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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筱聆:軌迹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3年8月號總第464期

子欄目:福建文學作品專號

作者名:林筱聆

一睜開眼睛,依然是「暖心的茶」發來的早安問候。今天發了兩張,一張是「給王母娘娘請安」的表情包,一張是他拍的落葉照,加上他手寫的「秋風起,每一片落葉都代表我的思念」。已經連續三個月了,每天的問候都別出心裁,每一句都充滿詩意。「天涼了,記得加衣衫。」「嶄新的一天,每天的思念和你一樣新。」往常,他的問候總能開啓她一天的好心情。可今天不行,心情還是不好。很不好。已經接近八點,昨天晚上到凌晨三四點打出的五十七個視頻電話,姓方的居然沒接也沒回。這種情況從未有過。以前頂多兩三個電話,他就連滾帶爬地回來。自從兩年前親手掀了一次他和朋友的酒桌後,只要一個電話,一個就夠了。即便他調到廈門工作,隔着兩百多公里,她也不會奈何不了他。晚上九點到十一點間的不定點視頻查崗一直非常有效,一定是哪裡出了岔。手機沒電?他怎麼可以允許自己的手機沒電!沒帶手機?怎麼可能!看着五十七條死屍在手機上橫躺,官美婷抄起枕頭就往地上摔。一個,又一個。還不解氣。她抓過牀頭櫃上的書就撕,甚麼《美的歷程》《時間簡史》,甚麼《阿德勒心理學》《夢的解析》通通都撕它個稀巴爛。不就是比我多看幾本書嗎,有甚麼了不起?你傷我的心,我就傷你的書,這很公平!七歲的兒子又在賴牀,她一伸手,直接將孩子拎了起來。下手有些重,孩子抹着眼睛哭。哭也沒用。一瓶牛奶一塊麵包往他手裡一塞,出門,坐電梯,將他整個人塞進車裡,又塞進即將關上的校門裡。

一股氣在身體裡四處躥,撞到哪兒都能着火。十八樓的電梯下得比蝸牛還慢,一樓沒停,又下到地下停車場。磨蹭了半天終於上來,裡面已經裝了兩個十六樓上班的女人。莫名其妙,好好的太平日子戴甚麼口罩?官美婷白了她們一眼,拿雨傘的傘尖「按」了一個「12」,嘴裡說了聲「無聊」。其中一個女人在刷抖音視頻,刷的應該是最近很火的脫口秀節目,外放的聲音很大,屏幕內外的笑猶如剛下完蛋的母雞「咯咯咯」個不停。明明離了婚,人家問她「結婚了嗎」,她居然好意思說「我單身」。切,最好下次她也能戴着口罩去相親:黑口罩後面其實是個戴着牙套的地包天,一開口便是閃着寒光的鋼絲,像是工地上的鋼筋綁着一個又一個的結。另一個在刷拼多多,不停地把東西往購物車裡放。

辦公室裡,三個腦袋堆在茶桌前,圍着小財務的手機喳喳喳。兩個是本單位的,一個是樓下文旅公司的會計,每天的早茶是上班必修課。新買的鞋子有些緊,她把腳上的高跟鞋往桌子底下一踢,話也跟着丟了出去。甚麼情況?為甚麼都戴口罩?辦公桌下儼然是她的鞋子專區,上至十公分的超高超細跟,下至兩三公分的低細跟,乃至平底,一應俱全。單位的儲藏間裡還有三四雙。國慶節放假回家那天,看着佔據了家裡六分之五鞋櫃的高跟鞋,姓方的不屑地說,你說你總共也就一雙腳,哪裡穿得了這麼多鞋?她一生氣,把放在購物車裡的三雙恨天高全都買下來,他和兒子連最後的六分之一也失守。對付男人,特別是他這樣的男人,她太有辦法了。要想家裡的地位不失守,陣地首先得保住。此刻,沒人回答她的話。她一屁股坐下,又問,週一一大早都見着鬼了?她一邊揉着右腳的趾頭,一邊伸出左腳夾出一隻低跟拖鞋。另一隻離得太遠,她雙手撐住椅子,拿左腳去夠。一下,兩下,終於趿上了。正從小挎包裡掏出鏡子,小財務晃幾下手上的手機湊了過來,很是神秘地問,你不知道?

知道甚麼?

你真不知道?小財務拿胳膊肘頂了一下官美婷,說,她的事?

哪個她?

那個范巧啊,染上新冠了。

這個小妖精――官美婷對着鏡子理了一下劉海說,活該!說起這個范巧,像是閥門被打開,官美婷心中的氣「呲呲呲」直往外冒。范巧是保險公司業務員,本就生得膚白個高貌美一副頂遭人恨的賤樣,偏偏跟她老公又沾了點親帶了點故。明明是中學隔壁班同學,硬給說成像前後桌的青梅和竹馬。明明只是范巧的表姨媽嫁給了她老公的堂叔這樣的「麵線親」,卻儼然兩個人直接就堂表的「親」上了。老房子拆遷安置選房的時候居然又選成了對門鄰居,一開始也還彼此客氣。後來,家裡的鞋櫃裝不下所有的鞋子,她就另外買了個大鞋櫃擺在門口。剛擺上,范巧就說,你這鞋櫃買得也太大了,都過了中線了。她一聽就火了,甚麼中線?哪裡有中線?以計較為專長的保險業務員立馬進屋拿了捲尺,門到門一量,再對折一算,果真超出了四十公分。她自知不佔理,但也不想退讓。只說,等哪天你們需要用了再挪。從小到大,都是別人讓她,她就沒讓過誰。沒兩天,對門的鞋櫃也擺上了,比她家的恰巧就小了那麼四十公分。人家找了個上班的時間,把她家的鞋櫃往東一移,幾乎就頂到了她家門上。向來不服輸的她同樣找了個上班的時間,偷偷把鞋櫃往西移了個十幾二十公分,就樂了一個晚上,第二天下班回家,又被移到了門邊。這樑子一旦結上,麻煩就少不了。今天西邊這家門口剛被丟了一袋垃圾,明天東邊這家門口就多了一攤疑似狗尿;昨天西邊這家的陽台上飄來一撮毛髮,今天東邊這家的門把手上多了一口痰……

