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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宗子:作文與命題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3年8月號總第464期

子欄目:滿目山河

作者名:張宗子

前些天讀完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說《鴿群中的貓》,這是波羅探案系列中不那麼有名的一本,情節不夠驚險,波羅很晚才出場。故事發生在一所英國高級女校,那裡以培養淑女為宗旨,不僅學知識,還學社交禮儀,教學水平高,作文題目自然也不同凡響,其中一個是,比較莎劇《麥克白》中麥克白和麥克白夫人對於謀殺的不同看法。克里斯蒂熟讀莎士比亞,她的八十多部偵探小說中,以莎劇典故為閒筆的地方很多,除了有助於刻劃人物,還在緊張中增添了一點輕鬆文雅的氣氛。在《麥》劇中,麥克白夫人是比丈夫更貪婪、更狠毒、更有野心的人物,麥克白殺害國王而篡位的決心,等於是麥克白夫人推着他下定的。然而行動之後,麥克白是做了就做了,不往後看,麥克白夫人則為罪惡感所折磨,日夜焦慮,終至於發瘋。就此而言,她似乎比麥克白多背了一個良知的負擔。凡臨大事,決定人的行為模式的,既有性別的差異,也有性格的不同,還和他們的道德觀念密切相關。這樣的題目,大有深度可挖。以知識淵博著稱的阿根廷作家博爾赫斯,就比較過麥克白和哈姆雷特的區別,一個是行動派,一個是思想派。然而從簡單的一面看,這個題目又是中學生能夠駕馭的,只要把劇本多讀幾遍,把人物的言辭放一起對比,文章的基本內容就有了。

出作文題目是門學問。在重重限制之下,能找到合適的題目,讓學生調動知識積纍,結合自己的天性和才氣,不拘一格,自由發揮,非常不容易。我在小說中讀到的比這更精彩的中學生作文題目還有一些。法國作家普魯斯特在《追憶似水年華》的第二部《在少女們身邊》裡,就寫到阿爾貝蒂娜和朋友討論另一位朋友希塞爾中學畢業的作文。老師出了兩個題目供學生選擇,一個是古希臘悲劇詩人索福克勒斯從九泉之下致函當代悲劇作家拉辛,安慰他《阿達莉》一劇的上演失敗;另一個是在《愛絲苔爾》首演之後,著名書信作家塞維尼夫人致函拉法耶特夫人,為她不在現場而深感遺憾。希塞爾選擇了前者,得到不錯的分數。

小說中提供了希塞爾作文的全文,寥寥四百多字,算得上簡明扼要。題目雖小,要求可不低。照我理解,至少有下面幾方面的要求。

首先,學生對古希臘的悲劇和悲劇理論,對當代的悲劇和悲劇觀念,有基本的知識。

其次,對涉及到的兩位作者,不僅要有相當深入的瞭解,而且要知道,他們各自和同時代的作家相比,創作和理論上有何異同,比如索福克勒斯和古希臘三大悲劇詩人中的另外兩位比,拉辛和高乃依比。

第三,以索福克勒斯的觀點來看一千多年後的拉辛的作品,他會如何認識和評價。這是最能發揮學生的主動性的部分,考驗學生的想像和創造能力。

第四,既然是書信,就涉及到書信的體裁和相關禮節。禮節不僅取決於作者的個性和身份,也和環境和習俗有關。一句話,信必須寫得「得體」。這種替別人說話的代言體文章,除了文章本身的要求,就是看是否得體。中國的八股文就是代言體,下級替上司寫講話稿,也是代言體,這方面是非常講究的。

喜歡寫作的人,看到好題目會心癢手癢。雖然考試肯定談不上是享受,但好題目會讓個人才能得到盡可能好的發揮,盡可能地排除偶然因素,通過文章看出作者的所學所思。

因此之故,每年高考之後,作文題目往往是議論的熱點。我對此雖無興趣,但也不經意地看到一些消息。我只覺得比起我們當年,現在的作文題目明顯是巧妙和複雜多了,儘管我仍舊和當年一樣,看到指定的題目就發愁。奇怪的是,我怎麼都想不起來當年的高考作文題,問了幾位同學,蒙他們告知,是「一花獨放不是春」。但我小學的作文題目,包括那些作文引出的趣事,大部分我卻記得清清楚楚。

那時候寫得最多的題目之一,叫做「記一次某某活動」,比如「學農」,就是下鄉割麥子;「學工」,用黃泥做機器部件模型;「學軍」,野營拉練,就是走十幾里路到鄉下某座山上,再走回來;或者「憶苦思甜」,吃用野菜做的湯和麥麩子做的饅頭。全班五十個學生,一半以上的文章開頭,都是「一個晴朗的上午,陽光燦爛,萬里無雲」。另一個題目,也是屢寫不厭,叫「記一件好人好事」。對小學生來說,做「好事」的選擇不多。能夠想到的「好事」,就是雷鋒經常做的那些。我們那個小縣城,街上車輛很少,也沒有紅綠燈,不可能去扶老大娘過馬路,幫助鄰居孤寡老人買東西,洗衣服,鄉下同學幫助五保戶幹農活,更是可遇不可求。剩下的便只有拾金不昧了。可是大街上除了西瓜皮和甘蔗皮,真沒甚麼可撿的,偶爾踢到一隻舊螺絲帽,保不準是自行車上掉下來的,和新兒歌裡唱的「機器唱歌我們拍手笑」的機器無關。於是就只剩下撿錢了。

