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練建安:耵聹過多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3年8月號總第464期

子欄目:福建文學作品專號

作者名:練建安

納吉

寫下「耵聹過多」這幾個字,我不禁啞然失笑。

這幾個字和我的堂兄有關,他向我講述了「耵聹過多」的故事。

堂兄華哥,建華,退休中學高級教師,人稱「練校長」。獨子鶴鵬,「海龜」哲學博士,榕城師大副教授。

鶴鵬風度翩翩,酷似明星發哥,年過而立,未婚。有諸多青春美女芳心暗許,包括某上市公司總裁千金。對此,他從不「來電」,卻愛上了一個「老姑娘」。

「老姑娘」李倩倩是閩省醫大留校任教的助理教授,也就是講師,比鶴鵬大三歲多,同鄉。老爸李文驊,是武邑縣醫院的名醫,俗稱「李一刀」;老媽鍾梅,是婦產科護士長。退休後,他們隨獨女遷居榕城。

昨日,鶴鵬帶倩倩回家了。華哥說,好啊,本鄉本土的。華嫂說,好啊,女大三,抱金磚。鶴鵬說,既然爸媽都沒有不同意見,過幾天我倆就扯證去啦。華哥朗聲大笑,扯不扯證的,讓我們老兩口早日抱上孫子就行。華嫂說,傻小子,你有本事呀,就整個雙巴卵哦。如此直白,倩倩羞紅了臉。

望着兒子和女友遠去的背影。華嫂說,老頭子哪,那個倩倩好是好,笑起來,魚尾紋也有啦。華哥笑了,嗨,你啊你,眼鏡各人合戴,做公公婆婆的,管那麼多幹嘛?

同是漢族客家人,中原古風「三書六禮」是少不了的。「納吉」是第一步。說白了,就是男方到女方家提親。約定時間是這個週末上午。老黃曆說,黃道吉日,諸事順遂。

倩倩家住閩江邊花園小區。李一刀大清早就去菜市場購回了特色食材。牛肉丸、釀豆腐、鹽酒雞、梅菜扣肉……都是家鄉風味。一罈客家娘酒,貼着紅雙喜,靜靜地立在飯桌上。

鍾梅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客廳的茶几和落地玻璃窗。李一刀在客廳來回踱步,不時抬腕看手錶,走走停停。

「行啦,行啦,你就別擦啦。」

「晃來晃去的,我還嫌你礙眼呢。」

「你這老護士,沒水平。」

「就你有水平。有水平,早調到大城市了。倩倩就不會拖到現在。」

「你,你這是不講邏輯,無理取鬧!」

「爸,媽,你們幹嘛呀。」

「噢,倩倩呀。」

「鬧着玩呢,閒着也是閒着,鬥鬥嘴嘛。」

就在這時,門鈴響了。門外,是鶴鵬和他的父母。

九時九分,好兆頭,久久長啊。

請入屋內,鶴鵬雙手奉上大禮包。鍾梅笑瞇瞇地接了過來,放在櫥櫃上了。

兩家子圍坐喝茶聊天,有意聊起家鄉的好山好水好人好事,說着說着,就說時間過得真快呀,咱們都叫孩子們催老啦,本鄉本土的,那叫天作之合,金玉良緣,一家子不說兩家話,咱們做父母的,全力支持。