一開始,兩家的男人還會分別出來勸個架,不想火燒着燒着就燒到了他們的身上。大前年五月正值鄉鎮換屆,鄉鎮人大方主席有很大的概率提任方鎮長,他讓她收斂一點,不要再給自己生出事端。她拚命忍着不跟人一般見識。那天夫妻倆正好在電梯裡碰上地下車庫上來的范巧,保險業務員拿眼瞟了她一眼,繼續說電話。應該是跟自家兄弟在談老家建房子的事,話頭話尾反覆強調一定要建多少層多少平米,要鋪甚麼樣的進口大理石磚,要建成全福美村最好的大別墅,末了,又跟對方顯擺說她負責找人批地。出電梯的時候,官美婷故意衝着方先生嚷嚷:別猶豫了,你還是去福美鎮當鎮長吧!她看到保險業務員的臉直接就綠了,心裡豈是一個「爽」字了得。只不過這邊爽不過一個星期,縣紀委就收到了舉報信,說鄉鎮人大主席作為領導幹部沒有管好自己的家屬,處處給人民群眾製造麻煩。她用腳趾頭想都知道是誰整的這一齣,於是,手指頭輕輕一動,就把對門家劉老師偷偷收學生補課的事也「如實」向組織反映。劉老師被學校通知停課的那天,保險業務員跑到貿促會跟她理論,結果是兩個人扭打在一起,幾乎上了熱搜。借用某位縣領導在幹部大會上對這個事件的總結,說是影響很惡劣,後果很嚴重。甚麼後果?劉老師被調到鄉下中學任教,方主席被就地降為非領導職務,兩個女主則各自巋然不動。後來,她公婆主動跟他們換房子住,這才暫時平息了紛爭。

你就不關心她是怎麼染上的新冠?小財務只賣了幾秒鐘的關子,自己又往下說,說是跑去市區跟老情人幽會,老情人一回到廈門就被查出了新冠。流調一查,就把她給查出來了。

這流調的軌迹可真是照妖鏡啊!官美婷嘴上開着不冷不熱的玩笑,心裡頭的高興勁啊,就像新起的秋風,飛啊飛。不用交手,直接打了一場勝仗。她大手一揮,我請大家喝奶茶!秋天的第一杯奶茶!奶茶送到時,她第一時間拍了照,在朋友圈發出一句頗有意味的感慨:我們喝的是秋天的第一杯奶茶,人家喝的可是秋天的第一杯桃色呢。

雖然喝的是奶茶,話題依然還在剛才的那個桃色裡。朋友圈裡嘰嘰喳喳的桃色有三個版本:一說是同學聚會遇上初戀止不住舊情復燃;一說是跟同村叔輩的有錢人好了很多年;一說是跟以前單位的老領導,獻身的目的在於往廈門調動。官美婷選擇性地相信是第二個版本。

為甚麼?她那麼愛錢的一個人,看在錢的份上有甚麼不能做的?官美婷非常熱情地把去年的論據又拿出來跟大家分享了一遍。打架事件後不久,保險業務員找到不再是方主席的方主任,讓他幫忙聯繫掛鈎村的企業找她買保險。講着講着,她的氣一點點大了起來,說,你們說這種人要不要臉?要不要臉?簡直就沒皮沒臉的一個人!你們也知道,去年屆中微調,姓方的原本有機會復出,肯定又是她往紀委告了狀,又沒了,沒了。她的手心朝上,曲起的手指頭頻頻敲在桌子上,辦公室裡儼然裝上一面大鼓,「咚咚咚」地急響。

廊道上響起急促的腳步聲,上個月剛到任的會長大人已經到了辦公室門口。幾個腦袋迅速分離,像是北極碰上了北極。本單位的人各回各位各做各事,文旅公司的會計趕緊湊到小財務的電腦桌前,兩人貌似專心研究報表。貿促會是個小單位,總共五條槍,三個小辦事員合一間大辦公室,新會長和退下來等待退休的前任會長合一間。官美婷是誰?她才不像其他幾位那麼膽小怕事,她舉着剩下的一杯奶茶迎上去,說,給,我們正就着今天的桃色喝秋天的第一杯奶茶呢。會長大人立起右手掌做了個擋住的動作,說,謝謝,我不喝奶茶。她的腳步沒停,目光直接跳過官美婷,冷冷地說,疫情期間不要扎堆,上班時間不要聊八卦。官美婷白眼瞪着領導的背影,一聳肩,跟個男人一樣的硬梆梆,難怪會沒人要!我要是她老公,早跟她離了十次八次婚了。幾顆興致洶湧的腦袋瞬間又擁了過來,話題就這麼轉到了離婚上。這人世間果真是個分離場,但凡是個人,是個正常人,結了婚都會有離婚的念頭。小財務眉頭一皺,離婚哪是那麼簡單的事情呀。結婚才二十八個月的她已經在離婚未遂的路上奔波了二十六個月又十天。官美婷雙手往胸前一抱,頭一搖,嘴一撇,那只能怪你不夠超脫。我要想離婚,分分鐘就能讓姓方的把協議給簽了。前怕狼後怕虎,怎麼離得成?我有個親戚的孩子,上午結婚下午直接就離婚。因為甚麼?因為誰都不願意洗碗。人就這麼任性,多好!對面的中年阿姨擺擺手,婚姻嘛,沒那麼好,也沒那麼壞吧。她一句話堵了過去,你老公正以你兒子的高考日倒計時計算你們婚姻的存續期,你還在留戀婚姻的好。憑甚麼男人掌握決定權?沒能耐才順着他的方向走,我們就該讓他們順着我們的方向走。

