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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丰:鄉村與物象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3年9月號總第465期

子欄目:散文

作者名:趙丰

1

青瓦、老井、籬笆,是一座老宅的符號。

屋頂用巴掌大的小青瓦罩着,細密如織,遮陽擋雨,給鄉下人一個安全的家。瓦縫間長出蒿草,在風裡搖曳,現在一些鄉下掛鎖的老屋上偶爾還能見到。父親年輕的時候,一看見屋頂上的蒿草長出來,就搬了梯子要去除掉,祖父攔住了他,說若是將蒿草連根拔下,瓦縫間的泥土就會鬆散,會有空隙,屋頂會漏雨。這樣的道理鄉下的老人都懂,由此年紀越大的土屋,屋頂上的蒿草就多。我小時沒有鄉野情結,也缺審美意識,看着屋頂的蒿草總是覺得不爽。中年之後,漸漸喜歡上了那樣的老屋時,父親卻將老屋拆了,村裡人都拆老屋蓋新樓,父親哪能容得旁人笑話。拆老屋,父親無需和我商量,連聲招呼也不打,說拆就拆了,不過一兩日的工夫。幾天後我休假回去,老屋的痕迹絲毫不見,新的地基正在打夯。

我沒有理由責怪父親。新樓他住不了多少年,他要為子孫留下漂亮、寬敞、結實的房子。還好,村子那時尚存一些老宅,隨便轉哪條街,便能看見老屋以及長着蒿草的屋頂。再後來,一個村子的老宅都已作古,土做的老宅成了稀罕,不過在一些偏遠村子或是山裡,我仍會見到。每遇到這樣的老宅,我會凝滯了腳步,由不得要為它拍照,內心裡有種親切感。我喜歡古舊,這沒法改變。蒿草在風裡搖晃發出的微弱聲響,像是對古老歲月裡一些人和事的訴說,我佇立不動傾聽着,享受精神的愉悅。若是擁有閒暇的時光可以外出,我會選擇那些古老的小鎮和村落,雖是人去屋空,殘缺的青瓦還在,蒿草還在,足以挽回心靈的失落。

更早一點,鄉村人住的是茅草屋。風雨飄茅屋,是更早年間鄉下常見的物象,可惜古詩人寫得不多,印象裡唯有韋應物的「風雨飄茅屋,蒿草沒瓜園」以及杜甫的「八月秋高風怒號,捲我屋上三重茅」。韋應物之句顯示的是淒涼,杜甫之句便是苦難了。我生不逢時,很少見茅屋,唯有在西瓜園的地頭見過簡易的茅草棚,四根木柱支撑,屋頂蓋着稻草,聽過雨落茅屋的聲音,很輕柔,悉悉索索,細細綿綿,難以用文字恰當描繪,現在想來竟有種禪音。住過茅屋的人當然沒有我的此種心情,若是雨夾風,會擔心茅屋會不會漏雨,茅草會不會被捲走。

「兩具吳牛給耕足,三間茅屋着身寬。」這是陸游這個書呆子在〈書感〉裡構想的生命背景。前句寫的是南方,此生難以嚮往,後句的「三間」也不敢奢望,一間足矣。渴望有處院子,蓋一間茅屋,門口掛一木牌,上書「聽雨茅廬」四字,屋內有燭火有香茗,屋外有竹有菊。任屋外風聲雨聲,自坐於屋中品茗靜思,聽風聽雨。

茅廬聽雨,這是我構想的晚年愜意。

一口老井,井壁長滿青苔,井台上鋪着石板,井上一架轆轤,轆轤站在井上像撅着尾巴的驢,腰上纏着井繩。滿月的夜晚,孩子們會趴在井沿看井水的月亮。這樣的景象我很喜歡。挖井的人早已作古,這口井水供養了多少代人也不知道。百度裡說,轆轤是漢族民間的提水設施,流行於北方地區。《物原》上說:「史佚始作轆轤」。史佚是周代初期的史官,證明公元前一千一百多年前中國已經發明了轆轤。古人的想像發明,我們有時真的很驚奇。在一些窮困地區,並非家家都擁有轆轤,有的村子甚至一條街上只有一架,排着隊挑水,這就讓轆轤忙乎得不得了。上世紀九十年代初,一部《轆轤.女人和井》引起轟動,成為鄉村的叙事詩篇。