上座,開席。酒過三巡,李一刀有點喝高了,盯着華哥的左耳,神情異常。

華哥左耳有顆黑痣。他有些不好意思,扭過頭去。

「練校長,我們好像,好像以前見過。」

「鄉下教書,我很少上縣城。親朋好友中,還真沒有麻煩過您呢。」

「見過,一定見過。」

「沒有啊,李醫生,真的沒有。」

「哪,話在酒中,我先喝為敬!」

李一刀換大杯,斟滿,一飲而盡。

華哥回敬了一大杯。

「練,練校長,有緣哪,我再敬你……一杯。」

「你血壓高,不能再喝啦!」鍾梅出手搶奪酒杯,李一刀不讓。拉扯中,碰翻一隻瓷碗,摔碎了。

「歲歲平安!歲歲平安!」

倩倩鶴鵬攙扶李一刀去臥室。李一刀搖搖晃晃的,嚷嚷,我沒喝高,沒有,就是高興啊,高興。

鶴鵬開車送父母回家。

「李叔原來不是這樣的。」鶴鵬打破了車內莫名的沉默。

一直閉目養神的華哥,嘆了一口氣,說:「兒子啊,我和李一刀確實見過,有仇。」

華嫂說:「兒子開車,你別嚇着他!」

華哥緩緩道:「可以說,李醫生改變了我的命運。那是1982年吧,恢復高考後不久,千軍萬馬過獨木橋。我的總分,上了重點大學分數線。招生辦通知我到縣醫院體檢,一個年輕醫生,也就是現在的李一刀,在我的體檢表上,寫下了『耵聹過多』四個字。結果,很多大學沒有錄取我。我分數高啊,幸好家鄉師專收留了我。兒子,知道甚麼叫耵聹嗎?不知道?好,我告訴你,就是耳屎嘛。那時的農村娃,衣服多半穿不齊整,有幾個人自帶耳勺、棉籤去讀書呢?耳屎多了,火柴梗攪攪,挖不乾淨,不就是耵聹過多了嘛。大學招生的人,有幾個是醫學專家呢?就算是知道耵聹就是耳屎,那麼,為甚麼這個考生『耵聹過多』呢?耳朵有毛病吧?就這樣,我的命運改變了。」

「老爸,您恨李叔嗎?」

「遇見你媽之前,我恨過,動刀子的念頭都有啊。你知道,你媽是我師專的同班同學,妥妥的班花哦。」

「老頭子,看你說的。」

「老班花,別打岔。要不是李醫生喝高了,我都忘記這件遙遠的往事啦。」

「老頭子啊,你忘了,別人可沒有忘。」

「是啊,記得我有一個高中同學,也被李醫生寫上了那幾個字,落榜了,還去找過他的麻煩。」

「所以啊,李叔對這件事好像很愧疚的,借酒澆愁。可是,他為甚麼要寫下那幾個字呢?」

「經驗不豐富?工作認真負責?或許,就像我那個落榜同學所說的,他是地區衛校中專畢業的,又心高氣傲,看不慣我們這些未來的大學生。誰知道呢?」

「看不慣。很有意思。」

「兒子啊,現在的李一刀,是個妥妥的好醫生,這是縣裡公認的。」

「爸,我和倩倩的事,您還同意嗎?」

「哈哈,沒有令岳大人的那幾個字,我就不會認識咱班花,應該就沒有你啦,這就是緣分哪。傻小子!」

 

一分錢不能少

李一刀坐在飯桌前,打開一瓶青島啤酒,倒進酒杯,看着金黃的酒液冒起歡快的氣泡,端起,美滋滋地咂了一口。

他沒有理由不高興。下班前,分管人事的張副院長把他拉到一邊,悄悄說,市人社局「職改辦」開會,十五位終審評委全票通過了他的副主任醫生職稱,可喜可賀啊,老李啊,你是破格的,公示之前,一定要注意保密喲。

「李一刀」是武邑縣醫院外科醫生李文驊的外號,儘管醫術精湛,苦於地區衛校醫士班文憑,入職快二十年了,還是主治醫生,中級職稱。現在該是揚眉吐氣的時候了。咦,鍾梅呢,婦產科就有這麼忙?還沒下班?

鑰匙轉動聲,鍾梅拎着一把蔬菜,出現在家門口。

「爸爸!我回來啦。」

鍾梅身後,閃出一個八九歲的小女孩,撲向李一刀。

李一刀笑問:「倩倩,這麼高興,老師又表揚你啦?」

倩倩說:「我不告訴您。我要寫作業去。」

「這孩子!」李一刀轉動酒杯,滿臉笑意。

「好好的,自己喝起酒來了,那事成啦?」

「成啦!」

「我給你多炒兩個菜,是該好好喝幾杯。」

門鈴響了。

鍾梅開門,門口站着一個鬍子拉碴的彪形大漢。

「請問,你找誰?」

「這是李文驊醫生家吧?我找李醫生。」

「我是,我就是李文驊。有事啊,按照醫院的制度辦。我們會盡心盡力的。」

「李醫生,你誤會了。有人請我交給你一封信。」

來人有些古怪,雙手穿戴白手套,把一封信交給鍾梅,轉身立即離開了。

關門,鍾梅將信件交給李一刀,笑笑。

李一刀接過信件,漫不經心地捏捏,沒有異常,打開,展閱,臉色大變。

信件是打印的。其中寫道:「李醫生:由於你在1984年全縣高考體檢時,在多位考生體檢表上寫下『耵聹過多』的結論,導致多名優秀考生高考落榜,本人就是其中之一。目前本人生活困難,特此向你借款三萬元。不得有誤。否則,後果自負。知名不具。」信上還留下了手機號碼。

鍾梅見李一刀不對勁,過來看信,第一個反應就是報警。李一刀認為這是關鍵時期,千萬不可節外生枝,忍了吧。

「老李,你有沒有寫那幾個字?」

「確實寫了。」

「那時的農村學生,耳屎沒有挖乾淨,也很正常嘛。我哥刷牙還不用牙膏呢。為甚麼呀?」

「實事求是嘛。」

「非得寫上去嗎?」

「沒有經驗吧。」

「真沒有經驗?」

「嗨,一言難盡啊。」

李一刀按照信件上留下的手機號碼掛過去,通了,對方要求留下語音。

李一刀字斟句酌說:「本着人道主義精神,雖然我本人沒有任何過錯,但願意資助人民幣三千元整,幫助你渡過難關。」

第二天晚上,李一刀收到了一條短信:一分錢不能少!