正聊得熱乎,新會長又進來佈置工作。辦公室接到防控指揮部電話,要求各個單位派人下到應急掛鈎村,開展有針對性的疫情防控支援。文旅公司的會計找了個空當趕緊溜,會長大人繼續說,咱們單位掛鈎的村莊沒有密接、次密接,側重點在於相關的宣傳。一會兒我會帶隊去,你們留一個值守,兩個跟我去。

我留下來值守吧,領導放心。官美婷說得比誰都快,像是在替其他人扛下了苦差事。

還是我留下來吧。小財務摸着微微隆起的肚子小心說。

今天你先去,明天我再去。我孩子今天期中考,我要去接孩子放學。官美婷說。

你孩子不是一直放在託管那兒?中年阿姨問。

託管不是歇業了嘛。

歇業了也不用你帶呀,不都是他爺爺奶奶帶回家?小財務說。

爺爺奶奶生病了。

兩個一起生病?新會長一臉疑惑。那麼巧?

是啊,沒辦法。老公不在身邊就是這個麻煩。

那也好。明天大城區所有村莊區域全員核酸,六點就要開始,你下午早一點回去休息,明天早起。

六點?官美婷幾乎要跳起來了。那不行啊。我孩子上學怎麼辦?那我還是今天去吧。她說要跟小財務換,小財務趕緊說她明天約了孕檢。她又把目光投向中年阿姨。新會長先說話了,都有困難,大家都克服一下哈。話說到這份上,一錘子已經定了音,她把手機往桌上一拍,罵道,這個死三八。一個人爽了一個晚上,全城人民跟着她倒霉。

沒人聊天的班上得特別慢。無趣。無聊。無勁。「暖心的茶」再一次約見面,官美婷沒有回覆他。別人家的茶再暖心,終究只適合偶爾隔空一喝――僅限於跟姓方的鬧彆扭的時候。她可不像范巧那麼賤,她是有底線的。在情感表達上,姓方的確實是木頭一根。可他再木,也是能成樑成柱的木,她還指着這樑柱登高呢。她的手指頭在屏幕上撥拉過來撥拉過去。再過兩星期就是雙十一購物狂歡節,唯品會、天貓和京東也沒玩出甚麼新鮮花樣,除了滿減就是買幾送一。一整個上午,她都在等着姓方的負荊請罪。可惜,沒有。他這是在挑戰她的權威。她接連幾次撥通他的電話,一響鈴又馬上掛掉。她需要第一時間讓他知道――這個絕對不允許,這個絕對是「NO」。兩個人的婚姻關係無時無刻不是在做一場博弈。凡事皆會連鎖反應,誰先掌握主動權誰就佔據先機。剛結婚那會兒,他幫她買來公務員考試複習資料,說,考個正式編吧,總不能一輩子都做臨時工。認真讀了兩天,一想,不對啊,這一步如果聽他的,以後豈不是每一步都得聽他的?那還了得?她把書一丟,說,太累了不讀了!沒幾個月,他被借調進了政府辦,她說,我也要進城。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她已經先辭了工作,然後說,我嫁了老公,今後就要老公養了。全職太太第一週,她一伸手,他只能乖乖上繳工資卡。她的眼光真是不錯,他很快就被新來的縣委副書記選去當秘書,生完孩子的她也很快沾光成了衛健局的一個編外員工。看她每天總是八九點鐘還磨嘰不出門,他說,你上班最好準時一點,不要讓我們領導難做人。她把孩子往他手裡一塞,你來帶孩子我就能準時了!嚇得他直接閉口。疫情發生後,衛健局的工作一點都不輕鬆,她又想換地方。換哪裡?她四處打探,貿促會單位小事情少,不僅不用單獨做材料考評,而且考評結果一定是最高等級。事實再一次證明,她押對了寶。三年疫情,貿促會的工作基本停滯。她每天美了眉毛美指甲,就差把腳趾頭也逐個美一遍過去了。有一回,姓方的說她,你能不能上進點?現在有個工作也不容易,你起碼也要對得起這份工資吧!她把一堆書往前一推,你自己先上進點再說我!一有時間就抱着書看有用?多去跟老領導走動走動,姓方的再次閉口。

姓方的這回閉口這麼久,完全出乎官美婷的意料。她必須是帶節奏的那個人。她試着往微信對話框裡繼續投餵范巧的桃色消息,這回,姓方的終於有了反應,只不過這反應平靜得有幾分出奇――微信裡只回了一個「知道了」。他不僅沒有跟她同頻共振,框裡框外還盡是一副懶洋洋的樣子。他是說他之前就知道了?還是我告訴他他才知道的?之前就知道他怎麼沒告訴我?難道他不應該跟我一樣高興嗎?難道這不是他們夫妻倆共同的勝利?生了這麼一大攤事情出來,保險業務員非得被扒個底朝天不可,將來是絕不可能再在這個地方待下去的。即使保險業務員膽子夠大,她也不可能任由對方無法無天了。不過,話又說回來,保險業務員也不是一無是處――姓方的今天也是拜保險業務員所賜。再次錯失屆中微調的機會後,姓方的心灰意冷,決定離開這個是非之地。不久後,廈門一家國企公開招聘辦公室主任,他投了簡歷,一面試,直接就過了。等他根基站穩了,他們娘倆就會跟着他去特區過好日子了。

不是說昨晚要回來,怎麼沒回來?官美婷努力克制情緒。回廈門了?

