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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靜南:雨落下的時候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3年8月號總第464期

子欄目:福建文學作品專號

作者名:楊靜南

醒過來以後,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光線有些幽暗,慢慢地,她分辨出頭頂上的吊燈,房間裡家具隱約的輪廓。她明白過來,這不是在外地酒店的客房裡,而是在自己家中。

昨天晚上,慧雲才從深圳回來,航班又一次晚點了,她到家時已是凌晨兩點。她有些乏力,感覺身體並沒有從旅途的疲憊中恢復過來。這段時間出差太頻繁了,她想起孩子們的抱怨,忍不住搖了搖頭。再過二十來天,他們就要放假了,慧雲想暑假還是要減少出行,多留一些時間陪他們。

兩個女兒被她託在了婆婆家裡,兒子在國際學校住宿,慧雲想起現在說是在昆明的丈夫。他真的在昆明嗎?她腦海裡浮出一絲疑問,但她決定馬上斬斷這個念頭,不再去想。

洗漱後,她打開臥室厚重的木門,早晨的陽光一下子迎面而來。太陽光彷彿帶着河水的波紋,傾瀉流動着,同時泛發出美麗的光圈。透過這有些奇幻的光線,慧雲看到客廳露台那邊,與她隔着寬大的落地玻璃窗,一個女人正站在人字梯上噴水擦洗玻璃。

原來是李姐來了。慧雲記起來,這個點正是李姐每週一次到他們家來做保潔的固定時間。

聽到她的聲音,李姐這才發現家裡面原來有人。「我還以為你在公司呢。」李姐關掉手上的水槍噴頭,站在梯子上對慧雲說。她穿着一件左胸前繡着廣告標誌的黃色Polo衫,頭髮紥在腦後。李姐的臉型挺好,眼睛也很明亮,只不過她的臉頰有些偏瘦,長年的勞動使得她的俏麗被湮沒在了隨意、日常的打扮中。

慧雲跟李姐講了自己航班晚點的事情,話說出口後,她察覺到心裡面似乎有為自己這時候才起牀作解釋的意思。

李姐沒關注到她隱密的念頭。「坐飛機是和鳥一樣自由的感覺嗎?」她好像有些開心地問慧雲。

可能是沒坐過飛機吧,慧雲想了下,並沒有對李姐說出她這一年大幾十次待在機艙裡的真實感受,她只是含糊地點了點頭。「甚麼時候你回福建,我幫你買張機票,你也去實際體驗一下。」慧雲對李姐說。

李姐朝慧雲笑了下,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她繼續用一塊藍色的抹布擦拭寬大的落地玻璃窗。早晨的陽光斜射在她身上,她耳後沒紥進辮子的短髮、胳膊上細小的茸毛,這時候都變得金燦燦的。

這套複式樓上下兩層都設計了廚房,慧雲在樓上的小廚房裡給自己弄了份早餐,她端着麵包、水果和酸奶走到餐桌前時,李姐已經擦好了玻璃,正在擦拭露台上的鐵藝欄杆和鞦韆架,還有慧雲買回來掛在紫藤下面的風鈴,擺放在花盆間的陶鳥和青蛙。

李姐是一個叫徐香的朋友介紹的。剛一照面,慧雲就對李姐那雙清亮的眼睛感到滿意。按照家政行當的規矩,李姐主動給慧雲看了自己的身份證。「我還複印了一份。」她說。其實不需要身份證,慧雲相信自己對人的直覺,她認為這種直覺比甚麼證件之類的要更為管用。

不過,既然身份證已經遞到了面前,慧雲也就接過來掃了一眼。這一眼讓她有些意外。除了和徐香說的那樣是福建老鄉,慧雲還發現李姐的生日和自己有幾分相像。她們倆是同一年生的,生日都是30號,只不過李姐是六月出生,而她是十月。

這真是特別的緣分,慧雲心裡想,不過她並沒有把自己的發現告訴給李姐。

對李姐產生真正的信任是在半年後。那一次,慧雲一家人到普陀山進香,順便在那裡度假。可才到島上的第二天傍晚,慧雲就突然間接到物業的電話,說樓下鄰居發現衛生間頂棚有水珠滴漏,可能是她家水管出問題了。

