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明：蔚藍海岸的騷鬧城鎮

火車以陽光篩影的速度逃離巴黎陰霾的憂傷，南下沿途的山野自窗外送來蘢蔥的翠蒨，偶有微雲打掃疏落的村莊，時來牛羊哞咩的鳴聲迴盪山谷，田埂的水灌溉着蔬果之油青，不知名的花紅蕾黃隨風搖曳成園圃野趣，原來對山水的牽掛是雙眸被蘸濡過之清爽娟麗。大自然的彩筆調色着季節生意與衰息的遞嬗，而垢積在心裡的市廛塵埃，竟輕易被一排排流動的美景湔濯得清澈無罣。「普羅旺斯」與「蔚藍海岸」爭寵着詩意冉冉的名字，我的足迹開始細碎的踏上沒有美麗文字卻幀幀流動的山水畫屏。

穆然（Mougins）

――畢卡索的狂狷在此安詳

遊旅巴士自尼斯向西穿梭近兩小時，南法最雅樸的小鎮在眼簾映現嫣然羞笑，趁着風清雲高之怡人氣象，訪客必須自向上斜道步行近半小時至山頂，這個被鳥聲圍繞風月薰沐得很孤傲的地方，浮雲或飄抹木質斑綠的居家門柵，或閒映深紅淺絮鋪滿的路徑，頻來數隻低飛的鳥禽喙食着路人丟灑的麵包碎片，真是塵世繁喧與我何干？迤邐曲通的幽徑旁側，除了數間具有地中海美食特色的餐廳外，其間竟隱匿二三朱門翠窗的畫廊，緣起畢卡索生命最後十五年的日暮歲月，便在這座如詩似畫的小鎮揮灑着如畫似詩的凝思。細瑰紅磚建材是此地最大的特色，當滿城風響盈漫，俯首遙望迷濛的山腳，以及四周被蒼蔥的公園與林木繞圍着之空靈感，若是偶來一場日暮霏雨，便會愁開一種孤傲與時空停歇的愴然，也許只有這種悠古沉靜的氣氛能懾壓畢卡索之狂妄放蕩，而在此深深領悟到萬物之盛衰生滅是宇宙恆存的鐵律。有一間不起眼的「相片博物館」（Musee de la Photographie）珍藏着部分畢卡索在這無人爭鋒之休閒餘生的剪影。

聽說英國首相邱吉爾也曾在這靜謐的小鎮定期避暑，也許在野風山嶂之間更能思考國事，亦替他的彩筆圓夢（繪畫是邱吉爾除政治外最大的嗜好，他竟在烽火熊熊戎馬生涯裡，創作五百餘幅畫作）。

坎城（Cannes）

――遊艇划浪追奢華，衣鬢幽香捲紅氈

五月盛夏的穹蒼羅貼着來自世界各地明星飛渡的姿態，小十字街（Croisette）整排朝向海濱的豪奢酒店，迎賓大廳閃爍火燦吊燈，透亮着掩脂映紅之藝人妝扮，宴會廳逼人的浮奢亦飄溢着輕快之音樂旋律，讓那些富貴鍍身的賓客在不知今朝何夕的迷亂下旋舞出虛榮亮晶的笑容。

坎城，以懶慵藐視的臥姿笑看世間繽紛繁喧，碼頭泊駐整排高傲不染風霜的暴豪遊艇，在夕陽下被渲染成匹匹驕縱的神獸，隨時劃破亂霞翻光凌空海面，馳騁向春色泛盪的吞噬肉慾天堂，我們無法窺探遊艇裡顛狂交歡之焚燒溫度，但甲板上狼藉崩裂的香檳瓶子與流動着香料濃嗆盤子，幾件汗味與香水混淆的衣衫，令人對那片刻酒色沉淪產生無限虛幻想像。

含煙的清晨將昨晚狂歡的迷幻驅散，初露的陽光漸漸加濃大道棕櫚樹影，法國作家史蒂芬尼（Stephen Liegeard）在其著作《蔚藍海岸》書裡描述：坎城自豪獨有的陽光，猶似太陽的掌上明珠，而坎城很驕傲而得的恩賜。金燦的日光在高貴的大酒店、購物中心、畫廊與珠寶店啓綻經濟絡動的笑靨，這般奢華不但迷亂少女的夢境，也使貴婦的慾望明滅在春天漸凋之枝頭上。當然過誇的炫耀亦引來宵小之覬覦。