臨時有事回不去了。

還在泉州?

嗯。

臨時甚麼事?還是公司的事?

也是,也不是。

姓方的只回答了後一半問題,那前一半呢?官美婷把指甲鉗往桌上一丟,微信語音裡發出她最拿手的奪命九連問。甚麼事不能說嗎?啊?你是不是有甚麼事情瞞着我!是不是?是不是?你說,甚麼事?對於這人人都稱道的「好先生」,她可是拿捏得死死的――男人就這德性,欺軟怕硬。如來佛的掌心一收,他蹦躂也沒用。

人生活到將近三十五歲,官美婷有時候也會懷疑,當年一眼就認準了的績優股是否真真值得她背負「心機女」的罵名。當然,如果不是當初使了點小手段,他們的人生軌迹不會有這麼長的交集。十年前,她在一個比較偏遠的小鄉鎮計生辦工作,他作為省組選調生下基層鍛煉。一個又高又帥、前途無量的城市男,一個不胖不瘦不高不矮,再普通不過的鄉下女,任誰介紹對象都不會把他們扯在一起。可官美婷是誰?她可是閱人無數的非一般人。甚麼「美女無敵」?鬼才信呢。對於女人來說,應該是「膽大者無敵」才對。自卑的人才需要靠容顏,咱們有的是實力和膽量,哪需要靠甚麼魅力?那時的他呀,但凡是個女的站在他面前,他都要臉紅。她斷定他沒有任何戀愛經歷。於是乎,她的目標明確,她的方向清晰,她的策略穩步推進。她主動要求調換班次,跟他值同一個班。值班的夜晚,她捧着書敲響他的房門,溫柔地請教關於英語發音的問題,再溫柔地詢問需不需要幫忙拖地、洗衣服。他總是紅着臉說,不用不用!眼看一個月就要過去了,他的宿舍門並不為她打開。不能等樹上的蘋果熟了,自己掉下來。她決定加快進度。再值班的日子,她以他的入職滿月為由,邀了幾個同事一起吃飯喝酒。既然是滿月酒,他自然成了中心,大家輪流敬他,不懂酒場技巧的他三兩下就把自己喝趴下了。有人說要先送他回去,她主動請纓說,要送也是我送,我是今晚的主人。她這邊叫了車,那邊又叫了酒說,大家別散啊繼續喝,我先送小方回宿舍再來,等我啊!第二天,所有人都知道,她被小方給睡了。水一到,渠自然就成了。她如願成了小方女朋友、老婆,又開了掛般地成了方秘書愛人、方副書記夫人、方主席太太。

很多事物之所以美好,是因為遠遠地看。一旦走近,再多的美好都會蒸騰揮發。給人看的面子確實是非常有了,可給自己看的裡子就沒那麼好用了。讓他去洗碗,洗一次他可以摔壞兩個碗;讓他去買個燈泡,出去五趟還買不回來能用的規格;讓他去商場給六十大壽的舅舅買個禮物,他抱回來一個掛鐘……孩子出生那年,除夕吃過年夜飯,姓方的照例打開手機玩遊戲,官美婷故意喊他去洗碗,婆婆立馬起身說,小斌那手不能碰水的,我來我來!她一聽,直接從沙發上彈起來,他那手不過長了個凍瘡,又不是泥捏的,怎麼就碰不得水了?之前我手上還有傷口呢,你怎麼不這麼說?姓方的冷冷看了她一眼,不說話,也不動,這情形像是助燃劑,她心頭的火瞬間燒大。你那嘴是裝上拉鍊了嗎?除了吃飯,都是拉上的?你那屁股底下是不是長了釘子,黏上就動不了了?婆婆也不樂意了,說她,你怎麼可以這麼說自己的老公?好歹他也是個領導!這一說,她直接爆燃道,他算甚麼狗屁領導!我看他頂多就是個「三無」產品:牀上無力、生活無知、處世無能!接着,她便稀里嘩啦地列舉出一堆證據來,甚麼從不跟來家的她朋友打招呼、從不給她買禮物等七「從」八「不」。看她這陣仗,婆婆壓根不敢招架,任由她一個人盡情揮灑。眼見着方家的人一個個低下頭,她大獲全勝地擤了把鼻涕收尾。

當然,官美婷還是識大體、懂大局的。如果有記者像問王菲一樣地問她,「請問你有甚麼煩惱嗎?」她定然不會像王菲撥弄着頭髮說「我的煩惱就是――太出名了」。她會說,我最大的煩惱就是老公太優秀。接着,她會列出比長城還要長,比黃河還要寬的一大串優秀事蹟。那些優秀事蹟從她嘴裡噴湧而出,壺口瀑布一般一瀉千里。她會說,我老公就是太好用了,書記要用,鎮長也要用,副縣長也要用,結果變成我這當妻子的用不上;她還會說,我老公我自己捨不得差使,別人卻一個個都好差使他,書記鎮長差使也就罷了,新提拔的黨委秘書也要差使他,副鎮長也要差使他……當然,好多家裡「不合拍」的事情她是不會往外說的。比如,那天夜裡十點一家子臨時起意要出門吃燒烤,門剛關上,兒子突然說要尿尿,她指着對門的門口一努嘴,喏,尿那兒!方主席趕緊掏出鑰匙要重新開門,六歲的兒子也趕緊貓到他的身後。她一看兩個老爺們認慫,直接火起三丈高,把兒子的褲子一脫,勒令道,尿,就尿那兒,不尿那兒就不去吃燒烤了!他把兒子的褲子拉上,她又往下一拉,憑甚麼她家的狗可以在咱們家門口拉尿,咱們的兒子不能在她家門口拉尿?你那麼好欺負我可不能!最後,兒子乖乖配合尿了一大泡,他只能把自己的牙齒咬得「咔咔」響。再比如,方主席通常週一去鄉鎮上班,但凡週日晚上和週一早晨,她要求他務必高質量完成牀上作業,保證彈盡糧絕才上路。用她的話說,不把公糧給老娘交足了,打算拿些私糧去誘惑年輕小女孩不成?