籬笆應當是鄉村最具代表性的物象。籬笆的作用類似於牆,它擋不住人,只能擋住小鷄小狗。鄉間多高人,幾節廢竹,幾根枯枝,交叉組合就成了千年不過時的鄉村風景。我查遍古舊的文字也找不到籬笆的發明者,也許它不是某個人的傑作,而是農夫的集體智慧。

籬笆的原料以竹居多,也有樹枝,元末畫家王冕在他的〈村居〉中有用木槿做籬笆的句子。「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那是陶潛的閒適。杜甫也曾有過「疏籬野蔓懸」的日子,但只是一晃而過的時光,其餘的日子,他要為他的詩尋找更多的人生苦難。老宅的院子若是沒有籬笆,那是不完整的鄉野風景。低籬高竹,小鷄散步,土牆上掛着紅紅的乾辣椒,黃黃的玉米棒,再配以不遠處的青山溪流,這便是詩畫一般的鄉野之味,也是隱居者的境界。宋詩人繆鑒說得極是:「青山修竹矮籬笆,彷彿林泉隱者家。」

 

2

「月婆婆,明晃晃。像鐮刀,掛天上。」這是祖母向我傳授的童謠。月亮是物,婆婆是象。這是農曆月初的月象,到了農曆十五月圓時,鄉村人又會用「餅子」來比喻。詩人們的比喻就隱晦些,如李白把月光說成是霜:「牀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在唐詩人趙嘏的〈江樓舊感〉裡,月光是水:「獨上江樓思渺然,月光如水水如天。」無論識字不識字,醇美的月亮和幽韻的月光都是美好的物,有着諸多美好的象。

月亮是婆婆,太陽是公公,一夫一妻在天上,容不得褻瀆。這是鄉下人的意識,更為浩瀚的宇宙他們不需要知道,天上數不清的星星,那是鬼眼,與他們的日子無關。陽光再歹毒,他們也捨不得罵幾句,只是盼着下些雨來,濕潤人的身子,滋潤莊稼的莖葉。上歲數的老人都喜歡晶瑩的月光,還有月光為他們留下的陰柔之影。有的老人把月亮叫月姥娘,兩輩女人的情感都在其中了,簡直就是母愛的化身。祖母在月下盪過鞦韆,踢過毽子,搖過紡車,衲過鞋底。一路走來,月亮似慈祥的老婆婆撫摸她的頭髮,溫馨她的臉頰,慰藉她的情愫,對應她的心思。月姥娘那人性化的稱謂,成為她生命裡永恆的物象。

古代神話裡稱風為風師,漢儒鄭玄認為風師即是二十八宿之箕宿,雨師為畢宿,為後世所沿襲。唐代將風師升入中祀,稱風師為風伯,在春秋祭社時與雨師一起祭祀。在這些背景下,風是至高無上的神。祖父不懂那些,在他的意念裡,風不過是一個頑皮搗蛋的小子,風兒吹綠了草木,吹熟了莊稼,祖母種在院子的絲瓜、苦瓜、黃瓜、豆角蔓兒爬上了竹竿和土牆,祖父明白,除了陽光,還有風的功勞。他得意地對我說,啥叫風調雨順,莊稼和蔬菜不吃風就會得病。他年老的時候,村裡有人開始在菜地裡支起塑料地膜,他從不看一眼,也不讓祖母買那些捂出來的蔬菜,說吃着沒有營養。清風吹進院子,他搬個櫈子讓風吹着他的鬍子,看着被風吹拂的菜葉,喃喃自語着:你個乖小子,把我的腿腳吹俐落些啊。要是起了大風狂風,吹倒了蔬菜的枝條,吹散了菜蔓,他便說你個壞小子啊,還讓人活不?語氣很平靜,是在責備,但卻不是惡罵。

