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龔萬輝:墨寶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3年9月號總第465期

子欄目:港風.映像 (特邀欄目主持:程皎暘)

作者名:龔萬輝

一點一橫長,一撇到南洋。南洋兩棵樹,長在石頭上。

一點一橫長,一撇到南洋。南洋有個人,只有一吋長。

 

車子開上高速公路,就迎着相同的風景,像一大段重複迴轉的電影膠卷。早上日頭把柏油路曬燙了,遠端景物彷彿都騰騰蒸散。他從望後鏡看了看妻和孩子。妻子靠着車窗睡了,懷裡還捧着一本兒童繪本,欲墜未墜。清晨七點開車,從吉隆坡一路往南,終究是一趟遙遠的旅程。小孩倒是精力充沛,低頭翻弄一疊英文識字卡,自得其樂地哼着剛學來的兒歌。

忘了從甚麼時候開始,已沒再和妻並肩而坐。駕駛座旁邊的位子,在孩子出生之後用來放手推車和嬰兒雜物──奶瓶、奶粉、熱水壺、紙尿片、濕紙巾那些,出門總是要帶一大包的瑣細東西。後來孩子過了穿尿片的年歲,那座位卻變成了放玩具的地方。小孩這時從後座靠過來,手搭在椅背上,問:「爸比,快猜猜看,D for what?」D for Dog?錯了啦。小孩得意地糾正他,D for Dinosaur,手裡還晃着一張畫着卡通恐龍的字母卡片。

他叫孩子坐好。安德魯乖,不要鑽到前面來。車子剛過州界,似乎有甚麼就越來越遙遠了。才剛過四歲生日,妻子就迫不及待把兒子送進學前班。小孩也似乎沒有抗拒,很快和其他小朋友玩在一塊,回家竟然就開口說英文。「爸比,I am not a naughty boy。」他有些訝異,不知道現在的學校都用甚麼教材。對於自己四歲時學過甚麼,他幾無印象,只記得以前小學三年級才開始上英文課,ABC背了半年才全部齊了。那時候,馬來西亞的小學都改成3M制,他是第一届的實驗生,整個世界好像一下子都不一樣了。課本從繁體字變成簡體字,注音符號變成漢語拼音。他記得那時教華文的是宋老師,大概也現學現賣,常常為了查證某一個字的正確拼音,在課堂上就翻起字典,一邊推着厚厚的眼鏡,一邊口中唔唔嗯嗯地唸着甚麼,徒留漫長的冷場時間。

不想這一次請了假回家鄉,卻是為了宋老師的喪禮。

接到小學同學簡訊的時候,妻子還問:「哪個宋老師?」他說:「喏,那個香港人宋老師啊。」

他說「香港人」,而不說「從香港來的」,似乎不自覺地,有些意義上的不同。彷彿印象中的宋老師,一開始就存在於這小鎮上,並沒有真正來自遠方,雖然宋老師改不掉的廣東腔華語,總顯得他和整個世界格格不入。

宋老師是他小學五年級的華文老師。在學校裡,宋老師永遠都把頭髮梳成三七分,露出寬闊前額,油亮髮間夾雜了許多顯眼的白髮,眼袋在厚框眼鏡底下卻顯得更深了。老師似乎每一天都穿着同樣的白色短袖襯衫,一件灰色的西褲,褲頭拉得高高的。那身白襯衫不堪經年刷洗,都洗薄了,可以清楚看見襯衫底下的背心。襯衫口袋老是插着原子筆,一支藍色,一支紅色的。有時筆尖漏了墨,把口袋染出一圈小小的漬印,宋老師好像也沒發覺。

每天上課之前,宋老師會站在課室前的南洋杉下抽一根煙。一刻的時光,也不理會班上正喧鬧不斷,獨自在樹影底,呼出一串長長白白的煙霧。那時學校裡還沒禁煙,也沒甚麼避諱。每次老師捧着課本踱過他的座位時,總是隱約留下一絲焦灼的氣味。