李一刀思考再三,發短信:給五千!

對方回答:呸!

李一刀咬咬牙,發短信:一萬!

對方回答:後果自負!

倩倩在縣實驗小學讀二年級,每天早上自己和幾位同學到學校門口的斜對面「簸箕飯店」用餐。連續三天,倩倩都遇見了那個鬍子拉碴的彪形大漢,看到她,就嘿嘿嘿發笑,說,這個小同學長得多麼漂亮,多麼可愛啊,可要注意安全哦,不要出了甚麼意外喲。同學們都覺得他怪怪的。

倩倩把這個事告訴了父母。李一刀說,那人可能精神不正常。明天開始,我早起做飯,家裡吃過飯後,我親自送倩倩上學。

李一刀靜下心來,發短信:有事好商量,與孩子無關。

對方回答:三萬!

連續多日,李一刀忍痛苦熬。這一天,下班剛回到家裡,手機響了。知名不具發來了短信:「尊敬的李醫生:您好!您是一位好醫生。我收回我過去說過的所有話,我只不過和您開了一個友好的玩笑。對不起,請原諒。祝您生活愉快!」

李一刀趕緊叫來鍾梅,兩人一起研究,面面相覷。

確實,李一刀一家子此後的生活,風平浪靜。

多年後得知,李一刀曾救治了一位鄉下老人。老人的小兒子是一個社會上的「武林高手」,他無意間獲悉李一刀家有了大麻煩,悄無聲息地擺平了這件事。

 

一根稻草

李一刀很快就要退休了。

下班時間到了,他坐在縣醫院辦公室靠背椅上,揉揉疲憊的雙眼,望着牆壁上一面面熟悉的錦旗,百感交集。「醫者仁心」「妙手回春」字樣的錦旗是最多的,記錄着他作為縣城名醫的光榮與輝煌。他想,到明年退休時,該不該帶走它們呢?有些錦旗,題寫了上款,指名道姓感謝李文驊醫生,這些,應該是可以帶走的;有些,沒有寫,帶走就顯得不厚道了。那些患者家屬啊,怎麼那樣粗心大意呢?幾十年來,我李一刀的名聲,是靠醫學技術是靠服務質量掙來的。沒有這些錦旗為退休生活「保駕護航」,名聲也不會減去半分半毫吧?帶走錦旗,醫院後輩們會怎麼看我?可是,如果不帶走,誰知道後輩們會怎麼樣處理它們?尤其是題寫了我李文驊醫生名字的?這是一個問題,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必須好好思考思考研究研究,必須妥善為之安排。

李一刀從醫三十餘年,救死扶傷,也算是活人甚多,除了一件事,越是臨近退休,越是令他魂牽夢繞。這件事以外,他似乎沒有甚麼值得遺憾的。甚麼事呢?快退休了,還是副主任醫生,相當於副教授。為甚麼是「副」的呢?原因就在於他是地區衛校醫士班中專畢業的,文憑不夠。上副主任醫生職稱時,是破格的,全票通過。上正高,就沒有那麼容易了,二次功敗垂成。早就有好心人勸他到縣電大工作站去搞一個「遠程教育」的本科幹幹,李一刀就是不聽,就是拉不下那個面子,覺得自己是全縣的名醫,知名度高,美譽度高,老大不小了,每年還要花幾個月時間和一群小姑娘小伙子坐在一個大教室裡參加電視「面授」,情何以堪哪?更何況工作也忙,實在走不開。就這麼着,一拖再拖,轉眼臨近退休了,文憑還是老文憑。之所以如此這般,也怪人事部門的那些幹部對自己太好了,簡直是好心辦壞事。為甚麼這樣說?每次填工作履歷表,都要填文化程度,李一刀每次都填寫「相當於大學本科」,事實上確實如此,都副主任醫生了,文化程度還不是「相當於大學本科」?人事處每次都好像沒有發現問題,不糾正,不表態,抬抬手就過去了,默認了。可是,輪到評正高職稱時,不行,絕對不行,工作履歷表的文化程度專指學歷,地區衛校醫士班畢業的,就是中專。這些年,評職稱,「內捲」得很厲害,唯論文、唯學歷、唯資歷、唯獎項,這叫「四唯」。其它的好說,這不,要補文憑,飛跑也來不及啦。唉,人事部門為甚麼要給我這個面子呢?要怪,還得怪分管人事的張胖子張副院長,如果他及時指出我的做法不對,指出我虛榮心作怪,中專就是中專,文化程度不能算「相當於大學本科」,我肯定就會痛定思痛,想方設法去搞一張大本文憑來的。那麼,又何至於今日如此狼狽?既有今日,何必當初啊。

