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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周:香港往事 1947-1949(非虛構)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3年9月號總第465期

子欄目:散文

作者名:葉周

前輩的故事常讓我感慨人生的多變和無常。文化前輩們在他們年輕的歲月中四海為家,頻繁遷徙;顛沛流離似乎是他們中許多人的宿命。在那個年代,他們為了進步的文化事業把個人的安逸置之腦後,特別是有家室和孩子的,時常面對動盪的生活,與親人無可避免地經歷着分離和相望。

1947年末,國共關係已經徹底破裂。 1946年夏,蔣介石命令進攻中原解放區,1947年春,又限令中共撤銷駐南京、上海、重慶等地的代表團,封閉重慶出版的《新華日報》,標誌着國共和談的大門徹底關閉。對於民主黨派的打壓也已十分露骨,國民黨政府宣佈民盟為「非法組織」後,白色恐怖更趨嚴重,為了避免民主人士受迫害,中共黨組織安排部分社會知名人士陸續離開上海,轉移去香港。

父親葉以群是1947年冬接到上級組織的指示,安排郭沫若、茅盾撤離上海。父親想方設法買到了去香港的外國船票,然後送茅盾夫婦前一天離開,第二天十一月十四日再親自陪同郭沫若乘船去香港。郭沫若先生的小女兒郭平英回憶道:「為了縮小目標,葉以群安排我們全家人分乘了兩趟郵船。父親帶着兩個大些的男孩(郭漢英、郭世英)先行出發,一星期之後,母親再帶着姐姐和我們兩個年齡小的孩子動身。」到達香港時,文委的馮乃超、邵荃麟到碼頭迎接他們。

我可以想像父親陪同郭沫若離開上海時一定十分隱蔽,按照以前父親陪同茅盾撤退時的做法,先搬到一個地方住下,然後第二天悄悄出發。郭沫若先生相貌非常有特點,必定需要做一些化妝,設法使人無法辨認。這不是有些諜戰片的橋段嗎?不過那就是當時他們在上海和香港的真實經歷。父親在自傳中說,那幾年白色恐怖越來越嚴重,晚上時常被街上的警車聲驚醒。在茫茫大海上他在想甚麼?是慶倖終於逃脫了那個紛亂恐怖的環境,還是時刻警覺着周圍的陌生人,擔憂着一路上郭老和孩子的安全?母親和姨婆的家住在九龍尖沙咀附近的一幢樓房中,與郭沫若先生是上下樓的鄰居。父親時常去拜訪郭沫若先生,他與母親就這樣在樓梯上認識了。

當時的香港是兩軍對壘中的交叉地帶,為從事地下活動的共產黨人留下了不少可資生存的空隙,這是無數志士仁人瞬間雲集於這一彈丸之地的主要原因。在這裡既有從事地下工作多年的共產黨著名人物潘漢年,又有著名的各界人士如郭沫若、茅盾、胡風、許廣平、周建人、葉聖陶、夏衍、于伶等。各路社會賢達集結於此,便給這塊淪落於異族的土地增添了不少生機和活力。

在千頭萬緒的忙亂之中,共產黨上級組織潘漢年又來找父親,交給他一件任務,請他註冊成立一家電影公司拍攝電影。當時大批進步文化人集聚在香港,香港雖然被港英當局統治,但是相對於仍在垂死掙扎的國民黨統治下的大陸地區,還是安全許多。在這批文化人中,可謂藏龍臥虎,其中更不乏一批有名的影劇藝術家。可是在無戲可演的境況下,生活是艱難的。為了解決他們的生計,父親奉潘漢年之命成立了「南群影業公司」,開始籌拍電影。這樣的活動既是為了解決旅港演藝人的生計,同時又可進一步蓬勃香港的進步文化活動。

潘漢年有不凡的容貌和儀態,戴着金絲邊的眼鏡,梳理得整齊光亮的背頭,圓圓的臉上露出斯文的微笑,然而,在他斯文的笑容裡蘊藏着無數革命的經歷:他參加過紅軍長征,親臨國共和談的談判桌……他是位活生生的傳奇人物。