他記得那麽清楚,彷彿老師的樣子都沒有改變過。許多年以後,他和妻子去看電影《花樣年華》,看見梁朝偉在陳舊的旅館房間裡抽煙,倚着桌子寫字,而不禁想起了宋老師。似乎是相同的時代,那些從香港南渡而來到星馬的讀書人,好像都帶着一種相似的憂患和愁容。

他曾聽父親說過,那時候宋老師還是「宋先生」,一個人從香港來到星洲日報辦事處當副主任,也寫專欄。小鎮上像宋老師那樣會寫東西的並不多。大家都稱他「先生」。「先生」這兩字當年是有些分量的。

然而他所記得的,已經是宋老師在學校裡任教的樣子。如今回想起,當年的一個一個生字,都是宋老師在黑板上教的。老師背對着他們,用粉筆寫着很大的字。那些方塊字,從最簡單的筆劃開始,人、天、大、小……,漸漸蔓生出越來越多的枝節,纍積繁複的筆劃。粉筆刻劃在黑板的聲音像是雨點打在屋頂鋅板上的節奏。有時一撇不小心使了力,刻出刺耳的「咯嘰」一聲,一支粉筆斷成兩截,把瞌睡的同學驚醒。

那已是多久的事了?那課室裡粉筆灰翻飛的光景,黑板上老是留着板擦掠過的泛白痕迹。木製桌椅老舊鬆脫,坐下去搖搖晃晃的,都是好遙遠的事了。小學生之間流行過那些字謎:「一點一橫長,一撇到南洋。十字對十字,太陽對月亮。」到現在誰還記得謎底呢?他也曾教過兒子安德魯那些謎語,孩子卻當成兒歌。一晃眼小孩都四歲了。自從兒子出生之後,他才真正發現歲月的不由自主。幾年時間彷彿一下子就飛逝而過,讓人心驚,留下的記憶,除了小孩成長的點點滴滴,其他的幾乎都稀薄如晨霧。

想起以前每年農曆新年,父親都會帶着他一起到宋老師家裡拜年。父親仍喚宋老師「先生」。然而跟在他們身後,他卻總覺得有些不自在。宋老師住在舊街場那帶,英殖民時代留下的老屋裡頭。從日曬的五腳基走進窄門,總有光度驟然暗去的錯覺。樓下很寬敞,卻把飯桌和櫥櫃都擠在牆邊。穿着新鞋走在斑駁的石灰地板上,鞋底總有一種粗粗澀澀的感覺。

每一次,宋老師都要帶父親上樓看字畫。走上老舊木梯,一步一步嘰嘰歪歪地響,擠出歲月的回聲。老屋子的二樓是宋老師看書寫字的地方,有一張很長很長的木桌子,清理得十分乾淨,沉沉的木色明晃地映着窗外的光。牆上靠着一排玻璃櫃,裡頭都是書。對角的牆掛着日曆、時鐘和一幅裱褙的駿馬圖。那水墨畫的宣紙發黃斑駁,但墨色卻彷彿沒有沾染時間的痕迹。畫裡的馬,張開四肢,馬蹄踢踏着塵土。幾筆濃淡不一的筆觸俐落地畫出馬身。那鬃毛和馬尾的墨色很濃,揚得很高,總讓人覺得那馬奔馳飛快,永不停歇一樣。

宋老師總是一再說,那是畫家徐悲鴻的真迹。「你睇這個雙勾的筆法。仲有這個飛白。」宋老師輕撫着那隻墨馬恍若多年豢養一樣。然而他總覺得,那陳舊房子,和站在木窗線線幽光裡的宋老師,其實都那麼脆弱又孤獨。

而他總覺得奇怪的是,那幅徐悲鴻的墨寶,為甚麼沒題上名字,也沒有印章。說到底,誰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高中畢業之後,他到吉隆坡去唸書,新年回老家忙着找朋友敘舊,就沒再去宋老師家拜年了。記得那時離開小鎮之前,他和宋老師說要去唸美術,宋老師沉着嗓子唔嗯了一陣,推了推眼鏡,才說:「都好,都好嘅。」

