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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准:旺角卡門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3年9月號總第465期

子欄目:小說

作者名:余准

――獻給佛吉尼亞.伍爾芙(Virginia Woolf),我是你拙劣的學徒。

 

1

「我要給你們講一講旺角的故事,」力力說,「你願意聽嗎?」

「我想起一個叫做卡門的女孩,」立立說,「她美得就像霓虹燈下,掛在玻璃窗上燦然的雨點。」

「旺角是一個在腳手架上搭建起來的地方,」力力說,「房屋樓宇都被竹製的排柵架綁着,或許,它們就像英國童話裡的那根魔豆莖,要轟轟烈烈地朝雲上長去。」

「她愛過很多女孩,」立立說,「當然那些女孩也愛過她。幽會的時候,她喜歡在天橋上面等待自己的情人,她喜歡在憑欄處讓微風撩過她的頭髮,她覺得這像是一隻毛茸茸的手在給她的脖子撓癢癢。」

「旺角也有天橋,」力力說,「當你心血來潮,在天橋上閉上眼睛,張開雙臂,像個雜技演員一樣用腳勾住護欄,上半身微微前傾,乘着微風,深深地吸一口空氣。你會聞到迎面而來的空氣是沁香,暖絨絨的,那是混合着不同的,來自各個地方食物的味道。」

「她喜歡給自己的情人起各式各樣的外號,」立立說,「小鷄,小鵝,小鴨子,都是毛茸茸,暖乎乎的,就像春天蒲公英上的毛球,而她呢,也喜歡毛茸茸的玩具。」

「那些味道,」力力說,「就和旺角的燈光一樣柔暖。紅色是屬於旺角的顏色。各式各樣暖色的霓虹燈和招牌,有時你站在某間屋子的窗前,對着玻璃呵起一口霧氣,你會看見自己面前出現一團團不同顏色的柔暖的絨球在轉動。它們眨啊眨的,就像是旺角樓屋的眼睛。」

「她喜歡穿白色的連衣裙,」立立說,「每當你試圖在人群中找到她,遠遠望去,她就像一朵純白色的木槿,在葉浪之中搖曳。」

「旺角的人群總是很擁擠,」力力說,「聽說那是世界上人口密度最高的地方。如果你是旺角的住戶,每天都很難和街坊擦肩而過,來來往往的都是其他區域來逛街吃飯的遊客和居民。如果你側耳諦聽,你會聽到五彩繽紛的聲音:港鐵列車左右叮咣像是一個醉漢,行人腳步橐橐叩擊着石磚做的鼓面,男女交媾的喘息聲如同活魚入水,電流經過霓虹是它們血液在流動……一切的一切都像是一組看似雜亂無章實際上又井然有序的交響曲,一組關於春天的現代主義交響曲。」

「她也喜歡音樂,」立立說,「路易.阿姆斯特朗,瓊尼.米雪兒,戴夫.布魯貝克……他們都是她的夥伴,她走在路上,就是走在曲譜的五根線條上,時而急促時而緩慢――聽!這是一個八分音符,她們一定是在哪棵樹上看到了不知名的花朵,踩着皮鞋跟噔噔噔地跑上前去呢;這是一段不規則的四分音符,她們一定愜意地坐靠在公園的長椅上,一邊舔着手中快融化的霜淇淋球一邊用雙腳拍打着地面。」

「旺角還可以是一部小說,」力力說,「一部後現代主義的,由字句剪接拼貼成的小說。當你行走在街道上時,這部小說便開始向後流動起來。街道上的尋人啓事,牆面廣告,電線桿上的租房告示和性病廣告。每個字組都可以是小說的開端,也可以是小說的結尾,這是一部沒有標點,沒有情感的小說:吳敏儀小姐是一種討厭的疾病其味難聞60883321於21日上午十時許走失撥打電話屢屢受到從業參軍的限制身高約五尺八日本菜韓國菜美國序言書室印度菜是勃拉姆斯第六交響曲的六月是白色的生活愉快未來幸福於是香港歌劇院文化廳優衣庫特首曾蔭權歡迎於是前來治療必有重謝尊享折扣多快好省……」

