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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婷婷:囚徒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3年9月號總第465期

子欄目:小說

作者名:王婷婷

1

孫志強剛剛把車停進車庫,就在車裡翻找可能遺留的香煙,都尋遍了也沒找到哪怕一根。他煩躁地把散亂的發票、紙巾等雜物捏在手裡走出車,在掌心裡捏了一把,狠狠地砸向垃圾桶,垃圾被桶蓋彈落,他上去踢了一腳,寂靜的車庫裡咣啷啷噹一串聲音格外清脆,孫志強擔心地看看四周,過去撿起桶蓋分離的垃圾桶,重又蓋好放回原處,呆了幾秒,重新坐回車裡閉着眼睛瞇了一小會兒,才慢騰騰地鎖車進屋。他最近每天都是這樣,不想回家,又無處可去。

張麗在做晚飯,聽到門響,眼皮都不抬地繼續切菜,當他是空氣。孫志強睃她一眼,冷着一張臉,徑直快步走到客廳窗戶邊茶几上的黑色半圓鳥籠邊。兩隻牡丹鸚鵡看到他,在籠子裡歡快地跳了幾下,半棕半紅的美麗的腦袋上下左右搖晃幾下,孫志強的臉色就被晃得明亮了起來,他憐愛地、喜悅地給他的寶貝們添食,先仔細清洗飲水盅,再用消毒濕紙巾擦拭一遍裝食物的小碗,換上礦泉水,再用量杯量出今天的食物,小心翼翼地倒進去。張麗看了下他的背影,撇撇嘴,重又低頭切菜。她的男人對這兩隻鳥比對她好多了。

孫志強換了家裡穿的運動褲和舊T恤下樓,家裡的空氣又被他攪得流動起來,他偷偷睃了一眼女人,似乎很不情願地做出刻意找家務活的樣子去整理一下餐桌,又假裝挺餓的樣子打開冰箱看看,垂着眼瞼在張麗身邊延延挨挨地擦桌子擺碗筷,避免眼神碰撞。

晚飯很簡單:一盤炒青菜,一鍋排骨蘿蔔,米飯。張麗把飯擺好,自顧自坐下吃飯。孫志強看到桌上有他的碗筷,自己去盛了飯,在張麗對面坐下。孫志強吃着現成飯,心裡的冰塊消融了一點點,因有心緩和,假裝沒事但有些刻意地說:「大統華的排骨切得太小了,大一點好吃。」張麗繼續垂着眼瞼,就是不給他台階。孫志強心想,這個人沒完沒了了,不能慣她這個毛病,賭氣不再說話,幾口扒拉完碗裡的米飯,拿起飯碗就離開了餐桌。

他倆上週大吵一架,主要原因是張麗站在樓上走廊聽了會兒他和婆婆視頻。婆婆問張麗打工的收入是多少,有沒有交給他,兩個人的家,她也應該負擔一半,孫志強附和他媽說:「可不是,但她就是不出錢,我能有甚麼辦法?」張麗很生氣,他們母子私下裡就知道算計她那點收入,她沒忍住,把憋了好幾個月的怨氣朝孫志強噴了出來:「這個房子要加上我的名字,憑甚麼我要幫你供房子,卻沒我的名字?沒我的名字憑甚麼我要出錢?」

孫志強梗着脖子回:「這是我們結婚前兩年買的房子,那個時候咱們都不認識,怎麽好說加個名字就加了?再說,房子是兩個人一起住的,我媽說兩個人一起供哪裡錯了?」張麗想說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哪裡有娶老婆的人讓老婆供房子的道理?她自知這句話容易被對方以新時代男女平等的大道理拿捏住,只在心裡翻滾了幾次,嘴上卻說:「我一個初婚的嫁你一個二婚的,甚麼保障都沒有,卻還要幫你養家,天下都沒有這樣的道理。」孫志強就說她沒有一心一意過日子,兩個人的家憑甚麼該我一個人養?收入放在一起計劃開銷,這樣留着一手算甚麼?家裡的貸款、地產稅、水電煤氣都是我付,分得這麽清楚是甚麼意思?孫志強說得很熟練,不知道這些話在他心裡來來回回演練了多少回。張麗堅持她的邏輯:「沒有我的名字就不是我的家,不是我的家憑甚麼要我拿錢出來一起開銷?」倆人你來我往算着自己的貢獻,揀出昔日的一些瑣事互相指責,說着說着就吵起來,吵着吵着就說狠話,鬧着鬧着就僵了。

這裡面還有一些歷史遺留問題。孫志強回國見她那次,給他媽也辦好了探親簽證,帶着老太太和新婚妻子一起來了加拿大,打算住够半年。孫母不好意思給親友們說張麗只是小地方的中專畢業文化程度,她只是含糊地說新的兒媳婦沒兒子學歷高,親家不願意自費來北京參加簡單的婚宴,還找各種藉口索要了幾萬塊,她很不滿意,卻只能給自家女兒咕噥:「北京人還都有陪嫁,就沒有要錢。」雖然張麗比北京女孩子嘴甜,比北方人身段柔軟,但基於這些原則性問題,她放不下首都人民的架子,即使買菜煮飯,那態度也是矜持的、帶着點屈尊紆貴的意思,如果張麗對兒子百依百順她可能平衡點,但張麗和孫母期待的相反,她以為自己初婚,嫁了二婚男人,他們全家人都應該巴結點、姿態低一點。兩人這種大相徑庭的心態在一個屋簷下一日三餐,沒多久就各自積存了一堆難以言說卻耿耿於懷的意見。

孫母不喜歡兒子養的那兩隻紅腦袋綠身子鸚鵡,嫌棄屋子裡總有股鳥屎味兒,卻總在張麗面前逗弄牠們,誇獎牠們血統高貴、機靈討喜,內涵兒媳婦的出身和態度。張麗一開始只是不喜歡鳥籠子佔據客廳最好的位置,她也願意愛屋及烏,當她終於聽出來孫母話裡話外的意思,她就不能喜歡這兩隻嘰嘰喳喳的鸚鵡了。她說了好幾次:「結婚了,不寂寞了,那鳥可以送給別人去養了。」孫志強生氣了,他瞪着張麗問:「你怎麽連兩隻鳥都容不下?牠們怎麽礙着你了?」他回國那段時間裡思念鸚鵡的樣子就像思念遠方的情人,張麗以為他是個深情的男人,會在婚後把寄託在兩隻鳥身上的感情成倍地給到她身上。後來,她隱約感覺到男人對鸚鵡的喜歡,或許只是對他可以掌控的那隻籠子,及對他獻媚邀寵的動物有那種主人的滿足感。她這個活生生的正當年的女人算甚麼呢?剛開始時對她身體的喜愛和她這個人的珍愛這麽快就不如對待兩隻一百多塊錢買的舊愛了?她對孫志強的失望和怨氣拐了個彎,對上了孫母和這兩隻活物。

孫志強一直以為只是婆媳這兩個天敵的事兒,覺得女人之間這種瑣碎的、俗氣透頂的較量就像中美關係,永遠調停不好,也不至於大打出手,不理會就得了。婆媳倆都在孫志強面前抱怨,各說各的理,還都有理。孫志強不敢說她媽,只能好言好語勸張麗:「她是我媽,你能不能多遷就一點?畢竟是老人,她住幾個月就回去了。」或者說:「你幹嘛和她過不去?咱們晚輩不要和老人斤斤計較。」張麗和所有的女人一樣,天真地以為男人愛她會勝過愛老媽,應該認識到他倆才是一家人,她很不愛聽這些話,想糾正男人的觀念,她越是指責婆婆,男人越是不耐煩,新婚的甜蜜就這樣消磨掉了大半,倆人本來就不多的共同話題更少了。孫母在加拿大住得寂寞,催着孫志強改機票提前回國了,張麗偷偷鬆了口氣,她不知道孫志強有些小心眼兒,心裡埋下了不滿的種子,在黑暗的潮濕的地方偷偷發芽生長。

倆人大吵了一架,張麗搬起被子去小臥室的單人牀上去睡了。她當他是空氣,孫志強也不服軟,倆人就這樣槓上了。結婚不到一年,彼此的脾性還未摸熟就生出一地鷄毛,都有點失望,但寸土必爭,面上倒都克制着不激化矛盾。這個時候,孫志強回想起前妻的種種,他有些後悔當年不通人情世故,也不懂女人,如果自己成熟點,或許就不會離婚,日子也不會過成這樣。他後悔結婚,更後悔再婚。比起後悔,他更怕再次離婚,他從未想過孤身一人度過餘生,別人或許可以,他真的不行。哪怕是隻鳥,或者是那個看他不順眼的妻子,他們只要是個活物就能讓他安心,讓他覺得他的世界不至於空空蕩蕩。