那時他已經十九歲了,逃走一樣跨出了那間老屋,好似自己辜負了甚麼。回過頭,宋老師還站在窄窄的門口送他,一手扶着木門框,站在陳舊的景色裡,日光傾斜,這才驀然發現,老師竟然已經一頭白髮了。

 

時間從時速過百的疾駛中過去,車子過了收費站,拐了個大彎,開上通往小鎮的鄉間縣道。破舊的馬路兩旁,都是紅泥小徑,日曬底下車子一過就掀起塵土飛揚。他瞄了一下車上時鐘,心底數算,早上十一點送殯,應該還趕得及吧?不留神,車子沒閃過泥路凹洞,一陣顛簸,妻子惺忪醒來,揉着眼睛望去車窗外的山坡地,棕櫚樹林不斷倒退。這座他背離的小鎮,彷彿甚麼也沒改變。然而一年就回來幾次,卻總覺得眼前的風景都漸漸萎靡。大馬路那些老屋一間一間被棄置了,留下來的都是頹然無聊的老人。

有一次,他和妻子在舊街場打包午餐,就在街角瞥見宋老師的身影,一身背心短褲,正在等着過馬路。他低下頭,拉着妻就急急想走。妻子笑他,怎麼像老鼠看到貓那樣?他說,不是啦,其實見到面也不懂要說甚麼才好。

時常就這樣,和宋老師相隔着巨大的靜默。記得上中學之後有一段日子,父親堅持要他跟宋老師學書法。每個週末下午,他騎着腳踏車來宋老師的家習字,就對着那幅徐悲鴻的駿馬圖,而老師坐在長桌的另一端,有時看書,有時打開了木窗抽煙。一把舊電扇搖着頭,轉到盡頭就發出「得」的聲響。他俯案盯着九宮格,練寫永字八法,毛筆頭老是開叉,靜不下心來。磨墨時他特別使力,浮浮躁躁,其實心底是有些賭氣的。

妻卻曾經稱讚過他的字好看。當初談戀愛的時候,他曾經寫過一封表白的長信給少女妻,不知妻是否還珍藏如昔。那是時代的尾巴,早已過了手寫情信的年代了。誰還魚雁往返、祝君平安?如今都用手機簡訊,幾乎沒人在乎誰的字寫得好不好看了。他在高中時代開始學電腦,勤背倉頡輸入法的字訣。人弓火是你,竹手戈是我。把那些小時候學會的字一一拆散了,又重新拼構回去。有時一個字試了半天打不出來,那些飄零的部首都像風中的落葉。

他許多年沒再練習書法了,連提筆寫字的機會都少了。老家的櫥櫃裡還收着毛筆和中華墨汁。整罐墨汁早已乾涸,結成粉碎的硬塊,把蓋子旋開,沖上一股像青草濕腐的刺鼻氣味。想起十多歲的時候,倚在那張很長的書桌上臨帖,宋老師總是要他坐姿端正,手也要提得正。瘦骨的柳公權,圓潤的顏真卿,他都曾經練過,然而總是耐不住性子,對着那黑底白字的碑帖,心底總是暗暗嘀咕:「即使臨到完全一模一樣,也是別人的字,又有甚麼用呢?」

有時宋老師會站過來,在他身後佇立許久,看他一個字寫歪了,就按着他的手,再重寫一遍。透過交疊的手心,他可以感受到一股按捺的力道。近看老師的手骨嶙峋,靜脈像交錯的樹根。原本覺得粗糙堅硬的手,竟然很溫暖。只是他從來不知道他自宋老師握着自己的手勢裡,到底承接了甚麼。倒是後來他發明了一種作弊的方法,趁老師不注意的時候,把宣紙平鋪在字帖上面臨字。宣紙很薄,隱隱透出底下的碑帖模樣,只要順着帖上的字形,就可以臨抄出八九分相似的字來了。

