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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怡微:宿鳥記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3年8月號總第464期

子欄目:港風.映像(特邀欄目主持 程皎暘)

作者名:張怡微

1

在香港機場候機的時候,鄒冉恍惚間產生了些許幻覺。就好像自己正置身於童年時曾倏爾經過的上海老北站。但那並不是故鄉,而是跟人借來的遠行原點,即將通往百萬個異地他鄉。

這一日注定有些不同。

出門時鄒冉瞟了一眼家門口的報攤,國際新聞上赫然寫着「疑似機翼殘骸大致完整MH370或變殭屍機滑入海」,此刻機場的電視新聞中正不經意地播放着中國最美的鐵路線,沒有聲音。那彷彿是兩個次元的地球資訊,鄒冉見到電視中的合福高鐵、青藏鐵路、拉日、成昆、湘黔、粵海、大麗、蘭新,這些過於美麗的名詞傳遞的似乎不僅是語言和地理的象徵,更是久違的夢。童年的夢。像記憶中手執教鞭的小學教員一遍又一遍地告訴孩子們,「我們的祖國地大物博」。鄒冉記得,青藏鐵路剛蓋好的那一年,她也曾無意間抬頭看過類似的畫面,火車如蛇身將綠色的土地切割開來,無聲又象徵着不可逆轉的撕裂。那是她對內地生活最後的記憶。此時此地,她彷彿是一個香港人了,表面上、基本是一個新的香港人,卻依然不知道如何為香港新聞紙上奇異的中文斷句,是「MH370變殭屍機」,還是「變殭屍」,她有點迷惑,但這好像也不太重要,象徵不了她和這座城市的緣分,幾深?幾淺?

真正的車站之景卻更似鄒冉眼前所看到的那樣,未經過歲月的洗禮。總是密密麻麻陌生的旅人,颯爽地坐上了每一根他們所能跳上的橫桿、桌台、窗沿。這種隨意和落拓之舉會令矜持的人莫名害怕,彷彿置身於夢的巢城。不遠處的嬰兒車裡傳來不明哀苦的陣陣啼哭,更是吵得人心煩意亂。那些嬰孩的父母則在一旁手持奶瓶或者當日報紙,顯得尤其木然,他們悵悵地看着滾動的電子熒幕發呆,滿臉疲憊。無論是旅行、探親或是購物,所有的幸福在那一刻都被悉數冷卻,每個人都懷揣私心,悅納逃離的捷徑。只想要回家。

然而「回家」似乎是窮人的產物,有錢人則能四海為家。附近有旅客舉着報紙,注目的標題說着毒鉛水殺入公屋,引起全城恐慌,人人變「阿愁」「阿驚」。港大又有教授認為近三年的社會事件令到大學每況愈下,「不如返去搞毛霉菌好過」。在這些大小陌生人的身後,則站立着另一個更為奇異的世界,在那裡,香奈兒才不再是香奈兒,庫奇也不是庫奇,那彷彿只是任何一個他鄉鬧市區商圈嵌入的班尼路、美特斯邦威或者佐丹奴。它的深淵裡培植着寵溺、敗壞的氣息,慘遭人流塗炭的離島,也再難恢復往日雅緻並且樂觀的生機。一再降格的世相照亮了旅人內心的黯然,像那位喪氣的港大教授連說了十次「我冇能力我冇能力我冇能力」。其實他沒說實話,實話是他想說一百次的「我失望我失望我失望我失望」。鄒冉是異鄉人,香港並不是家,網民問的「港有鉛水何不禁東江水?」她無法回答。因為她自己可能就是「東江水」,所以她應該怎麼優雅地回答?災難迫使人變得清醒而自重,每到這樣的時候,身份證上的三粒星就顯得格外黯淡,格外淒然。

細細想來,眼下也唯有香港最像個家。

成年以來,鄒冉就沒有演好一個好女兒、好戀人。她當的最好的,居然是一個好職員、好旅客、好異鄉人,隱身於甚囂塵上的「搶書讀,爭工做」,又因為日常的力量要遠遠勝過標語與口水中的「ANTI」。他們悄悄懷抱着「七年以後再看吧」的信念,就像少年時候懷抱着考上明星大學的願望一樣奮力堅忍。但,「七年」以後呢?據說今年,每一百個香港居民中,就有一個「港漂」。有時,報章上也會流露出頗為譏嘲的話語,將他們這樣的內地漂浪者,稱為「力爭上游的精子」。她不是沒聽過諸如此類難聽的話,也未必發自內心欣然接受。可嘆幾十億人類本體,幾人真正去過上游,甚至連看過都不曾。他們堅信腳下的每一步都可能是上游,可能而已,也未必是真的不知道。此刻,若不是因為航班突然的延宕,鄒冉簡直思索不出甚麼複雜的緣故令她禁不住地走神,也不用去深想人之為人為甚麼非要這樣吃力地活上一場。比如香港人把這一季的颱風叫做「斷腰颱」,很形象。鄒冉的人生又何嘗不是被命運「斷腰」?同她一樣的十五點九萬在港內地人又何嘗不是一種集體的「斷腰」?

