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皎暘：異鄉焦灼的「小鳥」與情愛

張怡微是上海作家，負笈台灣多年，令她格外關注流散文學。我曾閱讀她的《哀眠》，除了一貫哀淡的敘事擊碎我，她筆下對港漂日常慾望的雕刻令我難忘。我猜她對於香港有着別樣的觀察與理解，便發起約稿，得到她的〈宿鳥記〉。

小說題目令我好奇，莫名叫我聯想起《阿飛正傳》，張國榮在墨綠幽暗的光下緩緩道出「無腳雀仔」。翻到故事中後段才知，「宿鳥」出自文中男主角分享給女主角的一首詩：「何處有門扉／宿鳥一聲比一聲急促／遙遠的長路／變短路」。與情慾無關的詩句，卻出現在愛情故事裡，正如這小說裡的情節，充滿錯位導致的滑稽。

〈宿鳥記〉講述了一個港漂女子鄒冉與台灣男子祐仁的雙城愛情，三年兩地的long-distance關係緩慢滑行，但從即將三十歲的女主視角出發，它充滿懸而未決的危機。一切由鄒冉計劃飛去台灣探望祐仁開始，卻因遭遇特大颱風而滯留機場，滿目離散，為女主不安的內心戲提供發酵空間，也讓讀者隨着她的意識流，淌過故事背景的2015年，種種令人惶恐的新聞：馬航空難、香港公屋毒鉛水、怪獸颱風來襲……「災難」在女主回憶裡肆意生長，如爬山虎，卻是灰色的。每一件「災難」的插敘，都巧妙帶出她對自我身份的審查，例如當她看到香港媒體的報道，她想：「此時此地，她彷彿是一個香港人了……卻依然不知道如何為香港新聞紙上奇異的中文斷句，是『MH370變殭屍機』，還是『變殭屍』……」又例如，她看到毒鉛水殺入公屋時思索：「網民問的『港有鉛水何不禁東江水？』，她無法回答。因為她自己可能就是『東江水』，所以她應該怎麼優雅地回答？」對於「身份認同」的焦灼，貫穿女主的日常，她在張怡微筆下彷彿成了浮在空中的鳥，離家鄉很遠，但也尚未抵達新的巢穴。

相比之下，祐仁擅長追夢，喜愛具有詩意的生活，他的閒散深深吸引鄒冉，卻也是她無法理解的彼岸，因她早已被香港高度發達的資本主義所內化：「從心裡，她為這種生活方式所着迷。更因為在香港，幾乎沒有人敢這樣生活，這樣的生活就意味着『手停口停』，意味着老無所依。」兩個角色的戲劇差異，也可看作兩座城的縮影，一個步履匆匆如香港，一個慢節奏似台灣。就在一切都按着鄒冉焦慮的心理暗示，走向「失戀」時，張怡微卻鏡頭一轉，換成祐仁視角――他如常生活，完全沒有思考過愛情的走向，只是他突遇母親病危，令他忽然渴望愛的歸宿。而收到祐仁愛意滿滿的信息，鄒冉還以為自己多年的付出終於得到回報。如是滑稽又美麗的誤會，成就了這段婚姻。彷彿突如其來的戰火，成全了《傾城之戀》裡的白流蘇。

一向擅長「BE」的張怡微這次手下留情，讓港台雙城戀化作一場Woody Allen式的詼諧小品。糊糊塗塗的愛情，到底還是有了結果，就像飄在異鄉半空的小鳥，最終找到巢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