好幾次就這樣交了功課,他暗暗得意。只不過墨汁老是從紙背滲出來,把那本字帖搞得墨漬斑斑,也不曉得後來宋老師有沒有發現這件事。偶爾在晴朗的下午,習字的時候,會有一個老阿嬤在樓下敲門,要請宋老師代筆寫信。老阿嬤也是街坊,嗓門很大,只會說廣東話,不識字。她看起來比宋老師更老,穿着一身短袖碎花的阿嬤衣,褲腳只遮到小腿根。她駝着背,緩慢地走上樓,手抓着木扶梯,抓得緊緊的。老阿嬤也客氣地喚老師「先生」。

總是陽光和煦的下午時光,窗口掛着的布簾,隨着風一掀一掀的。老阿嬤靠着長桌,坐在一張木櫈上,謹謹慎慎的模樣,顫顫地用廣東話說一句,宋老師就拿出他的鋼筆,在一張淺藍信紙上寫一句。安靜的房間裡,可以聽到筆尖劃着紙,頓挫又短促的聲音,像輕輕敲響着甚麼。而他在一旁假裝專注練字,其實都在偷聽。有時一邊聽,一邊掩嘴竊笑,宋老師就乾咳一聲,瞪他一眼。信裡總是綿長無聊的問候,有時一樣的話都重複了幾次,老阿嬤也沒察覺。

長長的信,兩三張的信紙,大概半句鐘才寫好。宋老師把信紙攤在老阿嬤面前,問她:「妳睇得唔得?」老阿嬤輕撫着信紙上那些微微凹凸的字,小心翼翼地把它裝進信封,又湊在嘴上,用口水把信封黏實了。老阿嬤站起來,從胸口的衣縫裡抽出紙鈔,宋老師連忙推她的手,說唔使啦唔使啦。老阿嬤說,那下次帶兩顆芒果過來,屋子邊那棵芒果樹結了很多,一個人也吃不完。宋老師說:「唔使客氣啦。」老阿嬤仍串串感謝,像是終於完成了一件重要的事,又弓着身,蹣跚走下樓了。

 

為甚麼總是想起這些往事?像是沒有終點的旅程,三幾小時的長途,他終於還是抵達了小鎮。才到殯儀館,遠遠就看見路邊還停了許多車輛。他停好了車,妻子下車伸長懶腰,俯身把孩子抱在懷中。孩子左看右看,對眼前的一切都感到稀奇。靈堂上黃白菊花縫綴在金色閃閃的屏簾上,兩旁是架起的花圈,還有那些輕煙繚繞的燭香,在小孩眼中,也許更像是一場節慶吧。他走到供桌前,抽出三支香,湊着豆大的長明燈點着。這才看清楚擺在桌子彼端的黑框照片,宋老師五六十歲的樣子,大概就是在小學執教時候的模樣。厚厚的眼鏡,微微往下墜的嘴角,看起來那麼熟悉又陌生。

靈堂上擺着一排一排守靈的塑膠椅,散散落落坐着一些老人。他們都是廣東會館的理事。宋老師沒有親眷,孑然一身走了。不知是誰提議的,說香港離廣東最近,宋老師說了一輩子的廣東話,就由廣東人來料理宋老師的身後之事。

他們在靈堂上聊起了宋老師,然而誰也不知道為甚麼一個香港人會選擇在這小鎮上度過一生。據說宋老師也想過回去香港的,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又遭逢英殖民和馬共的抗爭,宋老師被人誣陷,被警察帶走,許多天之後從拘留所出來,也沒有人知道原因,宋老師就辭去了報館的職務,到小學當華文老師,從此也沒有再回到故鄉。

那些老人說得繪聲繪影,說起馬共鬥爭的時代更是眉飛色舞。他向那群老人點了點頭,走過去說:「我是宋老師的學生。我以前和宋老師學書法的。」

回頭想介紹妻,卻看見妻站在老遠訓斥小孩,不要在這裡跑來跑去。小孩歡快地跑了過來,手指着一支白色的幡,問他:「爸比,那是甚麼,好像掃把一樣。」他說,不是的,那是引路的旗子。孩子眨着眼,似懂非懂。他過去問妻,要不要一起進去看宋老師最後一面?妻說不要了,沒人看住小孩子。他從黃白的帷幕縫間,看見棺木的一角,油亮的木色鑲了閃閃金邊。宋老師此刻就躺在裡面吧。他想了想,最後還是決定不進去了。走到外面,沒看見舊識的同學,卻有另一群老人坐在收帛金的小桌旁大聲聊天。他認得其中幾個,都是小學時代的老師,現在應該都退休了。他向他們說了聲:「老師好。」老人們笑着說有心有心,但應該都不記得他是誰了吧。

