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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晗:日復一日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3年8月號總第464期

子欄目:福建文學作品專號

作者名:黎晗

鄭樵朱熹菠蘿蜜

好多年沒下南洋,南洋明還是保留着南洋的派頭。南洋派頭到底是指甚麼,三言兩語又說不清楚。我家媳婦跟着同事麗麗去南洋明的一個果園採摘樹葡萄,回來邊吐着葡萄皮邊興致勃勃地跟我描述南洋明的種種怪誕言行:暴躁得不行,又熱情得不得了;滿面紅光,卻老說自己身體不好;住着豪華別墅,又口口聲聲吐槽周遭人情淡薄。如此等等,矛盾重重,好有趣的一個糾結哥。我說南洋明我認識啊,一個很有派頭的老闆,你們怎麼會認識他?「哎呀,是麗麗的嫂子帶過去的。麗麗的嫂子不是開美容院嗎,南洋明是老顧客。做完面膜,南洋明心情好,就喊麗麗嫂子一起去果園,說是樹葡萄長了滿樹沒人摘。麗麗嫂子喊麗麗,麗麗就捎上了我。」「吃大戶啊。」我笑道。「不得了了,那果園超大,種了不知道多少種果子。荔枝、龍眼、枇杷、柚子這樣本地的水果,一棵都沒有。有的是黃皮、蓮霧、樹葡萄、燈籠果、獼猴桃、菠蘿蜜、果凍布丁、毛毛蟲桑葚這樣奇奇怪怪的品種。」

我想起來了,小段曾經提過,南洋明在老家租了塊地,從台灣、雲南等處買樹苗,成功種出了幾十種熱帶、亞熱帶奇珍異果。小段以前跟南洋明走得近,小段做老字畫生意,南洋明是前輩玩家,少不得跟他請教,有時也跟他買來賣去的。舞文弄墨的大多好古,我跟南洋明有限的幾次交往,也是因為這方面的事由。小段和南洋明他們做的是海外回流的生意,時不時的能從東南亞搜到一些晚清民國帶出去的名家字畫。小段年輕眼神好,整天端個手機瘋狂搜索海外拍賣動態,最神奇的一次是,以一千元人民幣的價格,從比利時一個小拍賣行拍到了一件李霞的真迹。李霞是近代人物畫大家,建國初期,李霞的精品入列限制出口名單。閩中盛產丹青翰墨妙手,郭尚先、江春霖、李霞、李耕是清代以來莆田著名的書畫家,至今在當地收藏界受人熱捧。小段從歐洲小拍賣行撿到大漏,遂成坊間一個小傳奇。然而南洋明對此頗不以為然,「我那時候到東南亞收老字畫,都是拿蔴袋裝的。李霞李耕多了去,他們的畫太大張,裱過的又不好摺,有時候我嫌礙手,都不愛帶回來。」南洋明撇嘴道。吹牛、抬槓、不服氣、編造故事、互相攻訐,這些都是古玩行的壞習氣,和他們混久了,我早已見怪不怪,不過南洋明所言的倒可能是實情。早年間,老華僑們有錢有情懷,從故國鄉梓收集的藏品大都不俗。等到老了、過世了,他們的子孫雖然還是有錢,但是情懷漸漸變淡,爺爺太爺爺惜之珍之,孫子曾孫子出之棄之,這樣的故事比比皆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後,大陸財富暴漲,收藏之風日盛,「回流」現象應運而生,南洋明據說就是舀到第一瓢水的淘寶先鋒,他的外號估計就是這麼來的。「南洋明當年要是不急着批出去,那一蔴袋一蔴袋的老字畫,到現在能買這幾條街的店面。」每次提到南洋明,小段總是艷羨不已,「那蔴袋裡不光有張大千、徐悲鴻,就是吳彬、李在,也拎回來過的。」吳彬和李在是莆田籍明代宮廷畫家,吳彬還是中國古代書畫拍賣的最高紀錄保持者,他的《十面靈璧圖卷》拍到了五億多,南洋明這個牛吹得未免太大了。

小段肝病去世後,我跟南洋明幾乎斷了聯繫。一則跟他確實不熟;二則他派頭十足,不是很願意主動招呼人。以前有小段積極聯絡,我可以忽略人際中的生澀部分,輕鬆做個路人甲。現在讓我扮演自來熟,實在是拉不下老臉;三則小段英年早逝,多少於我是個陰影。人與人的關係就是這樣,一個人的出離,往往會帶走一群人的親睦。但是逆轉的契機也可能不期而現,比如經由樹葡萄的偶然外交,南洋明和我莫名變得熱乎了起來。吃了媳婦帶回來的樹葡萄,我大呼過癮,味蕾之歡刺激多巴胺分泌,我找到南洋明的微信,咻咻咻一段語音,把他的果子和豪闊大大誇獎了一番。南洋明的回覆頃刻便至,他像是拿着手機等着接我語音似的:「你這麼驕傲的人,居然肯給我發微信啊!」――哈哈,誰驕傲呢,真是的!