「她喜歡在天朗氣清時坐在公園的長椅上閱讀,但她同時又害怕閱讀,」立立說,「她總癡迷於俄國文學,陀思妥耶夫斯基、托爾斯泰、契訶夫……她時常能感覺到西伯利亞的寒風向她颳來,彷彿猛獸一般要掠去她身上的衣物;她還常常和書中的人物一同歡笑,一同落淚,一同分享收穫的喜悅。她清楚地記得,在她第一次聽到柴可夫斯基第一鋼琴協奏曲第二樂章的大提琴的時候,淚水是如何掛滿了她的面龐,那是充滿喜悅的豐收的淚水。在那時,她的心,她的魂魄都和書中的俄國人民聯繫在一起,她願意做書中婦女農民頭上的一塊方塊布花頭巾,她願意做農民手中的一把耙鋤,她想遊歷契訶夫筆下的草原……但她又害怕閱讀,害怕閱讀伍爾芙的《海浪》,害怕閱讀普魯斯特的《追憶逝水年華》,害怕閱讀喬伊斯的《尤利西斯》,害怕閱讀莎士比亞,她擔心,每當翻開那些書本,那些傑作,她總擔心自己會喪失寫作的信心。她會迷失在海浪拍岸聲聲碎濤中,會迷失在裝在茶杯裡的巴黎街景中,迷失在都柏林吱呀作響的木質馬輪聲裡……」

「旺角有不少書室,」力力說,「如同名字中的『室』一樣,在這地方,它們都十分狹窄,就如同磚瓦片中夾縫生長的綠植,在這片嘈雜又混亂的地界頑強地生長。你若不加以留心就很容易錯過它們的招牌,它們往往躲藏在唐樓大廈的高樓層裡,你需要搭乘一段鏽迹斑斑的古舊的電梯才能够到達這片綠洲。它們有的售賣課本,有的售賣哲科書籍。它們有着自己的性格,自己的品味,有的飽藏書籍,性情古怪,若是你肆意妄為它就要關門逐客;有的又溫柔敦厚,任憑你在樓梯間跑動,穿梭擺拍。知識,只有知識才是它們的共同之處。那一排排書架就像是古樸的大樹,遊人在樹幹與樹幹之間穿梭。有的人在大樹前駐足半晌,搖搖頭便走開了;有的人從春天待到秋天,為的就是一嚐結出的露水花果。你聽到了那咪嗚的叫聲了嗎?那是一隻貓,我們的店主,牠正在巡查書室呢。現在我要在書室裡取出一本書,翻翻,讀讀,再翻翻,讀讀。」

「她不會輕易用『貓』來命名自己的情人,」立立說,「貓是她最喜歡的動物,她小的時候家裡就曾經養過一隻名叫『小芙』的長毛貓,她還記得,每到天暖日出的時候牠就喜歡躺在地上,翻着肚皮向她打滾。當牠跳躍,奔跑時,毛柔柔的爪子落在地上悄無聲息,高貴得就像是踩在一朵朵棉花上。她喜歡在回家時用手摟抱着小芙,那時她感覺自己在摟抱着一朵雲彩,而小芙也嗚嗚叫着,喉嚨發出咕嚕咕嚕的歡快的聲響。她還記得,當她坐在自己那張木質書桌前讀書的時候,牠就從走廊的最深處歡步跑來,輕柔優雅地躍上書桌一角,靜靜地團窩在那兒,如同一團蓬軟的棉花。有時黑夜來臨,她看書累了,伸個懶腰,小芙也抬起頭來,暖爐裡跳躍的火燄就在它藍寶石色的眼睛中畢閃畢現。春日來臨,她帶着小芙去綠意盎然的草地上玩耍,她奔跑,躍動起來,一隻手扶按着帽沿,微風撩動她烏亮細軟的髮絲,白色的裙襬就像是海風下浮滾的波浪,她回頭,小芙就追隨着她的裙襬奔跑着,如同陽光下的一團潔白的雪球。可是後來一次她隨着家人搬家,小芙就被媽媽送給她的舅舅一家撫養,那次她哭得像個淚人,從此便再也不願養小貓了。」

「瞧,黑夜來臨了,旺角開始不甘寂寞地對抗着烏墨一樣的夜色,」力力說,「華燈開始張結。小雨下了,地上的瓷磚隱隱然開始浮起各色的霓虹,斑駁陸離,像是另一個不同的世界。紅色,藍色,黃色,白色的燈光浮映在過往行人的臉龐上。有的人撑起雨傘,一團黑暗就短暫地在他們腳下出現,當他們促步走過,那五彩的霓虹倒影就又佔了上風,踩單車一樣,一閃一現,就像眼睛一樣一眨一眨的。」