正如所有南法山城小鎮，總有一些小型博物館棲隱在小巷或殘舊的屋院內，展藏不知名的油畫及雕塑品，主題是十八、十九世紀坎城的僕僕面貌。Marche Forville市集流竄着小市民營營汲汲的多樣謀生面貌，狹窄街巷兩旁小店與露天攤販，生鮮食物與各類罐頭拼圖並不和諧，倒是地中海蔬果與鮮艷花卉相襯媲美，在陽光下漫佈着健康與希望的意境，當晴朗陣風迎臉時，普羅旺斯風味的用品混凝在氤氳裡，四周飄散着香料、魚肉、乳酪等濃烈氣味。

此地著名聖母旅安教堂（Notre Dame de Bon Voyage）內豎石碑刻文，紀念一八一五年拿破崙逃離意大利厄爾巴島後曾在坎城渡過重整政權的歲月，彷彿提醒世人，權勢、名利、繁華只是短暫的虛幻，縱然擁有呼喝的掌聲與讚頌的加冕，但終如秋雲薄薄飄忽，轉瞬蹤影全杳。

艾日小村（Eze）

――尼采在此啓悟重要學說

艾日是蔚藍海岸最旖旎的小村莊之一，懸落在四百餘公尺的峭壁上，它沿着山坡斜道迤邐築建，從平地徒步攀行而上，衣袂不小心沾着白色的花絮，遠處浮雲亦一往情深飄移而至，彷彿引向仙鄉之喜悅，巧逸的蜻蜓高低遠近圍繞，是否忙於逗趣山色疊蔥。沿途俯瞰連綿絕美的蔚藍海岸線，聆聽遠處浪花濺拍奇岩與和風輕拂懸崖草木，連成令人舒暢神怡的海天清景，經過高低不平的多層剛硬石階，便到達著名的異域花園（Jardin Exotique）。這原本是一處居高臨下的軍事堡壘，曾於一七零六年法王路易十四帶軍破城時損毀，直到上世紀五十年代重建成大量種植各類品種的仙人掌花園，內有四百餘種外貌長瘦圓扁之奇形怪狀的不同品種仙人掌（多來自美洲及非洲沙漠之移植），其中牙買加天輪與巨人柱之仙人掌矗立超過兩層樓高度，極度震撼，而金虎仙人掌有如圓形西瓜般可愛，但針針多刺無法撫摸，此處佔有全世界仙人的種類三分之一，徘徊在這縮小之重岩疊嶂的名園內，有一種綠盈看不厭，偶有艷花嬌之讚頌。

透過仙人掌叢林遙望迤邐海岸，中間隔着細磚橘瓦村落的房屋，更顯現小城之古拙簡樸逍遙在山水綠叢的自然天籟裡，真是景閒人亦閒。這裡有不少鵝黃色的禮品小店，當地精巧的工藝品佈掛櫥窗，玲瓏多彩，而一座凝聚鎮民信仰的巴洛克式教堂更是顯目（艾日聖母昇天教堂église Notre-Dame de L' assomption D'Eze），不管周遭景觀多迷人，眾生敬畏的神祇天堂透過嘹亮鐘聲仍迴旋在心靈深處。

德國著有《上帝已死》等名作的哲學家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於一八八三年至一八八四年之間，曾兩度到訪艾日，並在此小住一段日子，優雅的大自然氣氛，刺激他獨特的思維並在此完成重要學說《查拉圖士特拉如是說》（Also sprach Zarathustra），此書被譽為他著作中最燦爛的一顆明珠，尼采相當着迷於在這小村胡同巷弄踱步，同時又可仰天或俯視藍天碧海，也許沉浸於絕色的寰宇景致中，方能領悟出生命萬物生滅循律……後人為紀念這位在極痛且掙扎於漩渦裡探索人類存在真諦的偉大哲學家，便將舊城攀頂的幽徑命名為「尼采小徑」（Chemin de Nietzsche），沿着小徑蹀躞緩行，便可閒目浮雲掠影之變幻，猶似世事滄桑無常。若能在此頂峰昂貴的金山羊城堡大飯店之露台餐廳內奢華一下，與親密的人共舉一觥沉染滿天紅霞的雞尾酒，泛春情懷將流光剎住，此刻的剪影便有歡心掩映與萬種風情之暈影。另一座裝飾宛如皇家行宮的Château Eza hotel，連續三十餘年為瑞典王室的避寒勝地，而山崖下迤邐險巇的公路，亦是摩納哥王妃葛莉絲凱莉（Grace Patricia Kelly）於一九八二年在此駛車喪生的奪命車道……