著名出版家樓適夷曾有一段關於潘漢年的回憶:「我無論在上海,在根據地,及第二次再到香港,都遇見過小潘。上海已經變成孤島了,敵寇環伺,漫天恐怖,但卻又在馬路上碰到了小潘。他獺絨帽子壓住了眉毛,高級大衣豎起了獺絨領,挺闊氣,坐在一輛三輪車上,招搖過市,我一眼就看出是他,嚇了一跳,不敢招呼,他卻瞥了我一眼,微微一笑,驚鴻掠影,過去了。

小潘呢,可不知道他甚麼時候入的黨,在1927-1928年,他一方面還在公開活動,依然和葉靈鳳一起,辦了一個文藝刊物《現代小說》,寫他的小說,住在法租界霞飛路(現淮海中路)的所謂『聽車樓』上,一方面卻成了地下工作者。魯迅先生剛從廣州到上海,互濟會由王弼出面請先生吃飯,小潘也在場。這一次魯迅與他談得很親切。 1929年醞釀成立『左聯』,就是他和馮雪峰、馮乃超去請先生出來掛帥的。 1930年『左聯』成立,有先生的講話,也有潘漢年代表黨的講話。前者有馮雪峰的記錄,可惜後者沒有留下文字材料。」(樓適夷:〈從三德里談起――憶漢年〉,原載《新文學史料》1982年第4期)

在中國共產黨的歷史上潘漢年無疑是一位傳奇人物。他長年從事地下工作,縱橫馳騁於中國現代史的各個歷史時期,代表共產黨與喧囂時代的各種政治力量進行角逐。他曾經和日本侵略者、汪精衛偽政權、蔣介石國民黨政權頻繁過招。在地下工作的戰線上他更廣結善緣,團結了一大批追求進步的愛國力量。

 「南群影業公司」製作的第一部電影是《戀愛之道》。著名劇作家夏衍編劇,他是中國左翼電影運動的開拓者、 組織者和領導者之一,曾寫過《上海屋簷下》等膾炙人口的話劇作品。影片的導演是歐陽予倩,他早年留學日本時,曾是對中國早期話劇創始時期產生過重大影響的「春柳社」的重要成員。男女主演分別是舒繡文和馮喆。舒繡文與白楊、張瑞芳、秦怡被夏衍稱為中國話劇的四大名旦,曾經在舞台和銀幕上塑造過許多個性鮮明的角色。馮喆是英俊小生,當時才二十多歲,後來在電影《南征北戰》《鐵道游擊隊》中塑造了栩栩如生的軍人形象。這些主創人員都是一時之選。

據父親的文字記載:拍片資金由潘漢年介紹澳門的「太平紳士」、愛國資本家馬萬祺先生和澳門鏡湖醫院院長柯麟先生投資,投資金額是八萬港幣。在當時這筆錢應該是一個可觀的數目了。為了洽談合作,在潘漢年先生的安排下,夏衍、葉以群和馬萬祺先生在香港見了面,商談了投資額。

當時馬萬祺先生才二十九歲,正是風華正茂之年。 1941年移居澳門後,他先後與友人組織恆豐裕行、和生行、大豐銀號、恆記公司等並擔任總監督、總經理等職。 1944年與柯麟等出任鏡湖醫院慈善會董事、副董事長、董事會主席。1948年出任澳門中華總商會理事,然後任理事長。作為商人的他,怎麼會忽然有興趣去投資拍電影?我不知道馬先生投資過多少部電影,或許《戀愛之道》就是他絕無僅有的一部。其實究竟馬先生對電影有多大興趣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潘漢年的鼓勵下,他表現了對於潘漢年先生等人所從事的事業的信賴和支持。新中國的建立,同樣離不開無數像馬先生這樣的愛國僑胞的支持和幫助。