飛機依然沒有來。航班大延遲,於是令到延遲本身有了一些形而上的意味。一望無際都是遲到的人,被耽誤的一小段人生。鄒冉大學本科第一年唸的是哲學系,卻沒有好好唸。她很早就想學會計,早點獨立,趕緊賺錢。終於輔修經濟、又申請了轉系,心願得償,頭也不回地告別了那可能是最接近生命真相的學科。可她一直記得,在那個熱得冒煙的階梯教室裡,那一位西方哲學教授不斷提醒他們「sein」「desein」「fursichsein」的區別,每一次他在煙圈裡循循善誘地提問,「你們感受到沒有?存在。」鄒冉都在心裡一口否決了。那時的她甚麼也感受不到,甚至覺得嘲諷。這種否決令她覺得自己始終誠實地、與地獄般的他人格格不入着。這一年的年初,鄒冉聽說那一位哲學教授因病不在了,同學輾轉傳來的噩耗。極其突然的,他因肝癌猝然離世,留下了一個自閉症的女兒。在讀書的時候,鄒冉就曾聽說,老師也曾走過艱苦的童年,留學海外、成家立業,好不容易有了幾日安穩,能夠將所學致以所用授之予人,人生便速速凋零了。他教的最後一門課叫做「複雜現代性」,但鄒冉已經聽不懂這是甚麼。他於是就這樣不被真正理解的、與這個殘酷的世界了卻瓜葛。

在香港,認為人的生命是否有意義,和識別生命是否可以還忍受苦難是同一件事。十年來香港人活得那麼辛苦,自殺率卻持續下降。二十一歲時的鄒冉並不知道,自己即將隨母親來到了這樣一座勵志又艱困的小島上生活到底意味着甚麼。過完這個夏天,鄒冉剛好三十歲。當十歲、二十歲匆匆而過,她終於將自己變成了一個看似更完整、更獨立的人。然而只有她自己最清楚,命運本身並沒有甚麼真正的改觀。她與母親的距離日益遙遠,父親更是很久沒有見過。她將所有的愛投注於一些飄搖的對象,也將自己的下班時間看似合理地分配恰好。

這是鄒冉今年第三次去台灣看男友,剛巧遇上大延誤。

等她到台北的時候,男友應該已經起牀去上班了。他與她確認過航班延遲的訊息之後,就自己睡去了。然而這並不要緊。鄒冉默默對自己說,此番過後,若是他還不開口求婚,她就要放棄了。夢想之地變成傷心地,反正她也不是第一次經歷。於是,「碧藍的天空比灰霾的天空更加令人憂傷」。那位不幸病逝的哲學老師曾在課上說道,「灰霾的天空是一座令人不作他想的墳墓。碧藍的天空卻提供了我們缺乏勇氣去擁有的希望。」

 

2

直到深夜,鄒冉才終於抵達台北,疲憊不堪。聽說,那之後香港飛台北的航班就全部停飛了,就連松山、桃園機場都順應天氣原因關閉了。兩座島嶼正嚴陣以待、靜候超強颱風的蒞臨。也許是足夠好運,在這樣的警戒訊息之下,鄒冉還能飄洋過海悄然抵達目的地。沒有關閉艙門後的等待,沒有遇上任何亂流顛簸,也沒有取消行程,像那些遠方還滯留在「中央車站」的無數旅人一樣,焦慮地等候着關於何時才能起飛的音訊。

正因旅途平靜得令人難以置信,眼下就只剩下悶熱。鄒冉甚至說不清楚,到底是天氣悶,還是她心裡悶。

但或許,他總有要緊的事要忙吧,誰不是呢。

到達桃園機場以後,鄒冉熟練地換卡連上了台灣門號,這已經是第十次,她急切地發Line給男友祐仁報平安。

「親愛的大仁,我到咯!」她擲去一系列故作輕鬆的可愛表情。

祐仁則瞬時丟回來一系列親密的圖案說:「真的嗎,那真的很順利欸,聽說今天大延誤。妳辛苦啦,好好休息,我們明天見。」

鄒冉於是也回:「好呀,明天見。」

那之後,世界便死寂得好像被龍捲風洗劫過。此刻的她只是希望自己能盡量在風兇雨惡之前趕到酒店,早早結束這場孤獨的夜晚。那時,整個台北城已經一片漆黑,等待也在漆黑中現出了墳墓般的荒涼之感。