給了帛金,那些老人又遞給他一大本子,要他寫下自己的名字。他低頭寫字,卻聽見有個老人在偷偷數落甚麼,說這年頭大家都不顧傳統了,連花圈和輓聯都寫英文字。「可憐老宋變成Mr. Song啦。」另一個老人還憤憤拿起他剛剛簽了名的本子,翻給他看,說:「你來看看,這麼多洋名,連中文字都不會寫。」

他笑了笑也沒接話,心想自己的孩子也有洋名字。他曾經也想教兒子學寫自己的中文名,在白紙上一筆一劃寫了一遍,但小孩沒耐性,嫌筆劃太多,難寫,丟下鉛筆頭也不回地跑掉了。妻倒是一早給孩子取了個洋名,說將來都會用到。就叫Andrew,多好,王子的名字。當初孩子出生,他為取名的事和妻子吵了幾次。他想跟從族譜的字輩,妻子竟嫌他封建,不甘連名字也不能自主。後來各退一步,跟了字輩,卻多綴一個洋名。那本陳舊的族譜是祖父留下的,紅色絨布封面,裡頭是白棉紙,毛筆寫的小楷字。一整個家族的字輩,濃縮在一首七言詩裡,算了算,可以用二十八代吧。祖先遠溯到中國遠方的一個小村,他的籍貫,但他其實並不能真正體會那遙遠的國度是所謂的故鄉。

 

一點一橫長,一撇到南洋。

 

他回過頭,看見孩子蹲在一根木柱下,手裡拿着一根樹枝在撥弄着甚麼。孩子向他招手說:「爸比,快來。這裡有一隻butterfly。」他走過去看,其實是一隻死去的蛾,翅膀癱着,仍張揚一雙巨大的紋眼。蛾的屍體牽了一串長長的紅螞蟻,曲曲折折,拱抬着零散的肢腿,像是長長的出殯的隊伍。

給宋老師送殯的隊伍在路上拉出搖曳的影子。上午十一點的日頭正盛,殯葬社的黑色車子載着棺木,緩緩開上了老街。他跟在隊伍的後頭,隨着儀仗隊的銅管樂聲,走到老街的路口,所有人都汗如雨下。他抬起頭,看見那排老房子的二樓,窗戶都打開了,裡頭的老人,扶着窗框,往下望着影子分明的他們,一行烈日下送行的人。

他不曾知道那些頹敗、破舊且大門永遠緊閉的老屋裡頭,原來還住了這麽多住客。那是他記憶裡曾經繁華又頹萎的小鎮之景,而那些正在俯瞰着他們的陌生老人,皆像是已經活了好幾世紀。他們淡定而木無表情,彷彿時光的使者,看過所有人情聚散。

他站在烈日底下,目送那送行的隊伍漸漸遠去了。下午他又回到老街上,穿過五腳基那一道一道圓拱,彷彿最後的巡禮。他走到宋老師的家門口,一副對聯已經很舊了,紅紙都褪成泛白的顏色。兩扇木門上了鐵栓,卻也沒鎖,手推了推就打開了。廣東會館的理事託請他幫忙,收拾老屋裡頭那些遺留下來的舊書和字畫。「文化呢啲嘢我哋識條鐵?」他們任他自己過來看看,哪一些東西值得留下的就帶走吧,剩下的之後會丟,然後老屋就要拆掉了。

他走進老屋子,發現時間停擺於此。彷彿多年以前同樣的光度和氣味,一瞬間就回到自己的少年時光。飯桌上倒扣着一個米黃色的搪瓷杯,一個灰銀色的水煲,朦朧映着四周影子。日常的事物都還擺放在原來的位置,好似宋老師還在一樣。

