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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魚:洛陽女兒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3年9月號總第465期

子欄目:小說

作者名:鬼魚

我在江湖上只能算作一個極小的角色。

大人物降生,通常會伴隨奇異的天象,比如七彩霞光、龍鱗金雲、七星耀世等,但在我出生時,除了整夜的滂沱大雨,再沒有別的甚麼。倘若非要穿鑿附會點兒的話,只能是家裡的那隻白貓慘叫了一整夜。

那本是家中閒養的寵物,但自打母親懷上我之後,就被父親勒令再也不准進屋。牠怯怯地賴在門口哀號了幾日,打算以苦情感動母親,雖然奏效,卻惹怒了父親。父親直接派家丁將牠扔到了荒郊。過了一晚,牠竟回來了,趴在門口,慘兮兮的,一聲也不叫。家丁還要扔,大娘看見了,笑瞇瞇地款款兒移着碎小的步子,抱過去自己養了。

大娘是人人稱讚的美娘子,配得上這世上所有讚譽,做事自是極有分寸。父親也不便說甚麼。只是大伯有些悶悶不樂,他成親比父親早,但幾年過去,大娘並沒有開懷。外面一些流言就流進家了,說大娘是繡花枕頭。大伯不說話,每逢月中,總是到花園的亭子裡對月獨酌,然後拿出一塊白色的繡花手帕發呆。大家私下傳言,在和大娘成親之前,大伯有個相好,長得比大娘還漂亮。繡花手帕,就是他們的定情之物。但到底手帕上繡了甚麼,誰也不知。同樣誰也不知的,還有大伯和他的相好分手的原因。在陸家,這是禁區,懂事不懂事的,誰都不會去觸碰,也不敢。

因此在我出生前,那隻白貓一直由大娘養着,久而久之,性子也像極了大娘的溫潤如玉。但就在我出生前一日,牠卻從牆角的一株海棠樹上縱身往簷頭撲躍時,不慎掉下去摔斷了腿。至於已經被大娘調教溫順的牠,為甚麼突然會爬高上低,就不得而知了。畢竟在偌大的嘉興陸家,牠只是一隻卑微得再也不能卑微的畜生,除了大娘,幾乎沒人搭理。

但再卑微的畜生,也有靈魂,只要在這世間大地之上來過一遭,就不能被完全忽略。斷了腿的白貓,很快就被大娘抱走,她將牠摟在懷裡,就像摟着一個嬰兒,親自包紥傷口,黯然神傷。我在母親的肚子裡孕育的這段時間,大家都說,大娘是把這隻白貓當作自己的孩子養的。孩子摔斷了腿,當娘的哪有不心疼的?那夜,白貓的慘叫加上母親的哭喊,家裡上上下下亂成了一鍋粥。大伯煩惱極了,打了一匹快馬,穿過漆黑的夜雨,跑去城外找朋友喝酒了。

父親一直焦急地守在門外,有好幾次,他都想推開門進去,但均被穩婆阻攔了。雨聲又大,哭聲又緊,父親抱子心更切,來回踱步中幾次揚言要殺死那隻聒噪的白貓。

折騰了一夜,次日清晨,我終於來到世上,而那隻斷了腿的白貓,卻從此不知所終。

父親一聽是個女孩,連看都沒看我一眼,便也打了一匹快馬,出城找朋友喝酒去了。出門時,他正撞上四處找貓的大娘,大娘問:「弟妹生了?」

父親沉重地嘆了口氣,一句話沒說,翻身上了馬。鞭子狠狠地打在馬屁股上,發出巨大的聲響,大娘一哆嗦,望着馬背上顛簸的父親,兀自淌下兩行淚來,不知是為我,還是為貓。

我並沒有見過那隻白貓,但是牠卻如影隨形伴了我一生。有傳言說,那隻白貓死在了父親手上,而我恰好就是那隻白貓投胎轉世的,要不為甚麼我剛一出世,牠就消失不見了?

因此,即使貴為陸家千金,我並不招人喜歡。大家都說,那隻白貓的幽怨全部鬱積在了我身上,陰魂不散。他們這樣說是有道理的,因為我從小異常喜歡吃魚,吃生魚,且孤僻,這讓所有人感到不安。為此,大人們都疏遠了我,包括父親和母親。對父親而言,我有專屬的稱呼――「那東西」;母親呢,自從見到我這副模樣後,就把大姨和大姨家的女兒程英接到了陸家。我還記得第一次見到程英時,母親就拉着她對我講:「無雙,來見過你表姐。」

我低着頭,不願前去,母親用力拽了我一把,我扭着頭,反過身抱住了牆角摔斷白貓腿的那株海棠樹。

母親再拽,我就哇哇哭了。在哭聲中,我聽到母親輕聲嘆了口氣說道:「沒出息。」

在整個陸家,只有大娘對我好。我的名字「無雙」,也是她起的。她說:「千姿百媚,天下無雙,女兒家就是要活得漂亮。」她說這些時,總是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地替我梳頭,我感到舒服極了,以至於到後來,只要她的手一搭到我的頭髮上,我就打呵欠。

有一年春天,母親找父親合計,要把牆角的那株海棠樹刨掉,因為它虬枝亂發,根系又發達,快把那堵牆漲壞了。

「多危險啊,要是牆倒了砸到孩子怎麽辦?」

我不知道母親所說的孩子指的是我,還是表姐程英。

父親說:「這些小事你做主就行。」

我喜歡那株海棠樹,因為它每年都會結很多好吃的海棠果,雖然我們陸家的果園裡並不缺少水果,但那種吃自己親手摘下的水果的樂趣,是用多少水果都不能替代的。我想保護它,因此,趁家丁拿着鐵鍬和鋤頭集結起來之前,我已經順着樹幹爬到樹間。這對我來講,早就輕車熟路。家丁砍樹時,我坐在一個枝椏上大喊大叫,父親見狀,氣得拂袖而去,母親呢,除了責罵我,還是責罵我。表姐程英仗着比我年長兩歲,不放過一絲一毫在大人們面前表現的機會,她站在海棠樹下,大道理小道理,有板有眼地講了一籮筐。她的精彩勸導,獲得了陸家上下一片讚頌,人人都說她有大家閨秀之風,而我,不過是一個生性頑劣的怪物。他們越是這樣,我就越是叛逆。我又順着樹幹往上爬。我爬啊爬,爬過那堵牆,爬過簷頭,爬過屋脊,甚至都快爬到樹梢上去了。上面的天空好藍,我想,我要是有雙翅膀那該多好。

我這麽想的時候,大娘也過來勸我了。當她一張嘴,聽到那溫柔的聲音時,我立刻就服軟了。我想下來,但是看到高高的地面,我的雙腿便開始不爭氣地打顫。抖抖索索中剛下了一步,突然腳底一滑,在一片疾速移動的陰翳中,我感覺自己像是真的會飛了一樣。

剎那間,整個世界都變得輕盈起來。

這種輕盈感讓我迷戀不已。在那個世界中,我看見自己乘着一隻威猛的大鳥,從海棠樹下出發,先是飛過屋脊,再是飛出陸家,接着是嘉興,隨着大鳥升起的高度,我漸漸飛出江南,看到了大宋的輪廓。

後來,大鳥飛了很久很久,終於在西北方的一座山前停落下來。之後,我看到一個身穿道袍的絕色美人兒朝我迎面而來。她來了,但甚麼話也不說,只是笑,就像大娘那樣。不,她比大娘還要漂亮些。等笑够了,她就腳踩山嵐,縱身躍上大鳥,那身姿,簡直飄逸極了。縱使父親和大伯的武功再高,我也從沒見過他們有這樣令人讚嘆的動作。那漂亮道姑躍上來後,大鳥在山頂盤桓一周,又沿着原路返回大宋了。

到大宋地界,江南變得漸漸清晰起來,飛過嘉興時,我甚至看見了偌大的陸家以及我那討厭的表姐程英。我看到家丁們正圍着她,一個個稱呼她小姐。哼,她算哪門子小姐,不過是個死了父親的破落戶兒,要不是她母親還在,我早就將她趕出陸家了。我――陸無雙,才是正兒八經的陸家小姐。

