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慧雯：倫敦的月光

自從倫敦風光圖貼在桂嫂牀榻上方的玻璃窗上，每逢夜深幽悄，她便開啟了神遊模式。屋外月光映射入房櫳，銀輝如水，圖上的滿月熒熒透亮。桂嫂半瞇着眼似睡非睡，沐浴在倫敦的月光下，有時她試圖伸手掬水般想將月光擁入懷裡，有時想像着兒子帶她坐船遊覽泰晤士河，這些念頭不時閃現，猶如漂浮在千頃漣漪間的永不沉沒的小島嶼。

桂嫂住在這所香港老人院舍快一年了，院舍是表舅鄭先生所開。桂嫂嫁到香港沒多久，丈夫在建築地盤因冧天秤事故意外過身，她守寡至今，蒙表舅憐恤得以棲身於此。院舍裡之前十二張牀位都住滿了，身體狀況比較好的有她與王伯及張伯，平時可以起牀走動走動，其餘的都長期臥牀。每天早上十點，她總是作為鐘點工輪流攙扶他倆散步曬太陽。

王伯七十出頭，去年剛來時精神矍鑠，會將被子疊成豆腐塊。平素裡，他愛潑墨作畫，墨汁四濺，惹得大家避之則吉，院裡將他安排到最裡邊衛生間的另一端，算是獨立間了。才過了大半年，他彷彿變了個人，養成了愛卧牀的習慣，頭髮不理鬍鬚不剃，時常眼神呆滯，好像在做白日夢，又像沉溺於往事，處於半夢半醒之間。

他年輕時曾在大帽山下的村莊養蜂賣蜜，自己種菜搞批發，工餘時間還搗鼓盆栽，在山腳的木架上排開，引來電視台生活欄目的記者專訪，甚為自得其樂，之後為了獨生女讀名校，把這一切都轉讓給朋友，用畢生積蓄在市中心買了房。他閒時偶爾也賭馬買六合彩，做着香港平民百姓都會做的發財夢，不過都沒有轉過大運。他喜歡四周圍閒逛，女兒讓他疫情期間少外出，他反而打電話大吵大鬧，女兒也只好遷就他。

「真好命哦，有個這麼孝順的女兒！每星期都來看他，還帶他外出豪飲！」

「可他對女兒都是黑臉的！」

院友們不知道，他怨恨女兒送他來院舍，否則他住自己家，銀行還有一點積蓄，平日裡交個女朋友約飲茶，偷得些許浮生快意自不在話下。無奈女兒單親帶着孩子，前年再婚嫁了個廚師，沒有房，最後住在丈人家。女婿與丈人時有口角摩擦，動了歪腦筋，反而把丈人送到這兒來了。王伯不捨得女兒做夾心餅，就忍氣吞聲住下了，現在脾氣越來越暴躁，也是情有可原！家家都有本難唸的經。

「上次他女兒買了老婆餅給他，他啃了幾口就吐出來，外層的酥皮掉在牀單，搞得一塌糊塗。」舍友們私下這麼議論着。

「那是搞錯他意思啦，他這人不是省油的燈，年輕時多少鶯鶯燕燕圍着轉！他是想女兒幫助他介紹女朋友。」

「他的心這麼大呀！」趙婆婆的假牙還泡在杯裡消毒，笑起來乾巴巴的，「今朝有酒今朝醉，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哦！」

「說來奇怪，桂嫂這麼年輕就住到院舍來了！」

是的！桂嫂才五十四歲，是這裡面最年輕也是身體狀況最好的。她是北方人，人高馬大，五官端正大氣，年輕時做過連鎖餐廳的女招待。桂嫂做事勤快俐落，舍友對她口碑極佳。

去年兒子孝孝申請了BNO居英簽證，說「追隨一束光」而去，這束光無疑是倫敦的月光了，每每想起，她都會不自覺地撇一眼那幅畫。兒子是受了表侄子影響的，在電視台工作的表侄子辭職移民去了英國，還買了房子，年底準備接妻女過去團聚。兒子臨行前，將她安頓在表舅的院舍，並為她預交了三年的院舍租金，她空閒時總會去兼職。在這群公公婆婆眼裡她是一股清流：身體保養得好，風韻楚楚，還能說會道。

