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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養宗:包火術(外四章)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3年8月號總第464期

子欄目:福建文學作品專號

作者名:湯養宗

花開的聲音

一定會有許多天仙會在這個時段飄然而至。

每天凌晨四點左右,我就要被窗外的鳥鳴聲叫醒。在那棵老榆樹上,數不清的小鳥發出了你爭我奪卻又無比清幽的啾鳴聲。那些小小的正發出聲響的器官,不知是怎麼構造出來的,是兩片薄如綢緞般的彈簧嗎?還是誰使用了神的手指在撥弄空氣中的絲竹,讓空氣有了悠悠顫顫清幽悅耳的聲音。

再仔細些聽進去,我還感到這棵樹上有些不是花的東西在這刻也同時在樹上開花了。那是一棵樹散發出來的另一種香氣,那是聲音轉化而成了芬芳,接着才有心安理得的心情,感到這棵樹上所有的聲音其實都是花朵。

它們紛紛在不同的枝椏上綻放開來,不同的正在跳躍的聲音正顯出各自不同的顏色。這很奇妙,聲音在這裡有了五彩繽紛的顏色,還有了花朵的形狀,帶着花的心跳,也帶着花的語言,是聲音還是花朵,在一片色彩繽紛中頓時已難以分清。

這很不真實,再拉開一些距離,內心裡接收到的信息則又是另一番景象,鳥群與花朵已隱去,紛繁有了落實,浮現出來的還是一棵樹,但它又是一件會發出聲響的樂器。鬱鬱蔥蔥,卻是渾身上下佈滿了奇妙的聲音。以至讓我引發出了別的聯想,這棵樹上到底有多少張嘴唇?甚至,當一棵樹要說話時,渾身上下的嘴唇由誰來安排誰先誰後說話的一系列順序?那爭先恐後的眾喙,它們也是這棵樹茂盛的葉片,使整棵樹呈現出眾聲喧嘩又奪人心魄的氣象。

而這歌聲多麼像來自一個盛典中的舞台,在這裡登場的都是訓練有素的各路高手,有美聲的,有民族的,還有戲劇中的花腔,它們的聲音有的具有裂帛之美,有的則像綠草遮蓋下的泉眼,叮叮咚咚中清澈透明,也有的顯得跌宕而盪開,經過曲水流觴般的啼囀,再形成不管不讓的沖決,按也按不住。細細辨認,它們中間還有烈燄與文火之分,跳脫與沉穩各顯其法,盤桓與牴觸之中顯出了色彩紛呈的各種音區與各個聲部,幽鳴中的各種音色成了高端複雜的美的交匯。

順從着這些聲音,我還辨認出了樹上有貂蟬,也有楊貴妃與西施,還有英雄中的男性,分別在演唱東籬把酒中的暗香盈袖,或大風起兮雲飛揚的縱橫捭闔,收拾舊山河的壯懷激越,以及綠肥紅瘦與西風嘯盪相應和的消解。彷彿幾個朝代各自按住時空的對應角終於聚合在一起做相同的事,家國盛衰與才子風流的情懷也正在這棵樹上一一呈現出來,在晨風微微掠過的晃動中,歷史的聲音與鳥兒們的身影組成了渾然一體又如夢如幻的空前盛況。當中許許多多的臉譜都在這聲色的交匯中演繹着光陰中交錯的故事,趁着天色尚未打開,朦朧中一張張如從天而降的親切面容,無論誰來的太早或者誰來的太晚,都讓人感到這就是歷史性的合唱與交響。

而待天色轉白,日光把一切如幻如夢的虛像全部照亮,我們又重新看到了一棵茂盛的老榆樹,看到那無數盤虯縱橫的空枝只是夢幻中誰的遺址。彷彿上一個時間在這棵樹上發生的一切都是假的,彷彿那些鳥又變回去成了樹上的榆葉,那一鍋炒豆仔般冰冰蹦蹦作響的鳥鳴聲都被吸進了樹幹裡頭,小鳥們還躲在樹皮裡偷偷窺探我們在樹下查無實據的眼睛。

在這世上,我們也是不可信的,我們聽到了那麼多如歌如詩的啾鳴聲,轉眼之間竟變得空空如也,一切可以讓你信,又不敢全身心投入地去相信。

也許這樣最好,每個凌晨中醒來,鳥聲就已佈滿在我們的聽覺中,讓人感到新的一天早已備就了鳥語花香,同時又讓人在花開般的聲音中想探究到,那如花的聲音裡究竟都有些甚麼。

只有像我這樣的人,每每會在這半疑半信的感覺中,堅持着自己內心的快樂,相信鳥鳴的聲音就是花開的聲音,相信我所擁有的這四處綻放的鳥語花香,正是我可以賴以活下去的一份有依據的甜蜜。並開始也對着這棵樹模仿着發出各種鳥的啁啾,還在咽喉結附近,壓住自己的氣管,經過一番細心的變調,與一樹的鳥兒們對上了語言,這邊啾啾,那邊也啾啾,一問一答,但說不出自己究竟問了甚麼,它們對我回答了甚麼。

生活就在這種亦幻亦夢沁人心脾的氣味中開始。在種種花開的聲音中,我也成了花開的一種。

 