此後便經常去南洋明的果園體驗「水果自由」。「那棵菠蘿蜜,台灣買回來的,十二萬一棵。菠蘿蜜旁邊那棵果凍布丁,也是台灣進的貨,便宜點,十萬不到。」南洋明林間踱步,派頭十足地左右比劃。「是用蔴袋裝回來的嗎?」我逗他。南洋明沒接住這個梗,一時有點愣怔。「阿明我一直想問你一件事,你以前去東南亞收字畫,真的收到過吳彬的真迹嗎?」「吳彬,收過的。董其昌都收過的。」「吳彬比董其昌拍賣價高嘛。」「不要欺負我沒讀書,明明董其昌名頭更大。」「吳彬呢,賣到哪裡了?」「忘記了,經手太多了,一蔴袋一蔴袋的……」南洋明忽然像個孩子一樣笑了。「可惜小段不在了,小段疼孩子,不然可以喊他帶孩子過來一起摘果子。」停了停,我忽然嘆了口氣。「我這果園不對外的,我最討厭嘰嘰喳喳亂來……你說小段哦,以後不要提了,人都走了,提他有甚麼意思……」

好,不提就不提。此後去果園,也不提麗麗了,麗麗的嫂子也不提了。反正黃皮好吃,蓮霧好吃,燈籠果、獼猴桃更好吃,他不再喊麗麗和麗麗的嫂子來,我們也懶得做節外生枝的假人情。果園的果子品種多,我們不知道哪棵樹上的果子甚麼時候熟,就等南洋明招呼。微信一來,我們就開車去他樓下接他,桑葚、菠蘿蜜、果凍布丁,樹上有甚麼,我們就摘甚麼。去了幾回,終於按捺不住好奇,問,阿明,果園這麼大,果子這麼多,為甚麼不對外開放?「你不知道嗎?我生病了,差點被帶走了……」啊?我真不知道。「不過,現在看來沒問題了,我自病自醫,很快就好了。」南洋明又把下巴仰起來,夕陽透過林間照在他頭上,滿頭白髮閃閃發光。

南洋明的果園位於老家,老家背後有座山叫嶺頭尾。又一日,他心情大好,邀我驅車到山腳,一路徒步到半山腰大嶺頭。我滿頭大汗氣喘不已,南洋明又仰着脖子驕傲道:你這秀才,比我小十歲,氣力還不如我。我抱拳認輸,連呼佩服。「你看,山腳下就是我老家,那裡,那個房子就是我祖屋。那裡,對,果園就在那裡。我本來是想為老家做點事的,但是病了嘛。一病好幾年,香港、澳門、馬來西亞,都沒力氣去了。人家再叫『南洋明』,我聽了不自在,以後我要叫自己『嶺頭明』。」

那日在大嶺頭,南洋明告訴我,那裡原來有座小土地廟,他父親以前經常登爬到這裡來拜求福德正神,據說有求必應,非常靈驗。父親臨終的時候交代他,等以後有能力了,要把土地廟重新修起來。南洋明說,修廟是小事,主要是要等他身體徹底好起來才有力氣修。「而且,雖然我沒讀過甚麼書,但是畢竟做過字畫生意,總要做得雅一點。對不對秀才?」我探頭搜尋,指了指草叢間一條石蹬道問,這裡好像有條古驛道?「要不要把古驛道一併整出來?」南洋明興致大發。「這條古驛道通新縣夾漈草堂,當年理學大家朱熹就是從這裡走去拜訪史學家鄭樵的。」「那太好了,我修。」南洋明昂然道。

隔年,大嶺頭的土地廟建好了,山間那一段古驛道也整出來了,南洋明讓我寫個碑紀念這件事。我搜腸刮肚,憋出了兩段話:

 

「大嶺頭,地處福興泉古驛道。東接囊山、迎仙、福莆嶺,西連東宮、後卓、白杜里,北上萩蘆、白沙、古新縣,南下涵江、黃石、興化灣,昔乃四面通達之要隘也。朱熹訪鄭樵,經此北上夾漈山;鄉人下南洋,嶺頭回望駐鄉愁;名邦美名揚,府城西去二十里;金榜捷報至,東風傳來第一聲。

今有鄉賢義士,感嶺頭風流,念福德恩施,遂慷慨而懷古。復驛道以通舊徑,築籬舍以安賓客,修廟墠以祐桑梓。嶝道嶢兮,可閱往事千年,古木葳蕤兮,乃伴菠蘿送蜜,實為風雅之快事哉!」

 

我把這篇所謂的「碑記」發給南洋明,附了一句話:見笑了哈,我是真的不擅古體文,只是很想把囊山、後卓、興化灣這些字眼刻到石頭上。過一會兒,南洋明回過來:我也覺得親切,特別是「鄭樵朱熹菠蘿蜜」。

 

卡布奇諾與燕皮扁食

女兒在北京上班,發微信說想吃西天尾扁食。西天尾是我老家鎮名,以擅作燕皮扁食享譽。除了扁食,西天尾有全縣最高的山陳岩。陳岩山上有唐代古剎苦竹寺,隔壁山頭有南山林寺,再隔壁有紫霄怪石,山下平原有天下「九牧林」祖地澄渚,有國內最早的Nike生產基地協豐鞋業。雖是小山小村小景,列舉莆田新舊風物,也是忽略不得的。但是對於大多數遊子而言,家鄉的山光水色還是太虛,怎麼着都不如一份小吃來得實在。