「蘇迪勒」在香港叫「蘇迪羅」,這個怪獸颱風對香港的影響是不是風雨而是酷熱,以至於香港迎來了一百三十年以來最熱的立秋。她覺得自己就是一個容器,翻譯着內地與香港,也翻譯着香港與台灣。關於風,台灣人則遠沒有那麼冷峻,直接稱之為「胖颱」。取完行李後走出機場大廳,計程車隊大排長龍,人流如潮。鄒冉排了一個多小時的隊,才終於搭上「小黃」,幾近精疲力竭。時間已經那麼晚了,司機卻沒有絲毫倦意,甚至很善意地詢問她,「妹妹來台灣出差啊?辛苦喔。來幾天呢?要包車嗎?可惜颱風天都不容易玩呢。」她於是淡淡回答,「嗯是呀。」這就一路無話,只聽得到風聲。昏暗的燈光照見副駕駛座椅背上的話劇廣告,那一場叫做「同學會」的憶當年話劇,目測會很感人。鄒冉已經很久沒有參加過同學會了,離開內地八年多來,鄒冉不怎麼知道曾經的同學都去了哪兒。又看了一眼演出時間,她知道這一次自己的假期是趕不上了,稍微有些遺憾。為避免困倦,計程車司機開啓了廣播。輕輕的,鄒冉依稀聽說,那一日,有五百個學生聚集在教育部門口抗議,學生中有一個人自殺身亡,引發眾怒,抗議已逾二十二小時,他們說,教育部長是殺人兇手。另有一位學生,在現場辱罵毆打父母,母親說他一定「着了魔」,因為「兒子以前對任何事都充滿興趣,喜歡閱讀,也很有愛心,自從參加了這個活動,就變了。」但他的同學表示,「覺醒這種事很奇妙,有時候通了就通了。」

「夭壽啊。」司機輕輕說。

第二天早晨,鄒冉看到電視新聞中山川塌方、路樹橫陳,就連機場停駛的飛機都被狂風吹得一踮一踮,心下略有些僥倖。原來在她停留於私人災難的那段時間裡,居然躲過了那麼大一場風災,平安無事,感謝上帝。新聞台依舊提醒民眾減少出門活動,台北多處居民區停水。窗外雨仍在下,鄒冉的手機卻並沒有新訊息的提醒。她有些喪氣,可來都來了,再吵鬧可不是辦法。她忍不住打電話給祐仁,問他今天是不是要去補習班上課時,祐仁卻平靜地說,「當然沒有啊,今天我們都放假了。從前台灣的颱風假都是騙人的,說好的颱風都不來。這次好像真的有超大颱風來欸,超恐怖的,妳昨天有聽到嗎?所以妳現在在哪兒呢?今天要看電影嗎?搞不好還要排隊呢!哈哈哈。」

鄒冉心頭一緊,一時間說不出話來。他昨天為甚麼不找她?今天為甚麼還是不找她?這可真是一個天問,日日夜夜纏繞着鄒冉的內心,令她覺得自己是可笑的,比在香港時還要可笑。祐仁好像從來不會對要見她這件事有一點點的迫不及待,或一點點的超越常情的擔心。

三年來,鄒冉獨自來台北看祐仁不下十次了,但對台北,她幾乎沒有留下任何實地實景的印象。真實的台北對她來說就是祐仁一個人。而難得的度假,便是難得的和祐仁一起的早餐、午餐和晚餐。鄒冉很喜歡這些「難得」,勝過她童年裡的那些快要被忘記殆盡的「難得」,與香港生活中幾乎難覓的「難得」。更糟糕的是,祐仁的出現令鄒冉在香港的生活越來越顯得慘澹,鄒冉幾乎覺得自己是一個沒有靈魂的人,為了一點點小事都會很不冷靜。她也許只是想念他,連同她的該死的「港漂」身份一起,建構了不大不小、卻影響生活的期盼。即使在他們初相識、最要好的那段日子裡,祐仁也是以台灣人慣有的「彬彬有禮」的面貌出現的。在對鄒冉的噓寒問暖中,他的身上充滿了熟練應對大場面的親切與溫馨。鄒冉原來以為,那會是一個難得的優點,尤其與香港或大陸的男生相比,祐仁簡直溫柔得有些娘炮。可時間久了,這一切就變得有些怪怪的。他的優點變成她最大的困擾。而這種困擾,又因為並沒甚麼壞處而顯得無可指責。

他們在旅途上結識,通過email建立了最初的友情。兩人分別從碩士班畢業以後,鄒冉開始在香港辛苦的工作。祐仁則是gap了一年,申請了一項去歐洲的遊學計劃。歸來以後,祐仁在台灣一間著名的補習班教書,但並不算投入太多精力。他家境良好,不需要賺更多錢也能衣食無憂,教書只是興趣,更像是打發時間的方式。況且他完全不希望被佔據太多的個人時間,他善於區隔工作與閒暇,甚至在這兩者之間,更親近於閒暇,他也不願意過度改變生活的慣性。可他的私人時間實在太過神秘,在鄒冉看來,分明幾乎是被大方浪擲的,卻不知何故看起來井井有條。無論是用大陸的眼光,還是用香港的眼光,祐仁都顯得有些胸無大志。但鄒冉就是批評不起來,或者,從心裡,她為這種生活方式所着迷。更因為在香港,幾乎沒有人敢這樣生活,這樣的生活就意味着「手停口停」,意味着老無所依。