一滴迷魂

這就是他們所說的無中生有嗎?肯定不是。但又讓人可以要山見山要水見水地與自己的迷夢相遇。

彷彿是一種布施,卻也是期許,感到空氣中一直有一份刻骨銘心的可以激發出來的東西。

來自「一滴」,卻能「入魂」,生命的平靜狀態其實是難以看管而又要被打破的。

我時常被一些莫名飄浮而來的香氣所襲中,並有了短暫的迷醉狀態。當要意識清晰地去辨別,如此美妙的氣體,它散發出來的源頭到底在哪一方?並同時詫異,自己為甚麼會有這種極為敏感的探究,是不是精神深處對於這種氣味早就有了某種期待。

我生活的這座城市,經常會在街頭或者一條小巷的拐彎處,飄出一道麗影而成為日常之魅,繼而便感到川流不息的生活只要稍不小心便會流出幾縷幽香。

這些本應由誰在私密的空間裡好好嚴密看管的東西,竟然如此大方地公之於眾,給人一份沒有由來的額外得益與陶醉,讓人身心意外地為之一陣激靈,心尖上有了只有自己聽得見的小小的顫抖。

每當這個時候,我就會從自己隱秘的體會中去細細地品味甚麼,從開頭一瞬間捕捉到的一陣具體的興奮,到漸漸散開的無比模糊。感到許多女性其實都是類似的香妃,她們謎一樣的身體天生就帶有各種類型的香氣而貫穿今古飄散在我們的嗅覺中,並帶有縷縷神蹟般攝人心魂的芳蹤。

我們感到這就是生活的仁慈與寬宥,給你強烈地想用手摸出去的念頭,讓你回味在世界的另一頭,此刻有甚麼已經很具體地無法捂住地流了出來。它們撲鼻而來,淡淡的氣味讓人神意飄升,讓人身心為之一振。彷彿是上天送來的恩許,再一次讓人確信,我們渴望的美,會時常情不自禁自己要跑出來的。

你還可以不被阻攔地去想,在這世界上,有許多東西終究是無法看住的,比如最好的美貌體態無論如何裝飾都無法阻止人們對它的種種羨慕與想像。比如這飄逸出來的人體之香,當這位美女路過大街,人們嗅到由她身上散發出來的氣息,便會輕輕地為之發出了讚嘆。不分老幼,甚至不分男女。

想一想,空氣是永遠沒有私有權的,再私自的氣體,只要一旦交由空氣,它便會在氣流裡繼續公開自己,成為延時中盪漾開來的漣漪,同時被分享,或刺激到被波及的嗅覺神經,讓人得到了神一般級別的待遇。彷彿不用謙卑地討好甚麼也可以有額外的獎賞,彷彿從別人的浪費中才得到自己的富足。

我們這樣說出來的當中,無論是否含混着某種自以為是甚至是望梅止渴的意味,但那一頭難以收手的事實是,世界因為甚麼正處在裂開的流出中。

真像是一座天上的花房正在自我打開,供人想像,把我們對美的見識又提高到了只好緘口的沉默中。

這令人神魂顛倒的香氣,在時光中不知從何時開始成就了一項興盛不衰的行業。一個責令香氣更討好人類的行業,同時也致使世界的嗅覺一直處在萬古常新與不斷開合的狀態中。

最初的製香術一定只是旁敲側擊或投石問路式的,甚至叫隔靴搔癢而久久不得要領。

一代又一代的製香師,對於香水歷來投入了靈魂深處最迷狂的激情傾注。他們的手像被神靈秘授過技藝般,為香水如何由液體而轉化為氣體,繼而用氣味轉化走進人類的心靈與神經,一步步開築出登峰造極的密徑。

香水因了她們,一次次長出了另外的面相。但一致的歸途只有一條,那便是讓人聞到後立刻感到靈魂被顛覆,只要有一縷侵入,便看不住自己神志,立刻變成被這種氣味深深吸引的俘虜。

至今,全世界的女性依然迷戀着這些歷久彌新地永駐人心的香型,它們的經典配方和傳統調香手段仍是當今市面上作為風向流行的引領者。每一種香型的地盤,都聚集着不同的人群與不同的性靈嗜好。香,一次又一次誕生,並曠日持久地成為令人類心旌搖蕩和誘發靈魂發狂的通天秘籍。

我曾經寫過一首題為〈與某位夫人談香水〉的詩歌,說到有些女人你永遠無法凌辱到她。她身體中的這種香氣總是顯得那般高貴不群,讓人夠不着,成為人群裡不可能被改變的另一個。彷彿她活出來的肉身是飄浮的,你想限制她卻永遠缺乏手段。

你永遠不知如何去限制一個女人身上要飄散出來的氣味。你不能跟空氣中散開的香氣較勁,在一座城市中,當你聞到這種香氣,你的生活也是暗暗為之鼓舞為之感奮的。在我個人的理解中,因為某些氣息發散在空氣的作用,許多我們並不知她們芳名,更不知她們身世的女人,實際上已成了這座城市的精神地標。

一個女人的味道就是自己的好味道。它類似纏綿於個人心頭的夢境,沒法跟你說明白。它是一個女人身上最想要的「女人味」,正是有了這只有到了黃河水清般才露出墊底的「女人味」三個字,才成全了香在每個女人心中作為壓艙石的地位。