現在,整整一週沒回來,公糧的去處存疑。看他支支吾吾的樣子,更加可疑。官美婷調整了坐姿,也溫和了一點語氣,繼續發語音。你昨晚在泉州都去了哪裡見了誰呀,能不能讓你老婆知道呀?無論是退轉是迂迴,終究都只有進這一個目的。

我大學同學小胖還記得吧?山東的那個小胖。他正好來泉州辦事,約我見個面。這麼多年沒見面,我們就一起去走了西街,中午去吃了東街的侯阿婆,又去了金魚巷,晚上有人請去吃了大餐,然後又……好了好了,我這邊還有事先不跟你說了。好先生的微信語音在幾分焦急中戛然而止,官美婷似乎聽到有人喊他做核酸。

請問,您是「夜咖啡」?有個二十來歲的姑娘捧着一大束花站在門口。官美婷招手示意,伸手一接,眼前瞬間一亮:是她最喜歡的白桔梗。拿起卡片一瞄,只有一句「我是你的光!」這個小她兩歲的「暖心的茶」不僅浪漫,而且執着。到民政局登記離婚的第二天,他就開始隔三差五地送花。如果哪天真對姓方的徹底失望,他該是最好的備胎――他比姓方的有錢,比姓方的懂得疼惜人,比姓方的懂得生活。微信聊了七天,他半開玩笑地說,姓方的甚麼都不會,你乾脆跟我算了。她一愣,你怎麼知道他甚麼都不會?他說,如果姓方的甚麼都會,你不就應該甚麼都不會才對?女人應該拿來疼,不應該拿來用。這句話真像一顆圓圓的螺母,嚴絲合縫地貼着那些細密的螺紋擰進她的心坎裡。跟他比,姓方的果真是一無是處。當然,她不會告訴他,她仍寄希望於姓方的能飛黃騰達,離婚登記其實只是賭氣下的一次試探。那天週末,一家子去遊樂場玩,孩子跟同學起了爭執摔倒了,她讓姓方的上去幫忙,姓方的又當起好先生,說,小孩子吵架很正常,大人不要介入。她一聽,火了,上去直接給了孩子同學兩個大巴掌。哪曾想,同學的家長是個警察,問題變得有些棘手。姓方的堅決要帶孩子上門道歉,她死活不讓,身體頂在門邊放出狠話說,你敢帶孩子去,我就跟你離婚!姓方的這回像吃了鐵塊,居然趁着中午接孩子放學的時間帶去人家裡跟人道歉。沒法子,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只能一條微信發出去:下午三點,民政局見。兩個人都痛快地在協議書上簽了字。他倒還像個男人,孩子和房子都歸她。好在,離婚有個三十天的冷靜期,冷靜期到了,她不說,他也不提。三十多天來一直被「暖心的茶」這麼寵溺的感覺非常好,很讓人享受。這些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經常說的一句話:換個角度看問題。也是,他這一換個角度,很多缺點都成了優點。比如,她說自己胖。他說,胖的人旺夫,旺了姓方的,現在該來旺旺他。又比如,她說自己讀書少。他說,女人本身就是一本書,是讓人來讀的。再比如,她說自己很懶。他說,你不是懶,你是有富貴命。越想越覺得有道理。他說,女人的光芒都是男人投射的結果。女人自己會發光的話,去當太陽好了,為甚麼是月亮?女人哪天發不出光來,那便該換男人了。沒錯,主動權永遠在她手上。

壞心情去了一大半。官美婷重新燒了開水,拿桌上的紅柿子往茶杯上站,再拿開水一澆,澆透,這才慢慢撕起柿子皮來。她撕柿子皮的功夫在整層樓都堪稱一絕,有其他樓層的女人為了她的這一絕技專程上門求教。如果不出意外,她可以把薄如蟬翼的一層柿子皮像剝香蕉皮一般一片片地剝開,那些被剝開的薄皮捲曲着堆在果頂處。站在花瓣上的那顆紅透了的果子晶瑩透亮,閃着紅色的光芒。兒子常會摸着捲曲的果皮說,有點像媽媽的鬈髮。好先生附和說,嗯,更像打開的花瓣。她可不管它們像甚麼,只管把它們一把抓住再一扯一拽,往垃圾桶一丟,說,鬈髮和花瓣都不能吃,沒用。下鄉鎮當領導頭幾年,每年霜降前,好先生也會拿回家一些紅柿子。不同的是,他帶回的柿子總是帶着枝椏。長長短短的枝椏上少的掛着一粒果、兩粒果,多的掛着三四粒果。他把這些或橙或黃或紅的果子往餐桌上擺一枝,往茶几上放兩把,再往電視櫃上立一枝,往博古架上橫一串。她嫌那些張牙舞爪的枝椏太佔地方,就把果子一個個剪下裝進水果盆裡。第一年剪,好先生說她「沒有一點審美」,第二年又剪,好先生說她「太實用主義」,第三年還剪,好先生不再說話。那以後,他不再往家帶柿子,一個都不帶。不帶正好,省得還得勞力費神地去剪剪剪。