孫志強的前妻叫田曼莉,人如其名,喜歡趕時髦,流行甚麼就喜歡甚麼。大學畢業,孫志強聽了家裡人的籌劃,被分配去了某部屬技術學院當講師,田曼莉在一個事業單位做會計,熟人介紹倆人相親認識,不到半年就領了證。孫志強的學校給結婚的青年教師分配宿舍,後來,學校有了集資房。他們平常在學校食堂吃飯,週末輪流去雙方父母家吃飯,偶爾下館子,學校有開水房和澡堂,沒甚麼家務活兒,也沒甚麼機會鬧矛盾。2000年,孩子出生以後,平時就放在奶奶家,週末送去姥姥家,日子略微忙碌,依然算得上輕鬆愜意。大概那時候還年輕吧,對幸福的理解就是每個月的工資能存下一部分,別人有的自己差不多也有。

孩子上幼兒園時,孫志強的學校擴招擴建,也合併了兩個職業學校進來,那是錢多人多機會多的年代,系裡給了他一個去美國中部某工業重鎮所在的州立大學做訪問學者的機會。那幾年移民大熱,他身邊的人都在談論遙不可及的外國福利、教育還有收入。前妻田曼莉比他還激動,強烈要求為她申請陪讀簽證。孫志強的訪問學者只有一年半,回來就可以等着評副高職稱,他想着自己出去一年多,帶點稀罕電器就回來了。田曼莉想得遠,她找熟人打聽在美國的親友,詢問美國到底怎樣,上網搜索各種資訊,流露出想移民美國的願望。孫志強對此不以為然,他馬上就當副教授了,高校的日子又安逸又輕鬆,出國是兩眼一抹黑,一切都得重頭開始,幹嘛出去受洋罪?

田曼莉就譏笑他:「就你那個破教授,還不如賣茶葉蛋的,餓不死富不了,連個車都買不起,有甚麼可留戀的?出國洗盤子都可以買車買別墅,你非要在這裡吃粉筆灰幹嘛?我寧可去洗盤子也要多賺錢。」孫志強也嚮往資本主義的美好生活,卻對田曼莉現在才說出瞧不起窮教書匠的話忿忿不平:「你嫌棄教書的窮,當初幹嘛要嫁?誰逼你了?」

田曼莉哪裡饒人,冷笑一聲,道:「我以為當老師福利好待遇好,誰知道還不如找個挖石油的。哪怕是個片兒警也比你們油水多,你有甚麼捨不得的?站在講台上對着一幫小屁孩兒還覺得自己為人師表?臭教書的就好這些虛頭巴腦的事。」

北京大妞的嘴皮子溜,說話像機關槍掃射,加上鄙夷不屑和輕蔑的表情,一個回合又把孫志強壓制住了。這次,孫志強腰桿硬了不少,不耐煩地回:「要洗盤子你去洗,我不會去洗盤子的。你除了錢錢錢,還知道甚麼?」田曼莉哪裡肯吃這種虧,搶白道:「我知道錢就够了,其他的沒必要知道,你有本事買車買房嗎?你住你們單位旁邊,我擠公交車上班不是熱死就是凍死,讓你買車非不買,你們這種泥腿子進京的人,多少代都一股子窮酸氣。」

孫志強不是田曼莉的對手,才幾個回合就接受了她的安排。陪讀手續還算順利,孩子平常上學日交給姥姥姥爺,週末和節假日由孫家兩老接班。他倆吃了同事和同學的送行酒,告別父母孩子,帶着憧憬、期待、一點點忐忑和一些茫然,先飛了十幾個小時到紐約再轉機,終於到了美國中部的愛荷華大學。

學校的華人學生會安排了接機,送他們去提前租好的房子裡安頓好,又帶着孫志強去學校報道、註冊、認識同胞和教授,幾個校友輪流忙了好些天。他倆在國內都沒考過駕照,不敢買車,孫志強還好,走路往返學校和家不過十幾分鐘,田曼莉剛到那個人煙稀少的城市不敢坐公交車,加上匯率嚇人,買棵圓白菜都肉疼,縱然風景如畫,還不如一把菠菜吸引人,沒幾天,腦子裡只有怎樣省錢、吃甚麼更省錢這些事。出國後,倆人才學着操心柴米油鹽,買東西時一乘八,肥皂都下不去手,他倆的脾氣不知不覺都變得暴躁了、也更容易生氣了,他們都覺得自己並不瞭解對方,也不能理解對方的想法,甚至一些生活細節,一些以前從未注意到的生活習慣都變成了無法忍耐的毛病。

有一次,他說:「有個同胞的家屬給台灣香港過來的單身漢做飯,他們捨得花錢,這個錢好賺。」田曼莉斜眼看看他,少見地沒說甚麼。但她的憤怒和失望擺在臉上,孫志強不敢再說她可以學做飯的話了。他們這一代人不再擅長洗衣做飯,也不追求擅長煮飯洗衣。田曼莉過了幾天就回擊了他,她說:「那誰說去給搬家公司幹活很能賺錢。」可孫志強這輩子連牀頭櫃都沒搬過,他們自己的牀墊是求了三四個同胞一起抬回來的,他沒話可說,悶悶不樂。

他試探着提議田曼莉回國,她很生氣:「不可能,我都辭職了,回去讓人笑掉大牙嗎?好歹也得呆够時間再回。」孫志強就不愛聽這些:「說了別辭職別貿貿然跟着來美國,非不聽勸,現在知道資本主義國家不好呆了?」田曼莉有些心虛,嘴上不示弱:「人家都可以在這裡活下去,我怎麽就不行了?我不相信只有刷碗洗盤子這一條路。」

田曼莉的性格不像孫志強那麽內斂溫和,她不怕人不怵事兒,在這一共才有幾百個中國人的地方,一個勾連一個,認識了一大堆中國人,到處去請教人家甚麼事好做,甚麼能賺錢。她決定考一個房產經紀牌照,風風火火借了一堆書,拿回家就埋頭苦讀起來。在孫志強眼裡,做生意是最不靠譜的事,低三下四的,見人就臉上堆笑,那很丟臉。他也反對田曼莉花錢去參加培訓班和考證,倆人為此又吵了幾次架,有一次實在太激烈,房東過來拍門說再吵就報警,他們這才不敢大聲對罵。孫志強又抱怨幾次田曼莉不安心鑽研廚藝,說她花錢大手大腳,田曼莉反擊他在牀上沒意思,縮手縮腳不是男人。別人在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相依為命,感情越來越好,他倆的關係卻在這裡越來越差。吵架是會上癮的,也會變成一種習慣,就像炒菜放辣椒,會越放越多,口味越來越重。倆人把這些年積纍的鷄毛蒜皮的小事都扯出來罵了又罵,吵架的內容一次比一次豐富,說話一次比一次難聽,都對彼此露出的真面目痛悔不已。吵着吵着,不知道是誰喊着離婚,另一方不肯示弱:「離就離,趕緊離。」

田曼莉心裡怎麽想的,孫志強不知道,他雖然嘴硬,但心裡咯噔了一下,眼前的家一下子模糊了,光線似乎突然被抽走,整個世界變得支離破碎,充滿了各種不幸的、可怕的、痛苦的黑洞,他掙扎在黑洞邊緣,害怕被吸走。但他不願意讓田曼莉看出來他的軟弱和他的害怕,他顧不上那麽多,他只知道不能輸了眼前的戰鬥。

七個月後,田曼莉在連考了兩次房產經紀後,終於拿下了地產經紀執照,同時又拿到了駕駛執照。她一個人悶聲不響花三千美金去買了輛二手車。孫志強沒說甚麼,他已經沒資格說甚麼了,他倆好幾個月沒有好好說過話了。

最後幾個月,在留下還是回國的重大問題上,孫志強堅持一起回去,田曼莉要求一起留下,互相較勁似的,都不肯讓步,也不聽對方的理由。孫志強沒有告訴田曼莉,他的導師不喜歡他,表面上客客氣氣的,但眼睛裡的冷淡整個系的人都看到了。他也滿心以為咬牙再讀個博士,可以在美國當個教員,去大公司找份工程師的工作,誰知道一番打聽之下,原來都是一廂情願的癡心妄想。他的英文聽說不太好,講話磕磕巴巴,語言關就成問題。美國的博士一大把,教職得有點成就才能得到推薦,不是誰都有機會。大公司的工作更不容易,專業熱門還好,孫志強的化學專業,美國人找到工作都比較難。看清現實後,孫志強一心想早點結束訪學回國評職稱。

他們的簽證只有一年半,到時間就必須走人。做地產經紀是需要積纍的,做得越久越順,雖然陪讀簽證可以考執照,地產經紀的牌照還不能正式用,田曼莉的佣金需要借別人的公司,給人抽了頭才可以拿到。人脈、經驗需要多久積纍,誰都沒譜。