但大鳥並沒有在嘉興降落,而是拐了一個彎,繼續朝着西南方飛行。大鳥飛啊飛,飛得我昏昏欲睡,飛得我搖頭晃腦,飛得我東倒西歪,飛得我簡直都快要掉下去了。我問漂亮道姑:「我們要去哪兒啊?」

道姑還是笑,不說話。好奇怪,她該不是聾子或者啞巴吧?我不再與她搭話,但她卻把手放到我的頭頂撫摸起來。天哪,簡直太舒服了。她的手掌比大娘的還要柔軟不知道多少倍呢,我一閉眼,打了個哈欠,漸漸睡着了。

等我醒來時,大鳥已經帶着我們到了一個神奇又陌生的地方。這裡的水果我一個也不認識,地上甚至還有巨大的野豬跑來跑去,那野豬長着長長的獠牙,牠的鼻子,不僅比獠牙長,居然還能噴水,我立刻驚呆了。

大鳥繼續飛行,飛過一片茂盛的竹林時,我聽到了悠遠肅穆的鼓聲,不用說,必定是從哪座寺廟傳來的。果然,大鳥又飛行了不久,我就看見一個五大三粗的男人從一座隱藏在竹林中的寺廟裡跑了出來,邊跑還邊向我身邊的漂亮道姑招手呼喊:「你終於來了!你終於來了!」

漂亮道姑先是笑,笑完了才向他說道:「那還等甚麼,還不快上來。」

可那人卻為難道:「你有所不知,我現在既有老婆,又有孩子,拖家帶口的,不好辦啊,況且,還在寺裡為我師父養老,走不開了。」

漂亮道姑素手一揚,作慍怒狀道:「才十年而已,你就變成縮頭烏龜了?期限已到,是時候了。當初的承諾我們也遵守了,現在就算有天王老子擋道,也說不過去,人擋殺人,佛攔殺佛!」

那人面露難色:「可是……」

「可是甚麼?你還算甚麼男人!」漂亮道姑說罷,只見她杏眼大睜,素手又是一揚,便有一道白光從袖子裡飛出,迅速鑽入那人的身體。那人尚來不及反應,只聽他哎呦了一聲,便直接從寺廟山門前滾到竹林中去了。

我驚恐地看着漂亮道姑,不禁緊緊地抱住大鳥的脖子。她看到了,呵責我:「你這個愚蠢的瘸子,都要把我的坐騎勒斷氣了,還不鬆開你的爪子!」

我看了看自己的雙腿,又動了動,發現它們靈活自如,便朝漂亮道姑說:「我才不是瘸子。」

她繼續大笑,笑完了便一把提起我說:「還犟嘴,我說你是瘸子你就是瘸子!」

我說:「我真不是,不信你看。」我剛要伸腿給她,便感覺一陣大風呼嘯颳過,隨後也朝着竹林中滾了過去。

這次,整個世界都變得堅硬起來。

我從夢中醒來,已是兩日之後的事情。

在我摔落海棠樹昏迷的這段時間,家人已在為我準備後事,綢緞衣服做了九身,楠木棺材打了一口,和尚道士請了幾撥,紙紥金銀不計其數。為了怕我死後孤苦伶仃、無依無靠,他們竟然還試圖為我配一門家世顯赫的陰親。但我命大,直接從棺材裡爬了出來。大家都嚇傻了,因為我真的是爬出來的,先從棺材裡爬到櫈子上,再從櫈子上爬到地面,之後出靈堂,一步一步爬到了院子中央。

自此,我就變成了一個瘸子。

從那天起,牆邊的那株海棠樹就開始枯敗了。先是葉子無端地黃了,再是還沒成熟的果子又落了,後來,樹枝乾了,再漸漸地,樹皮也奓開了。家丁們都說這是不祥之兆。他們說這話的時候,總是在看我,但又不敢光明正大地看,偷瞄一眼,再偷瞄一眼。我知道他們是甚麼意思,但我並不能把他們怎麽樣。

我的身份,越來越讓我感到尷尬了。

父親早就不把我當人看,連「那東西」也不叫了,直接喚「呔」。母親對我的態度還是和從前一樣,但更加溺愛表姐程英,她和大姨甚至已經在商量着為表姐程英訂親,而她才六歲。只有大娘一如既往地對我好,教我讀書,教我女紅,還私下把大伯的武功秘籍拿來讓我抄下來藏在身上。她說:「無雙,你要好好研究,說不定將來哪天就用上了。」

「可我只是個瘸子,即便學會了武功,又能怎麽樣呢?」我問大娘。

大娘說:「學會了你就可以飛,走路就不費勁了。」

那個冬天,嘉興落雪了。

雪花紛紛揚揚,下了三天三夜,覆蓋了整個陸家,那株海棠樹,也徹底死了,被家丁們連根刨掉,劈成柴,用來烤火。我總覺得那株海棠樹不該就那麽死掉,至少――不該那麽無聲無息地死掉。我特別期望傳奇能在它身上發生,比如家丁們刨它時,樹根流出鮮紅的血來;再比如劈到它身上,刀斧盡毀,唯樹不動。但沒有,它就是那麽輕易地死了,刨了,砍了,燒了,散了。

大伯整日在密室修煉,他變得神秘無比,既不再對月獨酌,也不再拿着那塊手帕發呆。我有幾次偶然地碰到,他都是披頭散髮的,我打招呼,他只從鼻孔裡發出輕微的哼哼,就算是回應,說話也冷冷的。我問大娘:「大伯為甚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大娘告訴我:「因為你大伯想保護我們陸家不受欺負。」

可是我們陸家莫說是在嘉興,即便是整個江南,也是數一數二的大戶,有誰敢對我們不利呢?父親和大伯的武功都那麽厲害,況且,我們陸家會武功的家丁也有好幾百人。我雖心懷這樣的疑問,但並不敢對大娘講出來,因為自從變成瘸子以後,我越來越覺得所謂的「大戶」,跟我沒有關係了。

表姐程英仗着母親的寵溺,趾高氣揚,完全不把我放在眼裡。聽說,和她訂親的是一個大官的孫子,他的祖父在朝堂上威風八面,連皇帝見了都要忌憚三分。人人都羨慕表姐程英的好福分,但只有大娘在私下對我說:「那叫聯姻,並不是愛情。」

我不懂。

大娘又說:「我們的無雙生得這麽漂亮,以後一定要嫁給一個你愛他、他也愛你的如意郎君。」

我問大娘:「大伯是你的如意郎君嗎?」

大娘低着眼眉不再說話,表情寡寡的。我失落了好一陣子。

臘月裡,大伯突然病了。

家裡人對外宣稱,那是因為大伯日夜操勞,染了風寒。但有傳言說,大伯練功走火入魔被反噬,功力盡廢,五臟俱碎,沒多少日子可活了。這個時候,父親開始催促表姐程英趕緊成親,為大伯沖喜,但母親和大姨都很不樂意。她們說,表姐程英太小,孩子都還沒做够。

父親發怒道:「婦道人家,懂個甚麼!」

這話被大伯聽到了,他把父親叫到病榻前說:「命中注定的事,强求不得。」我們都不懂這是甚麼意思,只聽到父親長噓短嘆,拉着大伯的手,一聲接着一聲地自責沒有出息。

在我的記憶中,那似乎是我們陸家最冷的一年。父親的嘆氣,得不到一絲的回應,彷彿剛一出口,就被凍住了。人人都鐵青着臉,走路匆匆,我拖着一條瘸腿站在屋簷下,看着雪化成水一滴一滴往院子裡淌,然後再凍成冰。我感覺自己再也長不高了。

小年那日,大伯死了。

在嘉興,別人家都歡天喜地地為春節做準備,披紅掛彩,只有我們陸家,上上下下一片黑白,喪氣極了。母親、大姨、表姐程英皆哭作一團,父親指揮有武功的家丁將陸家層層把守森嚴,說是連一隻鳥兒也不許放進來。遇上這種大事,更沒人搭理我了。倒是大娘悄悄拉住我,把一塊白色手帕偷偷繫在我的脖子裡神秘兮兮地交代:「如果有個道姑打上門來殺人,就亮給她看。」