水管出問題肯定得馬上處理,可慧雲又不想就此回去,毀了一家人才剛剛開始的假期。猶豫了一會,慧雲打電話給李姐,把家裡指紋鎖密碼告訴了她,讓她過去看看情況。

這是慧雲第一次把指紋鎖密碼告訴外人,後來她跟徐香說起這事情時,徐香還說她太大意了。「反正我是不會這麼做的。」徐香說。

她承認這麼做是有些不夠謹慎,但當時讓李姐過去卻是正確的選擇。李姐到他們家後,發現樓下主臥浴室出了問題。細小的水珠正從浴缸大理石台壁與地面相接的玻璃膠處滲出,估計浴缸下面已經積水了。幸虧浴室與外面地板間還有一定的落差,水才沒有蔓延到房間裡。

跟慧雲報告,得到許可後,李姐關掉了水閥門,打加急電話叫來了維修人員。洩漏的連接處修復後,李姐又清理衛生間裡的積水,還在那裡守了一會,確保一切都沒有問題。慧雲他們回來時,家裡面已經是清清爽爽,就像甚麼都沒發生過。最重要的是,家裡的貴重物品一點兒都沒有被動過。

從那以後,慧雲就給李姐添加了指紋,而李姐也沒有辜負她的信任。慧雲從此不再在李姐上門時在家裡候着,儘管兩個人很少碰面,但李姐還是和過去一樣認真,活幹得也沒有任何可挑剔的地方。偶爾有甚麼額外需求,只要打一個電話,或者用微信留言,李姐就會幫她做得清清楚楚。

在露台上,李姐有時候進入慧雲的視野,有時又消失在她看不到的某個地方。她做衛生的動作乾脆俐落,甚至好像帶着些音樂的韻律,看着李姐幹活,慧雲覺得自己的心情也變得愉悅起來。

幾個月沒見,她覺得李姐比過去要更快樂了一些。李姐的嘴唇微微翕動,好像是在心裡頭悄悄哼歌。李姐的臉上也多了點過去所沒有的紅潤。

月底就是李姐四十三歲的生日了,慧雲記起來。她想到時候要再送李姐一份禮物。臨出門時,她走到李姐身邊,叫李姐不用做得太趕,可以到屋裡去歇一歇,吃些水果或點心。李姐點了點頭,又朝慧雲笑了下,好像是接受了她的好意。但慧雲知道,李姐幾乎從來都不碰主人家的任何吃食。

 

去年慧雲送了支口紅給李姐。收到口紅時,李姐好像很開心。不過慧雲並沒有看到過李姐抹口紅的樣子,於是今年她改送一件長裙給李姐。

裙子是在奧特萊斯買的。鐵灰的底色,上面點綴着紅白相間的不規則的碎花,看上去不炫,同時又很有活力。慧雲想像着李姐穿上這條裙子後的模樣。她懂得,要是李姐知道裙子的價錢,肯定會驚訝得張大了嘴巴。

慧雲本來想晚一些出門,親手把禮物送給李姐的。可是前一天晚上,PB商會的秘書長找她,說會長想請她過去談一些事情,她只好早早出門了。

慧雲把裝着裙子的紙袋放在玄關的櫃子旁,想早上差不多時打一個電話給李姐,告訴她生日禮物的事情。她相信李姐一定會很高興的。看到身邊的人高興,慧雲自己也就會高興,這似乎是母親遺傳給她的性格。坐在方向盤後面,望着街道兩邊的風景,她想着晚上孩子們就都放假回來了,他們會在乾乾淨淨的家裡面團聚,這會是美好的一天。

在地下停車場停好車後,她給李姐打了個手機,李姐卻沒有接。慧雲看了下時間,已經是九點半,這時候李姐應該已經開始幹活了。她眼前浮現出李姐站在人字梯上擦玻璃的身姿,也許是正在忙吧。想了想,慧雲給李姐發了條微信,祝她生日快樂,告訴她自己把禮物放在玄關櫃子旁,讓李姐走時記得帶上。

中午她和PB商會的會長、秘書長一起吃飯,一直到下午三點多,回自己公司後,她才想起來既沒有收到李姐回覆的微信,也沒接到她的電話。慧雲覺得有些奇怪。在他們家三年多,李姐從來沒有這樣過。慧雲又給李姐打了個手機,結果發現已經關機了。她有些不安地想到家裡財產的安全,但馬上又覺得自己太小心眼了,也許李姐的手機只是沒電,這是會有的事情。

