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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元武:繁花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3年8月號總第464期

子欄目:福建文學作品專號

作者名:陳元武

1

三月給人以舒心和愉悅,因為春天大抵是如此的誘人,像一枚盛滿了荷爾蒙的花朵子房,給人一種迷醉和甜蜜的感覺。檸檬花的香氣格外的清新,有時在庭院裡,能夠被它持續的濃郁的香氣所陶醉。普魯斯特筆下的神秘花園,在一個獨處的小院裡,隔着無採光窗孔的高牆,有兩棵樹葉發黃的樹,將紫色的柔和的天空托住。他聽到滴水罐沿淌下的水滴的聲音,那底下有一片瓜葉菊組成的草坪,他甚至想像着隔壁花園裡的情形:一個紅頭髮的美女,坐在高背椅上,看着書,頭髮撲過花粉,是熏衣草的那種幽紫的藍色花粉,扶手椅一邊放着咖啡壺和杯子,在院子角落放着一架撥弦古鋼琴,在一張蝸形腳桌子上,放着插滿瓜葉菊的藍陶花瓶,牆上掛着古老的鏡框,裡頭一樣有一個女子的幽靈,頭髮撲着花粉,插着幾朵藍色花,手持一束石竹花。他走到了長廊的盡頭,一堵無門的實牆對他說:「現在該往回走了,但您看到,您其實根本就沒走動過。」而他無數次嘗試着在夜裡赤着腳走來走去,未裝百頁窗的窗子對於他只是個擺設,它對他說,其實,我們都一直在陪伴着您,一動不動。普魯斯特在虛構一個密閉的空間:小房間,對面的牆,無法從那裡逃出的窗戶,隔壁的花園和美女,藍色的瓜葉菊和持續不斷的滴水聲音。他更想像另一個更大的花園:長着各不相同的種種睡眠,如同陌生的花卉,有曼陀羅、印度大蔴引起的迷幻的睡眠,乙醚引發的夢囈,有顛茄、鴉片、纈草產生的迷醉,這些花永恆不開,直到「由靈魂注定得救的陌生人來觸及花蕾讓其盛開,並在長達幾小時的時間裡,在一個讚嘆而又驚訝的人身上,釋放出它們的特殊的夢的香味。」普魯斯特是想像力的大師,他的心靈花園裡永遠是如此神秘和芳香迷人。

繁花在某種意義上構成了生命最直接的符號和標誌,在戶外草地上,不難碰到成片的野花,星星點點,掩在草葉間,蔽芾的樹葉構成了花朵的神秘背景。當早梅凋謝後,長出滿枝的新葉,柳樹的米芽也紛紛綻出,紛繁蕪雜的世界,多半是不可知的,像普魯斯特所說的那種無採光窗孔的高牆阻隔着的無數小世界裡,無數的花朵秘密開放,在量子的意義上,糾纏着的物質的鏡像因子,隔着遙遠的距離互相對應着並產生作用力,像中微子、波色子、強子和弱子、費米子,在質子般的世界裡以微皮米的距離閃挪着,互相迷幻重疊。花朵的香氣進入我們的身體,產生了迷幻的電流,並通過腦中樞產生無限美妙的感知。這種電流反饋給了我們的鼻子、眼睛和各種感知器官、神經末梢。地上佈滿了花朵的碎片,有些凌亂無序,酢醬草的花無一例外讓人欣喜,粉紅、嫩小,卻格外顯眼,田字形的葉子也似乎像規整的文字符號,但它們卻只是葉片葉子,中間的暗深色葉斑讓人想像成了田字。野薺的花簡單,明黃色,像菊科的千里光,馬蘭花則像白色的童謠。蒲公英的花高出葉簇數寸,很好辨認,刺薊的花野蠻而碩大。食草的羊只喜歡野薺菜一種,對於其它的花視而不見。山羊俯下腦袋,搖晃着頷上的長鬚,啃着地上的薺菜,門牙切出清脆而持續的嚙嚙聲。羊似乎是花世界裡的知己,像藍堇的苦味,酢醬草的酸味,紫花地丁的清香微苦,和野薊的多汁鮮辣,婆婆丁的大苦,毛地黃的微苦鮮香,羊的竪形眼睛能夠從陽光裡看到另一種紫外的光線,它能夠在花朵上產生異樣的光澤。也許,在羊的眼裡,我只是一個移動的長着兩條腿的木樁,渾身沐着紫外光。像德.蓋爾芒特夫人喜歡的聖赫勒拿島的寬葉杜英一樣,在陽光底下的城堡花園裡搖曳着白色多瓣的花朵,夏爾.博爾德的聖熱爾韋歌唱團的音樂一般充滿着陽光和夢幻的意味。五月的陽光落在院中的柚子樹上,新展開的寬大柚葉泛着革質的光澤,因此,將陽光片片反射向四面八方,柚花碩大綿密,和杜英花相似彷彿,在葉簇間閃爍。柚子花帶着甜橙的香氣,而杜英花則充滿着神秘的幽蘭氣息。羊的眼睛可以看到散射的陽光中紫外的部分,蜜蜂的複眼則可以看到更多的偏振光和極紫外光。幽藍色的花和純白色的花一樣,能夠反射極紫外光和紫外光線,人的皮膚能夠反射一成的紫外光,衣服則更多。在畫家雷米.艾融的眼裡,紫外光世界是無比奇特和唯美的,他據此將光和物體分割成若干不相干的部分,重新組合成奇妙的複合體,它將繪畫雕塑化,立體化了光和影的效果。花朵一樣具有可分割和重組的可能。他說,每一朵花都可以構成一個光的世界,同樣,每一縷光都可以改變一個視界的感觀。他將雲、樹木、房子、牆壁和管道打亂後重新組合,由「大部件組成的世界裡,需要無數的小部件來充實。」純紅色的光代表着太陽的本色,橘紅色的光代表着太陽的溫度,而黃色和藍色則是太陽內部核子的光色,波長隨着光譜越來越短,直到紫光以外。紅光基本上被植物完全吸收,而部分綠光和黃光則被植物反射出來,白色的花朵則將所有的光反射出來,因此,我們所熟悉的世界與羊眼睛裡的或者蜜蜂眼睛裡的完全不同。也許,野薊的紫花在羊眼裡,只是一片深色的藍紫斑塊,包括它的葉子,這頗刺激到了羊的食慾,羊甚至會將人的衣服反射出來的紫外光當成美味的植物,羊咬住了人的衣服。