剛撕開兩三下柿子皮,孩子的爺爺打來電話。就知道沒甚麼好事。官美婷直接打了車往城中心的中山路趕,一路上沒忘了一條接一條地跟好先生發語音投訴和告狀。她當然很生氣。她有十萬八千個生氣的理由:家裡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我一個人在操持,只有接孩子放學這麼點豆大的事情交給他們,他們還辦不好!平時張口閉口優秀人民老師,連小學二年級的數學都輔導不來!到了現場,官美婷直接就炸毛了。都已經快七十歲的老人了,說話一點都不老實。明明說是跟人家小轎車有點小刮蹭,卻居然是為了跟人行道上走路的一個老熟人打招呼踩了急剎車,摩托車一打滑就把孩子給摔了,還把正常行駛的一輛小轎車也給碰了。小轎車司機着急趕路,已經先走了。倒是圍了幾個愛熱鬧的人在那兒嘰嘰又喳喳。她一把拉過孩子,上看看下看看,前拍拍後拍拍,確認孩子只是手心磨破了一點點皮,這才放了心。她又叫了滴滴,車還有一兩百米就到了,她拉着孩子急急往車來的方向趕。孩子扭過頭,指着老人說,爺爺的手上都是血,膝蓋也破了。旁邊的大媽也說,是啊,老人流了不少血呢,應該要帶他去醫院包紥一下。老人趕緊說,不礙事,一點皮外傷。先帶孩子去醫院檢查要緊。

對對對,我先帶孩子去醫院看一下。官美婷一邊應承着一邊走得更快了。上了車,她問兒子,中午想吃甚麼?我帶你去。

不是要帶爺爺去醫院的嗎?

他是大人,又不是小孩,不需要我帶。

可是,爺爺看起來……

單位附近新開了一家素食館,很多油炸食品,我們去那兒吃吧。

那好吧。

沒三兩分鐘,孩子的注意力全部轉移到了新鮮的美食上。愛吃的土豆、南瓜做成泥煎成餅也依然喜歡,不愛吃的四季豆、藕片等油炸過後也變得可口了,還有麵筋做成的串兒。官美婷帶着兒子這邊打一碟,那邊裝一碗,餐桌上已經幾乎要擺滿了。兒子有些怯怯地說,爸爸說吃自助餐要講文明,吃多少打多少,吃完了再去打。

聽你爸的就沒得吃了。不趁着人少趕緊多打一點,一會兒人多了你想打都沒了。官美婷指着門口馬上要進來的一大撥人說,走,趕緊去打湯。

湯鍋有五個,分別裝着銀耳湯、紫菜蛋湯、薑片紅棗湯、三菇湯以及雜菜湯。孩子奔着紫菜蛋湯就要跑去,被官美婷拽住了。那個紫菜湯便宜得半死,喝甚麼紫菜湯!這個三菇湯好,來打這個!她一勺沉到底,手腕輕輕一轉一勾,上來全都是食用菌,裝了滿滿兩碗。孩子卻不想要,扭頭又去拿了一個碗,矢志不移初心不改地仍然奔着紫菜湯去。官美婷也急忙跑過去,急急按住孩子正要從湯鍋裡提起來的勺柄說,來,我來,你不懂得打。說着,她接過勺柄,讓勺子緊緊貼着鍋底緩緩地走了半圈多,再緩緩地往上提。旁邊有孩子搶先尖叫了出來,哇,好多紫菜啊!我也要我也要!她看了一眼那孩子,裝了一碗紫菜,又把剩下的半勺紫菜沉進湯裡,再順勢攪了攪。

兒子揪了揪官美婷的衣角,目光怯怯地說,爸爸說,當眾這麼撈東西很不文明的。

你要聽他的?好,聽他的,那咱們就把這碗紫菜再倒回去?官美婷端起湯碗,做出要回倒的手勢。兒子顯然有些不知所措起來,她把湯碗重新放下說,別聽你爸的,聽他的只能喝西北風了!

一桌的油炸食品,孩子像豬吃食一般,這扒兩口那扒三下。薯條有點軟,不吃。南瓜餅咬了兩口,沒甚麼餡,不吃。餐碟很快堆滿了,小山一般。紫菜黏在湯匙上,孩子拿手一甩,白色的地磚上瞬間趴出一坨黑乎乎的東西。媽,你看,像隻螃蟹。孩子指着地磚興奮地說。官美婷的眼睛黏在微信裡,沒有抬眼。她加入的微信群多得數不過來,除了跟單位有關的幾個工作群,跟自己讀書有關的幾個同學群,跟孩子讀書有關的實小家委群、三年級家長群、興趣班家長群,現在住的幸福家苑業主群和原來住的陽光城業主群,還有叨到家老城區群、每日鮮水果群、超值購物群、省到家購物群等一大堆購物群。幾個群裡都在熱議一個話題,有人說,今天這份一號病例的流調可是有意思了,像是打了馬賽克。有人說,所有去過的任何一個地方都沒有寫具體名稱,這門牌號碼是要讓咱們猜謎語吧。有人說,這軌迹該是藏着甚麼更大的秘密吧。有人說,我好奇這門牌後面的男女。有人說,我好奇能把這軌迹隱藏得如此巧妙的人為何許……順手一翻,到昨天中午之前倒也安分,那些門牌號對應的無非是她住的陽光城小區、工作的保險公司,再就是菜市場和小學。昨天下午軌迹一竄到泉州就有些陌生了,15:30金魚巷125號;18:02莊府巷888號;22:26田安路115號;01:28莊府巷888號……我倒要看看這姦夫淫婦都去了哪裡幹了哪些破事。官美婷突然來了興致,在瀏覽器裡挨個搜索起來,金魚巷125號是灰卡咖啡屋,莊府巷888號是星美五星級大飯店,田安路115號是維斯夜總會……