扁食就是扁肉,跟北方的餛飩是一回事,就是用皮包餡,餡的主要材料是豬肉,雜以香菇、芹菜、蝦皮之類。西天尾扁食的獨特,在於皮是燕皮。北方餛飩的皮是麵粉擀的,所以對於北方人來說,餛飩的皮用肉來做,實在太奇怪了。散文大家汪曾祺先生上世紀九十年代來福建採風,吃了福州小吃,覺得驚詫,〈初訪福建〉一文中有這樣的描述:「福建人食不厭精,福州尤甚。……魚餃的皮是用魚肉捶成的。用純精瘦肉加茄粉以木槌捶至如紙薄,以包餛飩(福州叫做『扁肉』)謂之燕皮。」西天尾扁食差不多跟福州扁肉是同一種工藝,差別在於餡和湯加不加蝦油。我一直吃不慣福州小吃,就是不喜歡福州蝦油的那份魚腥味。

西天尾扁食聲名鵲起,也就這三四十年間。對於西天尾本地人而言,扁食並不是傳承多年的吃食,我記憶裡小時候就從來沒吃過。我十二歲離開紫霄山腳的圍莊,去莆田一中求學,印象裡學校的食堂也不提供燕皮扁食這樣的菜品。也許應該叫湯品更合適,我的不少同鄉同齡人,他們在西天尾鎮上讀的中學,說是學校門口一直有攤點賣扁食湯。那個年代寄宿的同學,都是拿飯盒在學校蒸的飯,然後就着家裡帶來的些許鹹菜,胡亂扒拉,應付了事。條件好點的,才能買上一份扁食湯解饞。我的一位發小,後來成為莆田當地一家大型企業的高管,他是在西天尾讀的初中。發小說西天尾中學門口的扁食湯,真是人間美味。他推測那鍋裡的湯是用龍骨燉的,滿滿一碗湯,面上漂着星星點點的青蔥,青蔥的下面探頭探腦藏着扁食。扁食沒幾粒,不足為菜,關鍵在於可以添湯,就跟咖啡館裡咖啡可以續杯一樣。

西天尾扁食的燕皮捶製,想來應該是一個複雜過程,具體怎麼個複雜,商家自然不願與外人道。我有一個表妹,早年嫁到鎮郊的後卓村,先是在協豐鞋廠上班,後來有了孩子,不便早出晚歸,就辭職去了鄰居家做扁食。這鄰居家有商業頭腦,自己不煮扁食湯,就專門打燕皮包扁食,為鎮上漸漸多起來的扁食店供應扁食。「打燕皮那個累啊!」我表妹說,「我左手臂都打得比右手臂粗了一大圈。」為甚麼是左手臂?我表妹是左撇子。「命苦打燕皮呀!都怪這左撇子,要不也像表哥表嫂會讀書。」「瞎說,難不成你們打燕皮的都是左撇子?再說你表嫂不也是左撇子。」我哂笑她,她只是一個勁搖頭。

其實,西天尾扁食一開始就不是家常食物。平原上的人家,平日裡農活細如牛毛,天亮到天黑都捋不完,誰家有閒心專門打燕皮包扁食吃呢。「哥你沒吃過戲棚邊的扁食嗎?」表妹驚訝道。「哈,我光顧着去圍觀莆仙戲旦角描眉化妝了。」還真是奇怪,我小時候為甚麼就沒吃過戲棚兜的扁食呢?灶具鑲在木櫃裡,一頭慢火熬製老骨頭湯,一頭鐵鍋撈扁食燙米粉,冬天的夜裡,熱氣騰騰,霧氣模糊了扁食大爺滄桑的老臉……想起來如在眼前,但真就是一種記憶或經驗的空白。後面就不短缺了,伴隨着協豐鞋業這樣外資或鄉鎮企業的蓬勃發展,「一人食快餐」飛速流行開來:扁食湯裡可下米粉或麵,亦可扁食湯配乾飯,可添湯,可加飯。西天尾鎮上乃至莆田全境,扁食店如花次第開遍。老店直接叫「扁食富」「扁食鶯」,後起的有「阿建扁食」「陳俊扁食」等。如果小店新開,信心不足,前面還是要冠上地名,「西天尾阿建扁食」「西天尾陳俊扁食」,這樣賣扁食的、吃扁食的,大家心裡都踏實。幾番觀望之後,我表妹表妹夫也終於下定決心,表妹不再去鄰居家打燕皮,表妹夫不再開摩的,夫妻倆在西天尾鎮上新闢的一條街上,租下一個店面,擺桌置椅,起鍋燒煮,跟上了創業的節拍。

表妹大名燕珠,有意思的是他們家的扁食店並不叫「燕珠扁食」,而是文縐縐的起為「回味」。問之緣故,答曰,打了那麼多年燕皮,已經討厭了那個「燕」字。我心裡暗笑,那你還叫「回味」。表妹開扁食店,每天可售扁食數十斤,不用她說我也知道,店裡的扁食必定是直接從原先的僱主那裡進。那僱主夫婦,也就大表妹十來歲,三十年過往,當年做扁食的小作坊,已成遠近聞名的「扁天下」。這個名字起得真是調皮,知道的都知道是要以扁食為志業,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們是想做流氓黑社會。「扁天下」開在後卓村街內,前店後廠,店面用玻璃隔斷,開了取貨小窗,頗像早年學校、工廠食堂的模樣。玻璃後一張大長桌,圍坐十來位年輕姑娘,身穿統一服裝,面戴統一口罩,一雙雙巧手上下翻飛,埋首包着扁食。她們的服裝,也不知道老闆怎麼想的,居然是護士服款式。頭上戴的帽子也是護士帽,服裝、帽子和口罩都是粉色的,看起來像是一群護士下班了來這裡做兼職。這是前店肉眼可見的情景,至於「後廠」,就是一個秘密車間了。我表妹說,那裡養了二十條壯漢,一天到頭揮臂掄槌打燕皮,「他們壯到都可以去南少林做武僧了」。如此想來,把店名取為「扁天下」,也是不無道理的。