於是我理解了處在時尚頂尖級的香奈兒品牌,至今一直將其創始人香奈兒女士當初研製香奈兒香水時無意說出的一句話,作為永世不變廣告語的道理:「我要女人味,不要香水味。」

此言對永世興盛不衰的香水業,無疑也是一句不可顛覆的天箴,一種品質與行業骨肉互抱又永遠劃開了一條真偽與成敗的千秋分水線的界限。

「人無醜美,皮肉之下無非白骨」,如此打破砂鍋問到底的話當然可以照徹人心,但我們又要在無數遍的討教中生存下來,並時常要想方設法找到讓自己甜蜜墜入迷幻的那種感覺。

香水其實就是為不安分的人心專門設製出來的迷局,這也應和了人心難以看守的致幻性及多重性。多少人為了這種氣體,在虛幻中一再尋找生命所要的那條活路,甚至還相對於人性及動物性,分化出了林林總總的旁門左道,活得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人還是動物。

在動物界,一隻雄獅距另一隻母獅十公里開外,通過聞到的氣味,便可以立即判斷出這隻雌獅子屬於甚麼年齡,身體狀況好不好,以及是不是正處在發情期等一系列信息。

牠會根據自己接收到的這些信息立即向這隻雌性母獅發出求愛的叫吼聲,並為了這命中久違的氣味不顧山高路遠,一定要趕去交配。同時也讓這隻母獅同樣聞到雄獅濃烈的雄性氣息。

凡此種種,已無法區分在此當中的人性或者動物性。這些神秘的現象與動物或人類自身的神經中樞構造有着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

我還領會到甚麼叫香消玉殞。

死歷來是人生諸多問題中的一個境界,但一旦進入了「香消」這兩個字時,便意味着人的肉身生命已經與難以自制的精神幻象相關聯。本來,我們一再地要自己好好地看管自己的肉身,但它又總是不聽話地被誰喚醒。橫生出活生生的難以捉摸的衝動,讓人心甘情願地隨之進入如幻似夢之中。

我們越來越看不住自己,越來越命中注定地要聞到那些日新月異又意味深長的香氣。

我們也本來想當然地以為,人類對施用於自己身上的香型一般會沿用已有的定義與慣性拓展它們的地盤,像一棵樹哪怕分櫱出新的枝椏卻依然會遵循於母本。可讓我們同樣看不住的是,我們施用於自己身體上追求美的手段也已變得越來越「壞」。

一個新新人類開門見山地告訴我:「你苦心積攢下來的認識是無效的,你對這些香水的常識早就過時啦!」

「那你告訴我,現在市面上流行哪一種香水?」

「根本也沒有甚麼市面,有的只有最要命的嗜好與最要命的爭奪。」

「那屬於女人的甚麼味道?」

「那也不叫女人味,它甚至不是女人們自己身上的,它是一種侵入或者叫獲取,它才真正讓人一滴迷醉,名字叫『野男人的汗氣味』……」

好像吸引異性或者造成意味上的性感都已經有點兒顯得太麻煩,她們需要直接拿來。自己享受自己,這太瘋狂。

我當然無語,不是為自己的認知被顛覆,而是因為得到的新認知幾乎不可能成為一種可行的認知。

而違背的邏輯正是在這種悖論中成立着。香水作為實質上的「迷魂水」其作用於空氣裡的終極用途是甚麼?當然是在刺激別人與自己的過程中達到愉悅自己及興奮自己的作用。那麼我們把邏輯稍稍顛倒一下,便明白這種被冠名為「野男人的汗氣味」的新香型,正是眾多「心術不正」的現代女性最想得到的。

無疑,那種氣味上帶有燃燒性的感官刺激不但可以令自己立即「暈過去」或者「雙腿軟下來」,同時作用於別人也是全新的標新立異。如果身體對於現代女性的自身還是一個「家」的話,那麼「這個家」正處在當下時髦的心靈時刻都假裝要出軌的狀態中。同時,用動物學的倫理學來分析,當下還有比這種「野男人的汗氣味」對現代都市女性們更中下懷的嗎?

有人還特意小聲地告訴我:「不要說我們壞。眼下,這款香水已經走紅,連最高端與最端莊的女士都在偷偷用。」我問甚麼叫「偷偷用」?回答是只有被人偷偷用的東西才是最搶手與抓心的。

無論是越活越明白,抑或越活越不明白,我們都要問:香水與人的身體,到底是誰引領着誰不可告人地一路走過來?或者,誰比誰跑在更前面。對此,我們想定下心神問個究竟,但此刻無論誰給答案都是很不可靠的。

可是,它永遠管不住。這是最要命的,它能一滴迷魂,致使人們的心性立即起火,並且能立即地燎原成一大片,叫也叫不住。

 