三年以來,鄒冉從來不知道祐仁在她最繁忙的日子裡都在做些甚麼。他從來不說,她也沒有精力問。在空閒下來以後,鄒冉會不假思索飛去台北看他。每一次,祐仁見到她都挺高興。因為工作性質特殊,祐仁只在別人休息時分工作,譬如晚上或是週末。大白天時,他就能帶她去自己常去的咖啡館、電影院,告訴她老闆是一個怎樣有趣的文藝青年。時間久了,鄒冉大致知道祐仁喜歡甚麼、愛在哪一家平價餐廳用餐、不會錯過哪一家小店上新、只在哪家電影院看早場電影。度假的日子,每一日都像他們早就在台北開始了日常起居一般。他們吃完早午餐就去看看展覽,而後去光點華山看場電影,傍晚則去爬個山。晚上祐仁有時要去上課,鄒冉就在附近的咖啡廳等他,夜裡兩人再跑去延吉街吃夜宵。祐仁沒有帶她去過墾丁、沒有讓她看到太平洋、爬過陽明山,可對於鄒冉來說,那好像也沒有甚麼遺憾。祐仁將她帶上過時光中蜿蜒細緻的小徑,在漫長而優美的虛度中,鄒冉也曾忘情地放鬆過繃緊太久的神經。無奈那一切都是短暫的、虛幻的。縱情地逸樂不過是進步強制中令人心驚膽寒的嘆息。當她有些愛上這種生活的時候,她開始在意祐仁的種種表現。一年前,祐仁也來過香港一次,那是鄒冉在香港的八年裡最開心的一段日子,雖然短暫,卻十分難忘。祐仁每天白天到處閒逛,晚上就會去金鐘接她下班。隨後兩人去日料店吃上一碗麵、喝上一杯啤酒就快十點鐘了。甜蜜是爭分奪秒換來的珍惜,可走走路也像吃了糖。往日的夜晚十點鐘對於鄒冉來說是那麼灰暗的時間,那時因為有祐仁在身邊卻閃爍着耀眼的光。

想起來,愛情這樣的事隨着年紀的增長真是越來越抽象了。鄒冉甚至喪失了某種少女時的知覺,能大搖大擺走進男人的心,捕捉到蛛絲馬迹,足證她如今這樣的等待是有意義的,至少是有希望的。祐仁卻甚麼也不說。他依然看起來很喜歡她,見到她很高興,陪伴她也不感覺厭煩。這種高興並沒有因為時間流逝而褪色一分。可除此以外,他甚麼也沒有說。他們甜美溫馨的日子過得好像蚊香一般平靜乏味,如果生命得以永恆,他們或者會永遠這樣靜靜地燃燒下去、旋轉下去。並沒有發生任何不好的事,也沒有任何人打算變卦。沒有進展就是最安然的進展,沒有結果就是平穩的結果。但對鄒冉來說,這一切都美好得太不真實,太過緩慢了,作為電影也一定令人昏昏欲睡。

下午時分,雨看似小了一些。祐仁從從容容到了酒店。開門時鄒冉首先看到了一束白色玫瑰,心裡的陰霾驟然散去了一半。

「大風大雨的,你哪裡找來的花。」鄒冉問。

「家裡拿的。是不是很美。」祐仁開心地回答。

而後他們擁抱、親吻,就像無數次搬演的重逢戲碼,毫無意外地重複上演。鄒冉心亂如蔴。她明明知道接下來和他會發生甚麼,這種發生又在力圖搪塞些甚麼。她一點都沒有忘記前夜滂沱大雨中的哀涼,她一個人在路上飲雪止渴,一點都沒有忘記三年以來心中埋藏的苦澀。她想起自己在候機廳中暗暗立誓,無論如何這是最後一次了,她不能再這樣混亂下去、迷惘下去。她三十歲了,她不再是十年前那個懵懵懂懂、又壯志凌雲的內地生、新移民,她只是一個普通的女人,努力工作、害怕衰老、渴望家庭。她需要祐仁的一些決心。可那一刻,當她想要推開祐仁時,卻十分乏力。身體的誠實令她感到羞愧,羞愧又悲傷。而他似乎也感覺到她想要抽身,但很快就將這薄弱的意志擊垮。整間屋子裡迴盪着細微、恭順的聲響。他們於是終於妥協,像纏繞的蛇,裹挾着思念、怨恨,甜蜜混淆着苦澀,誓要在這陌生之地吞噬對方,又害怕承擔吞噬過後無盡的、瑣碎的責任,顯得小心翼翼、進退維谷。

「那我們以後怎麼辦呢?」激情過後,鄒冉冷不防問。「你有沒有、哪怕稍微想一想。你也三十歲了欸。」

「嗯。」祐仁哼哼了一小聲。「真的,好快。」

「我爸爸一直希望我能去新加坡,和我叔叔一起做事,」祐仁回答,「但我並不想去。我想留在台灣。」

「那我呢?」鄒冉問。

祐仁沉默了好一會兒。

「可是,現在不好嗎?你不開心嗎?」他問。

「不好。你呢?」

「可能也不是好吧。」祐仁答。

「可也不是不好,對嗎?」鄒冉問。

鄒冉心下略有喪氣,但這種喪氣卻比之前的壓抑好過多了。許多時候愛無力解決的事,性的確是暫時搪塞的好方法。其實鄒冉稍微有點明白,這或許就是所謂人與人之間的巨大差別。她和祐仁是完全不一樣的人,即使在過去幾年中相與甚好,沒有甚麼特別的矛盾。但要堅持走下去,卻需要耗費越來越多莫名其妙的熱情與意志力。他們有不一樣的體感,不一樣的時間知覺,這原本是奇異的相逢,如今卻是難以逾越的叢山。