 

2

木荷的花同樣是米白色的,厚厚的花瓣則意味着有更多的反射面和吸收光線的能力。木荷樹在山崗上站立成孤兀的樣子,秀頎而高,但木荷的花讓人感覺親切而迷人,它的香氣淡淡的,像含笑花。森林裡許多木蘭科喬木,木荷是山茶科植物,而厚朴和鵝掌楸則是木蘭科,山木蘭的花米黃帶紫紅的蕊芯,萼托也是紫紅色的。厚朴花與木荷花期相近,在初夏開放。在山上獨行時,除了山風外,蕨草的微腥氣息加上松脂的氣息,讓山風多了些異樣的味道。竹子微帶着青草的香氣,地上的桃金娘也應時開放,桃紅色的花輕浮在葉叢表面,梭羅說,這些植物的花朵是地球上最美的生殖器官,它們的繁殖過程優雅得像詩歌和音樂。蜜蜂或者其它昆蟲觸發了這樣的接觸,當花粉觸及柱蕊上黏性的表面,一部分花粉化為基因的攜帶因子,與之結合並融為一體,遺傳物質交換融合,子房迅速在發育壯大。這個微觀的過程能夠被紫外光詳細記錄下來,當蜜蜂看到一團紫外光的污漬殘留在某朵花之上時,就知道,它已經有同伴來過,並且帶走了絕大部分的花粉和蜜汁。

德.康布勒梅夫人喜歡在正午的花園裡採花並收集一些羽葉植物,像腎蕨、一些鈴蘭的長葉子、綬帶草的修長葉子能夠編織一頂不錯的花冠,石楠的猩紅色嫩枝、鳶尾花、普羅旺斯的熏衣草和玫瑰,加上一些羅勒和迷迭香的針狀尖葉、檸檬樹的嫩梢和香茅草,當然,不能缺少橄欖樹的枝條。她應該是蓋爾芒特城堡裡的特別講究裝扮的貴婦之一。然而,她只是一個不算貴族的貴族,或者說是落魄的貴族。於是她極力嚮往劇場裡的包廂,以及包廂裡的王妃周圍的女人們。她站在那兒,瘦削的身板,細而尖的長腿,她活像隻山羊般孤獨。公爵夫人們以及王妃的親信在一旁交談着,聞着僕人送來的剛剛採摘的鮮花。夫人們因為興奮而潮紅着臉,眉飛色舞着。陽光從不遠處的穹頂的曙窗上射進來,彩色玻璃讓陽光變得極其複雜而陸離。劇場裡昏暗的氛圍因為舞台燈光和穹頂的陽光而稍稍改變。猩紅色的天鵝絨大幕披垂而下,彷彿紅色的盛裝大氅,或者是紅色的瀑布。星星點點的微光從布幕上反射出來,像滿天的星星。亞歷山大.加布里埃爾.德康的東方主義繪畫中經常表現的那種神秘的、帶着朦朧光暈的花朵,在幽暗的林檎叢間閃爍。天幕間堆積着幽晦而泛着微紅光的層雲,局部鬆散出一些幽藍色的天空,但仍然蒙翳着一層薄雲。