由此,他想起了他的表姐夫客家老練,此人是個體制內的小作家,地區師專中文系畢業,到了省城,客家老練高度重視文憑,聽說自考本科文憑硬,一邊工作一邊自學,前後花了八年時間拿下,還馬不停蹄,讀了兩個研究生課程班。客家老練多次苦口婆心勸說李一刀:「有本事,也要有文憑。本科文憑,是基本文憑。你不重視,遲早是會吃虧的。」很多時候,李一刀還以為客家老練是個書呆子呢。李一刀想,看來,表姐夫客家老練是真正關心我的親朋;看來,小作家也是作家,真正的作家,確實是有一定的社會觀察能力的。高明啊高明,目光超前了快三十年。

前些日,X光科的老學弟梁健山四處轉轉,說是順便轉到了這裡,說着說着,就說到了正高職稱上。他說正高的,講課費是每節課二千元;副高減半。坐動車,正高一等座;副高二等。醫療,正高五年,二級保健;副高,一般待遇。如此等等。末了,他悄悄地說,他的正高職稱,據可靠消息,剛剛通過了,就要公示了。他來,就是希望學兄努力抓緊,盡快搞到本科文憑,不要在同一個陷阱裡失敗第三次。如果學弟沒有記錯,您明年十月才退休嘛?啊?

「祝賀師弟。」

「學兄,說實在的,醫術上,我最佩服您。您可要抓緊哪。」

「梁老弟,請你告訴我,一年內中專升學本科且完成學業的,哪裡有這樣的大學?」

「這,這好像是來不及啦。」

「我知道有,電線桿上有聯繫方式,五百元定製一張。」

「呵,呵呵,師兄真樂觀,這個時候了,還開玩笑。」

梁健山走了,李一刀坐着發呆。

「一匹千里馬,就被一根稻草絆倒啦。」

 