孫志強說:「窮折騰這些有甚麼意義?」田曼莉回他道:「甚麼鬼的意義,別扯這些沒用的,有本事你去賺個幾千!」晚上,聽到身邊田曼莉傳來的呼吸聲,孫志強有心通過親昵來緩和關係,手一伸過去就被罵:「流氓,就想這些下流的事,我要睡覺。」孫志強這個人,生氣了就悶着,不高興就黑臉。偏偏田曼莉神經大條,她看不上這個人,她不在乎他高興還是不高興。

不知道她怎麽折騰的,竟然在臨走前做成了一單小公寓的買賣,雖然第一次成交才拿到兩千多美金的佣金,卻讓田曼莉無比振奮,她發着狠說,如果孫志強不去想辦法留下,那麽回國就辦離婚。他的脖子一梗,吼道:「離就離,誰怕誰,回北京就去辦手續,不辦我就是孫子。」

孫志強回到系裡上班才知道副教授名額滿了,下次評職稱是三年後。領導不是原來的領導,新上任的這位先是好脾氣地安慰他:「出國和職稱不能都給你,那讓別人怎麽說呢?」然後笑瞇瞇地問:「在美國學有所成,很快就可以拜讀到孫老師的大作了吧?我相信,等孫老師有一定的學術成果,評職稱就沒人有異議了。孫老師啊,教育部有新規定,進修不能代替學術成果。」孫志強一下子蔫了。這是他的短板,在美國訪學,訪的多學的少。他最發怵的就是學術研究,不像文科,可以雲山霧罩碼字,化工領域靠的是紥紥實實的實驗和數據。

孫志強和田曼莉回國後就去民政局扯了離婚證。家裡的存款都是田曼莉拿着,沒給他留一分錢,還說房產無法分割,孩子歸她養,吃虧吃大了。他說不過田曼莉,從來就說不過。沒想到的是,田曼莉很有辦法,離完婚沒幾個月就帶着兒子去了美國。前岳父母不肯說怎麽去的,孫志強拉不下臉多問,父子倆只有一個QQ聯繫方式,孩子很少用,他的留言時常石沉大海,只偶爾被打撈出來回覆一句半句,父子本來就不很親密,久而久之,他們之間的那根線越來越細,那一頭的風箏飄得越來越遠,幾乎看不到蹤迹。

離婚加副教授泡湯,他的心情一點點低落下去,很少有高興的時候,他覺得自己是失敗者,是一個倒霉蛋。他憤怒,他也哀嘆,有時候他懷疑自己真的沒本事,有時候覺得他只是運氣不好,千里馬沒遇到伯樂。他像被吸走陽氣的行屍走肉,面色晦暗,皺紋突然多了十幾根,手上長出了幾顆老年斑,整個人矮了幾公分,也瘦了一圈,以前的衣服穿着有些肥大,顯得款式更老了。

 

2

有親友同事給孫志強介紹女朋友,離異帶孩子的他不樂意,未婚的要麽層次太低,要麽顏值很低,見過兩個離異沒孩子的女人,吃了幾次飯就沒了下文。

過了兩年,高校大幅度改革,首都所屬的學校率先開始,要求每個老師競聘上崗,學生每個學期打兩次分,獎金、排課的多少以此為依據。孫志強何止不順心,加上和系主任不對付的諸多為難,心裡憋悶得度日如年般。失眠了好些天,輾轉聯繫上了剛剛移民加拿大的大學同學,打聽移民情況。遞申請、考雅思、辦各種手續,前前後後折騰了三四年才辦妥移民。他心裡想着,自己反正是要走的人了,那幾年,他在系裡倒不太難熬,對職稱的態度是評上了好,評不上也不要緊的心態,不執着了,也就不那麽煩惱了。他很快就要去發達國家享受高福利了,一般的女人就難入他的眼了,而他能看得上的女人對他描畫的未來笑而不語,不肯和他吃飯看電影。

孫志強孤身一人登陸多倫多。這次,他花掉了所有的積蓄才付了一居室公寓的年租,他的同學講了很多初來乍到的艱難,他終於明白,要出國就必須放下腦力勞動者的架子,先找可以賺到錢的工作養活自己。他的第一份工作是每天下午到晚上在一個中餐館洗盤子,早上去社區學校讀電腦技工證書。有時候晚上回到家已經十點多了,他得忍着瞌睡寫作業。餐廳每週一不營業,只有這一天他能早早上牀睡覺。熬了一年多,拿到了初級電腦專業證書,他找到一份貿易公司的記錄員工作,每天根據各種數據整理永遠做不完的表格。

孫志強聽說田曼莉一去美國就結婚了。他早就淡忘了兩個人的恩恩怨怨,夜深人靜時想起過去,那段婚姻生活遙遠得不像是真的。每個月最後一週的週末晚上和兒子視頻的半個小時是他過去幾年唯一固定的生活內容,那個小時候胖乎乎的孩子,如今清瘦多了,夾雜着英文的中文說得越來越不利索。孫志強拚命找話題,那邊的兒子拿着一本漫畫一邊嗯嗯啊啊回應他。

兒子是他前半生除了母親之外唯一的情感羈絆。他當然也有父親,依然健在,他們很少直接交談,總是由母親在中間傳遞消息。他和兒子一個月裡的這半個小時聊天內容儘管寡淡無趣,甚至雙方都有點勉為其難,但他不會放棄,也不願意放手。想到放棄和放手這兩個詞,他隱隱約約預感到,放棄和放手會是早晚的事,就像那段婚姻。

在多倫多穩定下來之後,他在暑假期間去接了兒子到他這裡住一個月。父子倆四五年沒見面了,既熟悉又陌生,都有點客氣。孫志強難免旁敲側擊,知道了前妻嫁的是一個喪妻的電腦博士,給人家兩個讀了高中的女兒當後媽。他聽了冷笑一聲,問兒子有沒有被欺負。他兒子聳聳肩說:「還湊合吧,我們很少說話。」他以為田曼莉多有本事,糟老頭兒只不過有個大房子罷了。想着田曼莉並不是善茬,離婚的時候和他媽吵架的彪悍記憶猶新,想必不用太擔心。兒子不喜歡他的小公寓,嫌廚房太小,客廳逼仄,夏天熱得冒汗,空調都沒有。出去玩只能坐公交車,遠一點的地方,沒車去不了。他在和他媽媽視頻時說起這些,田曼莉倒沒說甚麼,孫志強先吃不消了,勉强伺候了兩週就讓田曼莉把兒子接走了。

孫志強在公司做得並不開心,收入低,幾乎沒朋友,還有被炒魷魚的危險。這一年是少見的寒冬,孫志強在公交車站等車,不知不覺犯睏了,被路人扶上車後才知道差點丟了小命。零下三十幾度的時候,人會感覺瞌睡,然後失去知覺,若再多幾分鐘沒人發現就很快會失溫死亡。

孫志強很怕死。來年春天,他下決心賠了一筆房租,搬去了比較溫暖的溫哥華,又去學車買車。離婚十年後,這個昔日的北京爺們兒學會了放下身段,學到了幾樣粗糙的手藝。經好心人指點帶路,他給人家剪草坪做花園混了有大半年,在西人連鎖超市裡找到了管理貨倉的工作。每天朝九晚五,和壯碩的白人一起搬沉重的貨箱,一開始腰痠背痛,沒有多久就適應了這種強度的勞動。休息時間,混雜在粗豪的白人、菲律賓人、福建人中間喝啤酒,講笑話,週末和同事們相約着去公園燒烤,累是累多了,好在工資多了一些,交往多了一點,這個工作能有保險和退休金計劃,這給了他不少安慰。

一晃,來加拿大三年,吃了新移民的苦,省吃儉用,他媽又拿出老本補貼一點,孫志強在周邊城市的新開發地段買下一棟townhouse,算是有了自己的家,生活也逐漸像樣起來。

孫志強不愛回首往事,也不傷春悲秋,他甚至忘記了很多事,不願意想起,更不對人提起曾經站過大學講台。他加入了同鄉會,認識了幾個鄰居、華人同事,人家都是拖家帶口奔着國外的教育和環境來的,問他:一個人移民是圖甚麼?孫志強從未認真想過這個問題,第一次被問懵了,以後再有人問起來,他說:「我喜歡這裡的環境,天高雲淡,自由自在。」這樣詩意的解釋贏得了真真假假的認同。也會有人湊趣:「人家老孫在國內是大學老師,來這裡做普通人,境界不一樣。」孫志強矜持地笑笑轉移話題,心裡咬牙切齒地啐:「他媽的誰知道會成這樣?還以為吃苦是暫時的。」幸虧,都是漂泊異鄉為異客,沒有誰追根究底你內心真正的想法,大家湊在一起吃吃喝喝,彼此排解寂寞,酒酣耳熱一番,笑鬧幾句又各自散去。