女要俏一身孝,這話對極了。那日的大娘可真是美若天仙,我忍不住誇讚:「大娘,你真好看。」

大娘本是一臉哀傷,但聽到我的話後,立刻露出絕世的笑容:「無雙才好看,無雙要好好活着,把這女兒家的漂亮活給天下人看。」

說完這句話,大娘就抱住我,囑咐我一定戴好那塊手帕,不見到那個來殺人的道姑,就絕不取下來。武功也要勤加練習,亂世之中,活着為上。

我突然想到夢中的大鳥帶我見到的那個漂亮道姑,於是問大娘:「是一個特別漂亮的道姑嗎?」

大娘一怔,反問我:「你怎麽知道她特別漂亮?」

我說:「我見過。」

大娘又問:「你在哪裡見過?」

我如實回答:「在夢裡見過,就是她,摔斷了我的腿。」

大娘先是愕然,再是沮喪,之後便一再感嘆:「這都是逃脫不了的命。」

我不明白大娘所說的命是甚麼命,只是緊緊地撲在她的懷裡。大娘的懷裡好暖和啊,我感覺,這世界對我從來沒有那麽溫暖過。大娘又開始撫摸我的頭,真是舒服呀,我很快就瞌睡了。迷迷糊糊中,我感覺大娘抱起了我,走了長長的一段路,推開門,將我輕輕放在牀上,蓋好被子,在額頭上親了一下,又掖了掖被角,安靜地看了好一會兒,才又鎖上門,為大伯哭靈去了。我感動極了,想喊她一聲「娘」,可是這種想法越是强烈,我就越是動彈不了。真奇怪,那種感覺,我終生難忘。

多年以後,我終於學會了一點兒皮毛武功,雖然在行走江湖時因為瘸腿一直被人嘲笑,也時常受欺負,但我也終於曉得幼時那日之所以動彈不了,是被大娘封了穴位。

我時常想起被大娘封住穴位的那一天。我嘗試過刻意去忘記,但是不管用。那一天就像一道出其不意又循環不止的浪,總在我毫無準備的時候,波濤洶湧地撲過來,讓我在此後每一個黯淡無光的日子裡淚流滿面。

因為那一天,是大娘與我永訣的日子。

也就是在將我安放在牀上出門去為大伯哭靈時,大娘趁人不注意,拿劍自刎在大伯的棺椁旁。血噴射出來,將懸掛在靈堂的白帳子染成刺眼的紅。年輕的女僕們一個個都嚇壞了,抱頭哭成一團。哭聲將父親和母親引了過去,母親一見那尚從大娘的脖子上流下的血,就嚇癱在地,再也站不起來了。接着,她就被大姨和幾個年老的女僕抬走了。父親到底是經過世面的,短暫的悲慟之後立刻吩咐家丁將大娘的屍體抬回房間,喚女眷進去更衣化妝。大伯和大娘沒有子嗣,磕頭戴孝只能由我代替,但由於被封了穴位,那日,家丁們找了許久也沒找到我。不得已,這儀式最後只能由表姐程英來完成。她表現得優秀極了,各種禮數一一到位,待人接物也得體,比我穩當多了,得到了所有人的讚許。雖然死者為大,但人們的焦點都在表姐程英身上,他們都說,這樣知書達理的小姐,就應該嫁給達官顯貴之後。

當然,這些我都沒有親眼目睹。有關這些場景的描述,是十五年後我再回嘉興時,聽街上彈唱的盲藝人說的。盲藝人將我們陸家的輝煌與覆滅編成故事彈唱,流傳於嘉興的每一處街頭巷尾。那時,我戾氣還很重,因此,當聽到盲藝人添油加醋地將故事中的「陸無雙」描述成一隻無惡不作的妖貓時,我手起刀落,毫不猶豫地就割掉了他的舌頭。

我當然不是妖貓。

我是獨一無二的陸無雙,嘉興陸家滅門慘案中僅有的兩個倖存者之一。而另一個,就是我那討厭的表姐程英。

我怎麽也沒想到她也會活下來。十五年後,當我們在嘉興重逢時,她已經是江湖大佬東邪黃藥師的關門弟子,武功高我百倍有餘,隨便從手中彈出一粒石子,就可以將一匹健碩的高頭大馬以及馬背上的彪形大漢打翻在地。而我,不但沒有如大娘所說的那樣飛起來,而且由於腿瘸,使的又是單刀,耍不上幾個回合,便會氣喘吁吁,跟她比,實在是相形見絀,姿勢也醜陋極了。她在黃藥師的教導下,改掉了小時候那愛出風頭的毛病,說話溫聲,行事有品,一見我就拉着我的手親切地喊妹妹,即便如此,我也還是不怎麽喜歡她。

那時,我混得很悽惶,心愛的情郎不愛我,大仇又報不了,還被各種各樣的人嘲笑。師姐洪凌波私下安慰我:「沒關係,一切總會好起來的。」

師姐心地良善,為人敦厚,但就是有些迂腐。她明知我們的師父李莫愁是個大魔頭,但還是效忠於她。我不同,我時刻都想將師父碎屍萬段。但我勢單力薄,武功又差,想的次數越多,心情就越失落,甚至絕望。每當我攛掇師姐和我一起殺了師父時,她就開始唸叨:「罪過罪過。」

師父就是滅我陸家滿門的大魔頭,這一點,她絲毫不掩飾。從一開始,她就告訴我:「我就是殺死你全家的人,要取我的腦袋,隨時來取,但前提是,你得有這個本事。」

她這話說得既光明磊落又極度自信,簡直讓我挑不出一點兒毛病來。師父在對待一切涉及愛和恨的問題時都涇渭分明,比如當年說好要和她共赴十年之約的武三通,哦,就是我在夢中見到的那個從寺廟裡匆匆跑出來的人,因為現實中真有家庭方面的顧慮且要為他的師父――江湖大佬南帝段智興養老,後來在殺我全家時爽約,我師父就用暗器將他打傷了。

但對於我,師父的愛恨界限就有些曖昧了。按她的道理,在當年的陸家滅門慘案中,我本是要被她毫不留情地殺掉的。但她不僅沒那麽做,還收我為徒,授我武藝。聽師姐講,是大娘臨死之前繫在我脖子上的那塊白色手帕救了我的命。她還告訴我,白色手帕上除了繡着一朵盛開的曼陀羅花外,還有兩行蠅頭小字,但在當時,由於她年紀還極小,並不能完全認得上面寫了些甚麼,只記得兩個字,一個是「心」,一個是「一」。我問師姐:「你覺得那行字會是甚麼?」

她肯定地說:「那必定是至上的武功秘鑰呀,要不,師父怎麽從你手裡奪過來就一直藏在自己身上呢?」

我還曾偷偷問她:「為甚麼那塊手帕能讓師父不殺我?」這本是我想問大娘的,但已經沒有這個機會了。

師姐驚訝地反問我:「你真不知道?」

我如實回答:「真不知道。」

於是,就在一個師父不在我們身邊的日子裡,師姐便偷偷給我講述了那樁我尚未出生時,就已在江湖上被當作笑柄廣泛傳播的關於我大伯陸展元、大娘何沅君、師父李莫愁以及大娘的義父武三通四人之間的風流官司。

那一年,祖父和祖母還健在,作為長子的大伯帶着家族的使命遠赴西域尋找一味叫做曼陀羅花的稀世神藥。據我們陸家的祖傳藥典記載,曼陀羅花本身有劇毒,但經過秘密研製,便有可解天下百毒的神奇藥性。祖父在一次閒談中偶爾與大伯聊起此物,一向頭腦機敏的大伯便就此發現了巨大的功德和商機――江南雖美,但各種毒物傷人事件時有發生,倘若真尋得此物製成良藥,豈不快哉?彼時,大伯風華正茂,自告奮勇要擔當此重任。祖父祖母雖心有不捨,但到底也知道這是絕佳的歷練時機,他們已老去,陸家勢必需要一個能扛大鼎的人。於是,這次的出門遠行,就這樣定下來。出門前,大伯朝陸家上下誇下海口,不尋得曼陀羅花,決不回嘉興。祖父祖母怕大伯年輕氣盛招惹麻煩,便派了一干能為我們陸家捨命的人,保護大伯。但大伯從小錦衣玉食,又活在衆星捧月的虛假讚美之中,幹甚麼事都一帆風順,自恃會一些拳腳功夫,天真地以為江湖也會如陸家一樣善待他,因此將那一干人統統撇了,只帶了兩三個心腹。