春雨是辛勤的清潔工,把屋院洗淨,把花草洗淨,把一座村子、一座大山洗淨,祖母尤喜春雨,拿出屋裡的盆盆罐罐放在院子接雨水。春雨貴如油,祖母甚至捨不得用雨水洗手洗臉,只是用來做飯,她說天雨做的飯吃了長身子。無論甚麼季節的雨,她都叫天雨。夏秋季節會有暴雨,地裡的莊稼有時會泡在水裡,院子會有積水,地勢低的屋子會灌進水,這時就會有人罵雨罵老天,祖母當然管不上人家罵娘,只是在屋裡嘟囔着:跟人一樣,雨也有個脾氣,天要是不下雨你試試?

碾兒莊是我的故鄉,根紥在秦嶺山腳,村人一出門就看見山頂、山腰的白雲,他們把白雲稱為雲姑娘。李白有句:「雲想衣裳花想容」,是照應着鄉下人的意識,賦予雲以女性的聯想。雲彩變化多姿,可以令人產生豐富的想像,詩人會把它想像成潔白的雪蓮,哲人可以把它理解為虛無,藝術家可以從它身上找到審美想像……碾兒莊人實在,沒有那麽多的彎彎繞繞,在他們的眼裡,這朵雲是一棵白菜,那朵雲像是秋場上曬的棉花,要不就是牲畜和動物,都是與他們的生活息息相關的物。我的五爺在村子被人稱作「十八能」,意思是他甚麼都懂,甚麼一學就會,常常有些人們意想不到的念頭,他的那句「手擋不住風」讓村裡人震撼不已。是啊,手哪裡能擋住風呢?人再有本事,也擋不住颳風下雨,閃電打雷。在我的少年時代,五爺就是我的偶像,我是他的跟屁蟲。那天他在爺兒坡和人玩一種類似於圍棋的「搭方」遊戲,我蹲在一邊觀賞。五爺連贏了幾盤,山上起了雷聲,與他玩的人說怕是要下雨了,我院子還曬着麥呢,慌忙離開了。五爺玩興未盡,讓我坐在他身邊,瞇着眼瞧山頭那些變化的黑雲,一會他指着一片雲說,你看那像不像我家的黑子(他家黑狗的名字),我瞧着果然像,狗頭、狗身,四隻蹄子。轉眼間那烏雲又變了模樣,成了一隻老虎,四蹄拱起,朝着山那邊跑去。五爺說天氣晴好的時候,雲是個俊俏的姑娘,軟綿綿的沒一點脾氣,天氣要變時它就使開了性子,成了野性十足的動物。說話間,狂風夾雜着雨點就從山上下來了,我驚慌地撒腿就朝坡下跑,五爺在我身後喊着慌啥呢,不就淋濕了衣裳嗎,坐下和我再看看黑雲還能變成個啥。

陽光和月光是靜態的,風、雨、雲是動態的,鄉人、牲口、莊稼、鷄狗、鳥兒在這靜態與動態的自然物象中進行着生命輪迴。

 

3

炊煙,鳥窩,是一座村莊的靈魂。

鷄叫四更,有婦人下炕,生火做飯,點燃的柴火產生的煙通過灶膛,再通過煙洞升到屋頂。村莊,是從炊煙中醒來的。鷄下架,豬出窩,雀兒從屋簷下飛出,一家大小揉揉眼窩下炕,該上學的上學,該耕織的耕織。炊煙像是導航,引領着碾兒莊人一天的生活。清晨,炊煙把鄉下人趕出村莊,傍晚又把他們呼喚回家。民以食為天,炊煙升起,就有飯吃。

縷縷炊煙歪歪扭扭,風一吹就散了。炊煙和風像是一對鄉野前世約定的夫妻,夫唱婦隨。風要去哪兒,炊煙就跟着去哪兒。而且,風還具有設計師的本事,炊煙諸多變化的圖案就是這個傢伙設計的。在風的作用下,隨意舒展的炊煙與老屋組成了一幅鄉風俚俗畫,是村莊千古流傳的生活常態。