女兒去北京快十年,讀了本科讀碩士,入職公司落了戶,本以為從此長做京城人,無非麵食白菜酸辣湯。沒想到自從有了鍋碗瓢盆,鄉土情懷日增,時不時念叨着要吃老家的風味。好在如今網絡與快遞發達,微信指示,朝發夕至,家山比香山還近,快遞小哥跟表哥一樣親,西天尾扁食飛到北京鍋裡,「扁天下」也有了征服天下的意味。

「扁天下」一開始就這麼有志向嗎?說起來讓人感慨。最早的時候,就是一個小小的食雜店舖,女主人叫阿玉,香煙、零嘴之外,打點燕皮包點扁食售賣。阿玉年輕的老公,據說因為打架鬥毆進了監獄。一個小女孩尚在襁褓中,阿玉揹着她,每天在店門口一張櫈子上包扁食。慢慢的,食雜店的生意不見起色,扁食卻越賣越好。繼而撤了食雜,家裡老人一起過來幫忙。我表妹入其作坊,那是幾年以後的事,誰能想到阿玉一個人能把扁食生意做得這麼好呢。阿玉的店裡後來還拉了一部收費公用電話,那幾年我在後卓中學當老師,當時流行傳呼機,我回呼機就到阿玉那裡去。三十年前,就是在阿玉家那部電話上,我回了城中一位老大哥的呼機,他告訴我,「我們單位的領導拒絕調用你,你再從別處努力吧。」我那時一心一意想離開那個小地方,結果努力了半天,功虧一簣,我的心裡惆悵極了……低頭離開時,我忘記了付費。阿玉當時並沒有提醒我,她只是靜靜地看了我一眼。多年以後,當我想到那個讓人沮喪的電話,我總會記起阿玉那對深沉的眸子。後來到底有沒有把錢還給阿玉?太多年過去了,怎麼也想不起來了。

幾天前,在莆田一家咖啡店,我偶然認識了店主人,一副女文青打扮。她說她也是西天尾人,我看她眼神,總覺得似曾相識。後來她問我,你知道「扁天下」嗎?那是我們家開的。我這才一個激靈想起來,原來她的眼睛長得像媽媽,靜而黑的眸子,看人的時候有一種深沉的感覺。咖啡姑娘告訴我,這咖啡館只是業餘時間拿來玩的,她的正經職業是獄警。

咖啡姑娘要請我這位老鄉喝一杯咖啡。我不假思索應道,好啊,那來一杯卡布奇諾。其實我根本不知道「卡布奇諾」是甚麼味道,平時我是不喝咖啡的。那天在那個咖啡館,我坐了好久,但是始終沒有問那位小老鄉,你為甚麼要去做獄警?你們家是做扁食的,你為甚麼要賣咖啡呢?其實我更好奇的是,她爸爸是甚麼時候出來的,「扁天下」是父母親一起經營的嗎?這些我都沒有提起,那天我們的談話都圍繞着西天尾的人文地理進行,甚麼苦竹寺啊,陳岩傳說啊,九牧流芳啊等等。我們聊得挺多的,但就是沒有聊到燕皮扁食。

 

想見你

晚飯後,鞠教授發微信來問:「黎兄近來可好?」我邀兩位許久未見的老友喝茶,離約定的時間尚有半小時,於是問,「電話說幾句?」鞠教授的微信電話就過來了。我掛斷,直接打了她的手機,聽筒裡傳來了鞠教授爽朗的笑聲。