《戀愛之道》的劇本出自夏衍之手,故事通過周家浩和錢蘭英一對夫婦二十年的坎坷人生經歷,寫出了普通市民在中國大革命歷史中的生活遭際。男主人參加北伐,四處遷移,與青梅竹馬的女友失去了聯繫,再次相遇時,父母已給女主人安排了婚約,最後女主人終於擺脫了婚約,兩人在上海結成夫婦。一部戰爭年代的愛情故事,表現了顛沛流離的年輕夫妻相依為命、互相扶持的愛情生活。

南群影業公司還拍攝了由葛琴編劇,章泯導演的《結親》。兩部電影的拍攝進行得非常順利,在1949年新中國成立前夕順利完成。

母親特別說起她也參加了攝製組,負責服裝管理。在整理家裡的老照片時,我看到一些當年攝製組的合影,有一幅以群、于伶、歐陽予倩、瞿白音、顧而已、馮喆等的合影,個個都穿西裝,打領帶。舒繡文和劉素明是照片中僅有的女士,都穿着旗袍。舒繡文是影片的女主角,綢質的面料上印着深色的大花。母親站在第二排演員顧而已的身邊,頭髮做得很考究,燙成了鬈髮,她穿的是淡色的小花旗袍。特別是瞿白音的兒子瞿向明為我提供的幾幅照片,更是讓我身臨其境,在攝製組的飯局,大家都拿着印着花邊的小飯碗,葉以群、瞿白音和唐瑜、舒繡文簇擁在一起,桌上放了不少裝廣式點心的小蒸籠;還有一次在餐館的房間裡,餐桌上鋪着白布,一群人圍着桌子,桌上八個菜。歐陽予倩和葉以群、瞿白音坐在中間,大家舉杯慶祝,那應該是攝製組拍攝完畢了吧。每一幅照片中父親都穿着白色的襯衣,打着領帶。在這些照片中我看見了父親一生照片中最燦爛的笑容。也許因為有了愛情,工作也全面開展頗為順利,那是他精神昂揚的一段生活。

我問母親:「那時拍電影很有意思吧?」

母親說:「其實也很艱苦,資金是有限的,拍攝用的大部分都是實景。」

「可是我看到爸爸那時不僅在拍電影,他還參加了很多其他的活動呢,還參與一些地下戰線的秘密工作。他有這麼多神神秘秘的事,你不好奇嗎?」

母親說:「我曾經幫他送過信。也見過潘漢年和董慧。董慧也是香港人,我們很談得來,她待我就像姐姐一樣。他們沒有架子,待人都很客氣。所以爸爸說在給潘先生辦事,我不會有顧忌。」 母親回想起剛剛認識父親時的一些情況,當初就覺得他有一種神秘感,除了拍電影,好像還同時做着很多事。當然她也不便問,問了父親也不會說。後來到了上海的和平環境中,她才逐漸瞭解了父親在香港除了拍電影,同時還在潘漢年領導下安排社會知名人士北上。

「我很好奇,你怎麼會見到潘漢年和董慧啊!」

母親說:「郭沫若住在我們一幢樓裡,潘漢年和董慧去看他,順道就到我家來坐了一會。」

「郭沫若一家不少人啊,還帶着幾個孩子。」

「你爸爸陪他坐船來時只帶着兩個稍大的男孩。大約過了一週後于立群才帶着三個小些的孩子過來團聚。」

有一天潘漢年和董慧在家裡喝了姨婆煮的糖水後走了,姨婆突然問母親,「葉以群是共產黨嗎?」

母親說,「沒有問過,也許問了,也就是和他說再見了。」她語氣中有不捨。

倒是姨婆顯得很豁達:「人品更重要,當年姨夫願意幫助孫先生,是孫先生的待人接物感動了他,他才願意拿錢去支持。」

母親這才大膽地說,「就我和他接觸下來,他是一個正直的作家,潘夫人也是。」

姨婆點了點頭,「我見過的人很多,雖然和他們也是初次見面,但可以感覺到他們都是正直的人,和他們有的傾。」

電影最後拍成後,可是片頭的字幕上沒有打上父親的名字。因為他的地下工作性質,不能公開露面,字幕上打的出品人是唐瑜。唐瑜即是重慶時期著名的二流堂主。他的兄弟是緬甸的富商,抗日戰爭全面爆發後,唐瑜從上海回到仰光,他哥哥給了他兩部載滿暢銷物質的大卡車和一部小轎車,讓他回國做生意。後來唐瑜將這些東西都賣了,在重慶建了不止兩三處房屋,但都用來給當時流落到重慶的進步文化人居住。唐瑜是潘漢年的好朋友,多年來一直用自己的錢支持進步文化人的生活。