只有孫母總唸叨他沒老婆沒孩子將來怎麽辦(老太太流露過,被親媽帶走的孩子將來和父親是不會親的,也指望不上),她琢磨着兒子好歹有了外國護照,年紀還不太老,如果從國內找個媳婦,或許還能再續香火。一開始,給他找的都是北京本地高學歷未婚女青年,有的人一聽他六八年的歲數就拒絕了,有的人打聽他的收入和房產情況後拒絕。後來,他媽可以接受離異沒小孩的,視頻了七八個都沒有下文。再後來,他媽也願意看看離異帶孩子的,介紹人問能不能帶着孩子出國,他父母一合計,這種離異女性哪裡是要嫁人,這是找跳板,還附帶着給別人家養孩子,那怎麽行?孫母精明,看形勢不對,調整戰略,改變思路,目標由都市轉移到三四線城市。託來託去,孫志強的一個表弟媳婦兒把自己娘家的一個重慶山區小縣城大齡未婚表妹的照片拿了過來,說她願意視頻聊聊。

南方姑娘長得五官圓潤,眉眼秀氣,說起來也三十大幾了,看起來像是二十幾歲,還是未婚,聽了孫志強離異和藍領打工的情況沒甚麼意見,願意處一處。

孫志強看到張麗的照片驚艷了一下,那種南方佳麗的柔美頗有一種動人的韻味,照片裡的人凹凸有緻,他一改以往不甚積極的態度,打電話讓他媽去要張麗的QQ號碼,甚至有一點急迫。他媽猶豫了:「志強,好好考慮考慮,這麽大年紀還沒結婚,會不會有啥問題?她才讀了個中專,長這麽漂亮還沒結婚,作風問題還是身體原因?咱們得慎重,啊?你說呢?」他說:「媽,就是先互相瞭解着,這麽遠呢,又沒有啥實質性發展。我離婚還有兒子,人家有過感情經歷,我還能挑?關鍵還是看我們倆能不能合得來吧。」老太太第一次看到兒子這樣積極和迫切,想到他已單了十年,轉眼就奔五的年紀,多少不甘心都暫且按住不表,答應去要甚麼扣扣號碼。

孫志強和張麗一聊就有了化學反應,曖昧的、帶着想像力的旖旎風光瀰漫在倆人的對話中。孫志強就像初戀的青澀男孩兒,廢寢忘食、精神亢奮。工作間隙四處尋找信號滿格的地方,事無鉅細都想傾訴給這個素未謀面的女人聽。

孫志強去電話商那裡選了一個三星的最新款手機,把家裡和自己的頭臉好好收拾了一下後,進入了視頻聊天階段。張麗會說話,她臉龐柔美,比照片裡還多了一分靈動,帶一點嗲嗲的口音,關心他的飲食和工作。孫志強這顆沉寂了很久的心被激盪着,恨不得一天說完所有的話。好些個晚上,做夢都是張麗,有些難以描述的場景,害得孫志強上班時心猿意馬。張麗感覺到視頻那邊的男人對她的迷戀,不放心的是他的真誠,有些撒嬌地說出了她的顧慮,這更激發了孫志強的鍾情。從來沒有人在乎過他是不是真心。孫志強隔着一萬多公里的網絡,拿着手機,給她看了自己的家、工作的地方、外面的街道,對張麗的顧慮一一解釋,他從來都不知道自己這麽愛講話。

張麗的家在南方小城,父親是工人,母親是家庭主婦,她早早出來上班賺錢幫着弟弟娶媳婦。張麗曾經差點就結婚了。結婚前夕,她和未婚夫在新房裡收拾停當,看着一派喜氣洋洋的景象,來了興致,提前在婚牀上激情燃燒着迎來了前所未有的高潮迭起。正當他倆陶醉於身體交融時,門被砸得震天響,倆人衣冠不整地打開門,一個大肚婆一言不發就擠了進來,未婚夫看到來人,轉身逃進了剛剛才顛鸞倒鳳的臥室。

女人抓住愣在原地的張麗,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自己懷孕了,卻被離婚了,她老公根本不行,倆人幾乎沒有過成功的性生活。張麗以為她走錯門了,勸她再看看門牌號碼。女人接着說,她老公說這個孩子不是他的,打掉可以,生下來不行。女人拉住她的手哭着說,大夫說墮胎可能導致不孕不育,她害怕再也不能生孩子了,她想生下來。她老公後來同意她生了,這幾天就是預產期,但老公又反悔了,讓她生完了送福利院。她實在捨不得,只能過來找張麗的男朋友,是他的種,他怎麽可以讓自己的骨肉進福利院?她說,高齡孕婦再不生就沒機會了,孩子已經足月了,她只能過來求他們留下這個孩子。

張麗過了好久才搞清楚這個複雜的故事的邏輯線,她叫男朋友出來說清楚,那邊死活不開門,隔着門喊:「你們說咋辦就咋辦,別來問我,我也不知道怎麽辦。」張麗也在新房裡哭鬧,撒潑打滾,她氣得發抖,到底不敢對孕婦動手。萬一對方有個好歹,就是人命關天的刑事案件了,這一點腦子和理智她還有。孕婦不肯走,半躺在沙發上講一會兒哭一會兒,未婚夫怎麽都不肯出來,張麗先受不了了,倉皇逃離現場,哭哭啼啼跑回了家。張麗的兩個弟弟聽說了,帶着人去搬空了新房,只剩下那張挺貴的婚牀,因為那個孕婦躺在上面不走,誰都不敢碰她,幾個人叫罵一頓姦夫淫婦,無人應戰,只好悻悻然離去。那件事之後,張麗睡了好多天才起來,整個人瘦了一大圈。這樣一蹉跎,就到了三十三歲。等她終於肯考慮結婚的事,介紹的不是離婚的就是喪偶的,基本上進門就當後媽。被她媽嘮叨得煩心,她哭道:「你們是想讓我將來回娘家討飯吃還是我自己孤老終身?」

孫志強樣子一般,人也老了點,但他被離婚、被出軌的遭遇讓張麗萌生出同病相憐的柔情。海外華僑,婚後還可以給她辦出去當外國人。她想:或許這天上掉下來的金龜婿可以讓她在老家和親戚面前揚眉吐氣,把憋了多年的怨氣給出了。有了這些想法,她不由自主地找到了孫志強身上的很多優點:北方人的豪爽,成熟男人的穩重,見過世面的妥帖。孫志強也很滿意,張麗柔美的笑容,一來一去的嬌嗔,那種圓潤帶來的飽滿激盪着他久旱的心,讓他有種初戀的感覺和激動。他已經很久沒有在凌晨五點醒來,曾經懷疑自己徹底失去某種功能。他迫不及待地想見張麗。

孫志強為回國做好了一系列的計劃:提前申請了兩個月的假期,從頭到腳置辦了一些衣物,買了各色楓葉國特產,取出一些積蓄,央求朋友一定要精心照顧他心愛的牡丹鸚鵡。到了北京,他到底還是有些擔心,因此聽從了他媽的意見,找了個理由沒去重慶見面,而是給張麗買了來北京的機票。據說那邊有各種禮數,樣樣都得拿銀子趟過去。孫志強這些年過的拮据,金錢是中年人的命根子,他要攥得緊緊的。

張麗在電話裡含蓄地提到他們家鄉習俗還有彩禮,孫志強假裝外國友人不懂這些俗禮,害得張麗唯恐金龜婿飛了,還反倒說她媽和她弟弟:「人家堂堂一個碩士,外國人了,你們還好意思提彩禮?他回國了,可以挑的女人一大把,倒貼的都排不過來,如果我們倆成了,啥事不好說?幹嘛非要現在要這個那個把人嚇走了!」這一番話正中要害,一家人空前一致地為她置辦了一些衣物和首飾去北京和孫志強見面。

張麗比視頻裡看起來還漂亮,豐滿,有些壯碩,更顯性感。和孫志強初見的時候一直羞澀地低頭,卻不畏縮,倆人客氣一會兒就接續了網上聊的話題,一個刻意,一個有心,沒幾天就有點如膠似漆的樣子了。孫志強眼睛裡都是笑,私下給他媽說:「就她了吧,媽,趕緊定下來,我不能再請假了。」

他媽不是太滿意,但兒子的年紀已經這麽大,他又那麽喜歡,只好點頭道:「好嘛。但媽要提前囑咐你幾句,你別太慣着她了,壯壯他媽就是前車之鑒。張麗一句英文都不會說,出去了就靠你吃飯,你再不拿着點,還得受欺負。你一定要把錢給攥好了,不把好錢,就拿不住人的。這事你得聽媽的。」