官美婷很想做點甚麼。她把跟范巧交集的群找出來,陽光城小區業主群、叨到家老城區群、每日鮮水果群、書法興趣班家長群。斟酌一番,她進入陽光城小區,拿捏出軟軟酸酸的語氣說了一段語音:金魚巷125號是灰卡咖啡屋,莊府巷888號是星美五星級大飯店,田安路115號是維斯夜總會,這個小婊子從下午開始不是喝咖啡就是吃飯,再就是喝酒蹦迪K歌,生活可真是豐富多采又滋潤啊。

剛錄完這段語音,有個小服務員站到官美婷面前,指着地磚說,你好!請不要讓孩子把東西往地上丟,客人容易滑倒。

甚麼呀?孩子是不小心弄的,又不是故意的,你擦一擦不就可以了,有甚麼好大驚小怪的?你們服務員不就是幹這個的?官美婷扭了一下腰,頭和身子一同往邊上一歪,又刷起微信朋友圈。刷了兩下,她又進入陽光城小區群,還沒有任何人的反應。她按住那段語音,顯示還能撤回。她迅速退出,繼續刷朋友圈。小服務員瞪着她看了幾秒,沒辦法,只能去拿了掃把和畚斗過來掃。她一看,指着小服務員給孩子上起課來,你看你看,你不好好讀書,將來就只能當掃地的服務員!小服務員停住手上的活要看她,她又進入陽光城小區群,再一按,「撤回」兩個字已經不再顯現。她趕緊又發了一段語音,實在對不起實在對不起,剛才發錯群了。抱歉抱歉,無法撤回了。言語之誠懇,態度之真誠,表情之無辜,真可謂情真意切舉世無雙足以驚天地泣鬼神啊。這一來,群裡很快有了回應:有人說,金魚巷的咖啡屋可以更名「留情屋」;有人說,看來還是文藝青年呢,人家這過的可是文化生活;有人說,聽說那個女的姓范,那個男的姓方,「范」和「方」就差個「g」搞一搞……幾絲得意的笑在官美婷的嘴角一點點堆積。等等等等,男的姓方?好先生週末的活動軌迹突然在她的腦海裡重新跳了出來。金魚巷?大餐?兩條軌迹一點點靠攏起來。沒有關聯起來的上午,方主任講得倒是詳細,逛西街,吃侯阿婆。為甚麼到了下午有可能關聯起來的地方,他講得那麼模糊,就那麼簡單帶過?不可能那麼碰巧的事情,這裡面一定有問題。官美婷心生忐忑。她不能再等下去了,馬上給方先生發出微信。你是不是被隔離了?

嗯。

密接?

是。

因為范巧?

沒有回答。

你跟范巧?!

沒有。回答倒是很乾脆,但後面就不乾脆了。是密接,但不是你想的那樣。小胖他……

我想的是哪樣?

又是不說話。

不說話是一個信號。五年前,方主任一次酒後提出離婚,官美婷幾乎要把他撕成碎片。在她歇斯底里的幾番抓撓幾番撕扯中,他呆坐客廳也是不說話。像是陽痿一般不抬頭,抬不起頭,只一味把頭往下埋。她可以不要面子,他不能。就算他可以拋棄所有,也一定不能拋棄面子――即便是酒後。面子是他後背挺直的脊樑。可在她面前,他幾時有過挺直的脊樑?她想笑。那不過是被她牢牢捏在手心裡的一根軟肋,僅此而已。

官美婷把事情告訴了「暖心的茶」,她希望獲得支持。「暖心的茶」在對話框裡義憤填膺,一方面是同情,一方面是力挺。他說,對於不要臉的男人,女人比較難搞定――女人很難做到比男人更不要臉。對於愛面子的男人,那就好辦了。你只要讓他沒面子,甚至只需要讓他覺得有一點點丟面子的可能性,他必然舉手投降。

怎麼讓他感覺丟面子?

你就說要把這個事情發朋友圈。這個事情一旦公諸於眾,姓方的仕途可真就玩完了。連仕途都沒有了,姓方的還剩下甚麼?「暖心的茶」每一句都奔着官美婷的十環發射:是時候反擊了。或者說,這是上天賜予的反擊的絕佳時機。與其等着別人發,不如自己掌握主動權。

咱們離了吧。她手起刀落,快刀斬亂蔴。按照「暖心的茶」說的劇本往下寫:如果你不同意,我會將你的醜事發朋友圈。

他肯定會說他沒有,不要相信他說的。「暖心的茶」繼續發來微信。他肯定不會承認的。

我沒有。姓方的回答果然對上了「暖心的茶」的預判。怎麼可能是我?