我的「好」已經不再是你的「好」了。我的「不好」是你的「也不是不好」。對祐仁來說,鄒冉可能位於「也不是好」、「也不是不好」之間,是挺遼闊的伴侶象徵,也許時間可以彌合這種遊移,也許他們可以毫無意義地對峙下去,直到永遠。在鄒冉痛徹心扉的無奈面前,祐仁挺真誠地承認了這一切,在他的思維模式裡,顯然無法擠下鄒冉的心意。關於這一切,鄒冉並不是太難過。她甚至在心裡已經想好,往後一定要像一個香港人一樣對他,用一副很厲害的「合則來、不合則散」的商業表情,去對待睡在身旁這個她曾經深深愛過的男人。「無情」的表情她太熟悉了,在日常裡看過無數次,「無情」添上毫無耐心,那就是港島的專業姿儀。她不需要太費力的調度,稍微演一演,應當也不會很吃力。鄒冉彷彿已經忘記了昨天自己那麼不想成為香港人時的那種勇氣,也忘記了自己曾經略有把握地以為,這最後一次來台灣看他、愛護他的結果會與想像中稍微有些不同。他追風而來,雖不及時,可到底也是來了。

「那下一次,一定要找一個香港人了。」鄒冉若有所思。好像整副身心已經走到了「下一次」的門檻。然而這才是這場旅行的第一天。她和祐仁躺在雪白的牀上,窗外正下着大雨,聽不見聲響。看看樹葉才能知道,烈風的呼嘯尚未真正離去。就像運氣不好的愛情,滯留在兩人之間,是個鮮艷的廢棄物。鄒冉靜靜想了一小會兒,想到許多從前的事,從前的期待,心裡很惆悵。轉頭看祐仁時,卻發現他居然已經睡着了。

他到底有沒有心呢?鄒冉不敢確定。要是早個十年,回到大學裡,鄒冉一定是願意和他一起再走走看看的,完全不必要這麼着急。鄒冉也捨不得破壞如此浪漫的氣氛,為甚麼不能讓甜蜜從容地飄盪一會兒。鄒冉想到大學,就不禁想到那個恍如隔世的自己,她似乎也被香港、更確切說是被命運催逼成了一個令人討厭的樣貌,不自覺地思考野心與策略、害怕錯失良機,工作如此,感情亦如此。她還是很喜歡祐仁,喜歡他的天真、明媚,也喜歡他不作為亦不會有問題的人生,更喜歡他的生活樣態,喜歡他的命運。她曾以為接近他,就能獲得相似的生活的運氣。她現在知道自己錯了。

「要不要跟他求婚呢?」雖然很荒唐,不然「要不要跟他分手呢?」鄒冉徘徊在兩個極端中,目眩神馳。

 

3

再度告別台北,鄒冉灰心喪氣。回程班機起飛的時候乘客寥寥,意外的準點也令鄒冉再度感到失望。颱風過後,先前被淤積在旅途上的乘客早被疏散,怨聲也被徹底清掃,顯得格外清淨。客艙裡只聽得見幾位陸客聊天的聲音,並不吵鬧,他們聊起了這幾日買了甚麼東西,去了哪些地方。他們說得興致勃勃,鉅細靡遺。鄒冉於是瞟了一眼他們滿滿當當的行李架,暗地裡有些羨慕。這是她第一次對觀光客感到羨慕。其實,如果祐仁主動邀請她,她也許會想要去到台灣,試試看「沙丁魚罐頭」之外的人生。事與願違,這一次,祐仁還是甚麼話也沒有對她說。祐仁開車送她到桃園機場一路都暢通無阻,毫無停歇的意思,彷彿是命定的沉默。鄒冉總是來的艱難,走的容易,這或許也是命運交給他們兩人愛情的判決書。鄒冉心下悵惘,但一時間甚麼話也說不出來,往後恐怕也沒有機會再說甚麼。

三年光陰,白駒過隙。

在台北的這一週裡,祐仁帶着鄒冉去到他曾經唸過的小學、中學走了一遍。他告訴她自己曾經在哪一個籃球架下打球,放學又吃過哪一家店的起士蛋糕。他告訴她自己曾經喜歡過的那一個女生,最後早早結婚,現在已經是孩子的媽媽。

「我以前很喜歡寫詩。」祐仁說道,「妳會寫詩嗎?」

鄒冉搖搖頭。她實在不懂要如何在自己的生活裡、生命裡闢出一個空間來寫詩。

「我喜歡一個詩人叫喬林。他有一首詩就說這樣的事。一座小鎮過去/再一座小鎮/一個黃昏過去/再一個黃昏……」

對話在此停止似乎順理成章,鄒冉也是這麼認為。她欲言又止,總是手捧一個未來想要祐仁馬上伸出手來接住。後來證明,她的沉默確有道理。回到香港以後,鄒冉去查閱了這首看起來還蠻無聊的詩。詩的名字叫做《流浪》,後半部分是:「何處有門扉/宿鳥一聲比一聲急促/遙遠的長路/變短路」。詩人本身沒有經歷戰爭動亂,也沒有飽嚐過甚麼大流浪生涯,但卻真正為了生活,為了工作,十多年來都始終流浪在「家」以外……鄒冉想,祐仁好像是在說她,又好像不是。他實在是她遇過的、這個世界上最懂得她的人了。