在大宋,我們嘉興陸家因為祖先積攢的德行和威望尚在,大伯行走江湖,大家多少都會給幾分薄面,因此他一路遊玩,過得很是瀟灑。但一出大宋,就沒人再買我們陸家的賬,剛到西域沒幾天,大伯就被江湖大佬西毒歐陽鋒的人打了。歐陽家世代居住在白駝山,乃西域毒王,壟斷着天下一半的毒藥生意,大伯去西域找曼陀羅花,在他們看來,這種上門攫取資源的行為簡直就是赤裸裸的挑釁和羞辱!因此,大伯被打,理所當然。本來,好漢不吃眼前虧,被打了趕緊走就完了,但大伯不依,嘉興那種呼風喚雨的生活帶給他的榮耀,讓他誤以為天底下沒有甚麼事情是他解決不了的。於是他寫了一封求救信,飛鴿傳書,千里搬兵,但救兵還沒到,他就因拒不離開西域,又被歐陽鋒的人找機會下了毒。

那種毒由白駝山的「五毒」製成,若十五天之內得不到解藥,中毒之人便會全身腐爛而死。大伯不信這種邪,他想着,等救兵從嘉興趕來,蕩平白駝山,解毒不過是頃刻之間的事。他這樣想的時候,便使勁發功抑制毒對身體的滲透。但越是心急,越容易出事,當日,大伯就因用功太過,傷及內臟,導致毒加速滲透,暈厥過去。

隨行的心腹見狀都慌了,當即買了一輛大車,想拉着大伯回大宋。其實他們也知道,從西域到江南路途太過遙遠,縱是日夜兼程跑死馬,也不一定能救得了大伯,但落葉歸根,人死還鄉,都是定數。他們一刻也不敢耽擱,快馬加鞭,拚命趕路,為的是大伯在面目全非之前,好讓祖父祖母見上最後一面。

但好在大伯命中注定有貴人搭救。

他們經過終南山時,師父正在竹林打坐修煉內功,忽聽得一陣急促的皮鞭聲響,便見一輛車從遠方疾馳而來。而拉車的那匹馬,明顯體力不支,就在車軲轆軋上一根倒下的竹子時,整個車子迅速傾斜,都快要把馬壓倒在地上。師父當時並不是大魔頭,出於江湖道義,自然出手相救。而恰恰是她,居然知道如何解大伯身上的毒。

真是一件羞於啓齒的事情。解毒的男女雙方須脫得一絲不掛,共處一室。那時,師父還是處子之身,臂上被種了守宮砂不說,且有師祖遺訓壓頭,不得生男女之情,若有違者,廢除武功,逐出師門。一邊是遺訓和貞潔,一邊是道義和人命,徘徊良久,師父做出違背師祖遺訓的決定,帶着大伯入室鎖門,解毒療傷。

大伯就這樣活了命,但在解毒的過程中,師父也愛上了他。我對此有所質疑:「師父真的是愛上了我大伯嗎?難道不是因為丟失貞潔後的一種要對方為自己負責的依賴心理嗎?」

但師姐堅持認為那就是愛情,否則後來,師父也不會因為大伯移情別戀了大娘,而因愛生恨,從終南山千里迢迢趕到嘉興,大鬧他們的成親現場。我當然不同意師姐這話:「真正愛一個人,就要愛他的全部,包括所有的蜜意和背叛,無條件,無止境的。」

師姐反駁:「這不是愛,是傻。」

我不會跟她計較的,她並沒有愛過一個人,所有的觀點,都來自邏輯清晰、倫理正確的道德分析。只有真正愛上一個人才會明白,愛情當頭,理性是不被需要的。在那個能讓你真正心動的人面前,除了無休無止的愛,別的都是枉然。

歡愉總是短暫的,在終南山停留了一段時間,大伯的身體基本康復。儘管有美人在懷,但大伯並沒有忘記家族的使命――尋找曼陀羅花。西域是再去不得了,然而世間這麽大,難道就只有西域才有曼陀羅花嗎?當然不是,在大宋西南方的大理國,同樣也有。得知這個消息後,大伯欣喜若狂,迅速收拾好行李,欲攜師父共赴大理國,尋稀世神藥。大伯信心滿滿,但師父卻一腔憂慮。失身於大伯已然有悖師祖遺訓,若再跟他去遙遠的大理國尋藥,豈不是公然背叛師門?

那時,師父一心想要繼承掌門人之位,研習師門寶典《玉女心經》。據說,只要練成上面記載的武功,便可以一當十,成為武林至尊。但遺憾的是,自祖師創派以來,尚無人練成此功。而師父作為門派的繼承人,任重道遠,怎能為了兒女私情,不顧大業?見師父如此,大伯也不好再勸,因為他和師父是同一種人,最能體悟其中的痛。可是,這一段刻骨銘心的情愛,難道非得要犧牲在集體利益面前嗎?當然不是,他們在月下發誓,等門派和家族的任務都完成,便執子之手,浪迹天涯。臨行之際,師父將一塊繡着曼陀羅花的手帕贈予大伯,她說,是曼陀羅花讓他們相愛,又是曼陀羅花讓他們分離,曼陀羅花,注定是他們的情花。

「而手帕上的那兩行字,正是師父逼出你大伯身上所中之毒的秘鑰,出自我們門派寶典《玉女心經》。」

我又不同意師姐所說的,我覺得那兩行字應該是情詩。師姐問我:「那你覺得是甚麼情詩?」

我搖搖頭。

師姐又肯定地說:「那就是《玉女心經》上的秘鑰。如果是情詩,當時殺陸家滿門時在你的脖間看到,師父就應該把它撕碎。被你大伯傷透心後,師父眼中只有武功,再也容不下任何情愛。然而她並沒有那麽做,說明那兩行字就不是情詩。」

「可是在手帕上繡兩行武功秘鑰,是不是太不合乎邏輯?」

「只要與你有關,師父做事就沒有任何邏輯可言。她說要殺得陸家雞犬不留,可最後還不是放過了你?甚至收你為徒,傳授你武藝。她武功那麽厲害,你的武功卻這麽差,但她並沒有嫌棄你丟了她的臉面。如果我是你,可能早就被她逐出師門了。」

我一想,師姐說得好像很有道理,就沒再跟她抬槓。當然,我還是覺得手帕上的那兩行字就是情詩,可到底是甚麼情詩呢?我想翻遍所有的詩書來證明自己,後來卻發現,我真的是太天真了。這世上的詩書浩如煙海,憑我一人之力,恐怕翻一輩子,都不能囫圇翻一遍。

大伯離開師父後,繞道去了大理國。他始終記得當初出門時說下的話,尋不到曼陀羅花,誓不回嘉興城。祖父和祖母收到飛鴿傳書後,已經知道大伯在西域經歷的事,他們怕大伯此去大理國,再有甚麼不測,殃及陸家香火傳承,便為父親先訂了親。

大理國民風淳樸,大伯受到了很好的款待。那裡的一切對大伯來講都很新鮮。後來,我在夢中見到那種長着長獠牙、長鼻子、會噴水的巨大的豬,其實大伯早就在大理國見過,他說那叫大象。還有我們一直不得見的鳳凰,大伯也見過,但是在大理國,牠還有其他的名字――孔雀。曼陀羅花在那裡,雖然不多見,但也並不是多麽珍稀的神藥,大伯很快就見到它的尊容。他原以為它有多艷麗,多麽誘人,畢竟是神藥,可沒想到它竟是那麽的普通,和路邊衆多的野花相比也沒甚麼特別明顯的區別。一想到在西域差點為它而丟了性命,大伯就覺得特別不值。而且,最讓人接受不了的是,那玩意兒居然帶着特別熏人的惡臭味,摸一下,臭味能在手上附着好幾天,好讓人噁心。大理國的藥師告訴大伯,曼陀羅花多生在墳墓及茅廁邊,食臭而長,天生就臭,無法避免。