自從結識了潘漢年,父親便經常出現在迎來送往、為統戰需要而舉行的宴席上。這是因為潘漢年代表共產黨開展統戰工作時常需要請客,根據不同的對象又往往由父親代表潘漢年出面宴請。潘漢年不會飲酒,於是在飯桌上杯來觴往,便全由葉以群出面應付,既便三杯兩盞下肚,他依然能保持老練沉靜的微笑。就為此,潘漢年在相熟的同志間贈了葉以群一個雅稱:「新進酒家」。潘漢年曾經在朋友中評價過葉以群的為人,低調做事,不亂講話。這也是這位中共特科領導人信任葉以群的原因。父親和潘漢年並在日後發展了較深的友情。

由一張接送人員的名單上,便約略可見父親當時的繁忙:

郭沫若、茅盾的活動與家庭生活由葉以群負責。

許廣平、周建人、馮雪雄、葉聖陶、鄭振鐸之女、胡風抵港,由葉以群負責迎接、歡宴與安排。

陳毅司令員早年的友人,作家金滿城,由葉以群接待,由潘漢年安排去煙台找陳老總。

王紹秋、余心清與三位西北軍的中級文官要進解放區,由潘漢年在葉以群家設宴歡送,乘海輪離港。

解放區要求購買樂器、西藥、文具和戲劇與電影用品,由葉以群與戴耘,柏李等代買了運去。

 

1949年3月的香港,已是仲春時節,江邊吹來的每一陣風中都夾帶着撩人的春意。父親送走了又一批去解放區的各界人士。大批人員的離港,使香港沉寂了不少。可是他主持的「南群影業公司」投拍的兩部片子還沒有完,他不能離開。所以直到1949年7月2日在京召開了中華全國文學藝術工作者代表大會時,他依然滯留在香港。

不久,《戀愛之道》《結親》先後殺青,父親在料理完所有餘下的工作後,準備離港赴京。行前他約顧而已、顧也魯見了一面,交給他們一件任務。根據演員顧也魯晚年的回憶:「以群說他很快就要離開香港,並且也希望很快在新中國的土地上看見我們。走以前,他請我們幫他辦成一件事,向李麗華、孫景路、陶金、歐陽沙菲發出邀請,歡迎他們回到新中國來。」他提到的四位的名字都是銀幕上活躍的電影演員。

顧而已和顧也魯望着面前這位熟悉的朋友,體味着他話中的分量。儘管他們先前也依稀猜測着他的身份是共產黨員,當時就更確信這一點了。他們答應了以群的要求,先後向四位在港的著名演員發出了邀請。孫景路和陶金不久回到了上海。

1949年7月的某一天,父親盼望已久的日子終於來到了。一度因國民黨軍隊封鎖江面而停航的輪船又通航了。他提着輕便的行裝,匆匆辭別了熱戀中的我的母親劉素明,途經天津去北京。在他離去不久,一夥來路不明的人衝進了顧也魯的住處,要他交出葉以群和歐陽予倩。所幸的是他們都已離開了香港,幸運地逃過一劫。

1950年父親和母親在上海中蘇友好大廈舉行了婚禮。潘漢年、夏衍站在他們身後,擔任主婚人和證婚人。


葉周 美國洛杉磯華文作家協會名譽會長、資深電視製作人。曾出版長篇小說《美國愛情》《丁香公寓》;散文集《文脈傳承的踐行者》《地老天荒》《巴黎的盛宴》《伸展的文學地圖》等。近年來在《北京文學》《小說月報》《中國作家》《上海文學》等刊物發表中篇小說八部。散文作品入選《2018散文海外版精品集》《2020花城散文年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