不管怎麼說,聯繫不上李姐讓慧雲心情有些不好。她一會兒想是不是李姐碰上了甚麼事情,一會兒又想家裡面會不會出甚麼狀況。下午四點半,李姐手機還是關着的,她終於有些坐不住了,她打電話讓丈夫金明去接女兒,自己就先回去了。

打開家門,慧雲鬆了一口氣。家裡寧謐安靜,傍晚的光線從乳白色的紗簾那裡照進來,柔和地灑在地毯上,並沒有一絲她在腦海裡上演過的李姐帶歹人衝進來掠走財物的混亂景象。

裝裙子的紙袋還放在玄關櫃子旁。慧雲樓上樓下查看了一遍,很快明白李姐今天並沒有過來。她嘆了口氣,不知道李姐到底是哪條鍊子出了問題。

雖然有些不爽,但她還是克制住自己的情緒,到廚房準備晚餐。兒子坐校車最先到家,然後兩個女兒和她們父親也一起回來了。她從廚房裡出來,抱了抱他們,又讓他們先喝點酸奶。客廳裡很快就迴盪着孩子們的說笑聲,還有電視機的聲音,當他們一家人坐在明亮的餐廳燈下吃飯時,慧雲已經完全忘記了和李姐相關的事情。

第二天早上閒着的時候,慧雲又打了個李姐的手機。這回手機開着,可仍然沒有人接聽。覺得有些不對,慧雲馬上就刪除了指紋鎖裡面李姐的指紋。接下來的幾天,她又打過李姐幾次手機,手機時開時關,但一直都沒有接聽,後來就完全關機了。

慧雲想要聯繫三年多前介紹李姐給她的徐香,問問她到底是怎麼回事,這時候才想起來,去年年底,徐香就因為資金鍊斷裂跑路了。聯繫不上李姐,慧雲只好通過家政公司又找了個保潔。新來的小吳比李姐年輕,個子也大些,但幹起活來卻粗糙了許多。

 

陳濛和慧雲是在企業家戈壁徒步之旅時認識的。兩個人聊過幾次,感覺都很投緣,回北京後就時不時會互動一下。也沒甚麼正事,就是聊天,要不然就是約幾個朋友一起吃飯。

這天下午,陳濛又給慧雲電話,兩個人天南海北聊了一通。要掛電話時,慧雲突然間想起陳濛丈夫是律界的大佬,便對陳濛說,「你能不能幫我瞭解個人?」

陳濛問她想要瞭解誰,「是不是哪個男人?」

慧雲啐了陳濛一口。她換了副語氣,給陳濛講了家裡保潔突然不見了的事情。聽說是保潔工人,陳濛笑她對一個阿姨都這麼上心。

「要麼是找到新人家,要麼就是離開北京了,她還能去哪裡?」

「我只是有些好奇,想要知道具體的情況。」

「知道了又能怎麼樣呢?」陳濛在電話那頭笑她。

「也就是知道一下。」慧雲不再解釋。她給陳濛灌迷魂湯,說她知道陳濛夫妻倆本事通天,幫她打聽個人只不過是動動嘴皮的事情。

陳濛豪爽地笑,問她保潔員叫甚麼名字。

慧雲平時叫李姐叫慣了,想了好一會兒,才記起李姐身份證上的真名――李麗娥,籍貫就在老家的隔壁縣,這倒是不用想的。

「那好吧,我就幫你打聽下。」

才只隔一天,陳濛就給她來電話了。

「哈,沒想到你們家保潔還是個泡男高手啊。」電話剛接通,陳濛就衝着慧雲說。

「此話怎講?」陳濛的話讓慧雲感覺有些摸不着頭腦。

「你知不知道,你們家保潔有一個比她要小二十歲的男朋友?」

「是嗎?你不會是哄我吧?」慧雲覺得陳濛有點兒像是開玩笑。在她印象中,李姐不太像能做出這種事情來的人。

「哄你?人家都同居老久了,你還覺得我是在哄你。怎麼樣,有沒有覺得你們家保潔要比我們更膽大?」陳濛嘻笑着說。

「比我膽大是真的,是不是比濛姐膽大我就不知道了。」慧雲也笑着說。

手機那頭,陳濛一陣大笑。

「她男朋友是做甚麼的?」慧雲問,她心裡真的對李姐這事情很好奇。

「也不是很清楚,據說是從安徽來的,有時候在外面做點零工,有時候到地鐵口或者哪個小酒吧裡唱唱歌,就是個北漂吧。不過,這男人長得很帥,你們家保潔本事也真不小,差距二十歲,還能跟人家小伙子搭上。」