「妳有信仰嗎?」祐仁突然問她,「因為我們家族每週都會去教會,你在香港會去教會嗎?」

鄒冉沒有回答。也不知從何回答起,本該說到很久以前,從內地出身的環境開始說起,但這又有甚麼意義呢。飛機重重地起飛以後,鄒冉閉上眼睛靜靜地放空,想想到家是不是還有些吃的可以打發晚餐。再或許,路邊也可以走走,燒臘、粥麵、東南亞菜,都是深夜至深的慰藉。她想給在珠海的母親打個電話,但想想而已,就當是打過了。可不知為何,只要想到媽媽,鄒冉心裡還是酸楚得很。她甚至不明白,母親為何要將她帶來香港。她自己好像過得也不太好。她們兩人就這樣飄飄盪盪,也不知甚麼時候能回到家鄉、在一起吃上一餐溫暖的團圓飯。

終於到家了。這種熟悉的感覺一再發生,則讓台北越來越遙不可及。新聞在報輪候公屋單位人數又創新高,越來越多人願意接受「凶宅」。無懼「凶宅」只因為普通人生活困難更加嚇人。有位婦人冷靜對鏡頭說,「因為我同我老公都係一隻鬼。」鄒冉越想越好笑,覺得這是一首詩,一首屬於香港的詩。香港的詩可不是一個黃昏過去再一個黃昏,香港的相濡以沫難道不可以是「因為我同我老公都係一隻鬼」?

基督教是不是不作興說這種事?佛教裡的鬼有好有壞,不都是魔鬼。是因緣而偷生的可憐的生物,像不像香港人。伍迪.艾倫託一位婦人演員在口水電影裡說,「猶太教如果有來世的話,一定可以吸引到更多年輕人。」祐仁要是願意和她一道做鬼,也不失為一種愛的頌歌。鄒冉心中幽怨,雖然知道這樣想很不道德,卻又感受到一種久違的痛快。

「然而整個身體等於整張嘴的河牀/卻愈來愈為之淤塞/只能/重複着/淌着一種流聲。」那位詩人還寫道。

 

4

鄒冉回香港當天,祐仁在桃園機場接到家裡的電話,父親打來說,祐仁的母親忽然病了,讓他趕緊把車開回榮總。一聽說祐仁人還在桃園,他父親的語氣就變得十分不好,他最近總是這樣,每天在家裡看不到祐仁就焦慮得要命。父親甚至在教會拜託教友們牽線,希望祐仁能認識一個信仰、家庭背景都相合的女生談戀愛。而這樣的事,祐仁父親從前都是不過問的。

祐仁趕回天母時,發現榮總花園裡的行道樹已經倒得亂七八糟,候車廳都被掀去了頂蓋,天色陰沉得令人心碎。榮總與振興醫院遙遙相望,分明是遼闊的地域、雅緻的風物,這會兒看來卻格外蠻荒。祐仁從小在這附近長大,還是第一次看到醫院這麼狼藉的一面。看來颱風的威力不容小覷。台北已經很久沒有經歷這麼大的災難了,但更駭人的是,「蘇迪勒」風球早已飛去了福建,整個台北城卻依然滿目瘡痍。也難怪新聞台責難政府防災不力,賑災又無能。聽說柯市長颱風天當日在家裡吃團圓飯,夫人發了臉書自曝其短,最後迫於輿論壓力關閉平台。教育部長吳思華也許打從心底感謝這場浩大的「蘇迪勒」風球挽救了他的颱風假,也終於將炒爛的新聞熱點調轉了方向。

父親神色嚴肅地問他,「你就打算在補習班工作一輩子嗎?」

「不然呢?」祐仁笑嘻嘻地回答。「還是您要破產了啊爸爸?千萬不要啊。我們還要去日本玩欸!」

父親聽見他這樣說,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祐仁,你趕緊去考個公立學校也好啊。」父親又勸說道,「前兩年你師範大學畢業的時候,我們就希望你去個正經學校教書。」

「爸,補習班上班怎麼就不正經了。您以前不也把我送去補習班上課嗎?」祐仁繼續娓娓道來,全然沒有將父親的嚴肅放在心上。

「那不一樣。你都那麼大了,每天就知道晃來晃去,也不知道到底在幹些甚麼。又不肯結婚,白天又不工作。我和媽媽很為你擔心你知道嗎?」

「所以您真的要破產了嗎?」祐仁又問。「其實我還有點積蓄,可以給你和媽媽一些的啦,如果你們每天能少吃一餐的話……」

父親聽他這麼插科打諢簡直煩透了。他總是長不大,又像是沒有心,想要跟他好好溝通,說上一小會兒就覺得累。想到這裡,父親擺擺手示意祐仁趕緊走開,眼不見為淨。可待祐仁活蹦亂跳地離開時,父親又叫住他,說,「你這是還要出門啊?外面風雨那麼大,路橋都封起來了,你腦袋是有事嗎?」