直到畢沙羅和莫奈的印象主義盛行之後,花卉成了光和影的雙重奏,一切都變得那麼美好而主觀。柯羅在指導畢沙羅繪畫時,給他明確的忠告:你務必在繪畫時忘卻一切美好的細節,但你必須抓住每一瞬間的光和影。畢沙羅後來的繪畫多半是嚴格的柯羅風格,但他不想完全遵照柯羅的印象主義主張,他更進一步詮釋了印象主義的繪畫,那就是主觀的印象決定了繪畫的本質。在莫奈、畢沙羅和塞尚、高更以及梵高等人的努力下,印象主義的風格得以發揚光大,後印象主義畫家們則在他們的基礎上進行了改良,將一些非必要的元素去除,而只留下重要的「結構和形式」。像修拉的針點式繪畫和梵高的變幻的曲線條和顏色重構,塞尚的立體結構和高更的重彩色塊排列。後印象主義更加強調了主觀的元素,不是印象給人怎麼樣的效果,而是他主觀給人甚麼樣的印象表達。梵高的《向日葵》系列是他勇敢實踐的傑出成果,當檸檬黃色和木乃伊褐色,以及鉻黃、鉻紅和純藍純灰純白相間時,向日葵便鬼魅般復活了,即便過了一百多年,站在它面前,依然能夠感受到梵高的精神漩渦如此複雜而強烈。它是暗示,是無名的詩歌或者音樂,是狂飆式的精神火燄和暴風驟雨式的洗禮。

 

3

我站立的腳下,是一片鬆散而泥濘的土地,紅色或者灰褐色的泥漿像吸盤似的讓我寸步難行。只好遠遠地看着一片在夏季風暴過後盛開的羅望子花,它濃烈、猩紅,星星點點,在類似於金合歡樹枝葉的棘刺間閃爍着,這是一片晚雲映照過的樹林。南方的夏和春天是瞬間轉換完成的,因此,春末的時節,暴雨成為習以為常的風景,刺桐花和鳳凰木都開過了,夏天便正式到來。合歡花的香氣徹夜徹晝地瀰漫,甜膩到了極點,蜂鳥和叉尾太陽鳥不時在屋檐底下的蔭影裡歇息片刻。紫藤的濃蔭下還聚集着別的動物,比如我的貓。橘貓仰頭盯着紫藤架上的小鳥,似乎在盤算着怎樣下手。蓮霧樹和蒲桃已經謝花結子,只有石榴樹半花半果的延續着紅色的主題。林風眠先生是花卉繪畫的高手,水粉畫花卉一直是美妙而永恆的精品。他喜歡畫百合、鳶尾花、美人蕉、木蘭和水仙,他的荷花系列更是絕妙如夢幻,沒有太多的技巧,也不講結構,更不像莫奈那樣,為追求光和色彩變化而將畫面變得極其複雜。他的荷花清新淡雅,白的荷和墨綠的葉,盤盤、旖旎、磊磊落落。鶩鳥、三五水禽,蘆葦和鉛灰色的天幕,遠山依依。林氏的畫風簡潔而不失於清曠。