鞠教授擅長周密規劃,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游教授來福州,我邀她一起餐敘。「說起來游教授算是我師兄,師兄那麼出名,至今卻未曾謀面。只是……我不能喝酒。而且,沒時間陪你們喝茶長談。」那天晚上的情景是,鞠教授自己開車把孩子送到輔導班,然後打車過來陪游教授吃飯。席間,她滴酒未沾,但是鼓勵我可以喝幾杯。之後,她開着我的車載着我和游教授一起去了茶館。把車停好後,她打車去了兒子的輔導班。整個過程不動聲色,哪頭都不耽誤。「為甚麼輕輕踩剎車,大車小車都要前後一頓?這個問題我一直搞不明白。」在一個紅綠燈前停步時,鞠教授這樣叨了一句。後來跟游教授喝茶時,我對鞠教授超強的規劃能力讚不絕口。「江南女子,素能持家。」游教授點評道。鞠教授是寧波人,在南京讀的中文本科,畢業後因為一場愛情到了閩北一家媒體,後來跳轉省城,主理一家晚報的副刊,我認識她就是在此期間。再後來,她考了游教授就讀本科的那所大學的碩士、博士,然後留下來做了這所大學的講師、副教授、教授。這些差不多是在二十年內完成的,如果不細說其間的波折和艱辛,別人根本看不出來鞠教授是外省人,也看不出來她曾經從事過極其繁瑣的採編工作。「踩剎車的時候,車子為甚麼會前後一頓?」這個問題我也察覺過,但我不會費心揣摩,游教授估計也不會,只有鞠教授一直記掛着。不知道後來她找到了答案沒有,但從多年老友的觀察角度,我幾乎可以確認,正是基於如此這般超乎常人的洞察力,鞠教授後來不靠導航就能在福州城裡遊弋自如。福州是一座對外省人來說,形象比較模糊的城市,北部山南面水,中間街巷新新舊舊,一副溫吞水不易描述的脾氣。真要把它摸透,其實挺不容易的。那次小聚,鞠教授對一些角角落落的熟諳,甚至讓游教授感到驚訝:「你對福州比我還熟啊?」游教授有此感觸是因為他雖然生在閩西長居嶺南,但是畢竟在福州讀了四年大學,他的弟弟在福州工作生活,他的岳父岳母也常住福州,說來說去,他才算是福州的熟人。此熟如今已不如彼熟,跟所謂的城市變遷關係不大,游教授每年暑假、春節,一般都要在福州住上幾天,見見親戚和朋友。關鍵還在於鞠教授的敏銳和細緻,我跟鞠教授開玩笑,你要是來我們莆田學院做客座教授,沒幾天可能反客為主,比我更懂莆田。游教授聽了不由大笑,「鞠教授就是搬到澳大利亞去,恐怕也會把悉尼歌劇院的回音原理搞透透的。」

悉尼歌劇院的聲學效果是一個「世界之最」,就是說,無論坐在歌劇院的哪個位子,觀眾聽到的演出聲音都是一致的。游教授以此類比,可見他這位文學教授的知識面十分駁雜豐富。我已經想不起來那次福州小聚到底是十幾年前的哪一年,但是記得很清楚的一個細節是,開車接游教授到吃飯的地點後,我們又走到了街頭。「我岳父的一些常用藥快吃完了,我幫他去準備一下。」在藥店跟白大褂店員溝通的過程中,游教授展示出了對藥物成分和作用的熟稔,看來之前他是做過功課的。我不是要在這裡誇獎游教授對岳父的孝心,而是對他超凡的記憶力表示由衷的誠服。別說成分和作用,光是那些稀奇古怪的藥名,就足以讓我錯亂。每次赴福州跟游教授見面長談,歸家後和妻子閒聊,我總是感嘆,有些人的天資就是不同凡俗,難怪游教授會是游教授,鞠教授會是鞠教授。

經由鞠教授的一次電話聊天,激活這些記憶因子,是因為和他們實在是太久沒有面對面聊天了。鞠教授是研究新聞傳播的,那天的電話裡她不斷提到了「新媒體」「網絡語境」「後疫情時代」等專業詞語,「所以,你有沒發現,從一開始我的微信裡就沒有『朋友圈』這個界面?」「嗯,我知道的。我跟游教授也都不愛發朋友圈了。」

「兒子大學應該畢業了吧?這幾年疫情在美國可夠嗆。」

「是澳大利亞。記得上次已經糾正過。」

「哦,上次是哪次啊?老了,怎麼也想不起來了……」我沉吟道。

「不是老……是大家太久沒見面了。」鞠教授的語速變慢,可以猜到那一刻她一定想到了一個有關傳播的甚麼新觀點,「所以,我想問一下,作為寫作者的黎兄,最近在關注甚麼題材?」

「題材上也沒甚麼明朗方向。但確實是覺得有必要好好去見一些人了,線下,面對面,一起喝個茶,喝杯酒亦可。近的就走路去,遠的開車,就是開很長時間的車、坐動車去也行……」

「好主意。」鞠教授的聲音裡明顯有了嚮往的意味。

「我有個計劃,跟一百個人見面,拜會五十個老朋友,結識五十個新朋友。我想看看他們在做甚麼,我想跟老朋友一起回憶往事,聽新朋友講述他們的故事……你看如何?」說着說着我漸漸興奮了起來。

「這真是個有意思的課題。要不,我挑一兩個研究生跟拍你的這個『百人談』計劃,再邀請幾位嘉賓來談談你的這個『行為藝術』?你最近有見到游教授嗎?你要記得把他列入見面計劃,最後我們一定要請他來做嘉賓。嗯,太有意思了,想想就讓人有了做事的熱情……」

「呀,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想以一個普通人的身份,去見見一些人而已。談不上是甚麼『行為藝術』,如果拍成視頻,那就太刻意了,而且又掉進了信息流量的坑裡。另外,目前也沒有要把這一百次談話寫成文章的想法。要是這樣想了,恐怕也沒意思了。」我忙不迭地這樣說道。

「也對……讓我猜猜,你第一個想見的人,會不會是初戀?」鞠教授又笑了。

「哈,初戀?還真不是。那麼,我要把她放在這一百人裡嗎?」我哈哈大笑起來。

這次電話長聊裡,我沒有告訴鞠教授第一個想見的人是誰。我也沒有告訴她,跟她通過這個電話後,我在茶館約見的那兩位老友是誰。雖然我跟他們身處同城而數年未見,但我還是想把這次見面當成一件日常生活中的小事。只是剛好而已,我確實是有心,對方也沒拒絕,那就一起坐坐,喝幾杯老茶,說幾句閒話。