全社會都知道范巧跟一個姓方的。官美婷說,你就不要再掩耳盜鈴了。

全世界姓方的那麼多,怎麼就一定是我?你可以去查,真不是我。現在我也不想再隱瞞了。他其實是我同村一個比較遠的堂親,也姓方,也是她同學,我們確實一起吃飯了,但……姓方的繼續解釋。

怎麼可能有那麼巧的事? 「暖心的茶」看過她的截屏果斷地說。肯定是他收買了自己人來頂包。不要相信他。

怎麼可能找人頂包?姓方的在微信裡回了一句,又打電話過來,被她按掉了。

在關係前途命運的問題上,找個體制外的人出來頂包,有甚麼不可能?再說了,他認識那麼多人,肯定找到甚麼大領導幫他。為甚麼要在無盡的等待中放棄追求幸福的權利?既然他把你當作一根草,為甚麼不把他換掉?來,我來把你當成寶。你要相信,你有這樣的資本。「暖心的茶」耐心細緻地做着剖釋分析,他的分析比正午的陽光還要有理有據,他使用的比喻比正午的陽光還要形象和具體。一碗水倒進一盆水裡沒影兒,一塊乾冰丟進水裡怎麼都藏不住煙,是不是?你覺得他是純淨的水,還是成塊的乾冰?你以為乾冰也是冰?乾冰不過就是二氧化碳,跟乾淨的冰沒有半毛錢關係。這麼多年,你就是太善良了,一直寵着他由着他,他都以為乾冰真是冰,自己真是甚麼人物了。這種時候,不能婦人之仁。這是上天恩賜的好時機,甚麼條件盡可以提。他想要孩子的撫養權?你傻呀,他要養讓他去養,我們兩個人過不是更好?現在他是過錯方,孩子可以成為另一個籌碼,直接讓他淨身出戶。對,沒有撫養費,再讓他賠個二三十萬的青春損失費。沒啥不捨的,爹這熊樣,兒子也能耐不到哪兒!你那麼年輕,想要孩子,咱們將來再生,咱們這生產力,生他一串葫蘆娃。

好了,別說了,等你隔離期滿,我們民政局見。姓方的還在一句句地解釋着,官美婷接過「暖心的茶」支來的一招又一招,一股腦兒拋向他。最後這一句乾脆俐落,像是熟透的蘋果「啪」的一聲掉在地上。

甚麼東西碎了。甚麼東西釋放出迷人的香氣。

 

半年後,官美婷去青島參加展銷會。半年的時間,像是跑了一場奇怪的百米賽。起跑很好,離婚快準狠,辭職也是重力加速度。往下,卻慢慢跑歪了,像是火車脫了軌,像是螺母卡錯了螺紋。「暖心的茶」先是投資失敗,後來又得了一場重病。人家也算是君子,沒有找她借錢,也沒有拖累她的意思,主動從她的世界消失。她只能重新上崗。上個月,剛剛應聘到一家工藝品公司。姓方的說,看在她是孩子娘的份上,最後一次幫她找單位。從此以後,各自安好,互不干擾。

果然遠水解不了近渴。公司雖是大公司,老闆卻是個勢利的傢伙,安排她進的是最不輕鬆的銷售部。沒辦法,總不能坐吃山空,硬着頭皮也得上。去青島的總共有兩位。項目經理負責安排協調邀請之大事要事,搬桌椅、扛鞦韆、掛飾物、擺展品,此等重活累活之小事都歸她。離展銷會結束只剩半個多小時,官美婷正準備收拾展品、逐樣打包,展位上來了個胖子,先是盯着他們公司的宣傳板看了又看,又盯着她看。胖子看起來也有幾分眼熟。

你是官美婷?胖子先開了口。我是老方的同學小胖,老方知道我們公司剛搬了新辦公樓,推薦我來你們展位看看。他說你們公司的產品都是出口歐美市場的,走的是簡約輕奢風,應該符合我們公司的風格。前兩天一直忙,下午剛剛想起來這個事。

對對對,買辦公家具找我們公司肯定沒錯的。官美婷熱情招呼起來。姓方的還算有良心,關鍵時刻還懂得照顧她的業績。小胖也很捧場,挑挑揀揀一番,預訂了好幾套辦公桌、茶几、書櫃,還預訂了一間茶歇室的休閒桌椅、咖啡桌、大茶桌等。她電話請示過項目經理,要送小胖兩件藤鐵工藝品。小胖挑了一個老爺車造型的藤鐵工藝酒架,又挑了一個跳芭蕾舞的鐵藝擺件。她拿填充棉把東西包裹起來,小胖坐在一旁看,兩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聊。

我才知道你跟老方離婚了?說起這個事,我還要跟嫂子嚴重道歉。

道甚麼歉?

如果不是因為我讓他一起去泉州,他不會沒回去,也不可能喝高,也不會被隔離……

我們離婚跟你沒關係。

還是有點關係的。你說也就這麼巧,那天我請我們公司的一個大客戶吃飯,沒想到,老方跟我那個客戶居然認識,還挺熟。老方這個人我們都知道,潔身自好的一個人。

那是很早以前。官美婷冷冷一笑。

我跟老方在一起的,一整個晚上我們都在一起。小胖舉起右手作宣誓狀,說,我保證!原本我們是開了兩個房間,老方不是喝高了嗎,非要進我屋聊天,結果聊着聊着都睡着了。

官美婷手上的動作慢了下來,她有些疑惑地問,這麼說,他沒跟范巧在一起?

范巧?噢,你說的是我那個大客戶帶來的朋友吧?那個女的?好像是姓范,我們就一起喝咖啡、吃晚飯,又去唱歌,還去泡了腳,後來就回酒店睡覺了呀。

你們跟范巧住同一個酒店?

是啊。後來不是因為那個大客戶查出陽性來,我跟老方都被隔離了。

手上的繩子繞了兩圈,官美婷張開剪刀時突然停住了手,她問,你那個客戶也姓方?

是啊。

啊?!官美婷驚叫一聲,剪刀剪在了左手食指上。血洇了出來。


林筱聆 福建省作家協會副主席。著有長篇小說《故香》《茶王》等。小說作品發表在《人民文學》《中國作家》《北京文學》《啄木鳥》《作品》等文學期刊上,並有多篇小說被《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等轉載。作品獲第二届曹雪芹華語文學大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