「對啊。約了朋友一起玩。」祐仁說,「颱風天,當然要泛舟囉!」這是一句網路紅人的名言。他才不管父親有沒有聽過。

「不許出門!你今天要是敢出去,就永遠不要回來了。」父親不知看了哪部長壽劇觸景生情,莫名其妙地爆發了。

「喔。好吧。」祐仁回答。「那明天呢?颱風天結束我總可以出去泛舟了吧,拜託,不要擔心啦。」

父親白了他一眼。

「那個,您桌上的花我可以拿走嗎?看起來超美的欸,爸爸你真會選。超厲害的。不然我不教書,開個花店好了。你覺得呢?」祐仁沒心沒肺的,順走了父親桌上的白色玫瑰。後來,祐仁把這束花拿給了鄒冉,她看上去也十分喜歡。所以,花原本是要給媽媽的嗎?

祐仁的母親得的是子宮頸癌,幸好發現尚早。祐仁父親認識不少好醫生,所以她很快就能夠積極地接受治療。或者,他們這一次日本是去不成了,還免不了手術及化療之苦。聽說兩個月前,母親就察覺身體不適,父親也知道母親就醫的狀況,這才心情不好、特地教訓了祐仁。見到母親時,祐仁很自責。但一時語塞,他只能默默地扶着母親。如果母親真的會死,祐仁一定受不了。母親最寵愛他,天天當他是金城武,這個世界上大概再也沒有人會這麼瞎了。祐仁想到這裡,突然覺得好難過,反過來,還要母親來安慰他,「祐仁晚上還要上班吧,媽媽不要緊。你去工作好了。晚上早點回家,不要太累。」心情沮喪的時候,祐仁會想到一些詩。如正在行程的颱風、海藻聚生的海面、喘息的紫色流雲、哭泣的閃電,那些文字能給予他關於世界的想像,與安慰。

從小到大,祐仁幾乎從未操心過家裡的事,如今突然要操心起來,竟毫無頭緒。他甚至從未想過自己會失去母親,失去任何一個他所愛的人。

這次是鄒冉今年第三次來台北看他,很甜蜜。

祐仁心裡很高興。在台北的這一週,他們每天都一起出街、吃飯、做愛。祐仁晚上下班後,鄒冉就來接他。兩個人像大學時代當工讀生的樣子,你等我、我等你,吃不完的奶茶蛋糕,逛不累的巷弄洞天。但與前幾次的歡笑不盡相同,這一次鄒冉顯得心事重重。她就和突然變化的父親一樣,沒有了往日那麼輕鬆。祐仁故意開的玩笑,她也表現冷淡。她甚至不停追問祐仁以後要怎麼辦。這讓「以後」聽起來特別迫在眉睫。

鄒冉和祐仁曾經交往過的每一個女朋友都不一樣。她能給的愛,好像也不一樣。鄒冉的愛沾染着太多莫名其妙的哀婉,所有的愁緒都是全身心式的,偶爾也會令人難以招架。但除此之外,鄒冉各方面都挺好的。勤奮、積極、幽默、謙卑,像十分耐操,凡事都寫在臉上。祐仁看見她,彷彿能看見母親那一輩的女人。她只要遠遠地站在那裡,他就能見到一個水田裡的、海邊的、工廠的「查某人」,她們被裝載進了一個年輕的、遙遠的身體裡,散發着不為人所注意的生命強力,那是專屬於女性的趨光能力。她幾近虔誠地信奉這一件事,那就是「手停口停」。這真是太奇怪了。她明明從來沒有「停」歇過一分一秒,可她信奉的準繩不讓她鬆懈哪怕一分鐘。祐仁覺得母親也是這樣的人。希望她能平安度過這意外的災禍。

晚間時分,祐仁給鄒冉寫了一封信。幾次寫了一場段,最後又刪去。這反反覆覆刪改的過程中,祐仁忽然十分想念她。這種想念快要把那個嘻笑落拓的自己吃掉了。

「我愛你。」他寫道。兢兢地點擊了「發送」。

 

5

「杜鵑」颱風「又胖又結實」地來襲那天,祐仁家裡沒有預兆地停了水。祐仁沒法煮咖啡,對工人發了小脾氣。父親還跟他開玩笑說,「你去泛舟吧。你去泛舟啊!颱風天你怎麼不去泛舟,別待在家裡亂生氣。媽媽都沒說不方便。你有甚麼不方便的。」祐仁被父親說得下不來台,才知道一家人到底是一家人。

「那麼嫌棄我們家,你找個太太就好啦。」父親開玩笑的說。祐仁於是斗膽問父親,「那您介意我找大陸人嗎?」父親反倒是被他噎到,轉身回書房休息了好一會兒,才出來認認真真跟他說,「祐仁啊,只要信仰一致,我們不反對。」特別可愛。