「孝孝移民去了倫敦，發達了就會回來找我。」她老是驕傲地揚起頭，天花板中央的燈正好映着她的臉，讓她瞬間煥發青春般靈動了起來，音調也提高了若干度。她沉浸於自我言說，淋灕舒暢，似乎下半輩子的幸福已經充盈了這間暗沉的院舍。舍友都主動幫腔：「到時候像戲劇裡面唱的『榮歸故里』，妳就享福了！我那挨千刀的小崽子不知道躲到哪裡去了！」她未來的幸福，似乎就是全院舍的幸福所在，大家都願意圓夢一樣地去維護這個夢想，彷彿每個人到時候都可以沾一份光似的。

也許生下了一男半女都未可知，到時候給我驚喜，拖兒帶女回港找我這個做奶奶的，那時，我要擺擺架子訓幾句話，該享福的儘管享福，畢竟是一家人，一輩子不容易呀！她再往深層想便是維持如是觀點。

「我讓女兒帶了些紅棗給妳，吃了補血的。女人要補血氣色才好。妳的老婆餅可以勻我一塊嗎？」王伯愛這樣討好她。

她聽出他話裡有話，不過她無動於衷：這個老頭子！

「妳幫我研墨吧！」「現在還用硯台這些個雅緻器具？文具店不有現成的墨水麼？」她不解地問。卻見他乜眼從她寬大的短袖管窺視胸衣，她知道了他的意圖，臉一紅，狠狠把墨條兒往桌面一拍，扭頭便走！

有時攙扶王伯走動，去到無人的走廊盡頭時，王伯會直勾勾地看着她，低聲咕噥道：「後悔囉後悔囉！我那時豁出去都應該要回我的房子――這樣，我才可以――有妳呀！」她裝作沒聽見扭頭看升降機，一滴眼淚迅速地滴落肩膀，打濕了布衫。

王伯做的最正確的事情，便是讓女兒影印了倫敦風光圖送給桂嫂，而她滿心歡喜地收下――皓齒嫣然！朗月清輝賦予她希望，銀色粉末飛散着，魂牽夢繞之際，靈魂每每捨棄了肉身暢遊其間，載浮載沉，尋找她最牽掛的人。圖片上的圓月借了窗外的清輝照射下來，倫敦的月光穿越時空而來，猶如無聲的詠唱，清輝如洗――似乎要滌淨院舍的病毒。

院舍原本有十二人，第五波疫情來襲，大門右側的六位受新冠病毒感染，因為沒打疫苗全軍覆沒了（包括張伯），剩下左側的六位安然無恙。餘下的六位，除了王伯與桂嫂偶爾外出，其他的似乎被世界遺忘了，如同大腦中殘留的記憶，在行將就木之際被挫骨揚灰了。院舍是各地船隻集散的港口，老人們停的停，走的走。王伯不需為桂嫂攙扶張伯散步而吃醋發飆了，但是他明顯緘默了許多。

「女兒勸我打疫苗，我已經不敢輕易相信她，身邊朋友很多都沒打，為何我要打！」王伯的固執是出了名的。他沒有打針，現在的餐廳需要掃安心出行上傳疫苗針卡的，否則根本不讓進！生日當天，他也只是買了盒飯與蛋糕，在公園將就着慶祝呢！

趁着身子骨尚硬朗，桂嫂報名去做義工派送抗疫物資。義工隊友預先告知，接收抗疫包中有一位是獨居男士，因為去機場途中發生交通事故造成雙眼失明，據說他的錢也讓女友騙走了，他在港仍有親人但無顏面對，需要經常為他送去速食麵、麵包、罐頭等食品。當她送到某棟唐樓按門鐘時，一個男子拄着柺杖蓬頭垢面地應門，他穿着皺巴巴的睡衣，神情冷漠地將鏽迹斑斑的閘門打開一個小口。屋內沒有開燈，走廊光線慘澹不定。她呆住了，盯着他臉孔看了許久。瞎子瞇着眼，眼窩聚着一小攤渾水。她捧起抗疫包飛快地瞅了瞅地址下的名字。是的，是這個名字！她顫抖地遞給他袋子，男子慣性接過說謝謝，她啞着聲音在喉嚨口「嗯」一聲作為回應。