南方的四季,多半是陽光熾烈,空氣清新,紫外線強烈的戶外,大地呈現出一種深邃的鉛青色,荔枝林、龍眼林、芭蕉園、棕櫚樹,在山坡上的青岡櫟、楮樹、木荷等,將大地的赤色掩映盡失。正午陽光烤着柚樹和檸檬樹葉,散發出青檸檬的香氣,剛剛謝蕾的檸檬果墨綠色,泛着油質的光澤,檸檬皮上有許多氣孔組織,外皮的贅生物讓其頗為醜陋,但很快它就長開了。南方人稱檸檬為帶花的水果,它總是芳香迷人,從花開始。那些被人遺棄的老式舊房子像廢墟般陷於時光之井,在坡地的村莊舊址上仍然存在着,逐漸被藤蔓蒙絡湮沒,無處不在的羅望子樹和構樹會湮沒任何一處空屋和無人的村巷。苔蘚像風裡的花粉般浸漫在每一處空牆上,和石頭、磚頭融為一體,幽綠或者昆黃,而後在不經意的一場雨裡沆瀣成泥,或者迎着風暴抽出細小的苔米,綻放成細小的白花。沿着乾涸已久的廢棄水渠邊走着,馬櫻丹開得頗為熱鬧,這種外來的野草長勢喜人,不會因為乾旱而枯萎,腎蕨類在石縫裡長得綠意盎然,佛牙草成片地佔據着道路邊的空地,微微挺着細小的莖蔓,偶爾開出黃黃的碎花。空牆上的苔漬更像是水墨丹青的寫意,皴擦洇染,黃賓虹在與友人論畫的書劄裡說,徽州的民居白牆上多有苔漬,如畫般美妙。那是層層皴擦上去的,並不容易區別其層次,或者多層相互洇滲,互相糾結,終成那斑駁的樣子。這其實與石濤所說的大皴擦是一樣的道理,石濤用一個字來形容「化」,一切有形有態的物,都是可化開的,山石如此,溪流如此,樹木花草如此,甚至是人。一個化字,甚是精妙:將邊緣模糊化,物與物就融合一起了,再染出層次,從淡墨到濃墨到焦墨,從留白到沆瀣一片,無不盡其妙。湯顯祖《牡丹亭》中有段唱詞:「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捲,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道是無晴卻有晴,人總是這般矛盾僵持着糾結着,內心裡無限的繁花美景,到頭卻總是凌亂、憔悴和無奈。像黃賓虹的畫,有人嫌它太污了,一團污黑,畫面凌亂,而他們並不知道,恰恰這凌亂之處,方顯出繁花點點。只是眼光的不同罷了。

世上總是存在着有意和無意兩種花,比如這漫山遍野的花,誰人有意過它們?一樹樹李花白似詩句,紫雲英艷如雲霞,不過轉瞬宛爾,一陣風過,紛紛揚揚,都似下雪,紫雲英過春分即成片凋萎,成為泥淖中的一抹殘紅。有意的花,卻長開不敗,花不需多,一二足以,千利休的侘寂藝術,以枯草、乾花入景,瓶中常開不敗,像枯荷的蓮蓬,枯了,卻定了,不再改變,像是超出五界之外,在侘寂藝術的插花風景中,枯枝、乾的蘆葦芒和滿天星、五角槭、枯的藤蔓,甚至是用白石子營設出的枯山水,一江水痕,一帆一槳、一舟一人,石上盡是紋理,無一處生機,卻處處生機。「渾似江天盡一粟中,纖細委婉,盡在虛無之間呈現無限妙趣。」無意的花就是天然之花,無盡意在其間,一念生則萬物生,有些風景確實可以靠想像而得,欹側的梅,野渡的蘆葦、舟楫,曠游的白鷺、水鳧和鵜,閒雲生於岩岫山林,純屬無意,一松一榛亭亭於水中孤岩上,無意之妙,像水中的藻荇交織,曼妙如舞裾,無意之妙。比如拈花一笑,看似有意,卻是無意,無意者得之,有意則枉然。《景德傳燈錄》裡記載了一些禪宗故事:「有康、德二僧來到院,在路上遇師看牛次,其僧不識,云:『蹄角甚分明,爭奈騎牛者不識何!』其僧進前,煎茶次,師下牛背,近前不審。與二上座一處坐,吃茶次,便問:『今日離什摩處?』僧云:『離那邊。』師曰:『那邊作摩生?』僧提起茶盞子。師云:『此猶是蹄角甚分明。那邊事作摩生?』其僧無對。師云:『莫道不識。』便去。」這便是有意與無意的辨認。趙州和尚說「吃茶去」,就是破了有意與無意之爭,雲在青天水在瓶,都是無意之意。「毗盧頂上起寒濤,沒手泥人斬怒蛟,聵耳千程聞蟻鬥,失明萬里見秋毫。」岩上起蒼苔,也起禪機,一梅着花一梅落,各是天真各自然。

 