孫志強這些年也反思過。第一次婚姻就毀在經濟大權被前妻掌握,讓她得隴望蜀,數着錢過日子,越發不知饜足。第二次結婚,不能犯了同樣的錯。他順便在心裡罵了一圈女權,現代文明好是好,就是對女人有點太好,婦女何止解放了,恨不得騎在男人頭上。要說作威作福也就罷了,她們對男人還有諸多挑剔,要能賺錢,還要會做家務,得會哄人,還要不禿頭不發福。早知道現代化是這樣的,如果他能選,他寧可沒有汽車飛機,也不要這樣的現代化。

 

3

中年人的愛情有時候比少年去得更快。張麗和孫志強相處了一個月左右,心裡各自都有不同程度的失望。孫志強帶她坐公交車逛北京,介紹了很多種小吃,一次都沒去過像樣的餐廳。重慶老家的習俗是給未婚妻買衣服買包買鞋買首飾,孫志強只給張麗在恭王府門前小舖裡買了一雙八十塊錢的繡花布鞋,引經據典說了幾次這雙布鞋多好看,張麗心裡不高興,可她不能計較細節了,她現在需要的是一個婚姻,衣服鞋包這些東西有了固然好,沒有也不要緊。她把失望掖進心底深處,一心只想結婚,有了那張紙就踏實了。

孫志強見了張麗才知道這個女人看起來柔柔的,其實也不好惹,他有些後悔了,但張麗有一對和身材不合比例的大胸脯,她不能穿帶鋼托的塑形胸罩,那對薄薄的布包裹住的乳房,一走路就上下搖晃,他被晃得眼暈,只能再次接受命運的安排。

有一天,倆人商量着一些結婚細節,張麗好像突然想起來一個問題,笑嘻嘻地問:「聽說你在加拿大的房子是你媽媽給買的?不是你的名字?」孫志強遲疑一會兒,心裡想到了來龍去脈,打算模棱兩可混過去。張麗又問他:「你媽又沒出過國,怎麽可能用她的名字?」孫志強只好說:「都是我媽給的錢,她要求加上她的名字,我就給她辦了。我媽就我一個兒子,我姐條件那麽好,又是嫁出去的,我媽的名字和我的名字有啥不一樣?」他看看張麗的臉色,補了一句:「我和我媽是聯名,也有我的名字。」張麗有些彆扭,想想也沒話好說。人都來了,倆人在孫家,半推半就也睡在一起了,成了熟飯,似乎也不好事事認真計較。雖然房子是大事,怎麽能大過婚姻。

張麗是帶着戶口本過來的,孫志強的假期過半時,找了一個吉日,張麗穿一條玫紅色裙子,紅色高跟鞋,孫志強穿着西裝打着領帶,一起去民政局。排隊領證的人不少,工作人員懶洋洋地瞄了瞄他們的證件,手底下啪地一聲蓋了鋼印,也就十幾秒,兩個紅本本就推了過來,加上排隊,一共用了五分鐘。孫志強的北京戶口和身份證都在,那時候沒聯網,不主動註銷就沒人知道他拿了外國護照,他答應過張麗在國內領結婚證。走出民政局,刺目的陽光有些晃眼,熙熙攘攘的街道,倆人成為人海中彼此的唯一。張麗有些激動,伸手挽住孫志強的胳膊,半個身子都貼上去,柔聲說:「以後我就只有你了。」

孫志強在這個時候卻想起十幾年前第一次走進這裡,那一次,田曼莉領完證就一邊跑去公交車站一邊抱怨:「排隊的人太多了,早知道請半天假,我給主任說的是晚一個小時。」他揣着嶄新的結婚證,一肚子感慨留到晚上就消化光了,再也沒機會說出來。這一次,張麗的柔軟讓他心下盪漾,大手包住小手,對她笑了笑,心裡五味雜陳。

本來打算領完證回家的,孫志強突然想起和前妻從結婚前說到結婚後,一直到離婚都沒有去成的老牌西餐廳馬克西姆,他胸中升起一股豪氣,揮手截停一輛出租車,拉着張麗就上車,在車上給她細細講了馬克西姆的歷史和由來,那是他少年時期心目中最好的餐廳,這麽多年來,只有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後由父親帶着去過一次。

在餐廳坐下,服務員拿來兩本又大又厚的菜單分別放在他們面前,張麗推回去:「你點就行了。」孫志強道:「你也看看。西餐是自己點自己的。」張麗習慣性地先看價格,在中英文對照的小小的一行行字的右邊,字很小,數字很大,她用手指頭劃到前面的菜對照,一個菜二百多,便宜的也要一百多,咖啡和茶都是六十八,她的心裡打起了鼓,也盪漾起因為結了婚而改變了生活品質的幸福。

孫志強的臉越來越黑,看看附近沒有侍者,對她說:「這裡的菜比美國都貴,牛排都要三百多,太會宰人了。」

張麗也覺得貴,但今天是她結婚的日子,越貴越有意義。她對孫志強笑笑,點頭附和他:「就是,越是門面好看的店,越是不實惠。」孫志強到底點了兩樣價格倒數第二第三的菜,又努力堆上笑臉,給張麗說了好多加拿大的好處,比如西餐不貴。菜很快上來,倆人分吃一份牛排、一份沙拉,和一份甜點,勉强吃了個半飽。張麗聽到說加拿大醫療全部免費,聯想父母住院幾天花了幾萬塊,心下寬慰,面前的飯不好吃也只是一頓飯而已。

孫志強全家人召開了一次家庭會議,由他媽主持,闡述了議題:二婚不好大操大辦,就以送行的名義叫幾個近親吃飯。不告訴大家是喜宴,免得這些親友再送一次紅包。他媽扭捏地說:「我們北京這邊,二婚不能叫人拿紅包。」張麗心裡酸澀了一會兒,說不出甚麼。他們一家子人圍坐在一起,她只有一個人,有甚麼也說不出來。

吃飯前,張麗去附近的美容院化了一個濃妝,穿着領證那天的玫紅色裙子,第一次上腳的高跟鞋,在一堆日常打扮的家常氣氛中顯得格外隆重。她硬着脖子,不管也不看別人的眼神和面色。她憑甚麼在乎?這是她的結婚喜宴,她這輩子唯一的一次。

臨別時,幾個親戚約好了似的每人塞了一個紅包給孫志強他媽,幾個人推來推去,他媽看着推不過去,只好拿了。老太太不習慣帶包包,就去尋了孫志強姐姐,把紅包都塞進了女兒的皮包。回到家,張麗等了兩天都沒見婆婆把紅包交給她。想問問的,幾次話到嘴邊又憋了回去。也許因為孫志強是二婚吧?張麗想不通:「男方是二婚,憑甚麼委屈自己這個初婚的新娘子?」

 

初到溫哥華,第一次住進樓上樓下的別墅,看着外面綠樹紅花,老外在身邊走來走去,張麗的心情就像課本裡形容的那隻快樂的小鳥那樣。她不會開車、不會英文,只在家附近走走路,把家裡打掃得乾淨整齊,每天做好飯菜等着孫志強回家時的心情都像是期盼情郎。這種日子不知道為甚麼過得那麽快。孫志強恢復了結婚前的沉默寡言,偶爾來了興致會帶張麗出門熟悉環境,大多數時候,吃過晚飯就看電視,看一會兒就打哈欠,然後去睡覺。新婚時的甜蜜過後,孫志強開始抱怨菜太辣了,張麗離開辣椒就不太會做飯,吃甚麼就成了每天最大的事。在牀上也就那麽回事了,他總是很累很睏,身體的需要有限。

其實,孫志強在北京的時候就有了點心結。沒見面的時候說起過彼此的歷史,張麗那個意思是她沒甚麼歷史,因為要結婚了才知道男人出軌,小三都快生了,她憤而退婚,之後相了幾次親,各種不合適。話裡話外的意思,她沒甚麼男女之事的經驗。孫志強暗暗竊喜撿了個處女,或者是一個沒幾次經歷的生瓜。孫家父母睡在薄薄一層牆的隔壁,倆人束手束腳地熟悉對方,大腦被新奇感佔領,顧不上想其他事。溫哥華偌大的三層只有他們倆和住在一樓臥室的孫母,已經不陌生的兩個身體就像久別重逢的老朋友,既熟稔又新鮮。張麗被三四個不同風格的前男友調教過,身體熱起來時和重慶火鍋一樣辣得恣肆,她的花樣和叫聲讓孫志強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酣暢淋灕,也讓一個傳統中國男人的心裡升起了一種難以言說的他自己都覺察不到的憤懣。有性經驗不算甚麼,發現第一次結婚的老婆性經驗豐富,性慾旺盛,他的心裡很難受,卻也只能慢慢地接受、慢慢地忘記。他需要一個女人和他組成一個家,他比一個女人還需要婚姻,他害怕一個人生活。

張麗和孫志強變成了夫妻後才發現這個男人看起來挺老的,禿頂越來越顯眼。兩人極少有觀念一致、理念相同的話題,唯獨在盡力避免矛盾這件事上態度一致。歲月悠悠,消磨掉了年輕的狂放,帶來中年人不動聲色的保全。