至於游教授和鞠教授,倒不在我暗自忖度的五十個老朋友的名單上。我確實是不必用心做這樣的規劃,只要游教授再次回到福州,我們應該是會見面的。鞠教授那邊,那就更方便了,也許這個週末,我就可以見到她了。這次我一定不會記錯,她的兒子是在澳大利亞留的學,而不是美利堅合眾國。至於那個眉眼清秀的小伙子有沒有去過悉尼歌劇院,那就要當面問鞠教授了。

 

阿土滷麵

城涵大道開通之後,城內的朋友時不時相約出城到涵江來吃飯。人多的時候,就提前預約涵鮮大排檔、阿豆腐這樣的飯店,訂一個包間,點幾個土菜,喝點小酒。我自己不喝酒,東道主喝起酒來容易西東不分,何況我歷來滴酒不沾。朋友要喝,就自己帶過來,一般是白酒,每人三杯四杯,快快喝了開來。我從一個保溫壺裡倒普洱,以茶代酒,虛張聲勢應付了過去。人少的時候,兩三位,三四位,我就事先跟他們說好,如果你們不嫌棄土味、市井氣,我就帶你們吃阿土滷麵。朋友問,在哪,怎麼從來沒聽說過?我仰起下巴昂然道:不要問,跟我走便是。

從莆田東出發,上城涵大道,若不是上下班高峰期,十來分鐘可至涵江老城區。涵江的街道其實簡單,橫七竪八幾條路而已,只是路燈莫名的比莆田暗,這樣幾個路口兩拐三轉,朋友們一般就暈了。這是哪呀?副駕上那位仁兄惴惴問。我不言語,遠遠瞥見前方路邊有一空隙,快速滑溜而去,看似手忙腳亂,實則老司機派頭十足。側方穩穩停了車,道:如何?朋友緊着的臉稍稍放鬆,噓了一口氣:彷彿到了一個陌生地。

下車沒幾步,街邊便是阿土滷麵。認招牌,牌子小,上面除了「阿土滷麵」四個小字,還有別的酒類廣告更大的字。認人,明天再來,還是會讓城裡人迷糊。為啥?不急,先點餐再說。初次點餐,新客還是一頭霧水:灶台邊一張簡陋的案板上,擺滿了花蛤、蟶子、海蠣、蠶豆、香菇、豬肝、牛肉、豆丸、大腸、小腸、豬皮……不止這些,還有一半叫不出名字。這是甚麼意思?讓你挑啊,挑了店家好下鍋。最少要挑三樣,起價定在十五元,每添一樣再加五元。然後定主食,麵之外,還有米粉、賜粉、白粿,也就這四樣了。猶豫不決間,旁邊鍋裡的熱氣蒸騰起來,那一碟又一碟的佐料一下又看不清了。好不容易挑好了,噓一口氣,剛要跟店家感慨點甚麼,那持勺的大姐,勺子都顧不上離鍋,只拿胳膊肘子一抬,示意你讓開――後面早已站了好幾位眼神跟你一樣迷離的食客。於是戀戀不捨走開,去門口散落的小桌前坐下,這才有心聽我講故事:這個阿土滷麵的阿土,是現在掌勺的那位大姐的公公,原來在三門井那邊做夜宵,名氣說大也大,老城區長大的孩子,沒誰肯說沒吃過阿土滷麵的。說不大也不大,就是煮夜宵的一個小攤位而已,煮的也就滷麵、米粉、賜粉、白粿四樣。這是幾十年前的事了,那時一碗滷麵兩毛錢。兩毛變為一百五十毛,這中間的滄桑巨變,任你怎麼想都不過分。阿土還在,只是已經退居二線,不再掌勺和主事了。攤子移到了這邊店裡,但還是只做晚餐和夜宵,下午五點開灶,凌晨兩三點熄火。滷麵的味道,據說還是和幾十年前一樣,湯還是那個湯,麵還是那個麵,滋味家常如往昔。我不是涵江人,沒吃過兩毛錢的阿土,兩元錢的也沒吃過,十元錢的也沒吃過。我是新涵江人,家住新區,以新自傲,之前很多年裡,打心眼裡是不太待見老涵江的。阿土滷麵在老城區,等到我開始到處找二十元以下「有麵條味」的麵條時,當初那些吃兩毛錢湯麵長大的老涵江小孩,已經跟我一樣兩鬢斑白了。有些事不是傲氣就能解決的,比如口腹之欲,比如鑊鼎之調,到最後都得戒驕戒躁,老老實實向本幫原味誠服,乖乖地坐到街邊來等脾氣有些傲嬌的大姐煮給你吃。

再說這大姐,你今晚見到的是這個,明晚見到的會是另一個,後天晚上又換成了這一個。為啥?說來有趣,阿土有兩個兒子,阿土老了之後,想讓一個兒子守老店,另一個兒子去開新店,創業資金由他來出。結果兩個兒子誰都不願另立門戶或另闢蹊徑,共用一個「阿土滷麵」的牌子也不成。怎麼辦?那只好一家各做一天,這一家做的時候,那一家就放假。做一天,歇一天,各自備料,各負盈虧,店租水電,月底對半結算。有意思不?確實有,也只有老涵江才有這般意思。