4

貓對花是不太喜歡的,貓的瞳孔是竪着的,對光線極為敏感,因此,對明色調的花並不太喜歡,貓喜歡躲在花蔭裡睡覺,偶爾看到蝴蝶飛來便有了興趣,起身撲蝶,結果,蝴蝶沒撲着,將一樹花弄得一地憔悴。貓虎着臉,瞪着遠方,似乎,遠方才有牠喜歡的東西,有牠想知道的答案。貓主人往往容忍了貓的造次和魯莽,花開了敗了,日子浮在陽光底下,在葉子之間,像偶然閃現的雲翳,沒有甚麼是恆久的和重複的,日子也一樣,但貓是個例外,牠日復一日待在同一個地方,百無聊賴地看着某一處,牆上的老藤上抽出一截新芽,像綠色的蝴蝶似的舒展開,這吸引了貓的關注,也許,在貓眼裡,它就是個能靈動的昆蟲或者花朵。貓眼是色盲,或者說是晝間的色盲,到了夜間,只需要紅外反光的貓眼,像夜視儀似的看清黑暗裡的事物。因此,貓通過嗅覺和聽覺來瞭解世界,和主人溝通,牠喜歡主人的身影,喜歡主人的一切,包括臭鞋子。貓經常將主人的臭襪子藏起來,讓主人一陣抓狂,或者將粑粑弄得很臭,腚溝裡沾着貓砂就上了主人的牀頭,讓主人注意到牠的存在。貓瞇縫着眼睛往光處看,偶爾驚訝地瞪圓了眼睛,看着主人做讓牠驚奇的事情。一本書打開着,一行行字像螞蟻似的列隊,燈光柔和地照着書頁,牠看看桌上的一切:除了書還是書,一隻長音箱偶爾幽幽地響起音樂,音樂是主人喜歡的吉他曲,偶爾換成了古箏或者古琴曲,弦切音和彈撥的音符,像不連貫的水滴,甩向虛空,也甩向了多維度的時間深處,像淌向了水缸裡,或者是水井裡的水滴。有一朵花開在這音符的串珠上,白色潔淨,微微透明。貓似乎看到了那朵花,在燈光的柔和照射下,書頁上也映出了對應的花影。一朵玉蘭花,鄉村稱它瓣蘭花、玉簪花,這不是春天時的玉蘭花,南方的玉蘭花也指夏季開放的形如玉蘭的白蘭花,它是常綠喬木,葉子寬大,濃蔭蔽日,樹形修挺,白蘭花就綴在枝葉間,不甚起眼,但香氣濃烈,一棵白蘭花樹足夠讓方圓數十米都浸沐着它的甜香。那種香氣不輕浮,反而有些內斂,貓喜歡在樹底下酣睡,風吹樹葉沙沙響,彷彿是牠的搖籃曲。

三月底,花基本都開完了,只剩下了荼蘼花還在繼續,木香花是荼蘼花的一種,薔薇科的木香花和玫瑰、月季一樣,延續着漫長的花季。那幢樓在一排老式的洋樓之後,過去是某個富人的別墅,現在被收歸某機構作為辦公場地。院裡有一棵流蘇樹,三月底,流蘇滿樹白花,細長如檵木的花,綴滿了枝頭,風一吹,滿樹搖曳的花影,潔白、寧靜,在陽光底下如同一首聖潔的讚美詩。牆頭附着一層毛絨絨的絨苔,沿着磚縫寫出一個個方形的文字,老式的百頁窗總是關閉着,偶爾開着一條縫,猩紅色的窗簾就被風擠出窗框,在窗台外鼓成一個球形。老式的木樓板被重新鋪設後,已經失去了木質的吱啞吱啞聲響,但女人走過時仍然咚咚地響起,女人的高跟鞋就是敲響地板的鼓棰。有時候,有人高聲唱歌,歌劇裡的美聲唱法,從另一幢老洋樓的窗戶裡飄出,院子裡的香樟花瀰漫着清新而純粹的香氣,這種比玉蘭花更甜美的香氣,足夠讓一切都變得極其美好,比如這歌聲,女高音加上鋼琴伴奏,理查德.瓦格納的《尼伯龍根的指環》,格里格的《培爾.金特組曲》和朱塞佩.威爾第的《阿依達》。埃及王手下戰將拉達梅斯率部出征,迎戰埃塞俄比亞國王阿姆納斯洛。此時埃及王女兒阿姆涅麗斯公主愛戀着拉達梅斯,而拉達梅斯的心上人卻是阿姆涅麗斯的女僕阿依達,而這個女僕不是別人,正是埃塞俄比亞國王的女兒阿依達公主。盛大的歡慶場面映襯着凱旋廣場上列隊整齊的武士們,他們邁着勝利喜悅的步伐。阿依達卻在俘虜中發現成為囚犯的父親,他偽裝成普通的士兵。埃及王和公主忙於準備贅婿招夫,拉達梅斯陷於痛苦的糾結中,他不願意娶埃及公主,同時又為身處險境的阿依達擔心,最後,他放走了阿依達和他的父親,卻惹怒了埃及公主阿姆涅麗斯,她報告了埃及王,將拉達梅斯判處活埋之刑,阿依達決定和他同歸塵土。女高音忽而高吭的聲音彷彿有着強大的穿透力,在陽光斑駁的樹蔭底,這金屬般的高音迴盪着,世界因為有了愛情和悲劇而變得豐富而深刻。鋼琴伴奏畢竟缺少了點豐富的交響樂的感染力,只是替女高音作了襯托和渲染。前院有個咖啡館,也同時是茶館,院裡有一棵紫薇樹,一棵廣玉蘭和數株香樟樹,紫薇樹和廣玉蘭並不大,應該是剛剛種下沒多久,而香樟樹則是和洋樓同庚的事物,古老的香樟樹撐滿了整個院子的天空,唯獨向西的一角留下一方空間,這裡恰好被紫薇和廣玉蘭給填補了。鐵藝的柵欄和鐵門給花留出了想像的空間,店主人不時會讓一些應時的花卉在鐵藝門和柵欄上攀附出一種小資的情調。像三角梅、鐵線蓮、炮仗花、紫藤,當然,細花薔薇和木香是首選,像歐月藤本之龍沙寶石、黃金慶典、夏洛特、金雀、甜蜜馬車、達芬奇、瑪麗皇后。光和影在花牆上充分融合,剩下的就是詩一樣的時光在慢慢流淌,緩慢的時光沿着牆角的陰影一點點地往上延伸,太陽也一點點地往西墜下。下午三點多,喝咖啡的客人漸漸多了起來,那隻橘貓似乎受到了情緒的感染,變得風情萬種,不時在牆頭和花台之間跳上跳下,或者在台階邊伸了個懶腰,打個哈欠,竪着尾巴,走着優雅的貓步。