張麗本是個機靈活潑的人,她很快把異鄉生活的門道摸熟了。她和斜對面同胞女鄰居成了好朋友,跟着她認識了一大堆華人教會的兄弟姐妹。孫志強被張麗拉着去過兩次家庭教會團契活動,他不喜歡那種場合,也不贊成張麗去。張麗不理會他的態度,每個週日早早起牀,在廚房裡精心準備帶去聚餐的菜,臨走前急匆匆化個妝,拿出平日裡沒機會穿的高跟鞋和皮包。那是她在異國他鄉唯一的社交活動,只有在這裡,才有人注意到她的打扮、她的面色,才有人和她聊家長裡短。

有一次,孫志強動了氣:「一到週末就跑出去,我就在家休息兩天,你就不能好好在家給我做頓飯嗎?給別人做飯那麽積極。」看着他氣哼哼上樓的背影,張麗壓住了想懟回去的話,沒搭理他。回房間換衣服的時候,她不看孫志強,省略了平日裡化妝的程序,脫下做飯的舊衣服,隨便套了件鮮艷的衣服就走了。晚上回家,孫志強依然給她臉色,她不想慣着他,重重地背過身子,把自己的被子裹得緊緊的。

張麗的腦海裡一件一件地反芻那幾件她耿耿於懷的事:房子是婚前財產,沒她的名字;無論她怎麽暗示明示,孫志強從來都不肯告訴她銀行卡密碼;她從未單獨出去購物,錢包裡永遠是幾張二十元現鈔。張麗以為的婚後生活不是這樣的。她像是房客,擁有一把家門鑰匙並不意味着有一個家。

男人的媽媽共同擁有這個房子,他還有個兒子,是天經地義的繼承人。張麗想起當年的未婚夫,馬上要辦酒席了,一個懷孕的女人挺着肚子就趕走了她。這裡也一樣吧,哪一天說不是就不是她的家了。

有一天事後,張麗慵懶地蜷縮在孫志強懷裡,閒閒地說:「志強,你看,女人總是需要安全感的,我要和你白頭到老的,總是需要一點甚麼確定的保障。聽說房子可以加上我的名字,你媽只要簽字同意,你就可以找經紀辦。燕子你知道的,她有個朋友做房產經紀,說挺簡單的。我就圖一個安心,圖一個踏實。」張麗等了很久也沒聽到回答,撑起身體看着孫志強那張僵僵的臉,她執拗地看着他的眼睛,孫志強躲不過去,說:「我問問我媽吧。難說,老太太挺難說話的。」張麗也不是輕易就搪塞過去的,她撇撇嘴問:「需要你們兩個人都同意,那你同意嗎?」他用手攬着張麗滑膩的腰,帶着中年男人特有的耐心:「我的就是你的,咱們倆不分彼此,只要咱們倆在一起,寫我名字的任何東西都由你說了算。」張麗問:「那麽,咱們倆如果不在一起了呢?我就甚麼都沒有了是嗎?」

孫志強這個人本質上沒啥心眼兒,腦子一根筋,當下,他一臉理所當然地反駁過去:「咱們倆都不在一起了,當然我的就是我的,你的就是你的,這還用說?」他看到張麗變了臉色,趕緊找補:「再說了,我不會再次離婚的。第一次離婚也是那個女人非要離婚,我不會拋棄你的。」張麗生氣道:「這哪裡說得準?如果將來你不要我了,和你過了幾年,我分點甚麼也是應該的。寫一個名字都不肯?不就是一個形式嗎?」孫志強反問:「既然是一個形式,你也沒打算和我離婚,為甚麼非要這個形式?這不是多此一舉嗎?」張麗一骨碌坐起來,整個人像點了火的炮仗一般,噎着嗓子瞪着他說:「你有自己的兒子,你不讓我再生。將來的事誰說得準,那時候我一把年紀怎麽辦?沒有自己的孩子,我老了誰管我?」孫志強啞口無言,她白晃晃的胸垂下來隨着身體搖擺幾下,搖晃得他幾乎要喪失立場,只得柔聲哄她:「不會的,咱倆一定可以白頭到老。有我的,就有你的。」

沒結婚的時候提這個事,張麗還可以理解成關係不深,誰會把房子這樣的東西輕易就分一半?倆人都過了一年了,還把她當外人,她也動了氣,噌噌噌起來,穿上睡衣,踢踏着拖鞋就去了孫志強為兒子準備的小臥室,嘭地關上了門。孫志強想追過去繼續哄的,過去了能說啥?房子是他這輩子唯一的財產,就算是他兒子,也得等他死了才能繼承。

孫志強想想也生氣,這個女人沒結婚幾天就露出了本來面目,他媽說的沒錯,恐怕就是把他當飯票,淨想着搜刮他。比他年輕,比前妻漂亮,誰知道將來?她不講理隨她去,不慣她的毛病。倆人至此彆扭上了,張麗每晚咚咚咚地去小臥室。孫志強覺得自己沒錯,是張麗這個人過分。中年人了,不會用一輩子的積蓄去換一個熱被窩。

張麗自從那次耍脾氣後,家務活也不大上心了,基本上在小房間裡不出來,他這些年懂了點懷柔手段,積極地做飯洗衣,態度溫和地招呼她吃飯,在飯桌上搜腸刮肚想話題聊。偶爾買一點小零食回來,假裝不經意地獻過去。張麗並不附和他的話題,卻也不針鋒相對發火,一副好整以暇、長期抗戰的樣子。他心裡暗暗叫苦,這個女人比前面那個難搞,南方女人更有韌性。

他想起了前妻,想起了很多往事。他想起田曼莉那個人雖然脾氣火爆,好處是沒小心眼,有事就擺在桌面上噼哩啪啦吵出來,吵完了就沒事了。他有點想念田曼莉,想念她的直爽和大氣,也想念她身上的那股子傲氣。張麗似乎打算長期抗戰。真刀真槍幹仗,對方總有破綻,這種十級防禦,讓人無從下手,無論是進攻還是和解,都不得其門而入。

孫志強的房子這兩年伴隨着加拿大的移民暴增而升值,如今是當初購買價的兩倍多。出國這麽多年,他只攢下這個家業。聯名就相當於贈送一半給她,憑甚麼?孫志強心底不是沒有後悔過再婚,但他不知道該怎麽處理眼前的問題。張麗以為這樣冷一段時間他就會軟下來。一天又一天過去了,她的心一點一點冷了下來,終於知道加名字是不可能的事了。

張麗每日昏昏欲睡,鬱悶就像外面連綿不絕的雨,淅淅瀝瀝,一天要下好幾回。好不容易熬到春天,白晝長了,草木青翠欲滴,路邊早春的花競相開放。又過幾日,滿樹櫻花搖曳生姿,驚艷了整個春天。

陳阿姨過來邀請張麗參加春遊團契,路上,陳阿姨問她為甚麼瘦這麽多,一個勁兒勸她別減肥,身體要緊。她說她想打工,但她一句英文都不會怎麽辦?陳阿姨跑了幾步,從前面的一堆人裡拽出來一個胖胖的女人,說她啥都懂,請她幫忙就好了。女人癡肥矮胖,臉龐圓潤飽滿,話語爽利,說明天就帶她去見一家華人超市的老闆,語言不是問題,她也不懂英文。溫哥華這個地方,好工作她不懂,超市餐館長期缺工,只要她不怕辛苦,找份工做不是問題。

張麗去了市中心一家華人超市蔬菜部工作,事情很簡單,坐在巨大的工作檯旁邊,把蔬菜的老葉敗葉擇掉,捆紥好,再拿去擺放在蔬菜區。她一個小時就做得很熟練了。按最低工資標準,一天六個小時,換算成人民幣也有三百塊。

張麗臉上有了笑容,孫志強心情就好了起來。張麗上班時聽着一起擇菜的女人們聊熱播電視劇,也好奇劇情發展,孫志強識趣,主動幫她搜索出來。坐在沙發上一起看劇,身體就先和好了。但加名字這事就像張麗腎上長的結石,不知道甚麼時候就會突然疼起來。

擇了幾個月的菜,一起幹活的女人裡,先後走了兩個,據說去給有錢人家當保姆了,管吃管住,賺得比這裡多一倍,也沒這裡累。她們說,溫哥華這裡有錢人太多了,最缺保姆,東家不好打西家,不愁找下家,可惜她們要每天回家給老公孩子煮飯,有時候孩子學校有事,只有這裡只要打聲招呼就能請假。有身份的保姆有醫療卡,打工也合法,更受歡迎。張麗動了心,悄悄託人幫她也介紹個東家。她想着自己年紀大了,手裡得有點錢。人這一輩子,最可靠的還是自己,是自己的手,是手裡攥住的錢,其他都是虛的。她覺得自己還不如孫志強的鸚鵡,不見得能一直被他養着,鳥籠子再好看也是一個飛不出去也不敢隨便飛走的籠子。