大伯聽後,蔫蔫的,沮喪極了。

我一直覺得,或許正是因為曼陀羅花那熏人的惡臭,導致了大伯移情別戀大娘。雖然理論上,那惡臭實在微小,並不足以撼動他們偉大的愛情,但往往在很多事上,都是這微小,推翻了偉大。現實與幻想的差距,實在是太大了。他和師父的愛情是那麽美好,可是定情之物手帕上的曼陀羅花在現實中居然是那麽的臭。這事不論遇到誰身上,都是沉重的打擊。如果那手帕上繡的是荷花或者菊花,尚有可改觀的餘地,可偏偏荷花和菊花天下常見。只能說,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大伯遇到大娘的時候,大娘的義父武三通還是大理國皇帝段智興的御林軍統帥。這個段智興,放着人人羨慕的皇帝不當,非要沉迷武功絕學,當天下第一。我在江湖上只是一個極小的角色,並不懂天下第一到底有甚麼好。我只知道,那些拚命想爭第一名分的,最終不是妻離子散,就是家破人亡,混不好,還會搭上性命。比如這個段智興,因為時常把自己關在密室中修煉,就導致自己的寵妃愛上別人。真不知道他是怎麽想的。而武三通,也是有其師必有其徒,後來段智興不想當皇帝了,想當和尚,武三通便辭掉御林軍統帥,陪着一起去寺廟待着。這大家也都能理解,畢竟段智興對他有知遇之恩,但是,唉,我都不好意思再繼續講述下去了――可大娘,畢竟是他的義女啊,他居然……

大伯和大娘是在大理國的街上相遇的。

據說,大伯走路太過匆忙,身上的那塊白色手帕掉了下去,大娘看到了,撿起來追過去還給了他。這本是太普通不過的事情,一點也不如大伯和師父那樣相遇浪漫,況且,大娘還過去的還是大伯和別人的定情之物,無論如何,這都不可能促成他們的婚姻。但世界就是這麽奇妙,他們就這樣奇妙地擦出情感的火花,我甚至都想像不出一個合適的詞語來形容他們的這種相遇。至於大伯是如何說服已經與師父私定終身的自己又與大娘墜入愛河的,師姐就不得而知了。她問我:「你知道嗎?」

雖然大娘待我如己出,但在我和她有限的相處時光中,也並不是很瞭解她和大伯的愛情故事。甚至很多年以後,當回憶往事,我覺得,我其實連大娘這個人都不是很瞭解。

我只能回答:「不知道。」

師姐又問:「你覺得你大伯愛你大娘嗎?」

我想起小時候每逢月圓之夜,總看見大伯在花園的亭子拿着白手帕發呆的場景,於是我對師姐說:「可能愛。」

師姐撇撇嘴,又問我:「那你覺得你大娘愛你大伯嗎?」

往事又浮現在眼前,我想起當年問大娘,大伯是不是她的如意郎君的事。那次,大娘是沉默的。於是,我遲疑了一下,又對師姐說:「也可能愛。」

師姐笑笑,不置可否。她又問我:「那你覺得你大伯是一個負心薄倖之人嗎?」

儘管在心底,我很不樂意說大伯的不好,但事實擺在眼前,我只好點點頭說:「嗯,的確是。」

師姐趁機教導我:「那你現在還覺得愛一個人就要愛他的全部嗎?」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師姐,但她的話讓我想起我的情郎來。

他姓楊,單名一個過字,表字改之,雖長着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模樣,卻古道熱腸。我們相識於一場打鬥,那時我剛會一點武功,暗害師父不成功,逃跑了。吃飯時被幾個流氓調戲,打又打不過,還因為腿瘸被嘲笑。他也在吃飯,於是過來幫忙,但他也打不過,被打倒在地後,突然就趴在地上學起了蛤蟆叫,還鼓着腮幫子,朝那幾個人飛撞過去。他的力氣可真大啊,那一撞,就直接將他們全部撞飛到牆壁上,腦袋也開瓢了。他這功夫的來路,一看就不正經,我開始還提防他,後來接觸久了,才知道他其實是一個並沒有壞心眼的人。那時,不知道是出於真心還是假意,他一直都稱呼我媳婦。從來沒有人這樣喊我,我雖然臉上嗔怒,心底卻高興死了。可能這就是愛情吧,我也認定他就是我的相公。可是有一次聊天,他卻告訴我,他趴地上學蛤蟆叫的功夫是他的義父歐陽鋒傳授給他的。這讓我感到崩潰。當年大伯去西域尋找曼陀羅花,差一點被歐陽鋒的人害死。為此,我傷心了好一陣子,覺得他是敵人,對他愛答不理。但他為了哄我,不僅去偷財主家的鷄,做香噴噴的叫化鷄給我吃,而且還越加頻繁地喊我媳婦。沒辦法,一聽到他喊我媳婦,我就沒有任何招架之力了。後來我也想通了,那都是上輩人的恩怨,跟我其實並沒多大的關係。可是後來他又告訴我,他還有個心愛的姑娘,姓龍。大家都稱她小龍女,是我師父的師妹。而小龍女,既是他的師父,還是他的姑姑。但是她無端消失了,他出來混江湖,其實就是找她的。這都甚麼亂七八糟的事,我的腦子很亂,心更亂。他到底是甚麼意思啊,有心愛的小龍女,為甚麼還要喊我媳婦?我氣憤地問他:「你到底拿我當甚麼人?」

他嬉皮笑臉地回答:「媳婦啊。」

我抬起那條瘸腿踹了他一腳又問:「那小龍女呢?」

他不吭聲了。

男人都一個德性嗎?大伯和師父私定終身,娶的卻是大娘;楊過心愛小龍女,卻喊我媳婦。我們女人的命就都這麽苦嗎?於是我大哭一場,再一次問楊過:「你到底愛我嗎?」

結果他又嬉皮笑臉地回答我:「媳婦。」

他簡直把我氣炸了。我抬起那條瘸腿狠狠踹了他一腳,讓他直接從我面前滾蛋。江湖上混不下去,沒辦法,我又回去找師父了。我知道,她是不會殺了我的。

歷史總是有驚人的相似之處。很快,尋到很多曼陀羅花的大伯就要告別大理國,回嘉興了。他已經做好再接收一塊手帕或者別的甚麼定情之物的準備,但與師父比,大娘畢竟只是一個弱女子,沒有門派需要她去光大。於是,她做出驚人的決定――直接跟大伯回大宋嘉興陸家。她要做他的新娘!

誰也不知道大伯是怎麽答應大娘的要求的,畢竟,與愛戀的不可捉摸比起來,婚姻可是一錘定音的大事。大伯和大娘的門第都不低,私奔這種事,一旦傳揚出去,就是人盡皆知的笑話。這不僅是兩個年輕人之間的事,更是兩個家族之間的事。然而大伯並沒有被愛情沖昏頭腦,他以經商的目光,很快就考量好該和誰結婚會收穫更多的利益。雖說師父和大娘都是異邦女子,但畢竟師父只是江湖中人,而大娘,卻是大理國的官二代;儘管師父的姿色要在大娘之上,可姿色這東西,並不是恆久之物,況且,大娘也是一等一的美人。

大伯的歸來,讓整個嘉興都沸騰了。人們無不讚嘆大伯初涉江湖的膽識和勇氣,帶回稀世神藥曼陀羅花已是傳奇,更別說還有一個貌若天仙的異邦美人。祖父和祖母徹底舒緩了一口氣,鳴炮三日,以示慶賀。高興之餘,祖父和大伯還一心撲在研製解毒神藥上,也是蒼天助力,沒多久,他們就大功告成。神藥果然是神藥,無論是外敷,還是內服,都有奇效。一時間,我們陸家門庭若市,門檻都要被八方來買藥的藥商踩斷了。而且,普通百姓也稱頌我們陸家功德無量,甚至專門從各地遠道而來,排起長隊,跪拜在陸家祠堂裡磕頭燒香。