把李姐介紹給慧雲時,徐香曾經跟她講過李姐的概況。李姐上學只上到初中畢業,十九歲時嫁了人,那男人卻是個脾氣暴躁的。李姐經常被丈夫揪打,兩個人的感情也越來越差。孩子長大些後,李姐終於下決心到外面打工。「她和她老公沒有離婚,不過,除了偶爾寄些錢回去給她婆婆幫着撫養孩子,他們幾乎沒有甚麼聯繫。」

雖然女大男二十歲讓慧雲多少有些不適,但想起李姐不幸的婚姻,她又覺得這不倫之戀似乎可以原諒。

「那他們現在呢?仍然還在北京嗎?」

「你猜猜看。」

「她現在和她的小男友一起做事?」

「要這樣那就好了。」陳濛嘆了口氣,「現實是,他們現在都在看守所裡。」

「怎麼會這樣?」慧雲驚訝地問,「他們兩個年齡相差是懸殊,可同居並不犯法,怎麼會被抓呢?」

「你別急,聽我往下說啊。」

陳濛停頓了一下,語氣好像也變得沉重起來。

「那男人雖然長得英俊,但畢竟年紀小,也算是沒太多經歷的。根據訊問時的記錄,他在碰到你們家保潔時就已經常常有一頓沒一頓的了,可也許是遇到了真愛,你們家保潔不僅不嫌棄他,還對他非常好,她幫小男友贖回了他典當掉的電吉他,給他買衣服,還時不時給他做好吃的。那男人自己說,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幾乎都是你們家保潔在出錢養家。出租房房東發現你們家保潔帶人回來後曾說過她,你知道她怎麼跟房東說的?」

「她怎麼說?」

陳濛「哼」了一聲。

「她說這男人不是外人,是她的兒子。」

電話裡,陳濛好像想笑,又硬忍着沒笑出來的樣子。

「說起來,這男人年齡給她當兒子也是可以的。」

「只可惜,同居一段時間後,保潔發現她的小男友好像有吸毒的迹象。她問他到底是怎麼回事,小男友跟她坦白說之前在酒吧裡被人誘騙吃了搖頭丸,後來又開始『溜冰』。」

「要是事情到這裡就結束也不會有甚麼事。可你們家保潔或許是被愛衝昏了頭腦,她不是趕緊離開那男人,跟他分手,僅僅是要求她的小男友戒毒。小男友答應了。他們沒有去專門的戒毒機構,而是想自己戒。可戒毒哪有那麼容易?毒癮上來時,看着小男友臉色蒼白,全身痙攣,一副痛不欲生的樣子,你們家保潔又心疼他,她甚至跑去幫他買毒品。每一次,小男友都說這是最後一次了,可毒癮發作起來,他哪裡還會記得他說過的話?於是他們就被逮到了。公安破門而入的時候,不只是那男人在吸毒,你們家保潔也在吸。」

說到吸毒的事情,慧雲有些愣了。事情的發展太出乎她的意料。她沒有辦法把陳濛講的這個李姐和她認識的頭腦清楚、做事利索的李姐重疊到一起,她感覺陳濛講的是另外一個人,而不是她認識的那個。

「有沒有搞錯,她怎麼也會去吸?」慧雲不甘心地問了句。

「審訊時她說,她是想要自己吸一次,試試有多大威力,她想要自己做榜樣,告訴她的小男友戒毒並沒有那麼困難。」

「這女人真是有些傻啊。」慧雲嘆了一聲。

「所以說女人不能陷入愛慾,一旦陷進去,本來清清楚楚的人立馬就變傻了。」陳濛說。

慧雲沒有作聲。

「好了,幸好這兩個人都已經被抓了。如果沒被抓,她又還在你們家做,後面會鬧出甚麼事情來都未可知。吸毒的人啊,在某種程度上就是一個定時炸彈。」陳濛最後總結說。

 