 

4

張麗進門的時候,那家的太太正在敷面膜,沙發上亂堆着包包和衣服,廚房檯面上食物水果髒盤子堆疊着,寬敞明亮的一層大廳通向廚房餐廳書房的走廊很長,頭頂的水晶燈明亮璀璨,亂得很高級。女主人問她:「你是哪裡人?」張麗聽出來對方是江浙人,她有些遲疑地答:「重慶人。不辣的菜我也會做。」

李太太揭掉臉上黑黢黢的面膜,露出白皙精緻的小臉,上下打量她,就像在超市挑選貨品。「我們家兩個小魔頭有點難管,以後就拜託你,看緊他們做功課。房間在樓下,你今天就可以住下來。」又問了幾句閒話,李太太忽然扶額道:「不好意思啊,我差點忘了我得出門,午飯你看着做吧,讓我女兒領你看看你的房間。」

李太太去後門口鞋櫃裡翻出幾雙鞋子,選定了一雙銀色高跟鞋,又跑樓上拿了幾隻包搭配着鞋子照來照去,最後選了一款小巧的鐵鍊包包,對着鏡子裡的自己嫵媚一笑,遠遠地對她揮一下手,裊裊婷婷地走去車庫。張麗有種置身偶像劇的幻覺,她眼裡富麗堂皇的大豪宅,空蕩蕩的,卻又甚麼都有。兩個看起來很安靜的孩子,都低着頭看着自己手裡的iPad,對他們母親和誰說話、說甚麼話完全沒興趣的樣子。張麗沒接觸過富人家的小孩,心裡有點緊張。

老大是女孩子,樣子很乖巧,和媽媽一樣白皙苗條。老二是男孩子,看着有些憨厚,當他的目光和張麗的碰到,他立刻微微咧了下嘴,張麗覺得外面的天空都明亮了點,心裡的忐忑消除了大半,她給自己打氣:我又不笨,家務活兒能有甚麼難的?

她曾經以為孫志強給她的已經是這輩子能過上的最好的生活了,沒想到還能進入到電視劇的場景裡,在裡面活動、生活,雖然是個保姆,但在異國他鄉,沒人知道,就不要緊。張麗決定當晚就住下,她一定要得到這份工作。她出去感謝了一番送她過來並一直在外面等着她的同事大姐,回來對李太太的大女兒說:「我先去收拾一下我的房間,你們中午想吃甚麼?」小姑娘聳聳肩,想了想說:「隨便!我弟弟必須有肉。」張麗鬆口氣,討好地笑:「好的好的,男孩子都愛吃肉,這個好辦。」

張麗給孫志強打電話說這個事,他很不高興,說你也不提前商量商量,怎麽想起做保姆了?還是住家保姆,幹嘛做這個?

張麗不想讓主人家孩子聽到她講太久的電話,賭氣地說:「我就想多掙錢。你週日晚上過來接我,我沒帶甚麼行李。」孫志強問她:「多少錢一個月你就幹啊?」張麗假裝沒聽到這個問題,搶着說bye-bye bye-bye,慌手慌腳地按掉了電話。

李太太是土生土長的上海人,保養得嬌嬌嫩嫩,兩個孩子的媽了,穿得像大學生,在家裡也不馬虎,臉上總敷着各種顏色的面膜。孩子們上學走了,主人家去採購或者約朋友離開後,張麗清掃房間時假想是在自己的家裡忙碌,廚房做飯時會想像在這樣寬大明亮的爐灶前給自己深情多金的愛人煮飯。

兩個中學生的學校從家裡走路過去只用四五分鐘,不需要人送,也不要她送。放學後都很忙,李太太總是炫耀地抱怨孩子們的課外活動太滿了,她太辛苦了,養小孩又花錢又操心。張麗知道,這種時候她需要和女主人唱反調,要誇獎兩個孩子優秀,花多少錢都值得,別人想花這麽多錢培養孩子但沒錢花,有時候要附和女主人,表示理解她的辛苦和忙碌。

女孩子有點挑食,不合口味的菜一筷子都不碰,有的菜嚐一口就誇張地吐到紙巾上,低聲說好難吃,李太太就嗲着嗓子給她說應該怎麽燒怎麽燒。重慶人有時候理解不了上海人說的這種調料那種醬汁,李太太就給她發圖片或者視頻鏈接。張麗從小做慣了家務活兒,中國菜的原理都是相通的,她也懂得舉一反三,沒多久就摸清了這家人的口味。

張麗最頭疼的是李太太的抹布太多了,開始幾天,李太太總會大呼小叫奔過來:「哎呦!小張,這是說過的來,擦灶台的不可以擦檯面的啦。」有時候她打掃房間,太太就在她身邊收拾這個搞搞那個,一隻眼覷着她手裡拿的抹布,盯着她擦到正確的地方才鬆口氣走開。張麗被她盯得緊張,像背誦乘法表那樣編了口訣默唸數次。太太跺腳嗲嗲地嚷嚷:「給你說過的啦,碗和盤子放在外面晾乾才收進去的哇!哎呦!你的衛生習慣和我們不大一樣,沒關係,下次就知道了。」她家女兒的白襯衫每天晚上要用手洗過漂白,皮鞋要上鞋油刷亮。有幾次張麗忘記洗白襯衫,小姑娘氣乎乎地嘟囔,李太太只好答應女兒再去買兩件換着穿。張麗心裡不以為然,白襯衫穿一天還是白白的,為甚麼非要每天都洗燙?小兒子好一些,只要每頓飯有大塊肉吃就行了。

張麗給富人做保姆,活兒不是太累,心累,每週一放假在家時,寧可啃麵包也不願意下廚,自己賺了錢,也不太想伺候男人了。孫志強又回到自力更生才能豐衣足食的生活狀態,換下來的衣服堆着,家裡亂七八糟的,冰箱裡空空的,張麗就像沒看到,回家就躺着刷劇。看在一個月三千加幣現金的份兒上,孫志強願意支持張麗的工作,他也不太理解有錢人的世界:「你的收入趕上一般公司白領了,還是現金工,又不交稅,如果算上管吃管住,你一個月相當於五千塊了。有錢人真會享受,又不用上班,就給兩個孩子做做飯都要僱人。」

李太太過着電視劇裡有錢人那樣的生活:早上睡到自然醒,孩子們放學後一起和老公視頻,她問問上海家裡的事,說說這邊孩子們的活動和一些日常瑣碎,囑咐老公注意身體,教他怎麽保養身體,有時候嗲着嗓子抱怨操心孩子們的事多累,男人就會一迭聲安慰她辛苦了,叫孩子們聽媽媽的話。張麗在旁邊聽到,心裡羨慕得不得了,她以為的人世間最好的生活也就這樣了。

 

張麗和孫志強去超市買菜,她在洗護貨架前看面膜,便宜的十幾塊,貴的幾十,她過來快兩年了,還是習慣在心裡把價格乘以六,自己賺加幣之後還是這樣,這裡最便宜的面膜差不多要一百二十塊人民幣,國內差不多的東西還有十幾塊人民幣的,差一個匯率,張麗覺得有點貴,她在心裡說服自己,這些都是韓國的台灣的高級面膜,國內十幾塊錢的可不敢用,有朋友說低於一百塊的都是假貨,這樣算起來加拿大賣的不貴。孫志強等得不耐煩,說道:「別看了,敷了也沒用,打扮了給誰看?走吧走吧。」張麗看也不看地抓了幾袋,說:「我自己買,不用你的錢。」

東西快掃完時,孫志強從張麗手裡拽那幾盒面膜,張麗賭氣地犟了幾下,收銀員奇怪地看着他倆,孫志強對着張麗笑:「給我吧,一起掃了。」上了車,張麗說:「我說了我自己買的。」孫志強討好地歪過腦袋對着她笑:「我買我買,老婆負責漂亮,男人負責買單。」張麗忍不住笑了,心裡湧上一股澀澀的委屈。結婚快兩年了,孫志強很少主動給她買東西。孫志強慷慨了一回,回到家就興致勃勃地要她做個紅燒鷄,說:「你不在家我就湊合着吃的,今天可以好好吃一頓了。」張麗想起李太太的包包人民幣幾萬塊,人家連飯都不需要做。

李太太是上海人,有錢是有錢,日子過的精細。做菜要求每樣就小小一盤,每頓飯都是三菜一湯,他們家廚具小巧精緻。等他們吃完飯,每樣只剩下幾筷子菜和殘湯,她只能用菜湯拌一大碗米飯。有時候,遇到他們喜歡的菜,湯汁都不剩,李太太會叫她自己弄個喜歡的菜,她哪裡好意思真的去給自己炒菜。