包火術

火一朵又一朵漸次擺開,像鳥不能展翅飛去。我正在練習這門古老的手藝,用紙把這些火苗包起來,等於將火捉住,無論火在紙裡頭怎樣的叫。

薄薄的紙,像一次次送上來的命,讓我把它們送到火的面前。無疑每一次都是一場對決,要把火包起來,並不被火燒掉,神那樣在指尖經歷了一番誰都看不到的秘密運行。

結果是,每一張被我使用到的紙張一觸火立即就燒起來了,宛若謊言再次的一戳即破。連留下來的痕迹也沒有,無解,屢試屢敗,不可問,也靠近不得。

可自古偏偏就不斷有人在嘗試着這門技藝。對應着俚語裡早就有的「紙包不住火」這句話,證明這種難為的遊戲有着人們一再想把它做成的興奮點,證明它有值得為之把玩的難度,不可為而為之才是高手喜歡折騰的魅力所在。

手握絕活的人歷來背叛了萬眾公認的日常規律。他們喜歡獨來獨往的獨木橋,認為萬物真正的「在」是看不見的,並將我們分成只有「我」,而從來沒有「們」。認為技藝從來是孤自的。

萬眾的眼睛在他個人的眼睛裡從來不算眼睛,當他把玩起來的時候,那張紙已變成了一堵厚厚的牆。紙從來不是紙,這是他意念裡早就有的把戲。

也許你會想這當中一定存在着遮蔽人眼的騙術,關鍵是當那人在場上做下這一場人們早就疑心的「騙術」時,人們是多麼狂熱地屏住呼吸,作為天地間的見證者般將自己參與在當中,過後還認定這一切都是真的。

作為圍觀者一旦經歷過這樣一次的「眼見為實」,他們一般也會接着相信,移山倒海以及點石為金這類手中活只要這個高人在,天地是允許他們變成事實的。

每一次,當那人用一張薄薄的紙包着一團火,並將這團紙包的火輕輕托起的時候,全場的人都報以了最傾心的掌聲。

技藝正是可以這樣去練成的。

我眼下也正在練習這門獨活,我現在最大的障礙是自己的「心障」。在做下一連串動作時,心頭過不了的一個坎是:依然把手上把玩的東西看作火還是火,紙還是紙。

當這種念頭無法消融時,另一個我正站在另一頭的位置上,遠遠看着這個玩火的我,看到豬還是豬,而無法變成一頭牛。

這讓我在每次做的當中都彷彿一頭撞在鐵板上,自己對自己說:你真是笨死啦。

這必須去破解,必須拿掉那無法轉換的一「念」方可獲得開化。做到火與紙在手上都有來去的自由。

可如何在眾目睽睽之下讓自己變得強大起來,使這種現象變成別人必須認從的具有顛覆人心的霸氣與勢力,使你們看到的火,在我眼裡根本就不是火;你們看到的紙,在我手上也更不是所謂的紙;這一切,我還得從中破除道術上的障礙,最終成為手裡可以隨意拿捏的小把戲。

這就叫難度,所謂的瞞天過海或穿越瘋人院,當中非理性與非人性可接近的問題,都在這裡。

我的十指一次又一次的被燙傷,作為這種逆向的練習者,我是懷着某種罪名來堅持這件工作的。可我又知道,當我非要持之以恆地做下去,一切存在於暗處的障礙又終將為之敞現,使之露骨,讓我看到是是非非中的事物終於有了認命般的翻轉。

我知道,到了那時,所有的火光都會變得彎曲,並維護着我在當中的一切心念,維護着我所使用的一切手法。

我一定會在這當中完成我要能做下的手腳。所謂千年暗室,一燈即明,這過程中的移除或充填人們已不再去計較,人們所要的是,看到火光的變形。同樣,當我當眾拿掉這盞火,人們同樣沒有看到火被我搬動的痕迹,人們在意的是,紙終於包住了一團火。

這就是我所能做到的,讓在場者的眼睛時有時無,在看得見與看不見之間有了彎曲與錯愕。

哪怕這時突然闖進一個雄辯家,也無法說清這當中所經歷過的柳暗花明。這就是我高遠的心血及作為某種術士的複雜性,明明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遊戲,卻有千山萬水的阻隔,讓人欲辨已忘言。

令人恍惚的火,要把它關在一張紙裡面,這是多麼難以降服的內與外,明與暗,有與無,真與偽的這一面與那一面。經歷過千萬遍的訓練,現在我已有點不敢辨認自己的這雙手。它們到處都是灼傷的疤痕,在若有若無的燒焦的空氣裡,你可以用鼻子嗅一嗅,甚麼叫處心積慮中過火的味道。

現在,我難言地十指相扣,像個傻瓜般坐在那裡一言不發,其實,我想到的是,人世上這朵深不可測的還沒有被命名的無名火,性質上應屬於哪一團神火。它主導了一場變換,在看到與看不到之間,讓人心隨之在被挑明與遮蔽中領略到了一個人高超的手藝。

彷彿萬眾的看到與看不到是可有可無的,而只要隨着這門手藝的成功翻轉,所有的在場者也便隨着這個深邃的玩火者到達技巧的彼岸,成為這場遊戲的勝方。同時感到事物中有一些東西是可以被這樣移動的,那明明看去是不可能的事,會非常合理地讓你再一次看傻了眼。

因為一個人的成功,再高深的難度便不再是難度。

不知為甚麼,當我練成並第一次當眾做成功後,我便狠狠地,一次又一次地,搓洗着自己的手。我突然感到,當一個人有了高超的手藝後,便發現這雙手從此也染上了類似於罪愆的印迹。自己的隨心所欲,其實是對常理中不可違的天條的冒犯。這冒犯便是對常理不可跨越與天律不可公示於天下的違約。

想一想,你竟洩露了上天緊緊看守的一項秘密!