我和小夥伴常去碾兒莊後面的山坡上用竹耙摟樹葉,是楓樹的葉,被秋風掃落,在坡上橙紅一片。楓葉像人的手掌,又像鷄爪,讓我感到親切。累了時,就俯視碾兒莊。座座老宅的屋頂冒出炊煙,裊裊升空,又在風中搖晃散開,村莊的上空是雲朵一般的圖案。傍晚,夥伴們都下了山坡,我還不肯走。這時,六爺走近了我。他長着一把山羊鬍子,我很少叫他六爺,一口一個鬍子爺,他也不惱。在本家爺這一輩裡,他最疼我,熱天給我買冰棍,冷天給我買烤紅薯,我舔着吃着,他就用鬍子偎我的臉。我總是見他揹着一個背籠,裡邊裝滿從山裡採的草藥。我知道,他會把這些草藥曬乾,拿到藥店換錢。他認識很多草藥,一輩子就只和草藥打交道。六爺放下背籠,和我一起坐在了山坡上。風來了,他的山羊鬍子在抖。他捋了一把鬍子看着遠處的炊煙,說一看這煙就知道誰家的日子過得咋樣。我興奮起來問他究竟。他說誰家煙洞的煙冒的時間長了,那就是做好了稀飯還要蒸饃炒菜,這家人的日子就過得富實。窮了喝包穀糝,富了喝小米粥。這包穀糝和小米粥在鍋裡熬的時間也不一樣,包穀糝時間短,小米粥時間長。誰家煙洞的煙從早上冒到黑,那一定是來了客人或是過紅白事,誰家的煙洞早晚冒煙,中午不冒煙,那一家人是出了門。要是幾天不冒煙呢,不是窮得揭不開鍋了,就是全家出了遠門。這煙的學問大着呢,你個娃娃知道個啥。叙述的過程裡,六爺把炊煙不叫炊煙,就一個字:煙。他突然問我:要是整個村子的屋頂都不冒煙了,那會怎麽樣?我正在發愣。他忽然大笑起來,晃動着山羊鬍子說:那一村人就都餓死了!說完,六爺揹上背籠,說肚子叫喚了,回家咥飯!

無論身在哪兒,只要一看見樹上的鳥窩,我就捨不得挪移目光。沒有甚麼比看見樹杈上架的鳥窩更令我沉迷了,我甚至覺得它具備着審美的物象。

碾兒莊樹上的鳥窩是喜鵲和老鴉的家,麻雀和燕子不在樹上築巢,牠們喜歡古舊,麻雀把家安在老屋的簷下,燕子大多在房樑上和牆角築巢。就與人類的關係而言,麻雀顯然更貼近,牠們飛上屋頂,站在老樹的枝上,談情說愛,梳理羽毛,交流着老屋主人的生活情景,要是落到地上,牠們就吃蟲子,吃落在地上的糧食渣粒。燕子很少落在地上,其活動範圍為河塘和空曠的田野,但是牠極受舊詩人的抬愛,「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劉禹錫〈烏衣巷〉的兩句,賦予燕子以歷史見證人的身份。燕子和麻雀,是鄉下人的老朋友,但就情感而言,麻雀更貼近百姓一些。麻雀常在家院裡蹦來蹦去,燕子卻總是在高處;麻雀四季與老屋相伴,燕子冬天就不見了蹤影。

碾兒莊的老院裡,幾乎都有一兩棵柿子樹,喜鵲喜歡把窩搭建在上面。誰家院子的樹上有喜鵲窩,那是吉利的徵兆。柿子紅了,喜鵲會捷足先登,啄爛果皮吃出一個個洞。喜鵲吃柿子,沒有哪個老屋主人會惱,摘柿子時還會在樹頂給牠們留幾顆。這是一種默契,潛意識裡,喜鵲是他們的家庭成員了。站在柿子樹下仰望,喜鵲窩就是一堆枯樹枝雜亂的組成的球狀,我不會爬樹,極想知道鳥窩裡有些啥。隔壁的天群哥上樹掏過喜鵲的蛋,他家的柿子樹上就有一個喜鵲的窩,雖然他的母親不許他掏鳥蛋,但他總是忍不住。我央求他給我說說喜鵲窩的樣子,他極其神秘地告訴我,喜鵲窩裡有個用軟草鋪成的牀,他摸過,軟得很。還有喜鵲的窩口朝天。我問那不怕淋雨嗎,天群哥說不會的,牠的窩是建在樹葉最稠密的地方,而且還有一個粗枯樹枝做的非常厚實的蓋子。他驚奇的表情感染了我,我也學着上樹想親眼看看喜鵲的窩,可是我的胳膊瘦細,爬不到一半就沒了氣力。天群哥說他還見過喜鵲坐在牀上孵蛋,看見他便發出恐怖的叫聲,向他伸出爪子,他忽然起了憐憫之心,迅速離開鳥窩下樹,從此再也不掏鳥蛋。