哲學家、王妃、皇族等顯貴，均在此棲渡或留下生命點滴鴻爪，讓這小村的聲名永遠迴盪在風動波興情盈的傳奇裡。

尼斯（Nice）

――碧灣環抱山棲

尼斯是法國度假享樂的人間天堂，自上世紀五十年代的流金歲月開始，法國上流社會與單身貴族，幾乎每年均到蔚藍海岸的尼斯掛採風帆片片，擁抱碧水粼粼的湛藍海灣。

踱出尼斯高鐵車站，左轉一段再右向直行，便是寬敞主幹大道，兩邊林立的商舖以獨特的形式展售着奢華與歡悅，宛如巴黎時髦的服飾櫥窗，擺陳着更多飄逸純白的棉質衣服，穿上猶似身披一疋逍遙白浪，到處拍擊與映霞的海水對話，而被陽光折射出影子的太陽眼鏡，亦是一種恣意挑逗的調情，彼此無從在對方的眼眸讀出甚麼，但眼鏡的墨片隱約傳遞一種「誰來共晚餐」的迷茫。這裡珠寶店之飾品彷彿撈自海洋的珍奇，在烈亮的黄燈下渲染着男女歡愛的曖昧，其實大部分都是人造燦麗的驚喜，反正在陽光下同樣璀輝灼灼。

繁喧街角總有桌椅縱橫的咖啡店攬拌着客人的夢想與閒愁，彼此好奇或懶慵的注望，悠悠迸散着與世無爭的舒展，但對話若扯上政治或糾葛不清的愛情現實人生，清談便成喋喋不休的無奈抱怨，彷彿桌上那纏結絞扭的意大利麵條，只好通通噬吞下肚是最佳的解惑。

英國散步大道的海灣是情人熾熱的手臂，以彎曲姿勢攬抱排列着令人色香垂涎的餐廳、高雅酒店以及名牌精品商店，這裡每一杯色彩艷麗的調酒都有戀人的唇印，每間星級旅館的露台都會飄來朵朵清風送爽的藍雲，而串串項鍊鑽戒也是掀起一段蜜戀風情之悅樂。在碎石細沙混雜的海灘上，一條條疏懶的胴體正與根根陽光親密對話，猶似被烤熟的法國麵包般脆香可口。遠處風帆點天與款款翱翔海鷗逗趣自怡，此刻生命的樂章與大自然的天籟融合成忘我之讚頌，時光在盡目無垠的大海裡流轉着，倏忽，夕陽似一顆燒紅的足球被踼到霞光駘盪的水面，道道濺白的排浪開始有些陰冷，沉壓的天際開始搖晃數顆微光星星，白晝的歡愉在時光飛逝裡隱隱垂幕。夜景漸漸移向馬賽納廣場（Massena），中央噴泉（Fontaine de Soleil）佇立着純白阿波羅雕像，在月色濃淡移位映照之下的肌膚石紋特別性感，這座天上人間最健美的神祇，獨自在涼風料峭月孤星寒的遊覽勝地，也應編織路過仕女們不少遐想……

舊城的燈火與燒烤海鮮的火燄同樣熊熊搖紅，美酒開始注灌入夜族腥紅的血液，放縱的情緒正野渡登場……

遠處的水聲與峰色皆是一片巨大漆黑……廣場上仍有幢幢閒逛的孤煢靈魂，在這蜃樓燦爛如花的異域裡，構想自己故鄉一些陳舊往事或一段淒迷之戀情。

尼斯的舊城永遠飄送晝夜皆宜的蔚藍歡樂，只是鱗次櫛比的桌椅，將千千萬萬竊聽得來的私語傷感得外觀格外斑駁，節奏輕快的賣唱樂曲，和鳴根根抽動的琴弦，牽引着遊客的鼓掌與身軀之扭動。這裡的市集與商店總有一些驚奇的產品迎客，浮生的慾望在此搜擷出小確幸，也許是一塊滋凝肌膚的香皂，抑或注入浪漫愛情的香水，亦可挑購一疋玲瓏刺繡的桌布，擺放歐風的金線疏映瓷杯，偶爾發一些仕女彩麗精巧的飾品，點綴出悅己欲言的妝顏，更是愛不釋手。舊城邊緣林立風來送香的海鮮餐廳，膏腴碩大的龍蝦雙螯糾纏着番茄醬意大利麵，新鮮蛤蚌魚蝦仍有浪吹的腥味，而呷吮玉體橫陳的生蠔，斟上櫻桃色的微溫紅酒，齒唇味蕾盡被醇釀與盈溢肉汁留香似新雨後的泉潺。

格拉斯（Grasse）香水小鎮

――液動一身浪漫的嫵媚

阿爾卑斯山西邊內陸的山谷盆地內，耀燦的陽光誘引萬叢鮮花自肥沃的土泥竄出，玫瑰、薰衣草、向日葵、茉莉……隨風嬌艷綻展成繁彩之曠野景色，而人間纖巧雙手開始採擷屬於天堂瀉滴的金露，詩般的香氛與勝景的療癒，只能以詩採成款款驚悅的讚禮。