有些東西是需要永遠處在深不可測的狀態中的,你一旦把它公開,便是把本來束之高閣的神諭公之於眾。人神之間的高牆從此也等於形同虛設,許多本來不許圍觀的事物也在人們的隨意窺視之下變得毫無神聖感可言,這不是冒犯又是甚麼。

在我玩耍這朵火的場上,有人已開始叫嚷:你把這張紙再反過來讓我看看那團火還在不在。也有的說:竊火者自古都相當於把自己當作一個變性人。說明這場遊戲已不是單純的施用辨別明暗關係的遊戲,人們已經不再在意被我苦練成的遮蔽火燄的手段,而是直接問到甚麼的在與不在,以及場面上的趣味性。

隱藏在一切技法背後的神聖性已不可能獲得本該歸位的崇高感。那些通往神性的技法,也反而跌落在不堪的揶揄中。我問自己:你以為你顛覆了誰?

現在,這團紙包的火正在我手上把玩着,我聽到紙的裡頭有獅虎在竄動着,並作出困鎖在牢籠中的咆哮狀。我知道,它們為甚麼要咆哮。

而另一旁有個人對我發出了莊嚴的訓誡,他要再三申明的依然是天底下的這句話:紙永遠是包不住火的!

 

書生的王位

每一次搬家,就突然的對自己有了一番顯得有點異常的多情。

好像要搬走的是另一個人,他只是借用了我的名字而已,而真正屬於我的這具舊的身體依然要留在老地方。那多年來由我身體裡散發出來的氣息,依然戀戀不捨地糾纏着甚麼。一個人身上一直有兩個魅影。

我還會戲仿地對身體中的另一個人說再見,也突然感傷自己就這麼要與曾經相廝守的歲月中的那另一個自己作別,從此要去到這座城的那一頭,與這個留在原地的被自己刻意孤立出來的人,在時空中再不能頭尾相呼應。

這感覺讓我感到自己在一再地減少,每搬一次家,我都感到原來的身體又被減去了一半。

我已越來越死心塌地的認為,「半邊人」這種叫法是相當有道理的,並可以叫通許多的東西。

搬家的過程就彷彿是身體在一塊塊掉落的過程,當收拾完一切要搬走的家具,出門時就是在經歷一場白日夢,有兩個自己在相互揮手作別,或者是這一個在問另一個:「你怎麼還賴着不走?」也可以倒過來:「你怎麼還不離開?」

這也類似於只見新人笑,不知舊人哭。這話放在這裡另有一番意味。在與自己舊時光的揮別並一腳將要跨出門檻時,總是有另一個自己依然留在了原地,那個人就名叫記憶。

在這個肉身的居所裡,自己所經歷過的每一天,歡樂的與鬧心的日日夜夜,身心在當中不斷地變形並得到提煉,無論是成功還是失敗,從來都告誡自己要堅持,要忍耐,相信總有一天會從這一切中走出來。

正是有了這磨礪中的一切,每個人才有了與天下人相似的不捨。這也叫自作多情,想走也走不得,想留又有另一半不讓留。

而這一回搬家讓我鬧心的是,我的書房。

我突然感到,自己的餘生中再也不可能享用到這樣的書房了。

當初裝修這套房子時,我就特意讓師傅按我的意圖設計成了我所要的書房模樣。我對他說,這個房間是我一個人用的,從天到地所使用的材料必須全部是木板。從書架的擺設到燈光的款式也都處處見得着我的用心與品味。着實的,我在這裡有模有樣的享用上了一個書生有點體面的時光,並且一用就是接近三十年。

更重要的是,那是我最年富力強的一段年華。再也沒有甚麼,讓一個人在自己最好的年齡段,用將近三十年的時間,與自己的那張書桌天天廝磨在一起。許多人的婚姻都走不到十年哩,一個人卻可以不管世態炎涼跳脫、人情翻覆無常,無休止地與自己喜愛的書本及自己書寫的方式默默相守,永無怨言。並可以向着窗外大聲喧嘩的那一堆人,有點心煩地唸叨一句:「看你一輩子俗根永不爛的樣子。」

我幾乎在每天凌晨的四點左右就醒來寫作。理由很簡單,從這個時辰到天亮,我個人生物鐘中的精神狀態最好,這一整段時間也是不受人侵擾的時間,可以完完全全的由我自己來支配。那情景,真有點像晨鐘暮鼓下的青燈與黃卷,同時也在這間書房裡,經歷了從青絲到白髮。

我見證最多的是,窗外的那棵老榆樹一次次地超出了小區物業管理所允許的高度,一次次被鍘取掉枝幹後又長出,最終,還是有人將它連根砍了才了結。這讓我糾結了好一陣子,恍惚間一種精神依據沒有了,也只好放在心裡時常記起它鬱鬱蔥蔥的樣子。他們砍不掉的是,這個書房很早就亮起的那盞燈。

而小區的保安凌晨巡查,每次路過這裡,都以為我家的房燈昨晚又忘記了熄滅。

那真是我自己的心燈。坐在自己的書桌前,我就是自己書房裡的王。

一個書生能擁有這種感覺,真有點自以為是,卻也感到有點準確。這是天下所有的書生對自己的期許,並久而久之中作了認定:這裡就是自己的王位。沒有人可以爭奪或肯來爭奪的王位。