「原來你一直在擔心這個啊?」父親自言自語道。

祐仁微笑地給了父親一個大擁抱。在他看來,鄒冉這種狀況,應該算是「也沒有不一致」吧,總還有試試看的餘地,那就沒有甚麼可擔心的。祐仁不知道鄒冉想不想結婚,想怎麼結婚。她想不想來台灣呢。她花了那麼多努力做這份工作,收入也比他高很多,要她放棄,她會不會難過。可如果去香港,祐仁又能做些甚麼呢?他不願意去新加坡,卻要去香港,父母會怎麼想。在內心深處,他也不怎麼想去香港,因為除了鴛鴦和牛腩,他可是完全沒有喜歡過香港,在街口每個人都那麼氣勢洶洶、西裝革履,好像每分鐘都是大遲到,這太可怕了。他倒是對香港的山很感興趣,有機會可以去仔仔細細玩一下。

祐仁從小性格就慢吞吞,在幼稚園總被老師嫌棄。別的小朋友都已經睡午覺了,他還在看風景吃午餐。他喜歡在熟悉的環境裡拖拖沓沓、懶懶散散,對許多事都沒有嘗試的興趣。高中時父親要送他去美國,他婉拒了。大學時父親要他去英國唸碩士班,他也婉拒了。畢業後,他沒有隨父親的意思隨家人去新加坡工作,而是興高采烈地去當了一個只需要教書、不需要負責學生前途命運、日常教養的補習班老師。好幾個女朋友都是因此才離開他的,她們哭鬧、吵嚷、說着和父親一模一樣的話,「你那麼聰明為甚麼不去考一間公立學校呢?」以及,「我也不是一定要你去明星學校,只要是正正經經的學校都可以啊。」「正正經經」,祐仁最反感這個詞。這樣的話,鄒冉一次也沒對他說過,他因此而好喜歡她。

鄒冉幾乎是沒有任何猶豫就從事務所辭職了,全部的感傷、執拗都在她見到笑盈盈的祐仁那一刻悉數化為灰燼。祐仁同樣不費吹灰之力就將這相戀三年的女朋友轉換為未婚妻。原以為她會生氣,祐仁還戰戰兢兢,結果發現她並不真的生氣。一聽說他來了香港,鄒冉就回覆說,「要不要我來機場接你。」所以祐仁只是隨意在街邊的花店買了一小束玫瑰花,就輕車熟路去鄒冉的事務所樓下等她下班。那之前,他還轉去巷子裡悠哉悠哉喝了一杯凍鴛鴦。

鄒冉原以為這一段戀情已經告吹,回到香港以後,她十分本分地進入了一個失戀女人該有的精神狀態,命令自己專心工作才有資格吐血,而後週末就殺去百貨公司血拚。為了能減少在家裡傷心的時間,她還報名了馬拉松的運動社團。跑了一次,就被自己三十歲的體能擊敗了,這令她十分難過,比失戀還要心酸。直至收到那封「我愛你」,才令鄒冉悲喜交加。她覺得眼前這個人終於回心轉意了,在度過了幾個神秘的日日夜夜之後,他是那麼可疑,終於想起捨不得她,他的反射弧那麼長,簡直令人瘋狂。戀愛三年以來,祐仁第二次來香港看她。縱使再懷疑,鄒冉也想將這個難得的「第二次」過完,於是她很快與祐仁聯絡,下班居然見到他就站在樓下。

高考以來,鄒冉的人生就沒有這天順心如意過。第一時間,鄒冉就想告訴媽媽「終於有人要娶我啦」。更重要的是,她終於可以理直氣壯地擺脫香港了。那種感覺就好像是,掙脫了「家」的束縛,而這個「家」本來就只有她一個人。

「那個,威水是甚麼意思啊?」祐仁問鄒冉。「我剛剛聽見有人這麼說我們欸!」

「威水就是好!棒棒的!也可能是諷刺,哇嗚威風死了你。」鄒冉興高采烈回答。「對了,你怎麼會突然改變主意的啊?」

「改變甚麼主意?」祐仁問。

「不跟我分手了呀。」鄒冉一臉疑惑。

「我們甚麼時候分手了啊。」祐仁這下吃了一驚。「所以上一次你回香港我們分手了喔,怪不得你都對我很冷淡呢。」

鄒冉太驚訝了,簡直一頭霧水,但轉念一想,又好害怕祐仁說出,「我們甚麼時候在一起過」這樣更麻煩的話來,於是瞬間改口說,「欸算了算了。我還要辭職、退房,搬家。告訴爸爸媽媽,再和你回家。你不用擔心錢,我都有呢。」她說得滔滔不絕。這些事祐仁一件都沒有仔細想過。

她好像結好幾次婚了呢,這麼有想法。但祐仁想想而已,沒敢說出口。

「那個,你能跟我們家信上帝嗎?」他只挑了最重要一件事問。

「行行,信甚麼都行。」鄒冉回答。

祐仁於是笑了,那之後鄒冉說的話他全沒聽見。兩人一路走入夕陽。

「宿鳥一聲比一聲急促/遙遠的長路/變短路。」

可這麼狹小的島嶼,它到底急着要飛去哪。


張怡微 生於上海,作家,出版有小說、散文、文學研究專著二十餘部。現為復旦大學中文系副教授、創意寫作專業碩士導師。曾獲茅盾新人獎提名獎、《上海文學》雜誌中篇小說獎、華東師範大學創意寫作研究院「未來文學家」大獎、台灣時報文學獎、聯合報文學獎、台北文學獎、香港青年文學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