香水

蜂蝶旋舞聒噪的情話

受孕在纖柔欲墜的花蕊裡

天籟明媚閃耀着薰風搖曳的羅列

笑容向陽 豐腴等待

採擷正在舞動意亂情迷的身姿

淬鍊的金露淌濡成款款

滿懷春色的

一枝紅杏 不禁躍出牆外

液動一身浪漫的嫵媚

摩納哥（Monaco）

――奢華浪漫朝聖的王國

每個人都曾經有童話夢，夢裡閃爍着天堂般的幻麗城市，若說摩納哥是蔚藍海岸鑲嵌奇珍珠寶的皇冠，蒙地卡羅（Monte Carlo）便是皇冠上最璀璨的寶石……而寶石照射下的每條紅日輝映的街道，每間高雅灼目的商店，懸掛巧思臻美的藝品畫廊……便是夢裡童話繽紛流動的憧憬。這個佔地不滿兩公里的傳奇王國，喧囂着來自世界各地政要貴族、富豪影星之風流韻事。在此揮灑億金萬銀似乎只是增添報章新聞角隅小小漣漪的風月艷史，而且山危水險的崚峭位置，正好襯托愈夜愈美麗的冒險期盼，靈慾折墮交易與賭桌上骰子滾動出奇蹟的期盼，當然滿天紅霞燒出人約黃昏後的期盼最令人喚起風來晚香至之悅心。

親王宮殿（Palais Princier）最奪目的法國騎兵交班槍舞，異國植物園（Jardin Exotique）眾手仙人掌刺破碧空欲滴的蔚藍眼淚，摩納哥大教堂（Cathédrale de Monaco）嫣燦着文藝復興之前時期的尼斯藝術家作品。不少皇族度過衣緞百囀的赫赫生涯後也下葬於此，當然包括墜崖而香消玉殞的王妃葛莉絲凱莉。懸築在峭壁石崖上的海洋博物館，偌大剔透的水族箱內洄游着各類奇異海洋生物，彩麗繽紛彼此穿梭斜舞身影，直到有朝成為被釘掛在牆壁的永恆標本。誰都曾被玫瑰花的嬌艷挑誘過戀愛的情懷，束束殷紅的花瓣最容易叩啓愛情允諾的門扉，為了延續王妃的鍾愛而誕生之玫瑰花園，朵朵吐艷的玫瑰似乎在訴說着平凡少女如何蛻變鳳凰之傳說……

夜幕急遽以碩大的巨掌，將晝日流連在上述濃淡相襯的景點的遊客，逼趕到紙醉金迷的蒙地卡羅賭場（Monte Carlo Casino），隨着骰子滾動掀起的吆喝，人性的極度貪婪亦旋轉成一個個無底洞的漩渦，群眾的肌膚擠靠相依得如斯貼切，但彼此皆感觸不到任何溫度，而熾烈與吶喊只為牌局攤開瞬間之驚呼。

其實，只移步到賭場外咫尺透風欄杆，遙望遠處穹蒼與星月共飲夜涼天籟，或聆聽海浪捲起頓挫的濤聲，塵世間世代之虛華名利，在歲月的浪奔浪流中總是消逝得無痕杳蹤。

陽光海灘、美酒佳餚、奢華、香水、畫壇大師

――夢幻不羈的人生調色盤

沿着蔚藍海岸柔柔的臂彎，陽光與涼風在沙灘上交織着肌膚被拂撫的爽悅，當夕陽欲墜還盈在遠處湛湛的海平線，海灘上柔軟的細沙與碎石，被浪花捲送一波波的迴流，抹平雙雙扶持追歡的足迹，紅男綠女趁短暫的青春在此千般纏綿，讓流響的呼喚溢散在這片夢土，而陣陣潮來汐去，彷彿訴說人間曾有的青澀可歌之愛戀。

星星開始點亮透剔酒杯的晶瑩，觥裡的醇液愈飲愈降淺，但澱積的心事與吆喝的情緒卻愈來愈盈漲，遠處點點漁帆開始離去，桌上熟紅香透的海鮮隔着紅燭搖影曾在波濤遨嬉的生活，眼前的朱唇媚眼開始迷亂世間情字的淺深……衣鬢香氛也隨晚風薰薰而來……

蔚藍海岸耀炫的陽光與斑彩的曠野，幾乎是歐洲所有著名畫家詭幻的調色盤，塞尚、雷諾瓦、夏卡爾、馬諦斯、畢卡索、莫內、莫里索、竇加、巴齊耶……如蜂蝶群採吮這片上帝滑落的神奇錦緞。

陽光海灘、美酒佳餚、奢華、香水、畫壇大師……組成夢幻不羈的人生調色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