是鳥,都會給自己建窩,但喜鵲顯然是個高手,用我現在的思維說就是一位建築大師。

老鴉窩都是在老槐樹、老銀杏那些大樹的樹梢上,比喜鵲和燕子的窩大,也高。高處不勝寒,冬天樹葉落完後,它就顯得清冷和孤獨。村子沒有人上樹去看老鴉窩,它裡邊是個啥樣子,村子沒人知道。

 

4

鄉野不僅生長莊稼,也生長野花野草。每枝野花野草,都有適宜它生長的地方,泥土路旁、井邊、樹下、溝壑、河渠、隆起的土包,冬日荒蕪了,春天裡就又爬出泥土。「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白居易不知在哪兒目睹了野火焚燒荒草的情景,鄉下人也燒枯萎了的野草,不過那是將野草收割回家,燒鍋燒炕,稱不得野火的。

牽牛花,鄉下人叫它喇叭花、牽牛郎、打碗花,都是我喜歡的名字。它的花色有粉紅、藍紫、白及複色多種,纖細的莖,托着薄薄的花朵在庭院、田地裡綻放,枝蔓攀援着籬笆生長。元末明初大學者葉子奇〈隱居〉中有句:「牽牛延蔓繞籬笆」,看到那句,心裡一陣溫馨。它不僅爬上籬笆,若有一棵挺立的植物,譬如玉米、豆角、向日葵、月季,它會纏繞着它們的枝幹噴放出清香。萬物皆有靈,植物和植物的纏繞,是鄉野前世今生的因緣。

牽牛花屬於童年的花,那樣嬌小,弱不禁風,符合兒童的生命特徵。由此,它博得了孩子們的喜愛。童年的我不具備用目光、甚至心靈去欣賞籬笆、老井、屋頂上的蒿草,就是喜歡花花草草,尤喜牽牛。一株植物,喜愛的方式是採摘下它的花朵,玩够了用拇指與食指對應着一捏,它就應聲而碎。牽牛花的清純,對應着鄉下女孩的脾性,她們不像男孩那樣隨意糟蹋它的花朵,而會把花插進頭髮裡,當做耳墜掛在耳朵上,留着小辮的女孩兒會紥在辮子上。

很快,我步入了凡事皆好奇的少年,秋後的一個日子,我把幾顆牽牛花的種子埋在一個破碎了的瓦罐裡,雪花下來的時候,擔心它會被凍死,就把瓦罐放在屋中。次年春早,元宵節那天,忽然發現花盆裡長出了牽牛花的嫩芽。祖母笑着說:花啊草啊的喜歡陽光和風,你還是埋到院子的泥土裡吧。是植物,就要生長於陽光下的泥土裡,這是鄉下人樸素的意識。