走上二樓,每一步都壓出木頭的呻吟。妻和兒子在樓下等他。他對妻說,也就是隨便看一下。樓上木窗沒開,布簾都攏得密實,昏暗的景物裡,隱約留住了淡淡一股墨汁和香煙糅合出來的味道。他打開了窗,讓空氣流通一些,眼前亮起一面書桌,如今看起來,好像沒有以前覺得的那麽寬長了。桌子收拾得很整齊,桌角擺着一冊精裝的繁體《辭淵》,上面壓着一本小學生用的《新華字典》,厚厚的書頁被翻得膨脹起來。他記得,宋老師以前在課堂上,就是用這本字典來翻查陌生的漢語

拼音。

他走到牆邊書櫃,隔着玻璃,巡過那一排排沉睡的書。《魯迅全集》《朱自清散文選》,還有四冊的《紅樓夢》。有一排薄薄的小冊書,倒有趣,都是《命相奇談》或《諜影風雲》這些所謂的「三毫子」閒書。書的封面氧化成褐黃,看了看封底,都是香港出版的。他抽出一本,扉頁上有宋老師的筆迹,寫着購於某某書局,和一個遙遠的日期,都是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留下的標記。他想現在住的公寓二房一廳,也沒地方擺,這些舊書都帶不走了。一排書旁邊高起一本厚厚的帳事本,他拿出來看,裡頭用漿糊黏滿了剪報,竟然都是宋老師寫的方塊社論。發黃皺起的剪報像是枯萎的標本,一隻蠹魚慌張地鑽去紙頁底下。他讀了幾篇,文章裡頭用了很多成語,反對社會歪風,反對灰黃思想。那個年代的激情,怎麼如今看起來淺薄又蒼白。

倒是那幅駿馬圖,一如往昔地掛在白牆上。畫裡的馬,依舊踢踏着四蹄,彷彿執意要奔向那未知的遠方一樣。他始終不確定,那幅畫到底是不是徐悲鴻的手筆,只記得許多年前,宋老師曾經告訴他,十歲那年他曾經見過畫家徐悲鴻。算了算是四五十年前的事了,為了支援抗日,徐悲鴻好幾次到香港、南洋一帶辦畫展,義賣作品。那時候宋老師的父親在旅館當書記,認識了這位來自中國、總是西裝革履的「徐先生」。據說徐悲鴻每天一早都在旅館房間裡作畫,剩下的殘墨,就用來寫字。而且徐悲鴻喜歡吃紅豆沙,宋老師的父親總是幫他到街上去買豆沙包。

後來這位徐先生回國之前給宋老師的父親留了一幅畫,又被宋老師從香港帶來馬來西亞,幾十年以後,仍掛在這幢老屋裡,日復一日,任陽光在奔馳的馬蹄上緩緩遊移。

「那麽,畫上面為甚麼沒有落款咧?」他問。

宋老師頓了頓,才說,那時日本人打過來了,父親心底害怕被抄家,就把畫從裱褙抽出來,將徐悲鴻題在邊上的落款撕掉了。

「可惜了。」宋老師望着窗外,從口袋裡掏出皺爛的香煙紙盒,卻發現裡頭的煙都抽完了,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如今他坐在宋老師慣坐的椅子上,望去窗外,對街的屋瓦如鱗,一株小樹盤着屋簷。交交錯錯的電線上站着好幾隻麻雀,似乎仍是當年風景。小鎮幾番滄桑,都離他太遠了。他來不及經歷這些,聽來的都像傳奇故事。他順手打開長桌的抽屜,裡頭仍收着幾支狼毫筆,一個石硯,上面擱着一截還沒用完的墨條。他探手往抽屜更深,摸到一疊紙,以為是老師留下的書法,拿出來在日光底攤開看,才發現每一張紙上都是自己久違的毛筆字迹,十多歲那時每個週末練字的功課。