客人很安靜,或者面對着陽光,或者背向陽光,渾身被光線剪出一個動態的身影,金色的光成了他的最優美的邊際線,面對陽光的臉上,滿是生活的寧靜和艱難薈集成的憔悴和蒼老,難掩的疲態,他努力保持着優雅的姿態,不讓隨時想張開的嘴發出一聲哈欠。他或者看着手機,或者手裡有本書,棕色封皮或者灰色封皮,有着纈皺的浮雕修飾和燙金的書名。文字或者潛藏於咖啡和微風挾帶的香氣裡,遠遠的只能夠看到一行行細小的灰黑色的文字沿着米黃色的紙頁爬行,像螞蟻一般。在一個膠片唱片的發燒友家裡,看到一套杜比音響的Arkroket黑膠片唱機,整整佔據了半個牆面。胡桃木色外殼在柔和的燈光下顯得像藝術品似的完美無瑕,播放着《Title:In the Wee Small Hours》。弗蘭克.辛納特拉的帶着南方口音和煙腔調的爵士樂,他和艾拉.費茲傑拉的二重唱使得爵士的魅力像濃稠而香甜的咖啡一樣香氣四溢。

 

5

夜晚之前,客人越來越多,尤其是子夜前後,來喝酒的人比喝咖啡或者茶的人更多,但院子裡反而冷清了,院裡幾盞昏黃的維多利亞風格的燈照着三五斜靠着高背椅背的青年男女,不鏽鋼勺子碰着杯沿叮噹作響。幾盞射燈照着老洋樓的紅磚外牆,也照在老香樟樹的葉蔭底和樹幹,幽幽的綠光染得香樟樹魔幻失真。空氣似乎也被燈光染綠了,斑駁無狀。偶爾升起的香煙氣慢慢擴散開,像圖騰似的在院子的空間裡展開。有些人影也似乎被投影到牆上,高大而失真,像蒙太奇。桔黃色的射燈讓洋樓的牆重新煥發出一種民國式的情調,相信過去的人喜歡音樂和咖啡,喜歡在院裡種滿花卉,在半幽暗的維多利亞燈具照明下,獨自品味着那微苦而香氣濃郁的拿鐵。應該有個人在唸某些詩歌,或者清吟某首歌曲的唱詞。男男女女眼帶微醉,明眸波光盈盈,淺笑低語都是適宜的。丁香茉莉是一種有着濃綠葉子的花卉,在初夏到深秋的夜晚,它的香氣總是幽魅般襲來,白天,它的花收攏成憔悴的模樣,到了夜晚,就綻放開,潔白得像一朵朵梔子花或者茉莉花,它的蕾密集,有着修長而宛爾的長萼和花柄,像丁香。丁香茉莉在鐵藝柵欄的花格上攀附成藤本形態,和木香、薔薇月季融合一體,彼此互不相干地開着花。洋樓咖啡館的主人喜歡這種混色的藤本,也喜歡玫瑰花的甜香和丁香茉莉的幽香混合,不分白晝和黑夜。雨季時,地上總是落着樹葉和細小的枯枝,地磚縫隙裡偶爾也有綠苔的影子,但總能夠在白天到來時,收拾得乾乾淨淨。女主人偶爾自己來沖洗院子,來回刷着地上的苔蘚,那些青石板和方磚表面總是潔淨如初。