「她喜歡黑夜,」立立說,「她總是喜歡在黑夜中與自己的戀人相吻。在黑暗中,她總會想像那濕漉漉的吻就像是從池塘裡撈出一條滿身銀鱗,活蹦亂跳的小魚,她嘗試着抓呀,逮呀,這魚兒剛脫了水,不肯聽話,光滑閃亮的,要從她懷裡掙脫出去,她於是就更加用心,努力地去捕捉,去探尋,去索取……直到最後大家彼此都倒在對方的懷中,喘息着幸福的氣息……」

「旺角的夜生活總是很豐富,」力力說,「烤魚肉串在鐵板上滋滋作響,紅燈區的巨型音響播放着節奏强勁的迪士高,夜市街攤商品林立,樓上cafe、波樓、劈場酒吧、唱K、打邊爐、韓燒、麻雀館很多都開到凌晨甚至天光,如果查克.貝里到了這兒也會給旺角寫一首搖滾樂曲呢。」

「她討厭夜生活,也討厭酒精,」立立說,「酒精是讓人產生迷醉的物品,她曾在抑鬱難耐的時候把自己灌醉,那時,她倒在地上,看地板與掛燈掉換了位置,看一千隻眼睛在牆壁上排成一幅圖案,她想着在劉以鬯小說裡看到的句子,酒不是好東西,應該杜絕掉,那時候的她想。」

「天快亮了,而這時旺角總能看到酒醉不醒的人,」力力說,「他們都有一個長醉不醒的胃。每到天色翻到魚肚白時,霓虹燈還頑强地和泛白的天光對抗着,這時在公園的長椅上,酒吧的桌檯上,街角的黑暗處,會臥躺着一些沉睡的軀幹,他們像教堂裡的信徒,用最虔敬的身姿把自己的身影投映在旺角的地磚上,他們口中喃喃,如同誦讀《聖經》上的禱詞。在這座教堂裡,他們可以躲避那頑疾一般的白天的到來,在這片粉色的霧中,這片如教堂玻璃般絢爛的夢裡,他們沉沉睡去,直至第二次黑夜的降臨。」

 

2

「我好睏,我想打個呵欠,」力力說,「旺角的天色已經沉沉黑下了。」

「我已經聽過了旺角的景致,」立立說,「為甚麼不說說旺角人和事呢?為甚麼不說說那個年輕人兩指之間將要燃盡的煙頭,那個中年人烏黑的頭髮中間夾雜的一絲灰白,那個臨終的老者嘴中尚在囁嚅的名姓……」

「那就說說人吧,」力力說,「在這擁擠的地方,人和事多得像高樓間的窗格子,數也數不清。」

「她說她討厭人!」立立說,「她討厭矯揉造作,目空一切,自以為是的人們。無論是擅自將小貓送走,還是把她的日記本扔進垃圾堆,還是對她感情生活的指摘,這些根本都來自於人的傲慢與偏見。」

「瞧見那狹小的唐樓隔間裡,那對繫着圍裙,在咖啡機前忙前忙後的男孩女孩了嗎?」力力說,「他們曾是香港最好的一所大學的畢業生。結業之時曾想過把自己的前途交給這片土地,投入政界又或是商界,大展一番拳腳。可後來東窗事發,整個香港社會地動山搖,獨立書店的前景亦昏暗一片,他們便不顧家人朋友的反對,將自己餘數不多的積蓄投入了獨立書店的行業。從開業直到如今,雖然環境條件艱苦,但竟也如同一台老舊的自行車,搖搖晃晃地支撑着走了下來。從開始靠着朋友間的口口相傳,到後來奪得獨立書店的頭籌,算來已五年有餘了。這些顧客中有大學教授,有放學的學生,也有過路的旅客。如今在夜晚掌燈,旺角紅燈綠酒之時,你也能聽見某棟唐樓,隔窗中傳來書紙翻動的聲音。」

「對她來說,還沒有讀過的書就如同遠方看不見的城市,已經讀過的書則成為了她的鄉愁,」立立說,「她總是嚮往城市的熙攘,卻又難捨身後的鄉愁。於是出行的她總是隨身攜帶着一個筆記本。牛皮環扣,封皮顏色早已被時間抹得深淺不均,就如同一本剛出土的《古蘭經》。在那筆記本的內頁裡,她臨摹作畫般的記錄了她背後的一切所將要發生的一秒:露水從葉尖滑落,蜻蜓在綠枝上交尾,情人的舌尖即將交吻,最後一絲火星剛要熄滅……所有過去的經驗都像歸位的拼圖一樣,悉數方正地在她的回憶裡面拼建。只要她每到一座城池,這筆記本便會加厚一頁,而這總有一天會高過她瘦弱的身軀,那時,陽光斜照,剪影狹長,投映在地上就像一座與大地相連的高塔,一座承載了知識和經驗的高塔。」