王的影子是從坐在書案前的這個人背影上分離出來的。它已脫離了這個人的肉身埋沒於凡間的種種苦痛,超拔成氣象萬千的而同時又是孤苦伶仃的氣柱。這樣的感覺在意念與肉身之間開頭是時離時合的,而後才有了越來越自在的復合。至少是精神深處兩者可以暗暗拱手加額的默認。

而寫作,正是一個書生一次次在精神上的登基。

每一次開始擬題寫作,內心都是極其慎重的與莊嚴的,在那種由自己的心氣營造出來的儀式感中,會感到自己所從事的寫作生活是值得仰望的。每一次在書桌前坐下來,也相當於正坐擁着一個神聖的地盤,享用着一個書生可以縱情揮霍的縱橫捭闔與萬里江山。

所有的對自己的期許就是從這裡開始的,我坐在那裡,屏氣靜心地伺候着自己寫下的每一個字,每一個字也同時反過來像長着眼睛,目視着我的用心與用情。關注着我是不是又在持續地得到神性的啓示,在自己的文字裡繼續建造起一座宮殿。

同時,我也享用了運行在文字裡的恣肆汪洋,因奮發的書寫而高高在上與自以為是,在理所當然中當真的拿自己當作某位國王,這個王他此時正在自己的王位上發號施令或揮手進退,消磨着寫作的權利所帶來的那份身心中迷幻的愉悅。

這真是甜美的幻覺。

我坐在那裡,面對自己要表達的文字,塗改或更換,一些字眼填進去或挖出來,少掉或多出,只能任由自己在一再的定奪中作出最後的安排。甚至是本以為今天可以定稿的,過了第二天又被否定了。類似於文字中也有一座宮廷每天都在作內部的爭鬥,讓我得知紙張上同樣也有一個繁複喧嘩的乾坤。

而審視事物的美學眼光,也正是在這種一而再的推搡中得到訓練,甚至在猶豫不決中變得嚴酷或者準確起來。我也時常對人說,文字是帶有毒素的,它們來自被帶毒的眼光安排,發出熠熠生輝的毒性。

我知道,這也是一種治理。所謂筆下乾坤,說的正是這種繁華與嚴密中的治理能力。寫作所能鋪開的秘密面積,以及心氣縱橫間的邏輯關係,甚至遠大於一個國土的遼闊。

正是這張書桌,讓我有了坐擁十城及一統江山的感覺。正是處在深度忘我的寫作狀態中,我才感到自己內心的氣柱一直是誰都無法阻擋的。在那時,我可以毫無顧忌地呵斥着甚麼,責令一條河流改變自己的流向,讓自己從這一個人間神秘地進入了另一個人間,時間也由此在我的書寫中聽從地彎曲了下來。

無疑,我們司空見慣的時空關係在這個書房裡已經被我另外設置,我在這個書房裡是沒有常形的。我由此有了多個身份,幾個不同年代的人與幾個不同國度的人,可以因為我的召集坐在同一張圓桌邊聊到由我給出的同一個問題。我同他們一樣,同屬於這世界的一部分,同時也是虛幻的這個世界公正而嚴厲的判官,更是一個身份至尊的主。

寫作的步步傾身與深入,正使我的容顏一天天漸漸老去,只有一種感覺是不會老的,那便是對自己一直渾然不覺的自認。這種自認並不需要任何契約,也無須誰的許可,在這座書房裡,我就是我,就是那個志薄雲天與所向披靡的國王。

甚至,有時我出門在外,恍惚之中會突然感到,在遙遠的那座城中的那個書房裡,一座江山正處在無人管理的狀態中。一個國王的出遊,使那裡的時空顯得難言的閒適,顯得「野渡無人舟自橫」的樣子。

一隻老虎正伏在那張書桌的電腦前睡去,而另一個影子會在這隻老虎邊上出來一再地踱步,它們散發出了同樣的身體氣息,有點霸氣,也有點寸土不讓地對誰做出了某種程度上的看守或提防。

這些溢出的聯想每當旋入內心的深處,便產生了我個人的自詰與自答,便要在信以為真中讓我突然驚醒過來,追究這虛擬的王位與坐實在那個位子上的影子,為何是這般真幻難辨。

在偷偷地問過是與不是或者要與不要的諸般問題後,答案是清澈的,好像這些問題既是被一個書生用漫長的時間廝磨出來與擺設出來的問題,同時也早就意識到,無須多問,它們已多次得到了內心深處的深刻辨別與自我默認。

這默認,是對一個王位的默認。

在這裡,我要一百遍敬重地對甚麼鞠躬,為有權利在這裡巡視自己文字中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感恩這一張書桌這一排書籍,甚至是紙簍裡一些廢棄的稿紙。感恩所依仗的這個斗室讓我自我命名出來的精神上的那個王,它們養下了我內心的底氣,在讀書與寫作中升起高高飄揚的可以不讓東風也不讓明月的心旗。