故事講完了,麵還沒上來。阿土滷麵的麵跟別的地方不一樣,人家都說大鍋做飯做麵好吃,阿土不信這套。阿土的麵是一碗一碗煮出來的,就是夫妻倆來吃,點的佐料一樣,阿土家也不會兩碗一起煮。為啥,不知道,這就是老派做法。麵還沒上來,那就繼續講故事。阿土滷麵不像別的店舖,百度地圖、高德地圖導航導得到,但是你轉過身子往那邊看,你看那是一座甚麼廟?延寧宮,對,著名的媽祖廟。莆田人說,有水的地方就有媽祖廟,那水在哪?水在飯店後面,後面就是海岑前。對,古代涵江港口就在這附近。古代有多古?其實也沒多久,就百八十年前。那時港口還在,還能停泊漁船,還有海運,最遠的船從江浙來,從上海來。有沒從天津、大連來的,反正就是海嘛,上海的船能馳過來,大連的為甚麼不能來?不知道,無從查詢,問阿土他也答不上來。老涵江的人只知道最遠的地方就是上海,這個港口好像是上海的親戚,莆田的桂圓乾、李乾、蔗糖等土特產從這裡運到上海,再把上海的洋油、棉紗運回這裡。就是靠這麼運來運去,港口附近建起了那些有上海味道的房子。那些房子裡的孩子半夜肚子餓了,就到延寧宮門口街上來吃夜宵。某一個冬天的夜裡,一位見多識廣的人物,他剛剛從上海過來,在這裡吃了一碗夜宵滷麵,吃得滿面紅光兩眼放光,把筷子往桌上一拍,讚道:「好地方,真乃小上海也!」那隔壁桌坐着的,戴着一頂狗皮帽子,面孔黝黑,鬍子拉碴,恰好剛從大連回來。大連冷啊,冷到半夜飢腸轆轆也沒一顆玉米花生米吃,正感嘆那麼大的大連還不如這麼小的涵江,一時卻沒有一個合適的說法來概括,「小上海」一說頓時點燃了他。「好麵,好詞,好地方!晚上這一條街的夜宵我全包了!」這人瘋了嗎?看起來是有點,然而也並不過分,一條街的夜宵能值幾個錢?這位戴狗皮帽子的大叔看似邋遢,誰能猜到這一趟跑東北,帶人蔘帶鹿茸帶虎骨帶貂皮,回來他賺了多少?人蔘鹿茸虎骨貂皮,那都是貴重物品,帶涵江來賣給誰?賣給延寧宮後面那些有上海味道的新房子裡的「小上海」人家啊。古代的涵江人,冬天需要穿貂皮大衣嗎?不用穿上,披着就行,居家搓麻將、打四色,去延寧宮看元宵,到街上來吃夜宵,那些時候,一件貂皮大衣鬆鬆垮垮在肩頭披掛着,據說是那個年代的範兒,據說那時候上海也是如此這般流行。這就是古代涵江的傳奇啊,說起來也不是很古,就一百年前的事。信不信由你,反正延寧宮前的那次夜宵笑談,讓「小上海」的美譽自此流傳了開來。

故事講完了,麵剛好上來。朋友埋首向碗,輕輕啜一口湯,眉眼舒展開來,讚道:嗯,確實好,像麵條。再埋首,呼嚕嚕吃麵喝湯,邊嚼食邊吞嚥邊胡亂誇讚。如此反覆幾次,頭越埋越深,直到鼻尖碰到碗底了,這才停下,擱碗,置箸,臉上寫着滿足。忽然又有點羞赧,於是掩飾着問,「那人是誰?」「哪個那人?」「就古代給一條街夜宵買單的那位。」

嗯,就是他,他,還有他。我手裡舉着筷子,胡亂朝延寧宮後面那一幢幢有着海派風貌的老房子比劃了一圈。

 

小松家的風雨廊

隔壁樓的鄭奶奶去世了,下午救護車送回來的。說是去學校附近的出租房陪孫子讀書,心梗還是腦梗,突然就不行了。晚上下班後,跟朋友在外面吃飯喝茶,回來見他們家一樓的燈亮着,門口支了一張桌子,她家兒子小松陪着幾個親戚模樣的叔伯在守靈。鄭奶奶家是自建房,整棟樓五層,從一樓到五樓,兩個開間層壘而上。一樓的一個房間,十年前,不止十年,應該有十七八年了,鄭奶奶退休後週末和寒暑假用來做英語培訓。鄭奶奶是中學英語老師,這個之前有所耳聞,但是等到她開門收徒正式授課之後,從培訓班門口走過,聽到半頭白髮的鄭奶奶帶領孩子們朗讀英語,還是覺得有些詫異。鄭奶奶的英語培訓班規模不大,十來個孩子的樣子。這種早期的自建房看起來巍峨,但是受限於財力,一般開間都不大,滿打滿算二十平方,十來個學生坐着,看起來蠻合適也蠻溫馨的。鄭奶奶上英語課,感覺也不太着急,雖然口音還是有些陳舊,帶着他們那個年代的痕迹,但是因為她慢悠悠的,聲音也低柔,聽起來還是蠻順耳的。鄭奶奶的這個英語班,好像辦了沒幾年,原因應該是她家兒媳婦小鹿生了孩子,鄭奶奶當了奶奶,顯然已經沒有餘力來帶別的孩子了。她應該是全身心投入來疼這個孫子的,左鄰右舍都知道,小松和小鹿,她的兒子兒媳婦結婚應該有七八年了吧,這麼長的時間裡,小鹿一直沒有生育。可以推想,在退休以後好幾年的閒暇時光裡,鄭奶奶心裡應該是很急切很掛念的。雖然鄭奶奶曾經是個中學英語老師,但是教英語跟教地理有甚麼區別呢,教書跟種菜有甚麼區別呢,鄭奶奶和這附近所有到了奶奶年齡的奶奶們一樣,都是很想做奶奶,很想懷裡抱着一個小孫子走來走去的。由此似乎也可以推測,鄭奶奶當年舉辦英語培訓班,多少也有點排遣寂寞的意味吧?小地方的日子過得慢,春夏秋冬,日復一日,現在鄭奶奶就躺在那個曾經的英語培訓班小教室裡,他的兒子和不知名的親戚陪着她。到天亮,某個時辰到來,一個被親戚們反覆討論商定的儀式啓動,鄭奶奶就要被送走,永遠離開這片街區了。