「那個戴墨鏡的混混叫做阿傑,跟在他後面的小弟叫烏蠅,」力力說,「阿傑曾是旺角一個黑幫集團的小頭領,後來因為一次私藏貨物,被頭目逐出了幫派,肯願追隨他的只有從前的小弟烏蠅。但這小弟做事狠辣,不留情面,得罪了不少旺角黑道上的人物角色。重情重義的阿傑迫不得已,只能不斷在其中調停周旋。在這行當,情感、家人從來都是一個人的命門,被抓住了這兩樣東西,就等於在別人手中落下了把柄。一個偶然的機會,阿傑與前來旺角暫住他家的表妹阿娥產生了情愫,但迫於自己的身份,他只能將這段心結埋藏。終於在一次,阿傑下定決心擺脫身份的桎梏,對阿娥坦白心事,恰逢小弟烏蠅又惹是生非,落入險境。在離去之前,他告訴阿娥,希望她能夠等他。但第二天清晨,阿娥只等來了戀人在旺角中彈身亡的消息……」

「她永遠忘不了那第一次,她告訴父母她的戀人是女孩的場景,」立立說,「她的母親驚恐和氣憤得嘴唇發白,不住地流淚,而她的父親臉色鐵青,像石盤上的佛像。『傻孩子,你在說甚麼?』她母親顫抖着問她,『我喜歡女孩子』,她說出這句話輕鬆得像是在伸展自己的肢體。客廳裡,落地檯燈的光線投射在她父親的臉上,使得他的臉看上去像京劇面孔一樣一半黑一半白,因此她看不到父親另外一半臉孔的表情,只好在心裡猜測,似乎父親是又有些惱怒又有些好笑。『別開這種玩笑』,她的父親終於開口了,『我可不想不認這個女兒』。『喜歡女孩子和喜歡男孩子有甚麼分別嗎?我們已並不生活在從前的舊社會了,難道不可以尊重一下我的基本人權,讓我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愛自己想愛的人嗎?我並沒有觸犯法律呀!』她像是被父親的話觸動了甚麽開關,略帶委屈地叫嚷起來。『這並不是人權不人權的問題!你怎麼,怎麼……』情緒像流感一樣具有傳染性,她的母親也開始激動起來,聲音一度哽咽。她已經記不得後面和父母說了些甚麽了,只記得自己腦子一發熱,轉身衝出了家門。」

「那個流浪漢一樣的老頭在別人看來是一個老瘋子,」力力說,「他的家裡像一座礦堆一樣壘滿了各種黑膠唱片,大大小小共有三十多萬張。他從年紀輕輕開始就搜集各種唱片,為此幾乎都變賣盡了自己所有的財產,甚至連他的摯愛――哈雷摩托車也被他抵當掉了。他現在已經快七十歲,他的兒子女兒早已移民外國,而他最終還是割捨不下自己在香港的這一堆寶貝,因此拒絕了和兒女一起移民的提議。每天中午,你可以看見這位駝背光頭,活像一個越南僧侶的老頭顫顫巍巍地來到自己的倉庫前,用鑰匙打開大門,然後安然坐在自己的這堆財產面前,就像一位在欣賞自己的作品,怡然得意的藝術家,似乎這就是他賴以生存的養料。但他還總是擔心在自己身後,有誰能夠繼承他的這筆遺產,因為似乎能夠理解他的人,在這裡少之又少。但我想有一天,離別總歸還是會發生,他總會離開這片讓他又愛又恨的土地。」

「為甚麼別離要發生呢?」立立說,「她略帶悲傷地詢問道,『如果相識是人們相愛的前提,那為甚麽總要剪斷這隻連接我們的臍帶呢?難道世界上令人傷心的事情還不夠多嗎?難道長久的別離只是為了短暫重聚的片刻歡愉嗎?是甚麽,是人類的矛盾與虛妄,幻想與疑惑,智慧與愚笨增加了人與人之間的隔閡,所以人們才不得不離別,才不得不成為別人生命中的過客嗎?』像石塊投入深井一樣,回答她的只有無盡的黑暗。」