多美好的疆土與天下,我坐在那裡,每一天都在為自己加冕,當我順暢地寫下一篇篇視野開闊同時也眾聲喧嘩與異質共存的詩文時,會感到這真是上蒼對自己最好的安頓。自己何等慶幸,作為寫作者在這個位置上幾十年來一直是妥帖的。一想到這一切,我常常為這當中的虛實關係所帶來的恩賜流下了眼淚。

我維護着這個可以讓自己不斷提氣的位子。

正是在這裡,一個書生曾用自己最美好的年華,最飽滿的才華,也最用力地寫下許多血汗淋灕與氣燄旺盛的詩篇。它們像是誰特意安排了這座房子中的這個書房,讓我應對在這裡所鋪開的一切。對此,難道還有其他別的甚麼或別的另一個人,可以前來與我爭奪我留在這個房間裡如此萬象翻騰的內心歲月。

可是,這個王位即將被顛覆。我又要面臨着一次搬家。

搬家時我對人說也是對自己說:這是這座小縣城裡最好的書房。說它最好,並非它的豪華氣派,也非它的藏書量最多,而是一個書生曾在這座城市的這個房子裡,比誰都更用心用力地讀書與寫作。

在這裡,自己三十年的心血是真正被用心地用來揮霍的,三十載黃金般的心境也得到了刻苦艱辛的打磨。現在,這個人就要在這裡失去自己的王位,再也不能以書香作為殺氣,殺退生活對自己一而再的圍堵。也再不能在一室之內搬弄着生命中的無中生有,自以為是,以及指鹿為馬。

我將失去這一切,再也無法呼吸到自己在這個房間裡留下的身體氣息,並接受誰大手大腳地對這裡的篡改。接受着這個人像另一個勝利的王者來這裡收拾一片舊山河,使用着嫌棄與無視的眼色。

一切繁華的,難道最終都逃脫不了要成為瓦礫?

新來的房主將全盤接管下這裡的一切,也許他會手下留情,將這裡繼續沿用下來作一個書房來使用;更大的可能是,他會說這是個多麼荒謬又無用的遺址,它會被全盤否認,將這裡的書架書桌書椅全部拆除。

這種種估量完全合理,我連一句妄加交涉的建議也不能有。

從此往後,對它的回想也成了猜想,就像在自己的手掌上突然又長出五個指頭那樣,自己認也不是,不認也不是。

也像身體裡有了一隻整天在跑進跑出的小狗,它會時常去嗅一嗅曾經留有自己氣味的某處角落,卻再也找不到可以回到舊處的路。

我也像一位已被罷黜的老皇帝,去到了別處討生活,漏洞百出又絮絮叨叨地讀些雕欄玉砌應猶在的句子,在憑空捏造中想起自己曾經輝煌的王朝。默想着一張書桌為甚麼會成就為一個人的王位,一個人又是如何在一方斗室內建立起自己的紙上江山,並攬閱着無比遼闊同時也顯得可以盪氣迴腸的筆底乾坤。

想起這,一個書生竟也有了江山旁落的惆悵。

 

鑰匙在這裡,門在別處

我深切體會過深醉後的回家經歷,其中最常見的是掏出腰間的那串鑰匙,每一把都試過,其中唯一的那一把不翼而飛了。手上出現了魔法,並不再認你,當中有誰在作亂:從左到右,每把鑰匙都輪着插進門鎖,結果沒有一把是對的。再接着從右到左,數着人頭般一把把接着再來,門,還是開不了。

有兩次酒後回家的經歷必須是要記住的:因為小區的房子外形蓋的都一個樣,我喝酒後回來直接走到了對面一棟樓房的別人家門前大開其門,結果自然是毫無建樹。其中一次,這家的女主人剛從自己的家門口出來走到樓梯口的拐彎處,見我噔噔噔來到了她的家門口正要開門,女主人便驚呆在那裡,又看着我一連串吃力地要打開房門的動作,趕緊問:「你誰?怎麼來開我家的門?」我說關你甚麼事?我家自己的門怎麼就不能開!等女主人認出是我後,我自己也嚇出了一身汗。還好這家男主人也是我朋友,第二天一大早便打去電話道了歉。

另一次是很多年前單位裡的三八婦女節活動,女同胞們都深知我常年糾纏於杯酒之間,會寫詩,在她們自己家哪裡能找到像我這麼既有情懷又知道詩與遠方的男人,這也成了她們玩點鬧劇的好機會。於是攻守聯盟,把我當作了酒桌上可口的下酒菜。

這可苦了我,我哪裡能經受得起她們輪番的「轟炸」,那天中午真的是「又多了」,但我依然能堅持回到家並能認到自己的家門口。壞的是,大醉中我錯把這次中午的用酒時間當作是尋常的夜裡時間,進門時便習慣性地給房門上了保險栓,接着便天地不知地臥牀睡去。醉夢裡的人是不承擔責任的,真是另一番的天高皇帝遠。夫人下班無法進門,捶門,大聲叫喚,打手機,我統統不省人事。悄無聲息中,她也心裡開始發了毛,怕出大事,便立即叫來了專門幫人開房鎖的師傅,才算了結了這樁雲裡霧裡的事。