至此,家族遠大前途肉眼可見,也該考慮大伯的終身大事了。我們陸家是江南大戶,講求面子,可不能讓大娘就這麽沒名沒分地在家中待下去。日子就定在正月,一年之初,吉祥如意。大伯這邊的親友,近的上門邀請,遠的快馬送帖,一夜之間,嘉興陸家長子要結婚的消息就傳遍大江南北。大娘那邊,考慮到自己是私奔出來的,她並不想告訴家人,況且,大理國武家的父母只是養育了她,並非親生。但祖父祖母不知大娘的底細,硬是派人千里迢迢到大理國去請親家。大娘眼見事情要敗露,便急中生智,修了一封信,飛鴿傳書到大理國。

大婚那日,整個嘉興一片喜慶,路邊所有的樹木都用紅綢子圍了起來,人人有糖吃,家家有酒喝。但大理國的親家不到,儀式就不能開始。茶水已經換了多次,遠近來的親友坐等開席。到了晌午,人群中已經有怨聲,不得已,祖父祖母只好下令先開席。沒拜天地就開席,這分明就是笑話。大家皆以為大理國的親家擺架子,但沒想到過了中午,就有一男一女打上門來。霎時間,磚頭瓦片橫飛,碟子鍋碗盡碎,桌子被掀翻,菜餚全部灑在地上。家丁們人手抄起一把傢伙就上,但接不上一招半式,通通被打倒在地,有不要命的硬撲上去,果真就送了命。親朋好友亂作一團,東奔西竄,結果只顧逃命不看情況,紛紛撞得鼻青臉腫。那女的,使一把拂塵,出手便傷人性命,打完了一干家丁,直衝大伯而來。那男的,手執一柄鐵耙,雖好似農夫,但武器卻使得嫻熟,用那耙釘,專揭人的天靈蓋,大家都不敢靠前去,眼睜睜看着他將大娘一把扯在手中。祖父雖身手不差,但到底年紀大了,打不上幾個回合便要停下歇一陣;而大伯對付那女的,明顯力不從心;父親不知道該幫誰,一會兒和那女的打,一會兒和那男的打,反覆好幾次,招式和心氣就全亂了,漸漸敗下陣來。

眼看我們陸家就要覆滅,此時,只聽得從門外傳來一陣振聾發聵的虎嘯,聲音洪厚,具有無邊威力,震得那男的的鐵耙、那女的的拂塵,全部驚落到地。接着,賓客便看到他們二人各捂着扔下兵器的手腕,模樣萬分痛苦,且都大咳着吐出猩紅的血來。

情況詭異,大家都面面相覷起來。內行的人知道,發出虎嘯的定是個武林高手,而不懂行的,都以為出現了甚麼怪物。正在這時,一位高僧從天而降,如一枚花瓣,穩穩當當落在院子裡。大娘看到了,跑過去施禮問好,稱他為大師;那男的看到了,趕緊跪下,將額頭貼在地面上,大氣不敢出;那女的看到了,則敢怒不敢言,把牙齒都咬碎了。

後來,大家才知道,那男的是大娘的義父武三通,那女的就是我師父李莫愁,而那鎮住他們二人的高僧,則是大理國的上上一個皇帝,因為厭倦權力的遊戲,而主動放棄皇位,在一座寺廟裡修行,與大娘是忘年交。

也就是在那日,這位高僧讓大娘的義父武三通及我師父李莫愁當着衆人的面許下諾言,暫棄江湖愛恨恩怨,保我大伯和大娘十年平安,十年期限一到,若還心存怨恨,要殺要剮,隨他們;若敢違背十年之約,人神共憤,天誅地滅。

師姐講到這裡的時候,我又有了疑問。當初大娘隨大伯來到嘉興,真的是為了愛情嗎?難道不是為了逃脫她的義父武三通?因為師姐說,那日,凡是在場的人都能看出,武三通對我大娘,懷着別樣的情愫。父女之間,怎麽可能?如果師父殺上門來是為了懲治薄情郎,那武三通呢?他這是明晃晃的搶親。倘若沒有高僧鎮住他們,我們陸家可能早就完蛋,也不會等到十年以後。十年間,祖父祖母相繼去世,父親與母親喜結連理,大娘又一直懷不上,一家人本盼着我是個男孩,即便家族在將來遇到不測,也能臥薪嚐膽,光復輝煌,但我――偏偏又是個女孩,而且還摔瘸了。

那時,我並不懂大伯為何總是在月圓之日拿着師父贈予的那塊手帕發呆,聽了師姐講述的故事,我終於恍然大悟。當初大伯娶的要是師父,豈不是大團圓的結局?或許我們陸家已是子孫滿堂,枝繁葉茂。在我摔斷了腿之後,父親張羅着為表姐程英與官宦之後訂親,又在大伯病重之時催她趕緊完婚,恐怕也是為了借助廟堂的力量在危急之際保全我們陸家。可是母親和大姨並不懂這其中的春秋,難怪父親要責怪她們是婦道人家。果然,當十年後師父再次殺上門來時,與表姐程英只是訂了親的那戶官宦,怕惹上江湖麻煩,只是遠遠地隔岸觀火,眼睜睜看着我們陸家覆滅。

那塊白色手帕,它本在大伯身上,為甚麼不是他將其繫在我的脖子裡呢?哪怕是父親或者母親也好啊,畢竟我是他們的骨肉。想了好久,我終於明白了,答案只有一個,他們根本沒打算在那場即將來臨的禍事中,讓我活下來。那塊手帕,本是要留給陸家的男孩的。只有大娘,讓我活下來,教我活出女兒家的模樣,活出女兒家的漂亮來。

多年以後,我依然搞不明白那日師父是如何找到我的,因為當她從我手中奪過白色手帕,又拎着瑟瑟發抖的我走出房間時,我才發現自己之前是被大娘安放在密室中的。若非我們陸家的核心人物,根本不知道這個密室究竟在哪裡,怎麽開啓。而表姐程英,也是在那場禍事中活下來的人。我不知道是不是她告的密,後來在嘉興相遇,我也沒有求證。舊事已過,而經得起考驗的人性幾乎又不存在,況且,那時她也只是個孩子。一切都沒有甚麼意義,江湖水深,亂世殺人,能活着,就是很不錯的事。

情郎是別人的,陸家的輝煌與覆滅已與我無關,學點武藝求生够用就行,而這麽多年,我唯一還關心的,就是殺了師父李莫愁。殺她,並不是替父母報仇,也不是為偌大的陸家,我只為大娘。要不是師父,大娘也不會受到大伯的冷落,更不會那麽早就死去。

師姐說:「不對。你大娘的死與師父並沒有直接的關係,這賬不能算到師父頭上,你大娘自殺,只是為了保全自己的聲名。」

「我不管。要拿保全聲名這事說話,師父早就該自殺,但她並沒有這麽做。憑甚麼同樣的事情對應到不同的人身上,結果卻截然相反?」

師姐又說:「那歷史有沒有另一種可能性呢?」

我不解:「比如?」

師姐說:「比如當年你大伯陸展元娶了師父李莫愁,而你大娘何沅君嫁給她義父武三通。」

這,這我倒沒有想過。等等,這像是師姐說的話嗎?在我的印象中,她可一直是個特別傳統的女子。我問師姐:「這是你的真實想法嗎?」

師姐板着臉一本正經道:「比如,我說的是比如,就是假如的意思。」

「好吧。假如大伯當年娶了師父,儘管一開始祖父和祖母不太喜歡,但等到師父為我們陸家生下兒子,那就算是徹底的陸家人了,她可盡享榮華,過上上等的生活,而我,也要喊她一聲大娘。假如大娘嫁給了她義父,這,這可能嗎?會有多少重禮教等着將他們捆縛啊。這個假設不成立。」