「旺角也天天發生着離別的故事,」力力說,「人群像粒子一樣在這裡交集,匯聚然後又散開,那個女孩正和她從未謀面的摯愛擦肩而過,那個拾荒漢還在四處搜集他明天的行囊,兩隻站在晾衣桿上的小鳥同時起飛,一隻向東,一隻向西飛走了。『多情自古傷離別』,離別,只有離別像實體的水一樣,無時無刻不在這片土地上流淌。」

「她懵懵懂懂地在路上走着,在黑暗中摸索着,直到來到了附近的地鐵站,」立立說,「她數了數口袋裡的零錢,似乎只够向前坐幾站的路費。她忽然想起某個音樂家曾經說過:『想要瞭解一個城市最好的方式就是,數數你兜裡有多少零錢,然後去坐地鐵,能坐多遠坐多遠。』她苦笑了笑,將自己所剩無幾的硬幣投入了售票機,隨即掉落出了一張卡片。五站,她只能向前坐五站。她抬頭看了看地鐵圖――旺角,那將是她今晚過夜的地方。」

「旺角每天都有不同的人物來來往往,」力力說,「有些人還將回到這裡,有些人則再也不會和我們相見――看!那有一個穿着白色連衣裙的女孩剛從地鐵口走出來呢,遠遠看去,在旺角的人群中,她就像是一朵盛開的,白色的木槿花。」

「她漫無目的地在人群中走着,穿行着,」立立說,「她感覺自己就像是一個抽離了軀體的魂魄。」

「她穿過了那背負着巨大行囊的拾荒漢,」力力說,「他弓駝着脊背,身軀被裝滿瓶子的包袋壓得微微前傾,遠遠看去就像是一個巨大的標點,它在密密麻麻的黑字之間穿行着,分解着每個句子不同的意義,賦予它們或有或無必要的停頓。」

「她剛剛經過了一個背負着行囊的流浪漢,」立立說,「那巨大的包袋在她看來竟然有些可怖,像是一團昏沉沉的烏雲,要朝她壓倒下來。她神志一陣恍惚,隨即便加快了步伐,避開了他。」

「她行走着,猶如她的想像行走着,」力力說,「前面的不遠處,嘈雜的人群圍成了一個圓圈,警察封鎖了這個路段。這或許是哪個幫派的成員在與警察交火的過程中被流彈擊中喪生了呢。」

「她看見前方不遠處,人群熙熙攘攘圍成了一個圓圈,」立立說,「警笛大鳴,好像發生了甚麽事件。『我最好離這個地方遠一點』,她想,於是掉頭走開了。」

「旺角很少有燈光照射不到的地方,」力力說,「這裡晝夜通明,彷彿人人都是確診的失眠症患者。」

「她想找一處供她歇息的地方,」立立說,「可是口袋裡的零錢早已用去買了車票,她此刻只能尋求黑暗的庇護。但黑暗顯然不是旺角的常客。五彩斑斕的霓虹燈投映在旺角的上空,隱隱然把天空染得發彩發亮,這種色彩像極了她小時候和父母去看的燈會,萬花筒般天旋地轉,讓她疑心是自己喝醉了酒。而那些橫刀立馬的招牌、告示就像是萬千個漫畫裡的人物對話框:足健,器材,維珍,美心……一個個張着大嘴誇誇其談,要闖入她的腦內。」

「我現在看不見她了,」力力說,「她去哪裡了?」

「她想起了自己等待情人時候的天橋,」立立說,「她知道,夜晚時分,那裡不再有悅人的微風拂過。風在夜晚是寒冷的,夢卻是溫暖的,寒冷是夢的天敵。於是每晚在天橋下,在旺角這迷醉的光影的邊緣,如同覆巢下的完卵一樣,存留着一個個易碎的,溫暖的夢。只不過在今天,這夢的主人多了一位穿白色連衣裙的少女,沒有人會注意到她,一如既往。」

「她一定是在黑暗中睡去了,」力力說。

「她在黑暗中睡去了,」立立說。

「晚安,立立。」力力說。

「晚安,力力。」立立說。


余准 本名佘屹立,四川成都人,音樂愛好者。美國康涅狄格大學英語文學專業學士,香港大學英語研究專業碩士,現居浙江杭州,任人文雜誌《湖上》主編一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