不經意間,看到如此的描述:秋賞菊,冬扶梅,春種海棠,夏養牽牛。我大喜,在衆多夏天的花草中,牽牛花竟然被當作寵兒。

如果說牽牛花是鄉村清純的少女,那拐棗樹就是老態龍鍾的長者。

土牆遮掩着二爺家院子拐棗樹的身子,隔牆只能望見樹頂,深秋拐棗果成熟時,那香味就誘惑着孩子們架着人梯爬上牆頭偷摘果子吃。二爺是個慢性子,走路能踩死螞蟻,「吃好些,穿爛些,見了人走慢些。」這是他向村子人言傳身教的人生哲學。我離開村子時,他已經八十歲過了,總是拄着枴棍走路,這兒敲敲,那兒敲敲,東張西望,想走又不走,瞇着眼瞧着腳下的路。我總是疑心他拄枴棍是在做樣子,按他的身子板,完全不用依賴着枴棍走路。無論碰到村子的老人還是小娃,他都會略作停步,微微一笑,讓人心頭一暖。二爺活過了九十歲,算得上是碾兒莊的老人了,但卻命苦,一輩子娶過三個老婆,都還沒有來得及給他留下娃兒就得病死了,村子人說二爺是剋妻的命,二爺懶得辯解,關了門守他的寂寞,院落安靜,偶有咳嗽聲響。拐棗一掛色,二爺怕孩子們爬牆跌下來摔壞身子,敞開門招呼孩子們進去上樹摘果。他牙齒落完了,咬不動拐棗,就讓孩子們悉數拿走。拐棗的樹冠形似鷄的爪子,向天空伸去,聚攬着天上的紫氣和陽光。因此它擁有一個好聽的名字:鷄爪樹。拐棗的果子彎彎曲曲,像二爺疙疙瘩瘩的生命歷程。沒吃過的人,看見它的樣子,猶如面對佈滿皺褶的老婦,大約要皺眉。可是,當你放在嘴裡細嚼,才覺得它醇香,甜蜜,有點像葡萄乾的味。在碾兒莊,拐棗還有許多名字:紅拐棗、綠拐棗、白拐棗、胖娃娃拐棗、柴拐棗。村裡人還知道,拐棗的果子能解酒、止渴除煩、去膈上熱、潤五臟、利大小便,用來泡藥能醫治風濕麻木。

《詩經》裡所有的詩篇,都是以鄉村為背景的,表現的都是鄉野人的情感意識。狗尾草,鄉村的小道旁、溝渠邊到處都是,幾片葉子,一根細頸,支撑着毛茸茸的頭,瘦弱、無力,沒有風也會搖晃幾下。有時想,狗尾草就是鄉野農夫的形象,與泥土一樣的普通。成年後讀《詩經》,意外地發現了狗尾草,在〈齊風.甫田〉呈現出悲傷:「無田甫田,維莠驕驕。無思遠人,勞心忉忉。」詩裡的「莠」,就是狗尾草。主人去了遠方,田地無耕,不見一株禾苗,只長着高高的狗尾草,詩人面對如此荒蕪的大田,憂心忡忡,感慨萬千。《詩經》的作者遠離我們而去,但狗尾草與蘆葦留下的物象,卻是常駐於後世人的心靈。

 

5

耕牛,是農耕文明的標誌。牛的形象,注入了中華文化的元素。農夫、耕牛、土地,是最具鄉村要素的物,牛在犁地,便是三者最具魅力的組合。齊白石擅畫蝦,也喜畫牛,《耕牛圖》為其晚年之作。畫面以南方春季為背景,描畫老農雨中耕耙水田的場景,筆墨簡煉,富有鄉意,江南春耕好景色躍然於紙。齊白石畫的是水牛,碾兒莊人沒見過,他們眼裡只有旱牛,二者大同小異。

尚伯是我們隊的飼養員,牲口圈裡有四頭牛,兩匹馬,一頭騾子。人與動物相處久了,感情就非同一般。尚伯最喜歡那頭小黑牛。其它三頭牛是從甘肅買回來的,而小黑牛是尚伯在圈裡接生的。等老牛舔乾了牛犢身上的乳液,尚伯就把牛犢抱在了懷裡。他的姿勢是這樣的:蹲下,伸出雙臂,十指展開,攬住牛犢的四蹄,起身。牛犢貼在他的懷裡,溫順得像個孩子。直到有一天,他抱不動牛犢了,幸福彷彿從他的懷抱逝去,他撫摸着牛的頭說:「娃呀,你長大了,該下地幹活了。」小黃牛真的下地幹活了,他卻有些捨不得,一遍遍叮嚀牽牛的人說:這牛還小,別讓牠太使勁,也別用鞭子抽牠啊。