學校的口號是德智體全面發展,德是品德,體是體育,學習成績只是其中的一項。最重要的德,沒有考試分數來衡定,那就靠老師的個人印象。從老師那裡得不到好印象分的,只能多「做好事」,也就是撿錢,以圖彌補。我們班上有個家境不好、學習成績很差的同學,為了獲得表揚,忍痛一次次把零花錢拿出一分兩分,交給班長和班主任,說是路上撿的。

寫拾金不昧故事有個固定的套路,不知最初是從哪裡照搬的。先寫「我」在路上走,忽然低頭一看,發現地上有一枚硬幣――最好是五分的,那是當時面值最高的硬幣,一分就顯得不夠勁了――立刻撿起來,大為高興,盤算着拿這五分錢去買一根最大的甘蔗,買幾顆糖,買鉛筆,小本子,等等,正在這時,「耳邊突然響起」雷鋒叔叔或其他某某人的話,頓時覺悟提高,立刻跑去交給「警察叔叔」了。作文千篇一律,老師偶爾不耐煩,就問一同學,你說走到崗亭,把錢交給警察叔叔,街上哪兒有崗亭?你甚麼時候見到街上有警察叔叔站崗?

我寫好人好事,沒寫過拾金不昧,覺得沒意思,想寫得和人家不一樣。當然也得編,但我讀《少年文藝》,還有生活基礎,知道怎麼編。我在鄉下度過很多夏天,有時天熱,魚塘缺氧,魚成群地浮上水面呼吸空氣,這種現象叫「浮頭」。必須砍一些帶葉的樹枝拋到水塘裡,大概是遮蔭的意思吧,否則魚會死。村裡有個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特別憨厚,我和他玩得熟。我就寫他一早起來,看見魚「浮頭」,一個人去砍樹枝,救了全村的魚。事情是編的,細節是真的,題材新穎,老師覺得不錯。但下一次寫好人好事,我就玩砸了。

雖然都是編故事,我總想別出心裁,這次想到的是教室的窗戶。我坐在窗邊位子,下雨時候,如果窗戶開着,雨會飄進來。我就設想,某天夜晚,下起大雨,颳起大風,一位同學想起教室窗戶沒關,擔心風大颳得窗戶來回撞,把窗玻璃撞碎了,就從家裡趕到學校,把窗戶關好,自己淋得渾身透濕。做好事的人,我選了一個要好的同學,和以前一樣,用真實姓名。

魚塘故事的細節,老師沒辦法挑剔,關窗戶,他當然知道是胡扯,不過他沒挑這方面的毛病,反正作文裡的好人好事就沒有一件是真的。他抓住的是另一條小辮子。我在作文裡寫,這同學「濃眉大眼,虎頭虎腦」,實際上這同學眼睛不大,瘦弱,個子又矮,還是近視眼。這八個字我大概是從兒童小說《新來的小石柱》裡抄來的。老師唸到這裡,一指那位同學,對全班同學說:「你們看看,這是濃眉大眼、虎頭虎腦嗎?」

中小學和高考的作文,都是命題作文。命題作文要說不難,和自己想個題目寫沒甚麼區別。在古代,詩文是便利的社交手段,那時候崇尚文化,文章寫得不好,即使官做得大,有錢,還是被人看不起。皇上是官都做到頭了,還要和臣下比詩寫得好,比不過還氣惱,心眼小的甚至藉故整治對方。古代文章又很實用,科舉考試用得上,還能賣錢和送大大的人情。韓愈是文章宗師,求他為親人寫墓誌銘和行狀的多不勝數,事後都大把地奉送銀子。這些場合,不管是作詩還是作文,都是命題作文。古人說的捷才,往往指這些場合,比如即席賦詩,祝壽,替主人助興,最有名的例子是李白為唐明皇賞花和賞妃子作〈清平調〉三首。

現代社會,這樣的事少了。有一次王鼎鈞先生和我閒聊,說起這類應人之約的命題作文,鼎公說,作家靠筆桿子謀生,這個本事少不得,人家要甚麼,你就得寫甚麼,否則只好餓肚子。我說我不行,即使寫,也費力,還慢。鼎公說,那不行,別人給你題目,指定多少字,指定明天交稿,你就得按時寫出來。久了,熟能生巧,是個本事。沒這個本事,算不上作家。我說,我確實不是作家的料子。鼎公一笑,說,你不是作家,是才子,才子有本事,有脾氣,想寫就寫,不想寫就不寫。

我當然不是甚麼才子,鼎公的玩笑話,我肯定做不到。想寫的時候,不一定能寫出來,不想寫的時候,人家給的題目好,說不定就寫出來了,可能寫得還不壞。

 

2023年6月29日


張宗子 河南光山人,畢業於武漢大學中文系,旅美後從事散文隨筆創作。主要出版有散文集《垂釣於時間之河》《空杯》《一池疏影落寒花》,隨筆集《書時光》《不存在的貝克特》《花嶼小記》《往書記》《梵高的咖啡館》,散文詩和小品集《開花般的瞻望》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