從來沒想過宋老師竟然還留下這些,他少年時光練習的毛筆字,一收就收了十幾年。他心底湧起一陣酸楚,又想起往日宋老師和他在這裡寫字的一些情景。老街上那個不識字的老阿嬤,如今大概也已經不在了吧。他把一張一張宣紙攤在長桌上,泛黃的紙上仍留着摺痕,交錯成一格一格。方格裡圈養着字,有些筆劃歪歪斜斜,轉折的按捺都顯得那麼稚嫩。

坐在長桌邊,他翻看着自己曾經寫過的墨字,覺得像是時間之河上,一顆一顆露出水面的石頭。一陣風從窗外吹過,把薄薄的紙張掀揚起來,散落了一地。有一瞬間,他彷彿錯覺那些翻飛的字都脫開了原有的結構和意義,分解成零碎的筆劃,輕盈地飄散空中,像是有了自己的生命一樣。

兒子安德魯這時候在門後探頭探腦,看到散在一地的紙,以為是一種遊戲。他俯身把宣紙一張一張撿起來。小孩跑過來要他抱,一抱才發現孩子似乎比早前更重了。「This is a horse.」孩子指着牆上的那幅奔馬,像早就認識那樣。他笑着說,對啊,安德魯好聰明。他指着那隻墨馬,低頭向孩子說,你看,這馬漂不漂亮?

忽然聽見妻子在樓下叫他,他應了一聲,把孩子放下來,回過身,關上了窗。那些曾經遺忘的少年細節,一點一橫長的時光,隨着原本沉寂的一屋景物,彷彿一眨眼又再次沉睡在永恆的昏暗裡。

妻子牽着小孩走在老舊的五腳基,他一個人跟在後頭。他雙手空空,甚麼也沒帶走,彷彿帶走甚麼都顯得虛妄。那幅遺失了名字的駿馬圖,此刻仍掛在老屋裡,像它本來就應該歸屬的地方。或許他從來不曾理解宋老師,也不明白那幅畫到底承載過甚麼。一如孩子沒見過老街事物,指這指那,彷彿對眼前一切都感到好奇。

他們走在騎樓的影子底,經過一間關了門的文具店,才看見門口竟然擺着兩架老舊的投幣搖搖機。一個是卡通獅子造型,一個是長了翅膀的白色飛馬。它們身上的彩漆皆斑斑剝落,金屬的部分也生了銅鏽,此刻一動也不動,恍如守着店門口的兩隻石獸。孩子像在沉悶的旅程中終於遇見了值得開心的新奇玩意,興奮地掙脫妻子的手,飛奔着要騎上那隻電動飛馬。小孩伸手攀着飛馬的翅膀,可是又太矮,爬不上去。他抱起孩子,讓他坐上馬鞍,伸手往褲袋裡找零錢,把一個硬幣塞進了投幣孔。那隻白色的飛馬也不知靜滯在這裡多久了,卻在硬幣嘎隆投進底處的那一瞬間,像被賦了生命那樣動了起來。

他看着孩子坐在那隻卡通飛馬上,隨着電子音樂上下晃動着。孩子雙手緊握着白馬鬃毛邊的手柄,一開始有些害怕,後來就咯咯笑起來。妻子舉起手機要為小孩拍照,要孩子望向鏡頭。在那寂靜的長廊上,只有他們一家三口,像是誤闖進了一個虛構的場景。而那台破舊的電動飛馬,發出歡樂的歌聲,間夾着破音,響徹了一整條老街。

他抬起頭,小鎮已是黃昏,最後的餘暉在雲的邊上鑲了光,遠遠看去,像是誰往天際潑了墨,漸漸暈染了整片天空。而那隻白色的飛馬仍不斷搖搖晃晃着,奮力在原地奔跑,也不知到底要甚麼時候才會停下來。


龔萬輝 出生於馬來西亞,曾就讀於吉隆坡美術學院和國立台灣師範大學美術系。文字創作以小說和散文為主。作品曾獲台灣聯合報文學獎、馬來西亞優秀青年作家獎、花蹤文學獎、海鷗文學獎等。著有長篇小說《人工少女》,小說集《卵生年代》《隔壁的房間》,散文集《清晨校車》和圖文集《如光如影》《比寂寞更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