彷彿記起甚麼似的，她忽然拉開衣袋拉鏈，掏出做義工的補貼三百元，將紙幣塞入他手心，而他摸索着紙幣倏地變得敏感，挺直了腰桿的同時面部泛光，咧嘴做了一個比哭還醜陋的笑臉，還微微頷首表示滿意。見沒有下一步動作，他關了鐵閘，掩了木門。柺杖的篤篤聲遠去了，如同垂危的病人發出的呻吟。

她定定地佇立着，半晌沒有緩過氣，然後貓下身按住心口大聲喘氣。腹部翻江倒海，乾嘔了半晌。

那天回到院舍，她比平日温柔了許多。

「王伯，你不能一直吃安眠藥，有副作用的，到時候頭疼有你受的。」她敦促着把藥收起來，「來來來，還是吃我買的老婆餅吧！」「阿桂喲，難得妳記得我喜歡吃老婆餅，還給我捎了一大包，真是有心了！」王伯欠着身體坐了起來，右手敏捷地拽住了她的手腕，此刻，她出奇的好脾氣，嬌嗔地白了他一眼，才施施然抽出手幫他掖了掖被單，令他受寵若驚。待他神魂顛倒，回過神想要再說甚麼，桂嫂已經兜到外間去了。

她仍是軟語溫言，勸慰明婆婆不要吃安眠藥入睡，並幫手按摩明婆婆的肩背，未幾姍姍而出。她不動聲色的，只是鬢角髮絲凌亂不堪，髻子鬆鬆垮垮。

夜晚，凝視那幅畫，她的臉色與畫裡的天空一樣陰沉。圓月呈現灰白色，彷彿懸浮在畫面之外，月輝蝕骨侵髓般森冷，雲譎波詭，海水強烈的腥味撲面而來，耳邊響起了浮標鐘的鳴響，漲潮的聲音清晰可辨！「河面捲起浪濤了！」她嘟噥道，心底湧起陣陣寒氣。她弓着身子抱緊雙腿，好似泡在母體羊水裡的胎兒，不，準確地說是浸泡在刺骨冰冷的月光裡。

過了數日，王伯入院了。

「王伯感染了，沒打疫苗，不知道能否挺過這一關。」「讓他不要外出他偏不聽，應該是慶祝生日中招的，差點連累我們。」兩位婆婆對着隔板你一言我一語閒聊。

第二天的議論甚囂塵上。

「王伯昨晚半夜在醫院的洗手間上吊過世了！」

「可桂嫂呢，為啥要自殺？還是雙料自殺――吃了安眠藥跳海。莫非她喜歡上王伯，見他走了，萬念俱灰也跟着去了冥府？」

「這很難說，猜不準喲！看見她親手餵王伯吃老婆餅的，王伯那股樂呵勁是沒得說的，那天坐自動洗澡椅居然打起水戰來……」

收音機正在播報：「港大防止自殺研究中心發現，自上月28日起，自殺風險指數有上升趨勢。過去一週，有二十一宗自殺新聞，有八宗涉及六十五歲或以上人士，中心推算全年或有四百名長者自殺，較往年多一點五倍；另一高危群組為三十五至五十四歲中年人士，原因主要和身體或財政有關……」

院舍老闆鄭先生現身，告知大家桂嫂的情況，幫助捋清了思路。桂嫂的獨生子覬覦桂嫂的財產，騙取經紀信任將她的股票賣掉，還變賣了她的房子，想捲款移民，只留下字條說港府可協助有困難的長者申請資助，豈料人算不如天算，她兒子交通意外弄瞎了雙眼，得到了報應。

三月下旬連續數日回南天，天氣翳悶返潮，牆壁水漬黑印一塊塊，玻璃窗凝結出小水珠，猶如珠淚涔涔而下。有清潔工過來推開了窗，倫敦風光的圖片脫了膠，在一陣突如其來的大風吹拂下，刺溜一聲被捲到了窗外的陡坡上。王伯的女兒正提着王伯的遺物抽抽噎噎經過，她附身拾起圖片，良久地撫摩着，暮色蒼茫，淒迷窅冥，煙靄籠罩着，將她渲染成一幀佝僂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