「那你的情郎楊過和他的姑姑小龍女,不也是這種關係嗎?」師姐說。

「可是他們並沒在一起啊。」

「他們終會在一起的。」

「你瞎說!」

「不信走着瞧!」

我的思緒又被楊過帶走了。自從上次我踢了他讓他滾蛋後,我們就再也沒見過。江湖上時有風聲傳來,他被現任武林盟主郭靖的大女兒砍去了一隻臂膀,我想,他那時看不上我,或許因為我是個瘸子吧。他沒了胳膊,我瘸了腿,我們應該最配。我偏不信師姐的話,去找他。但在半路上,就又有風聲傳來,楊過因禍得福,斷臂後跌入一個神秘山洞,結果發現已故江湖大佬獨孤求敗的無敵劍法,還和老前輩的坐騎――一隻碩大的鵰結拜為兄弟。憑着精妙絕倫的劍法,他懲惡揚善,為無數百姓所景仰,已經有了「少俠」的美譽。但是,江湖傳言他還在尋找心愛的小龍女,而且印了數不清的畫像,見人就發。我的熱情,又被澆滅了,我想,我可能在他的生命中就只能做一個過客。即便他四肢全無,我也沒有機會和他共度餘生。

我又回到了師父身邊,也放棄了善心,和師姐一起助紂為虐,隨着師父在江湖上興風作浪。經過幾年苦練,我的功夫已進步不少,但我始終不明白師父明明教授我的是劍術,為甚麼非要我使一把單刀。我的功夫,既沒有劍術的輕便,又沒有刀法的凜冽,怪不得打不上幾個回合就氣喘吁吁。我去問師姐,師姐告訴我:「這是因為師父一直都在提防你。」

我對師姐說:「我一定會親手殺了師父。」

師姐說:「那我一定會拚命保護師父。」

我說:「到時候我們可就是仇人了。」

師姐拍拍我的肩膀說:「罪過罪過。」

我認真地說:「到時候兵刃相見,我決不會留情。」

師姐說:「沒關係,我讓着你。」

一晃,陸家被滅門也有十五年了。

我向師父提出,要回嘉興給大娘墳頭燒紙。我說這話的時候,並不敢正眼看師父,但她,卻囑咐我路上注意安全,還為我備好了一匹馬。她這麽做的時候,很是冷漠。當然,她一向冷漠,十五年中,我幾乎從未見她笑過。只有在某些夜深人靜的時刻,我才偶爾會偷看到她躲在偏僻之處,拿着那塊白色的手帕發呆。而她發呆的時候,才會卸下冷漠的面具,換上一張溫情之臉。不過她那背影,倒真是蕭索孤獨極了,讓我不止一次地想起當年在月下獨酌的大伯。

再回嘉興,這裡繁華依舊。人民安居,商賈樂業,說唱的盲藝人一遍一遍地講述着我們陸家的故事。有幾個唱的還算可以,有一兩個簡直是胡說八道,把我說成是妖貓,居然還有把我大娘說成是白骨精的,我直接把他們砍了。砍完之後,有很多人圍了過來,他們眼睛裡全都充滿怒火,讓人害怕,真要打起來,恐怕寡不敵衆,我識趣地離開了。

我穿過熱鬧的街市,來到清寂的郊外,陸家的墳園已滿是比我還高的野草。間有野鷄、野兔棲身,各種鳥叫蟲鳴,這裡倒成了野物的樂園。我手執單刀,左砍右劈,驚走一片野物,開出一條草芥橫飛的道路。列祖列宗的墳就在眼前,祖父祖母的也找到了,大伯的也在,父親母親的分列兩邊,但就是沒找到大娘的。真是奇怪,我又找了一遍,還是沒有。我以為是野草太密的緣故,就狠心在墳園裡放了一把野火,火光呼嘯起來,到最後草都被燒光了,墳包也露了出來,但我還是沒有找到大娘的墳。

難道大娘沒有埋在這裡嗎?不對啊,我們陸家的所有人都被埋在這裡,怎麽單單就少了大娘呢?當初我是被師父擄走了,並沒有參與下葬儀式,喪事是師父僱人舉辦的,但既然大家都在,大娘也就該在。我不明白這其中的緣故,站在墳地想了一會兒,也沒能想明白。看着眼前黑乎乎的草灰和隆起的墳包,猶豫了一下,還是將手中的紙錢、供果和酒,全部扔進了尚未熄滅的火中。四周的樹叢高枝兒上有山雀在叫喚,我知道,牠們的孩子可能已經被我燒死了,但我卻絲毫沒有一點點憐憫之情,當天空中飛滿了灰燼的時候,我離開了墳地。我知道,從此以後,這裡將和我沒有任何關係。

走出郊外,我突然感到無邊無際的無助和孤獨,那是一種如風一樣的東西,看不見,摸不到,但它卻環繞着我。十五年前家破人亡時,我都沒有過這種感覺。在這世上,我已經沒有任何親人了吧,我想。但我還是打算去陸家再看一眼,儘管我知道,那裡早已是一片廢墟。

又來到街市,之前被我砍死人的那地方,有人身披重孝,哭天搶地。我經過時,立即有一干人圍了上來。我警惕地拔出單刀,不知有誰用石子丟我,我轉過去時,後背又被人推搡了一把,我剛回過頭來,屁股上就被踹了一腳。接着,很多人像潮水一樣向我湧來,我揮舞着手中的刀,剛要殺出一條血路來,便看見一個戴着面具的人,凌空而降,一把將我拉起來,穩穩落在了簷頭上。我見這人身形修長,衣帶飄逸,一副神仙模樣,便拱手道:「多謝大俠相救。」

這人卻連忙扶起我,輕輕喚道:「妹妹。」聽聲音是個女的。

我疑惑了。

面具被揭了下來,人卻是表姐程英。

我一驚,以為遇到了鬼,後退一步問:「怎麽會是你?」

表姐程英說:「別怕。」

我又問:「你沒死?」

表姐程英上前來拉着我的手說:「此事說來話長,一會兒再詳細與妹妹談。」

接着,她便又拉起我,朝着遠方飛了起來。她的輕功好厲害,就像漫步一樣,臉也不紅,氣也不喘。地上有幾個騎馬的大漢追着我們跑,還不時把手中的武器扔上來,表姐程英隨手掰下牆頭的石子扔去,即刻,地上就是一片人仰馬翻。

表姐程英帶我飛了一路,不多會兒,我們就來到了陸家廢墟。她好像懂我的心思。在這裡,屋頂上和院子裡都長滿了野草,高牆坍塌,亭台盡毀,傾倒的雕樑之間結滿了蜘蛛網。我們站在屋簷上一動不動,風牽起我們的頭髮,呼呼的,似乎有嗚咽之聲。表姐程英對我說:「妹妹,跟我走吧。」

我說:「去哪?」

「桃花島。這些年,我一直都生活在那裡。」

「當年你跟黃藥師走了?」

「嗯,陸家被滅門那日,是恩師救了我。」

「我不想去。」

「為甚麼不去?那裡可是一個世外桃源,遠離江湖,沒有恩怨,人人都活得快樂瀟灑。」

「我要殺了我師父為大娘報仇。」

「其實殺不殺的又有甚麼意義呢?」表姐程英一副持重老成的口吻。

「你根本不懂甚麼是愛與恨!」我幾乎是瞪着表姐程英喊道。

她不再說一句話,過了很久,才又問我:「你知道人都有兩副面孔嗎?」

我看着她,再看看她手中的面具反問:「就像你?」

她的臉變成了酡紅色,但只是一瞬間,那酡紅便消失了。她接着說:「我說的是愛與恨。」

「甚麼意思?」

「你愛你大娘,你恨你師父,可是你有沒有想過,你大娘和你師父或許是同一個人?」

我想起了曾經師姐和我一起談論的那個「比如」。比如――當年你大伯陸展元娶了師父李莫愁。

我說:「想過,如果當年大伯娶了師父,那她就是大娘,陸家也不可能被滅門。但――那也不可能像你說的,會有兩面。因為那會只有愛,而沒有恨,也只能是一副面孔!」

表姐程英看着遠方,我不知道她在看甚麼。看了好久好久,就在久得我都快站不住時,我突然聽見她平靜地對我說:「其實當年你大伯過世那日,我躲在暗處,看見你大娘自殺被抬進屋子之後,死而復活,撕下一張面具變成你師父,然後在陸家大院大開殺戒。」