三天後,在五洲酒樓的家族小聚是慧雲舅舅召集的。舅舅一家,慧雲一家,她弟弟一家,還有金明弟弟金成一家,總共四家人在一起吃飯。望着一屋子的年輕人,慧雲舅舅說,再過幾年,聚餐就要開五六桌了。

過去兩三個月小聚一次通常都是慧雲召集的。她在意親情,也願意為這些事情張羅。但自從過完春節,因為和弟弟慧敏翻臉,後來又因為金明的事,她已經很久沒有喊大家一起吃飯了。在飯桌上,除了剛來時和她打了聲招呼,她注意到慧敏一直都沒有和她說話,而且坐得離她遠遠的,好像是要特意避開她。

她知道慧敏心裡面的疙瘩。不知道從甚麼時候起,慧敏染上了賭博的惡習,等她聽說時,慧敏已經有些收不住手了。他輸得有些慘,公司的資金鍊又不能斷,慧敏和阿夏兩口子鬧得非常大。慧雲幫他還過兩次賭債,第三次慧敏又找她借錢時,她知道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雖然只有唯一的這一個弟弟,但她就是再能賺錢,又如何能填得上賭博的無底洞?硬着心腸,慧雲給弟弟說了兩點。第一,她可以再幫他把這筆二百萬的賭債還了,但這是最後一次;第二,如果他今後繼續再賭,他們之間就斷絕姐弟關係。

她要弟弟寫下倘若再賭就斷絕姐弟關係的保證書。在那一瞬間,她看到他的臉色有些難看。她知道他心裡的想法,但卻不願意讓步。

雖然最後也寫了保證書,但慧敏並沒有完全戒賭。她聽阿夏說,他偶爾還是會去賭錢,只不過賭得比過去小了。隔着桌子,慧雲瞥了眼弟弟。弟弟長得簡直就和年輕時的父親一模一樣,濃眉大眼,頭髮微微鬈曲,下巴有點兒短,就是賭博好像也是遺傳了父親的基因。

她想起這時候在莆田老家的母親,母親也是一輩子都飽受父親賭博的困擾。慧雲記起自己小時候天還沒亮就跟着母親到村外的旱地上去拔花生,還有割過麥子再趕到學校去上課的情景。回想起這些,她彷彿又一次看到田埂上草葉邊緣凝聚的露珠,聽到鳥雀在遠處樹林裡啼叫的聲音。夏天的早晨,海邊的沙地上還常常飄浮着一層輕紗似的薄霧,所有這一切都讓人覺得生命是美好的。

小時候,家裡真是窮啊,父親又只要有一點點錢就拿出去賭了,慧雲經常看到過母親為此悄悄地抹淚。但母親總算熬過來了,雖然弟弟的生意做得還是有些磕磕碰碰,但她已經完全可以獨自撐起一片天空了。讓人遺憾的是,就在她經濟越來越好時,母親的左腿卻出了問題,現在已經不太方便出行了。

飯桌上,男人們開始談生意場上的事情,過去她對這些話題也挺感興趣,可今天她卻有些心不在焉。她有點兒想跟桌上的人講講李姐。自從陳濛跟她講了李姐被抓的事情後,這幾天她時不時地都會想起她來。

今天早上,她一個人去了一趟西各莊。以前李姐跟她說過住在西各莊,雖然並沒有具體的住址,但她還是想過去看一看。她走的是京通快速路,過了四環,眼前慢慢變得開闊起來,等看到地面上一片片的蔬菜大棚,導航就顯示離目的地不遠了。

果然是個老舊的地方,村子好像快要拆遷了,嘈雜的街道上灰撲撲的,一些地方積着污水。慧雲對這樣的場景並不陌生。很早以前,剛出道的時候,她差不多也是棲身於這樣的環境裡。慧雲在重慶九龍坡待過三年,嫁給金明後,又和金明一起到了北京大紅門。那時候,她舅舅在大紅門木材批發市場裡租了幾個攤位,她和金明就是在那裡跟着舅舅一點一點做起來的。望着眼前的場景,慧雲發現,與現在的日子相比,她竟然有些懷念過去的時光。