五月底的福州夜晚,已經像盛夏的情形,燠熱潮濕,白天的太陽給全城留下了桑拿般熏蒸的感覺,直到後半夜,才有微涼的風從江面吹來,吹在身上濕溚溚的,讓皮膚黏膩不適。但晚睡的人越來越多,在江邊的公園裡,長椅上,東倒西歪着一些光膀子的市民。洋樓咖啡緊鄰着一條馬路,隔着馬路和江邊公園形成一個毫不相干的風景。這邊的人衣冠楚楚,雖然燠熱會讓他們渾身汗涔涔,吹着搖頭電扇也無濟於事,但他們絕不會光着膀子,在院子裡大呼小叫。爵士音樂也和江邊公園裡嘈雜的廣場舞音樂或者喧囂毫不相干,院子裡會受到馬路汽車和江邊公園裡的噪聲的影響,但似乎,在他們的內心裡,只有爵士音樂和柔和的燈光,樹影搖曳,夜晚如此美好。內心就是世界的全部,當然,那些江邊的人也一樣,他們有着他們的世界和快樂。

在個園的花格磚外牆外,一排幽加里樹正在開花,俗稱檸檬桉的幽加里樹花在五月盛開,恰好和銀樺樹同時開花,幽加里樹的花像蒲桃花,米白色,微帶亮黃的花芯,四下舒張。遠遠的看,又像是銀合歡花。檸檬桉的清香帶着桉葉油的刺激氣味,強烈覆蓋了別的花香。銀樺的花像是深桔黃的纈邊,連綴着在羽葉間和枝椏底下,彷彿長出的菌類。合歡花也正在開放,像槐樹的葉子,羽絨狀的花序,粉紅到粉白,分不清花瓣和花蕊,洋合歡的花帶着濃烈的幽香,這些樹都是過去閩江邊使領館的洋人們帶來的,現在紥根下來,成為本土的風景。過去這些舊洋樓的外牆都被改造過,抹上厚厚的水泥白灰,刷上塗料,寫上若干大鐵鏽紅的標語,鐵藝也全部拆除,磚牆凌亂頹圯,幾為人忘記,如今重新修葺復原,恍如隔世。在法國舊使館的洋樓裡,舊的百頁窗仍然保留,重新刷上淺綠色的油漆,樓頂安放一隻高盧雞造型的風向標和避雷針。院門口的左右門柱上安上鐵藝的貓造型,一隻桔黃色的貓和一隻黑色的貓,據說這是當年公使夫人最喜歡的貓,貓去世後,公使夫人要求按貓的顏色和形狀做一個貓形門柱標誌。