我曾經寫過一首題為〈醉鄉往返錄〉的詩:「手持一張返鄉車票的人,坐在我邊上/一再提醒我,到了月亮要叫醒他/我說這車到不了那裡,他強調票上寫的就是月亮/這個迷幻的斷腸人,說要去打理一份祖上的家業/另有三萬匹野馬要帶回。」我不告訴你詩中的人和事是不是真的,但詩中的人和事確實是可信並可靠的。這裡頭牽涉到了一個人似有似無的情懷問題,它藏在心靈深處深眠不醒,觸碰不得,一旦被叫醒,便會像火苗一樣突然爆燃起來。哪怕這場火冒出來後也會在惶惑之間仍然感到它是假的。

但它是真的。更多醉酒的人其實更多的是醉於心醉。我見過太多帶着心事來喝酒的人,一般都先於其他人醉倒。因為促使他倒下的不是他的酒量而是帶進來的心情。

許多人長期積壓於心頭的事也經常會借着酒的勢頭爆發出來,所謂酒後胡言亂語的人,其精神狀態已經沒了阻隔而通透,在這個在場者的意識裡,他已經覺得自己能點石成金。

因為他是帶着某種特殊的心情來喝酒的,他剛進來或許一直沉默不語,可當話語一旦放開,便常常霸佔着酒桌上的話語權。在我們東方人的酒場,也不知就此練就出或培養出多少天才的演說家。

說要去月亮上的人所說的月亮是哪一個呢?我們無從獲知。但我們知道他的潛意識裡一定有一個遠方,一定有甚麼被設置在那裡。平時是多麼渺茫,但在醉酒後感到所有的路都突然被打通了,感到了那顆月亮就是這車輛下幾站就能停靠的某

地方。

赴約感與到達感在這一刻是無比強烈的:「現在我睡去,到時你把我一叫醒,我就到月亮了。」多麼美好的一種自我設置,時空在這時不再是多維的或由某某誰嚴密看管的,而是一個人醉酒狀態中的心領神會,一種隨心所欲的指認。

他的邏輯與敘述已經統括了事物關係相互交錯的關聯域,開合轉承顯得來去自由,其氣息甚至是騰挪跌宕的,可以心醉神迷地顧左右而言他,像一個人在色授魂與中顛三倒四的呼叫反成了情真意切的表達。這像我小時老家鄰居另一個男人的故事,他追一個女的老是不得手,那天大醉後便一頭栽倒在豬窩裡,抱住一頭母豬並喃喃自語地說:「我終於睡到你啦!」

這暴露出了一個問題,我們能不能與我們的身體達成清晰的意識:我們現在哪裡與將去哪裡的問題。

一直以來我們的問題是:鑰匙在這裡,門在別處。這問題不單是我們生下來就有的錯覺,其實牽涉到與甚麼存在着沒完沒了的來回拉扯。

我們總是魂不守舍,莫名地生就惶惶不可終日的一副眼神,眼巴巴地看着身體內與身體外每天都有一些地址在交錯地走動。當我們走向它原本的那一頭,結果又發現,要了結的問題其實又去到了另一頭。

我們哭泣與哀求也無法打動誰,這座房子一轉身就變成了另外一座房子,這扇門本來就安裝在這裡的,當我們掏出那把唯一的鑰匙,發現能夠打開它的已經不是這扇門。它已在我們的視線以外,也許,已經有另一個人的另一把鑰匙正在打開它。

我們的身體也是一把鑰匙,那盼望能進入的地方就叫靈魂,那是它的家。不知從何時起身體已進不了自己的家門。更進一步觀察,是本來可以出入於這扇門的這把鑰匙或這個身體已經生出了新的阻塞。

遍地的問題是這也不是我的家那也不是我的家。自己曾經有過的約定,從容,淡定,在這裡已統統無效。過去總以為在自己的心裡留着一塊地盤作為自己的老本,也有一扇門,門前經久未曾打掃的幽徑雖已有點荒蕪,那裡依然有自己身體留下的一點一滴的氣味,但其實一切並非自己想像的那樣。你要想好了,你手裡擁有一把鑰匙,你還是舉目無親的,你得到的結果,可能是個閉門羹。

我找我的門,是混淆的門,門縫裡時光模糊,並且亂石愛長草,野槁亂開花,平時只有塵粒般的蟲豸能夠出入,但願在此出入的我,沒有被誰無端地阻攔。有坊間的說書人,老是對我們心儀的那扇門,在細節上愛給予搬弄是非。說天下的人,與天下的門,就是早就被約定好的牛頭與馬嘴。

那日,我心細的妻子,聽出了我咽喉間正發出啾啾的鳥鳴聲,說:「這也好,今晚你就索性脫胎換骨,待明早一醒來再快快重新做人。免得總是走錯了門,免得身上每天都顯得肉與骨頭在對罵的樣子。」

對於我,她一直能一語蔽天下,一言就擊中要害。


湯養宗 1959年出生,福建霞浦人,詩人,中國詩歌學會副會長,中國作協詩歌委員會委員,福建省作協副主席。上世紀八十年代起步入詩壇。主要詩集有《水上吉普賽》《去人間》《製秤者說》《一個人大擺宴席湯養宗集1984—2015》等多種。曾獲得魯迅文學獎,丁玲文學獎詩歌成就獎,儲吉旺文學獎,人民文學獎,詩刊年度詩人獎,中國年度最佳詩歌獎,新時代詩論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