慧雲把車停在路邊,沿着面前的街道走進去。窄街兩邊的房子樓下開店,後面和樓上住家。理髮店門口的三色燈旋轉着,小店舖裡面擺着些家用日雜,川味菜館的推拉門開着,不過這時候還沒有客人。

想起李姐的遭遇,慧雲心裡有些不平。這麼清楚、利索的一個人,為甚麼命運偏偏就讓她嫁給了一個糟糕的丈夫?現在遇到自己喜歡的男人,可這男人又不幸沾染了毒癮,這是多麼悲慘的事情啊。

在那條灰撲撲的街道上走着,慧雲突然想起在青山讀書會上聽到過的一句話。講課作家的原話她記不得了,那話的大意是:人從小長到知情知愛,其中的艱難並不亞於社會上的幾次革命,而這之中的生滅卻又是偶然與不可知的。當時作家話中的「偶然與不可知」讓她覺得神奇,但在西各莊那條小街上,這兩個詞語卻讓她感到苦澀而沉重。

李姐和自己年齡相當,假如沒有商業上的成就,而是處在李姐的處境中,自己又會怎麼樣呢?望着街邊黑乎乎,只擺着一些簡陋用具的房間,她好像看到自己變成了李姐。她從繁華的市區下班回來,疲憊地穿過周邊街坊狐疑的視線,回到她自己的小屋裡。在房間裡面,她和她的小男友一起吃飯、說話,夜裡又熾熱地相擁而眠。想到這裡,她感到害怕和羞恥,趕緊努力地想要把這些讓人心神恍惚的念頭和飽含色慾的畫面驅逐出腦外。

在擺滿各種佳餚,酒杯反射着燈光的餐桌上,慧雲又一次想起李姐,但最後她還是甚麼都沒有說。在這樣的場合,把一個保潔阿姨跟小她二十歲的男友同居,還為他以身試毒的事情說出來,李姐不但不會得到理解,肯定還會成為大家嘲諷的對象。

舅舅對大家說起慧雲現在越來越有她母親的樣子。她知道舅舅這是在誇她。腿腳不便,坐上輪椅以後,母親並沒有抱怨,她坐着輪椅在家裡操持家務,甚麼都不計較,還事事處處都為別人着想,許多人都說母親活得越來越像個菩薩。

要是在過去,舅舅這麼說肯定會讓慧雲高興。但是今天,她卻沒有一點兒感覺。以前在飯桌上,她總是情緒飽滿的那個人,能照顧到方方面面的需求,今天她雖然偶爾也這麼做,但卻知道自己並沒有用心投入。

順着舅舅的話題,抱着孫女的舅媽在一邊說起慧雲和金明的關係,誇獎他們夫妻的關係在下面這一代中可以說是楷模。她看了眼金明,笑了下。金明喝過酒,臉上有一些酡紅,也咧開了嘴笑。

很長時間以來,慧雲確實都以她與金明間和諧的關係為傲。更年輕時,和姐妹在一起吃飯,她甚至敢說金明是她認識的最好的莆田男人。誰想得到,昔日相濡以沫的關係會在他們獲得所謂的成功時悄然崩潰掉。

阿雪端起酒杯,用手碰了碰金成的胳膊,說他們夫妻要敬慧雲夫妻一下。敬酒時,阿雪叫金成要向他哥哥學習,對妻子好一點。金成笑着說,那首先也是人家慧雲對金明好啊。

阿雪講起夫妻間的感情,慧雲心裡面那根細細長長的針開始刺痛她心了。晚上剛開始這個話題時,她一直偽裝着,假裝這根針並不存在,但這一刻,她能感覺到它尖銳的刺痛了。

「我哪裡有甚麼好,金明不一定還在心裡面嫌棄我呢。」她端起酒杯,淡淡地說。在她身邊,金明看了她一眼,她裝着甚麼都不知道。

 

飯局散時,金明說他還有個應酬,要到國貿那邊去一下。丈夫朋友間的聚會,她不方便一起去,所以只得容忍。

「我會早些回去的。」坐上出租車前,金明對她說了一句。

她帶孩子們回了億力山。暑假正式開始後,他們就住到了這裡。她和孩子們聊了會兒天。十一點鐘時,她安排孩子們睡覺,自己在茶桌前坐下來,準備抄寫《心經》。這一年多來,不管多忙,是在北京還是到外地出差,每天晚上抄一遍《心經》已經成了她必須要做的事情。抄寫《心經》讓她的內心多少變得寧靜了一些。可能也正是因此,她搖搖欲墜的心靈世界才沒有轟然坍塌。

