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明珠：光環

玻璃櫃上放置了他很多獎牌，有刻了談判專家的，有祝賀他榮休的，上面寫着「一帆風順」。金字在陽光下似閃着光環，但光譜中她看到微塵在飄浮，終灑落在金牌上。

已經六個月了，平日口才敏捷、滔滔不絕的他，退休不久竟中風失救，從醫院回家已半年了，因右邊半身癱瘓，半個腦神經受損影響，以致口齒不清，整天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他妻子用手撫平自己蹙起的眉頭，打起精神，開始一天的工作。

老人院的主任問過她怎樣自我釋放壓力，怎樣撐過來呢？主任建議她送丈夫到老人院，因怕她獨力太勞累，怕她精神崩潰；但她仍堅持着在家照顧他，就因為曾反對她下嫁的母親說的一句話：「你自己揀的老公，惟有自己承受。」

他用左手按遙控，把電視聲浪放大，她明白，不用言語了，他表示自己已醒來，想洗臉換尿片吃早餐。

幾個月下來，她開始習慣照顧病者的規律生活。每天，早餐過後，他睡一會時，她要做家務、買菜，預備他的午餐。午餐後，要照顧他吃藥、大小便、洗澡……時間全用來照顧他。而且，遇到他發脾氣，她還要猜估他的要求，猜半天也失敗，就更疲累了！

平日家裡除了電視聲，空虛靜寂，夫妻二人常沉默不語，若他一大聲出口，總是有甚麼不滿，發脾氣罵人，用斷續難解的詞語，甚至粗話。現夫妻之間已沒有任何溝通，她像個奴僕，每天只處理日常三餐及衞生瑣事已身心俱疲了。

她看到金牌表面都封了塵，唉！又何來多餘時間拭抹塵埃呢？

其實她天天沒停手，真的沒半點時間休息。她困惑，似乎感到沒有了自己。

那位善心主任介紹她參加中風照顧者心理支援服務，據說要回答問卷及通過電話傾談，以緩和情緒及心理問題。但支援服務的社工打電話給她時，他剛要大便，她只好匆匆回答說，現不方便了。

她不知道，也不敢預想自己如此當中風患者的照顧者，究竟可以捱多少日子，自己有一天會否撐不住「爆煲」？相信躺在牀上、動彈不得的他內心更痛苦，只是言語沒表達出來。她但願在自己用心照料下，他可以感覺舒服些，心情沒那麼低落。至於他能否慢慢康復，有誰可料？明天才去想吧！

這天午後，他嘴噏噏，咿咿呀呀說了幾個詞語，但猜不到他想表達甚麼！他揮左手指着窗外，又大聲口噏噏，開始發怒的樣子！

病者脾氣壞！（他從前卻是勸人要心平氣和的專家，多麼諷刺啊！）

她惟有耐心猜估，左指指，右指指，終於明白他想坐輪椅到窗旁看外邊的花園。

但他一個大男人，身體很沉重，每次由牀扶他移去坐輪椅，對她來說，都是體力的考驗和挑戰！

好吧！Fighting！她再用手撫平自己蹙緊的眉頭，深呼吸打起精神，用肩胛抱法慢慢將他抱起，但他太重，她再用盡十牛之力試，終於能把他轉向輪椅坐下了。她自己的手也抖了。

但他焦急，指着窗，要她把輪椅推到窗台。

她只好開了輪椅的鎖，再用力把輪椅推過去。

「最醒你！」他忽然咧嘴笑着對她說。

她漲紅了臉，也許因剛才太用力，或者聽到他的讚賞太驚喜了。

午後的陽光灑滿她頭頂的髮絲，就像一個美麗的光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