張麗也只有回自己家裡才能痛痛快快吃幾個合口的菜,她在休息日裡也想做幾個自己愛吃的菜,孫志強不挑食,有吃的就高興,除了不喜歡吃辣。但張麗只想吃很辣很辣的菜。她只要心情好,做一個孫志強愛吃的,再做一個自己愛吃的菜就好了。這都是小事。

一週只能在家住一晚,張麗還是有所期待的。但她無論是暗示還是明示,孫志強都常以累了、明天早上再說、睏了先睡等等理由推遲,要兩次只肯敷衍一次。孫志強大概真的力不從心,他總在張麗回家這一天向她推薦熱播電視劇,兩個人看得哈欠連天之後,孫志強要麽一分鐘就睡熟,要麼等張麗睡着後才磨蹭着從洗手間出來,連敷衍都越來越少了。後來,張麗就不大想這件事了。在李太太家習慣了一個人睡一張大牀,回家後不大習慣兩個人睡,她故意說去客房睡,孫志強像等待好久似的答:「也行,省得我打呼嚕吵到你。」

李太太不喜歡陰雨綿綿的漫長的溫哥華冬季,灰突突的天空讓人的心情也是灰暗的。她有些無聊,去廚房弄了水果,坐在島台邊喝下午茶,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張麗聊孩子,說起老公獨自在國內逍遙自在,她說:「真羨慕你,和老公天天見面就沒意思了,太久不見面不行,你們這樣一週見一次最好了,小別勝新婚嘛。」張麗勉强笑笑,小聲地說:「沒有。」李太太以為她害羞,酸酸地說:「兩個人甜甜蜜蜜的比甚麼都好,再生個孩子就完美了,你還年輕。」這句話戳中了張麗的心事,她笑不出來,沉默着切菜。李太太感覺到甚麼,瞥她一眼,說她想吃鹹肉了,問張麗知道不知道上海鹹肉怎麽做,講了一會兒江浙菜怎麽吊鮮味,突然嘆口氣又把話題拐了回來:「要不是生了兩個孩子,就這樣兩地分居,我們早就離婚了。」張麗笑道:「怎麽可能,美妮爸爸那麽愛你,哪個男人捨得和你離婚?去哪裡找這麽漂亮又這麽能幹的太太?」李太太領了這份情,扯扯嘴唇笑笑,沒再說話了。她平日裡不和保姆聊天,興許是最近的夜太長了,刷再多劇都排解不了煩躁煩悶的情緒。

張麗的心裡略微好受了點。李太太那麽富有,兒女雙全,還不是和她一樣困在婚姻這個籠子裡,日日困守在偌大的宅子裡,圍着孩子轉,和她一起伺候兩個小主人的一日三餐。她男人在一萬公里外,視頻裡再恩愛都是假的,心裡不犯嘀咕也是假裝的,對男人無所謂更是言不由衷,安慰自己罷了。倆人是一樣的孤枕獨影,冷冰冰的被窩,和獨自熬過的一天又一天。可人家有孩子,日子就有盼頭。

張麗找到機會再次表示想生孩子,孫志強一聽就連連擺手:「養孩子多花錢啊,這裡的孩子三點放學,得一個人全職帶孩子。孩子大學畢業就走了,將來還不是咱倆一起過日子,何必辛苦二十年,花那麽多錢。」張麗說:「不是說加拿大讀書免費,還有牛奶金,人家都說加拿大最適合生孩子,生的越多越好。你是不是把錢都給你兒子了?那我呢?我憑甚麼沒孩子?」孫志強的目光躲閃着張麗,結巴着說:「不是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咱們有了就要,沒有也不用強求。」張麗緊追不放:「你是不是把錢都給你兒子了?」孫志強直擺手:「撫養權是他媽媽的,撫養費我得付一點的。不給撫養費,他媽會找律師告我。等孩子讀大學了,學費我起碼得出一半。再生一個拿甚麼養?」

張麗想起他讓自己把打工賺的錢交給他理財,張麗沒同意。幸虧沒給他。孫志強不是不知道張麗因為聯名的事和他鬧彆扭。這怎麽一樣?房子只是一個歸屬問題,使用者是他們兩個人,張麗實際上享受了他的住房的。她一無所有白住他的房子還想怎麽樣?那種形式上的東西有甚麼要緊?沒想到南方人這麼斤斤計較,住着他的房子,用着家裡的東西,一分錢不拿回來,根本不是實心實意過日子的人。她媽的名言是:二婚沒好心,沒錢不到頭。他本來還覺得她媽有點小心眼,現在看來,這是市井智慧。

張麗忍不住和女主人說了幾句房子的事,李太太勸她:「哪一個夫妻不是這樣?日子過久了,男人都是這樣的,你要想辦法把好自己賺的錢。」過一會兒,又說起小姐妹離婚的時候如何被男人淨身出戶,一下子老了十歲。張麗請李太太幫忙打聽加拿大的法律,萬一男人和她離婚,她是不是一分錢都拿不到?李太太嘆一口氣,教導她道:「女人沒錢沒房子沒兒子,這過的甚麼日子?不想給你錢,人家有的是辦法。被白睡了幾年倒罷了,耽誤的青春真真虧大了,又說她怎麽不在婚前談好條件,不寫名字不結婚嘛。現在都是夫妻關係了,人家婚前財產還是婆婆的,按照法律,就是老公死了也只能分她老公的那份,那才有多少錢?離婚也不怕,男人要付贍養費的。」張麗沒好意思說她一心想嫁出國,她沒有講條件的資本。

女人之間很容易同仇敵愾,李太太想起自己的情況,雖然大錢摸不着,國內的和這裡的房子她都有份,男人疼愛孩子,不至於把她怎麽樣。李太太知道,不肯過來的老公不會獨守空房。大概不至於出去嫖,上海男人精打細算,又有潔癖,和女人搞曖昧誰又知道?家在這裡,國內還有紅顏知己,男人們不都那樣嗎?

李太太自己不肯掙脫出這個黃金的牢籠,但她看不上自家保姆對窮鬼丈夫的眷戀,她出主意:「溫哥華的單身男人多了去了。要是你老公對你真的不好,大不了離婚再嫁。你會持家,打扮打扮挺漂亮,自己可以打工賺錢,會有男人願意娶你。哎呀,不說了,你要找到能賺錢的男人,我還得去找個新保姆。可別給你老公說我攛掇你離婚,這種話不好講的。」

張麗最近睡得格外好,本來以為人生是個死局,經過太太一提點,這棋就活了,還可進可退的。進可以再婚,退可以堅持生個娃,最差的結果是離婚後申請政府廉租屋,有救濟有保障,不至於流落街頭,總能過下去,想了這一圈,她的心豁然開朗。她想通了,和誰過日子都是過,和誰過日子都得妥協,一步一步往前走,一點一點攢錢,就算生不了孩子,也得不到房子,她自己打工的錢再攢幾年,還可以在重慶首付一套小房子,她有了落腳地,底氣足了,以後的日子也就有了盼頭。張麗對自己說:「誰不是這樣呢?李太太那麽光鮮有錢不也是跟守寡似的一個人帶孩子,整天擔心老公出軌,拚命保養,害怕人老珠黃被拋棄,有錢人有有錢人的不容易,我不能太貪心。如果孫志強對自己好,踏踏實實過日子,房子的事就算了吧,自己一心一意攢錢,依靠自己的一雙手也會有房子的。」

孫志強敏銳覺察到張麗心態的轉變、態度的緩和,聽到她說腰疼,非要給她按摩,一邊揉捏張麗僵硬的肩胛,一邊輕聲求張麗留在主臥室睡,張麗閉着眼睛享受,沒反對。孫志強殷勤地把她的枕頭抱回大牀,翻箱倒櫃找出朋友送的香熏蠟燭點上,博得張麗噗嗤一笑。這一晚,不知道怎麽弄的,孫志強竟然超常發揮,弄得張麗嬌喘着喊「不要了不要了」。

孫志強色色地問:「不要甚麼?」張麗扭過臉,嗔道:「不要你。」孫志強把頭埋在她的脖頸處說:「不要我要誰?」張麗進入夢鄉之前心滿意足地想:這輩子就這樣了,我不能離開也離不開,就像那兩隻鸚鵡,早就沒有了獨自飛出牢籠的志氣和勇氣。她知道,孫志強也離不開她,他們都是婚姻這個囚籠裡的囚徒。主家李太太不也一樣嗎?她和她那個有錢的老公也走不出婚姻的牢籠,彼此做伴也彼此羈絆。人生啊,不就是這麽回事嘛!

 

2023年4月改定


王婷婷 明清小說研究和電影史專業,曾為記者、教師、編輯,2011年移居加拿大,自2015年開始創作。作品散見於《小說月報》《作品》《香港文學》《廣西文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