那隻橘貓懶洋洋地睡在門房外的過道旁,緊挨着一盆垂花茉莉和一棵魚尾棕櫚樹。洋樓外的陽光已經有些強烈,往年這時候,每個咖啡桌上都會支起一把陽傘,香樟樹的濃蔭都抵擋不住陽光的強烈,加了陽傘之後,仍然有些悶熱,但畢竟可以或坐或躺,抱着一本書,點一杯咖啡,看一下午。橘貓跑過來,大概是聞到了甜點的味道,仰着頭,搖着尾巴,給了牠一塊甜點後,牠就立馬跑開了,回到了花盆邊上,垂花茉莉的香氣大概是牠最迷戀的氣味了。五月底香樟籽開始成熟,逐漸變黑,不時掉落,砸出星星點點的漬斑。香樟的清香氣味,使空氣變得清新美好。外邊馬路不時飄過來油煙氣和汽車尾氣的味道,但這不影響院裡的空氣保持着清新自然的狀態。下午三四點是閩江漲潮的時刻,江水渾濁起來,浪花拍打着岸邊的石牆,像節奏器似的。泛船浦大教堂那邊,總是遊客如鯽,放風箏的人手持風箏,迎風追跑,五顏六色的風箏升在百米高的天空中,像開到天上的花朵,長長的線就是花的柄。銀杏樹高而修長,沒有旁枝側椏,寫生的人專注着眼前的風景,灰色的教堂屋頂,落滿了層層的積垢,似乎永遠無法清理乾淨,這多半有苔蘚的緣故。它現在純粹只是一個網紅打卡點,門永遠關閉着,褐色的木門似乎跟灰色的屋頂一樣陳舊而落灰。尖穹頂的彩色玻璃窗上,映着一輪夕陽,陽光似乎支離破碎,分割成若干明亮的小塊,或許,在教堂內的地上,留下了五彩萬花筒般的光影。但這只是猜測,在門後邊,是永遠的謎。當年的法國駐福州公使克洛代爾.P是法國詩人、劇作家,他在《福州印象》裡這樣寫道:「這個南中國最美的城市裡,總是不乏對美好生活的想像和熱衷,他們有着像塞納河一樣的閩江,有着上千公頃的茉莉花田,在城市的街道邊,還種着無數的着花喬木,像紫薇、玉蘭和含笑,他們對玉蘭的喜愛甚於茉莉,當然,一些從郊區來的女人們會挽着花籃子,裝着串成串的茉莉花和玉蘭花的花環,他們習慣將這些花環掛在胸前、手腕上,或者在屋裡的任何地方,那種完美的香氣瀰漫着整個夏天的夜晚和白晝,若干天後,將乾枯的花摘下來,泡在杯子裡,當成了茶飲。」作家郁達夫來福州時,就住在煙台山下使館區的洋樓裡,他說,福州這地方真是奇妙的城市,不僅有摘不完的花,茉莉、丁香茉莉、白蘭花和桂花,這裡的桂花竟然四季常開(四季桂),大戶人家裡總有不斷的鮮花採供,從洪塘那裡過來或者建新村過來的花沾着新鮮的露水,有荷花、白蘭、茉莉,成串的茉莉和白蘭在花婦手裡拎着,見到行人就喊:要茉莉花不?剛採摘下來的!那些婦人臉上掛着謙遜卑恭的神情,希望每個坐黃包車的老闆都能賞一兩塊銅板,將花遞過去,然後滿心歡喜地走開。向晚的閩江邊,擁擠着運貨的駁船、水工船、渡船,碼頭上同樣擁擠着過渡的行人,郁達夫說,他們或衣裳襤褸,苦力則光着上身,只穿一條寬而污黑的大褲衩,光着腳板,肩上扛着卸下來的貨包匆匆往街上走去,少數坐在黃包車裡的老爺太太們衣着光鮮,黃包車旁不時擠着一些小乞丐向他們討錢。船夫們的衣裳是藍色粗布的寬襟衫,便於幹活,自然打着若干補丁,碼頭邊洗衣的婦人,則趿着木屐,走在石板路上,橐橐作響。她們挽着袖子,臉上滿是汗水和燠熱產生的紅暈,她們身材高大,福州女人的臉相骨骼分明,不像蘇杭婦人那樣。

五月底,福州陷入漫長的雨季,水稻已經抽穗開花,郊區的荔枝已經半紅帶綠。洋人們怕熱,老早就坐着滑竿小轎上了鼓嶺,一隊僕人幫着馱運行李,大箱小箱的往山上走。鼓嶺海拔在一千米左右,氣溫涼爽宜人,濕度較大。美國人加德納的別墅是純石頭壘成的,加一個簡易的杉木歇山式屋頂,鋪着灰瓦,院子也用石頭壘成,沒有院牆,也沒有籬笆,順着山勢搭出幾級平台,底下是孩子玩的鞦韆架和花園,上邊是他們喝茶休憩的平台,加德納夫人彈着鋼琴,她妹妹在一旁唱着詩。加德納則和朋友們在屋外泡着清香的茉莉花茶,一邊聊天。鼓嶺上因為寒冷,只有石楠花和杜鵑,還有高山木荷,夏天時,柳杉長着一串串長花序,幽幽的杉木香氣瀰漫於周圍。茉莉花開得比山下稀少而小,高山木荷則滿樹白花,甜香悠遠。他的貓是長毛的緬因貓和本土的虎紋貓,大約有四五隻,山上的貓野性勃發,目光炯炯,照片裡,除了緬因貓表情憂鬱外,其它的貓眼神裡帶着野性的電光。一年中,鼓嶺的花總是常開不敗,像鈴蘭、白蘭和垂花茉莉,野花開時,夜晚的山野間,浮着蟲聲和螢火蟲的微光,霧氣不時擁塞過來,白茫茫的一片。


陳元武 作家,現居福州。在《人民文學》《十月》《青年文學》《山花》《天涯》《散文》《散文海外版》等雜誌發表過若干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