農忙時尚伯也會去田裡犁地。犁地人手裡會拿着鞭子,牛偷懶時給牠一鞭,尚伯抽鞭的姿勢很優雅,手臂朝上一揚,鞭桿在空中劃過一道圓,宛若牛彎起來的尾巴。他的鞭子並沒有抽到牛身上,抽鞭只是發洩內心的愜意。他的臉上堆滿微笑,層層疊疊的皺褶宛若犁頭翻過的浪花。他總是不等天黑就卸了犁,牛臥在地頭喘息,他抽煙。牛歇够了,他在鞋底上磕磕煙灰,把煙鍋別在腰帶上,肩扛着犁吆牛回家。有人問他為啥不讓牛揹犁?他說牛累了,人嘛,總得有個良心。

狗是村莊的守護神。舊時遇匪患,狗是報警者。後來天下平安,沒有大盜,卻有小偷,起初鄉下人養狗的想法是防賊護院,但養着養着,就與牠有了情感,牠就成了家庭的一個成員。對門的石鵬他媽,我叫三婆,一輩子就兩個愛好,唸經、養狗,那條黃色的菜狗她養了十多年了,她去哪兒都領着,就是去廟裡唸經,牠也跟在她屁股後頭,用現在的說法是跟屁蟲。牠並非現在人家養的純種狗,樣子不甚好看,但聽話,生人來家會咆哮不止,很有責任心。三婆給牠起名串串,整天就聽她在院子門口喊着「串串――串串――」還拖着尾音「ye」,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她喊着串串爺。門外有小孩在玩,她會招手叫他們進去和串串玩,碰上吃飯的點,拿了碗盛了飯出來讓孩子們吃。鄉下的孩子不會客氣,端碗就吃。串串老了,那日蹲在三婆腿下淚眼汪汪,三婆摸着牠的頭,牠舔着三婆的手,就那樣糾纏了半個下午,然後在三婆去茅房的當兒,牠出門了,晚上沒有回來。三婆第二天一整天沒有做飯,睡在炕上用被子蓋着頭。三婆的兒子石鵬出去找了一圈,回來說媽呀,串串不見了。三婆這才說:「串串去了陰曹地府,在那兒享福去了。」說過大哭了一陣,然後下炕做飯。過了幾天,她不知從哪兒又抱回來一條小花狗,是個母的,三婆給牠起名香香。

狗是有人性的,通常不會死在家裡,擔心主人會因為牠的死去憂傷,臨終之前會找個沒人的地方嚥氣。

貓在鄉下,扮演着獵人的角色。那時候的土屋裡,家家都有老鼠。土牆適合老鼠打洞,洞口在隱秘的角落,不止一個,這邊堵了,牠們又從那邊出來,都堵了,過幾天又有了新的洞口。牠偷吃糧食,咬爛衣物,總是幹着壞事,人是拿老鼠沒辦法的,貓就有了用武之地。深夜,貓睜大眼警覺地守在炕頭,老鼠出洞了,貓的身子閃過一道弧線,老鼠就成了俘虜。貓吃老鼠一點也不仁慈,嘴裡吐出,老鼠剛想逃,牠用爪子按住,三番五次,老鼠昏死過去,牠才躲在暗處細嚼慢嚥。

老宅、老牛、轆轤、籬笆、炊煙、牽牛花、狗尾草、貓和狗……鄉村幸福與安寧的含義,徜徉在這些物象中。其中還應該有它的主人,我的祖父祖母、二爺、五爺、六爺、三婆、尚伯……還有更多頭上裹着羊肚毛巾,腰上勒着粗布腰帶,腳上蹬着草鞋的鄉親。


趙丰 中國作協會員,散文寫作者,在《人民文學》《中國作家》《北京文學》《散文》《散文海外版》等文學期刊發表作品八百餘篇,曾獲冰心散文獎、孫犁散文獎、絲路散文獎、東方文藝獎、吳伯簫散文獎、柳青文學獎、張之洞文學獎、《北京文學》等文學期刊年度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