我們住的這個地方不是小區,也不靠近主街道,但是每棟樓之間都留了小胡同,似街非街,接續成片,不是一個區也變成了一個整體。這片房子多為自建房、集資樓,住戶新新舊舊,來來去去,原來彼此諱莫如深,但是日復一日,多少也知道了對方的一些脾氣和底細。臉對臉,話搭話,後腳追着前腳,東風夾雜西雨,漸漸都放下了原有的拘謹和警惕。我這樣咬文嚼字描述這片街區的樣貌,不為別的,只是想告訴自己,鄭奶奶去世了,這似乎不僅僅是他們一家的私事,隱隱約約的,多少還是跟左鄰右舍有點關係。至於究竟有甚麼關係,一時半會,卻又想不出來。這裡畢竟不是鄉村,非親亦非故,交淺言不深,鄭奶奶去世了,他家在守靈,我開車從他們家門前小街經過,除了減速緩行,心裡暗暗揣了一份尊重,似乎也沒甚麼理由能靠近去說上幾句話。

鄭奶奶的兒子小松是個建築設計師,小松不愛講話,但是顯然是個有自己想法的人。這幢獨棟的房子,應該是小松親自設計的。小松幼年失怙,鄭奶奶一手拉扯起一雙兒女。小松的姐姐是老師,姐夫也是老師,姐姐姐夫也不愛講話,偶爾遇上,只是微微點點頭,有時甚至連點頭也省了,所以一直不知道他們在哪裡做老師。這不愛講話的一家人,在二十多年前的某一天,由鄭奶奶拍板,小松執行,買了兩開間地,蓋起來這麼一小棟房子。房子本身並無甚麼特別之處,因為是在橫七竪八的路網規劃內,大家都規規矩矩按照集體主義的風格,有稜有角地各自方正着。有意思的是向東和我們這棟隔着的這側,小松做了一個設計:他們家一樓,就是鄭奶奶做英語培訓教室的地方,整體向內縮進一米半的空間,外面立了幾根柱子,柱子上貼了白瓷磚,中間鑲了一列醒目的紅瓷磚。我知道,這是一條避雨走廊,不長,也不寬,但顯然是有意為之。我剛剛搬到這邊來住時,一直心生好奇,好幾次想問小松,無奈小松沉默寡言,平日裡或點頭或不點頭擦肩而過,我就不好追着亂問了。久了也就不問了,好像這段風雨廊本來就應該這樣,不這樣還挺不合理的。鄭奶奶自己呢,看來是很喜歡這段走廊的,冬天的晌午,夏天的傍晚,總能看到鄭奶奶從東側的小門搬出一些板櫈,附近的一些老奶奶就過來一起在那裡坐着。冬曬暖,夏納涼,一群奶奶閒閒散散坐着,有時說話,有時不說話,那裡就有了濃濃的街坊味道。春秋二季,走廊裡的風變成了穿堂風,鄭奶奶就不來這裡坐着了。一般常見的情景是她家兒媳婦小鹿開着輛電動車,輕手輕腳停下,匆匆忙忙把車推進了那道被風吹得不肯好好敞開的小門。

鄭奶奶走了,小松會把風雨廊堵上嗎?那裡雖然不長也不寬,算起來還是有好幾平方的。就是堵上了,別人也不好說甚麼,畢竟那裡本來就是他們家的。但是留着好像也沒甚麼用途了,鄭奶奶走了,沒人從東側的那道小門搬出小板櫈給鄰居們坐了。沒有板櫈坐的風雨廊漸漸就失去了公共空間的意義,小松是建築設計師,自然明白其中的道理。但是小松顯然是個守舊的人,這個從他依循農村舊俗為鄭奶奶治喪就能看得出來。一個守舊的人,應該不會輕易把風雨廊封堵起來的。至少短期之內不會,對這點,我還是蠻有信心的。


黎晗 福建莆田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福建省作家協會副主席。曾於《十月》《大家》《作家》《山花》《天涯》《青年文學》等刊物發表作品,出版有小說集《朱紅與深藍》、散文集《流水圍莊》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