「特殊」飯局

金碧輝煌,嘉賓雲集。以此形容此情此景或許是最恰當不過的了。金葉大酒家「汀江」包廂,八九位看上去都是「有閒」之人,圍坐,一張大圓桌,擺放了乾果盤碟,主菜還沒有上。

主位空着,左右,各坐一人。左邊是個笑容可掬的中年胖子,人稱劉總;右邊的,是武邑縣醫院退休醫生,外科副主任,李一刀。

「劉總,劉廳長他……」

「還有一個會,結束了就趕過來。他說啦,你們可以先開動,不要等。」

「我們等,我們等。」

眾人連聲附和。

「哈哈哈,耽誤大家了。對不起,對不起啊。」

美女服務員引着一位西裝革履者推門而入,他的身後,是一位戴眼鏡的年輕人,夾黑色公文包。

「哎呀,劉廳長!」劉總跳起,趨身上前。李一刀賠笑,緊跟。

來人擺擺手,朗聲笑道:「本家的面子,能不給嗎?我再次聲明啊,這裡沒有甚麼劉廳長呀張廳長的,只有朋友,只有兄弟!」

「是,是是,您批評得好,我改,改。」

「知錯能改,還是好同志嘛,啊?」

「是,是是。這位,就是我向您匯報過多次的閩西老鄉,李醫生。」

劉廳長和李醫生握手,搖搖,收回:「李一刀嘛,久仰大名喲,家鄉名醫哪。」

李一刀有些受寵若驚:「不敢當,不敢當。」

劉廳長說:「李醫生,今天我們約法三章,你們看好不好?」說着,他抬眼看了看眾人,點頭示意。

眾人紛紛說好。

「這個第一呢,只吃家鄉土菜,不許上別的。」

眾人贊同。

「第二呢,大家都是老鄉,都是兄弟,叫我老劉就行啦,誰叫錯,誰罰酒。」

眾人也只能同意。

「這個,這個第三嘛,只是敘舊,談感情,不談工作。」

眾人沒有話說。

開席。山珍海味紛陳。酒,是茅台,管夠。李醫生老底子厚,居然還帶來了兩瓶「飛天茅台三十年陳釀」。劉廳長似乎忘了「約法三章」,大快朵頤,談笑風生。

酒過三巡,劉廳長用餐巾紙按按嘴角,說要講一個家鄉笑話。

這時,音樂鈴聲響了。

循聲看去,是從眼鏡秘書公文包裡發出的。

劉廳長頗為不悅,揮手。

眼鏡秘書躡手躡腳溜出去。

一會兒,眼鏡秘書又進來了,悄悄坐回原位。

劉廳長的笑話也快結束了,他說:「……那個呆子婿郎啊,聽到水車不停地說我吃我吃,好,吃吧,就把一籃子米飯倒進水車裡啦。竹籃把水車卡住了嘛,不響了。呆子女婿郎高興地說,這下,可吃飽啦。」

眾人笑了,有人笑得前仰後合。

其實,這個「呆子婿郎」的故事,有幾個家鄉人沒聽過呢?

「廳長,辦公室來電話。」眼鏡秘書匯報。

「說吧。」

「明天上午,愛衛大檢查的稿子寫好了。」

「啪!」劉廳長拍打桌面,玻璃酒杯震動搖晃。

「小陳啊,我和同志們說過多少遍了,要抓大事,要謀大局。為甚麼老拿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做文章?啊!」

「對不起,廳長。」

「又是廳長,廳長!約法三章,今晚就被你帶頭破壞了兩條。你,陳文豪同志,罰酒三杯,三大杯!……就那個,那個,那個啤酒吧。」

眾人又笑了。這劉廳長,還真是體恤部屬哪。

宴會之後,李一刀還拜訪過劉廳長多次。最後一次,他送上了一個大信封,裡面有一張銀行卡,金額就是李一刀賣縣城那套房子的價錢。退休後,李一刀和妻子遷居榕城,和女兒倩倩住在一起。他把大信封交給劉廳長時,笑着說:「劉兄啊,您那約法三章就是好啊,三三三, 三字就是好。」

李一刀為何出此「大動作」?原來,退休前,他還是副主任醫生。工作三十多年來,他有一個情結,就是拿到「正高職稱」,他要當教授,而不是副教授。儘管他知道,退休了,待遇無法落實。他要的是社會榮譽。

劉廳長說,適當之時,是可以和管職稱的老張打個招呼的,給個特殊指標,沒有任何問題嘛。

送上「大信封」之後,劉廳長一直聯繫不上了,憑空消失了。

李一刀絕望地得知,那劉廳長其實根本不是甚麼廳長,卻是某廳長的堂侄兒,在其下屬文化公司擔任過臨時職務。後來,該公司裁撤了,他就搞搞文化策劃工作。他這人長相氣派,有氣場,人稱劉廳長。他曾多次反覆聲明,不要叫我劉廳長嘛。

李一刀和鍾梅商量了老半天,確認是被騙了,千真萬確被騙了,遂連夜起草材料,通過網上平台,向所在地公安局經偵大隊報案。

次日上午九時許,李一刀接到了一位女民警的電話。她態度和藹,說:「我們的曾隊,約請您過來喝茶。」

喝茶,不會是一個「陷阱」吧?管它呢,去就去。

李一刀打的來到了經偵大隊,走到指定的812辦公室前,敲門。一位五十開外的一級警督將他迎了進去。

他就是曾隊,經偵大隊曾大隊長。

辦公室約十二平方米,三面牆上掛滿了「人民衛士」「忠誠擔當」等錦旗。李一刀感到很親切,他退休前的辦公室,錦旗也多。

曾隊讓座,給他泡了杯綠茶。

李一刀喝茶,驚叫:「咦,梁野山綠茶!」

曾隊笑了:「老鄉啊,請你過來,是請你詳細談談案情。」

李一刀口才不錯,描聲繪色地講述了「劉廳長」行騙的經過。曾隊認真傾聽,偶爾在本子上劃劃。

李一刀說:「警察同志哪,您一定要為民除害啊。」

曾隊說:「我們早就盯住他們了,跑不了。李醫生,感謝你的配合。」

有警員進來,似有要事匯報。

曾隊站起來,李一刀即起身告辭。

曾隊送李一刀到電梯口,說:「家鄉人都說你是好醫生。」

「應該的,應該的,人道主義。」

「李醫生,當年我們高考體檢,是你寫的『耵聹過多』嗎?」

「哎呀,曾隊,您也記得這件事啊?」

「我想,你是要提醒我們,注意耳朵健康。謝謝你!」

李醫生感動得說不出話來。

綠燈閃爍,電梯門開了。


練建安 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台港文學選刊》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