「你胡說!你看見她撕下面具了?」

「這些年我在桃花島,早已向恩師學習了天底下最精良的易容之術。如果你不信,那怎麽解釋陸家的墳地裡沒有你大娘的墳?」

「你怎麽知道的?」

「自陸家被滅門,每年忌日,我都會來嘉興一趟。有一年,大雨將墳地沖毀,唯獨沖開了你大娘的棺椁,我僱人來修整,發現她的棺材裡並沒有人骨,只有一堆不知道是甚麼動物的白骨。」

「所以那些瞎子才會說她是白骨精?」

「那不是信口雌黃。」

「那我大娘哪裡去了?」

「這麽多年我一直都在打聽,但沒有一絲迹象。我一度懷疑她剛嫁過來就被她義父武三通和你師父李莫愁偷偷換走了。後來,我甚至尾隨過武三通好些日子,可最終也沒找出任何破綻。你大娘就像從這世上蒸發了一樣。」

「那我更應該殺了我師父!」

「但她同時也有可能就是你大娘。」

我頓了頓,咬牙切齒地說:「那也該殺!」

表姐程英又沉默了。我氣得發抖。她是多麽討厭,我的心思全被她的這一席話弄亂了。

這時,前方一團白色的東西從廢墟中探出頭來,跳了一下,又消失了。我正好奇,那東西又跳了出來,我看見了,是一隻動物,牠提溜着眼珠子,看了我一眼,消失不見了。我向前移了幾步,等了一會兒,又看見牠了。天哪,居然是一隻白貓。簡直和傳說中曾經被父親殺死的那隻一模一樣!

我對表姐程英說:「快看,貓!」

她一臉茫然地問我:「甚麼貓?」

我指着白貓出現的廢墟說:「就在那,好像從前被父親殺死的那隻!」

她疑惑着,拉起我,飛了過去。但白貓不見了,廢墟中央是一株碧綠的安靜的海棠樹。它從底部的廢墟中穿過,在這臘月天,有着一股向上的野生的力量。我抬頭四顧尋找着曾經的參照物,打撈着腦海中的印迹,但表姐程英卻在我耳邊輕輕說:「這就是原來被刨掉的那株海棠樹的位置。」

我們都沒有再說話。

看了一會兒,她又問:「你真的看見那隻貓了?」

我說:「嗯。」

她默默地看了一會兒海棠樹,突然就轉身走了。都快要走出廢墟了,才又回頭對我說:「貓有九條命呢,不會輕易死的!」

我心下一驚,覺得背後冷颼颼的,再看表姐程英時,只見天地間一片蒼茫,哪裡還有她的蹤影。走出陸家廢墟,天色已經暗了。借着夜色的掩飾,雖然沒有人能認出我就是白天的行兇者,但一想到表姐程英所講的秘聞,我還是心急如焚地買了一匹快馬離開了嘉興。我要當面去質問師父,她當年究竟是不是僞裝了我大娘的模樣,還有,我大娘到底哪裡去了?不然,區區一塊白色的手帕怎麽就可以保住我的性命?

我懷疑,這一切都是騙局。

快馬行至洛陽城時,終於扛不住我日夜鞭打,跌倒,死了。我也累了,躺下去,睡了。入晚醒來,我再去馬市買馬,就有消息傳開――江湖大魔頭李莫愁兩日前被殺死了。她的大弟子洪凌波拚死奮戰,也被殺死了。而江湖中人都認為,這是她的小弟子陸無雙幹的,因為大家都知道,她發誓要殺了她師父。

我走過去和那些馬販子辯論:「那絕不可能是陸無雙幹的,她武功那麽差,還瘸了一條腿,打不上幾個回合就氣喘吁吁。」

「你怎麽知道?」

「因為我也腿瘸啊,箇中滋味我最能體會。」

「咦,這你就不懂了,據說她早就偷學練成了絕世武學《玉女心經》,殺人不見血的!」

「哦。」我應着聲,隨便拉了一匹馬,準備離開。

剛走兩步,馬販子對我喊:「哎我說,你選的那匹馬不好,年紀大了,活不了多久,換一匹吧。」

我朝後擺擺手說:「不用啦。」

馬的確是年紀大了,響鼻都打得斷斷續續。我索性解開牠的籠頭,跟在身後慢慢隨牠走。馬可能是渴了,走了一會兒,就帶我來到繁華的洛河邊。河中多花船,花船掛花燈,花燈點花燭,人如走馬,來去不止。船上時有男女歡聲笑語傳來,馬將頭伸入河中大口飲水時,有歌妓在彈唱,琵琶起,歌聲動,只聽那曲兒是:

 

河中之水向東流,洛陽女兒名莫愁。

莫愁十三能織綺,十四採桑南陌頭。

十五嫁為盧家婦,十六生兒字阿侯。

盧家楠室桂為樑,中有鬱金蘇合香。

頭上金釵十二行,足下絲履五文章。

珊瑚掛鏡爛生光,平頭奴子擎履箱。

人生富貴何所望,恨不嫁與東家王。

 

莫愁,莫愁。

我又是一驚,忽然不想再走了。

又是十五年過去,我已經是洛陽城最著名的彈唱者。

陸無雙早就從江湖絕迹,現在,我的新名字叫莫愁。

我不走街串巷,也不高坐花船,而是買下了洛河邊的一整座茶樓,專唱江湖逸聞。在我唱的曲兒中,當紅的武林前輩在年輕時都有不堪的一面,東邪黃藥師曾是殘虐的奴隸主,桃花島的奴隸全被他割掉舌頭;西毒歐陽鋒曾是個變態的戀物癖,睡覺必須摟着一堆毒蠍蛤蟆蜈蚣才能安眠;南帝段智興曾是無耻的換妻者,竟然和周伯通共用老婆;北丐洪七公曾是個下流的偷鷄賊,專吃天下肥鷄的屁股;武林盟主郭靖是個怕老婆的人,每天晚上雷打不動要給老婆洗腳;而只有我的情郎楊過,自始至終都是個有情有義的大英雄,騎着舉世無雙的大鵰,與他的心上人小龍女,雙宿雙飛,除暴安良,贏得無數的美譽。

在杜撰江湖逸聞時,我翻閱了不少書。我發現書真是好東西,只要是你需要的,在裡面都能找到,內中天地遼闊,氣象萬千,根本不是區區江湖可比的。比如救我命的那塊白色繡花手帕上的那兩行字,果然是一句情詩,而且非常著名,出自大唐詩人李商隱的手筆,全句是:「身無綵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剛開始,我是抱着嘲笑江湖的目的編這些玩意的,心底已做好了被殺死在夢中的準備。但幾年過去,不僅沒人阻止我,反而還有曲兒中的真人來捧場。比如洪七公,他就說自己已經不吃肥鷄屁股,轉而迷上九轉豬大腸;周伯通也出面了,說他老婆曾是南帝段智興的妃子不假,但他們絕沒有共用老婆,是段智興拱手相讓的,現在他們是正兒八經的鄰居。說完,他們就哈哈大笑起來,然後就請我通宵飲酒,說我唱唱他們的花邊故事也好,現在出道江湖的年輕人,家世好,長得好,武功也不差,追隨者一大堆,真讓人羨慕,要是再沒人宣傳一下他們這些老前輩,更沒人記得,不出幾年,肯定要被江湖淘汰。然後,他們還主動給我爆了很多料,讓我有了更加豐富的彈唱材料。

當我這麽唱的時候,從未想過收穫鮮花與掌聲,但每次彈唱結束,卻總有大把的觀衆瘋狂為我鼓掌吶喊。每至此時,我便會又一次想到不知是大娘還是師父「臨終」時留給我的話――好好活着,把這女兒家的漂亮活給天下人看。

我知道,漂亮從來都不屬於我,但我的確在天下人的面前活出了漂亮的人生。


鬼魚 1990年生於甘肅,藝術學碩士,中國作協會員。小說見《人民文學》《中國作家》《青年文學》等刊,部分被《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小說月報.大字版》《長江文藝.好小說》《中篇小說選刊》轉載。獲第六、七、八届黃河文學獎、第十五届滇池文學獎、第二十九届梁斌小說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