這天晚上,她一直都不能進入到書寫的狀態,她總是走神,運筆也不能到位,將就着寫到「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時,她不得不把毛筆擱回到了筆架上。

那一天金明晚歸,睡覺前在浴室裡洗澡,她去給他倒醒酒的蜂蜜水時,瞥見他放在櫃子上的手機一閃,好像是一條信息進來了。手機亮了一下,旋即又熄滅在臥室裡只有牀頭燈光亮的昏暗中。

金明從來都是把手機帶進浴室裡的,這一天晚上卻忘了。她鬼差神使地走過去,拿起那部手機,金明在她身邊劃過解鎖密碼,他食指在屏幕九個圓點間的走勢,她看過一遍就記在了心裡。

劃開手機,她好像打開了一個潘多拉的魔盒,看到了她最不該看到的文字。那天晚上,她就像是一個技巧高超的演員,儘管心裡面在滴血,卻甚麼都沒有流露。金明也只是以為她累了,從浴室出來,喝了她給他倒的蜂蜜水,吹乾頭髮後,他只是向她詢問了幾句孩子們的情況,就躺下睡着了。

那是她最瘋魔的兩天。第二天,她謊稱出差,一個人到離家並不算遠的酒店裡開了個房間。兩天以後,筋疲力盡,已然枯萎了的她在酒店裡給母親打了個電話,她告訴母親說自己想要離婚。

母親耐心地聽了她的哭訴,卻並不支持她想要離婚的想法。

「男人在外面玩一玩,玩倦了回來還是你的男人。你只要做好自己就可以了。」

母親勸她忍耐。不要離婚,也不要對任何人說起金明的不是。

「好像我不說,這事情就不存在?」

「是的。事情是怎樣發生的,就讓它怎樣結束。」母親說。

金明還沒有回來。她從茶桌前站起來,走到窗邊,又走回到茶桌前。一種難以平復的情緒使得她不能再坐在那裡。她走到門邊,打開房子堅固的防盜門,第一次在深夜沒有任何事情時踏出了家門。

天已經有些涼了,院子裡,棗樹、石榴和銀杏靜默地站立着。她在院子裡駐足了一小會兒,就打開柵欄門,走到外面的路上。這條路兩邊種着漂亮的欒樹,每年到她生日前後,這些樹就會開滿美麗的黃花,花朵的顏色還會慢慢加深,到了深秋,就像是一簇簇紅色的火燄。不過這時候,即使有路燈光照耀在樹枝間,欒樹也還是黑魆魆的。

早上在西各莊,回到車裡,她一個人沉默地坐了很久。

雖然有悖於常情,兩個人年齡又相差懸殊,甚至因為涉毒而遊走於罪的邊緣,但她慢慢地明白,她得把這些看似荒誕、誇張的東西剝離掉,她才能真正地看懂李姐。

雖然不知道是否正確,但在那條老舊的、牆邊簷下都晾曬着衣物的街道上,她覺得自己似乎隱隱約約地理解了李姐的所為。

或許,那男人是李姐孤獨生活中能夠擁有的唯一的溫暖,所以她才那樣癡迷、忘情,甚至不惜於以身試毒。站在他們之外,她當然清楚李姐的癲狂與癡愚,但與此同時,她又被其中包蘊的某種東西所震撼。

順着時明時暗的道路,她走到了被柳樹環繞的池塘旁邊。在她面前,暗黑的池水盪漾着細微的漣漪,倒映出幾點孤寂的星光。

現在,她更加清晰地明白了,李姐身上震撼到她的是一種激情,一種敢於為自己喜歡的人不管不顧,甚至是孤注一擲的強烈的感情。她知道這種激情非常危險,但與此同時,又被這種激情的強度深深地撼動。

她想起李姐的名字――李麗娥,雖然「娥」字不同,但這天晚上,李姐還是給予了她一隻飛蛾的形象。它向着閃耀的,蠱惑着它的燭火飛去,儘管知道它的翅膀會因此被火燄燎傷,甚至有可能葬身火海,但它仍然繞着火燄旋轉。在火燄中涅槃,似乎就是一隻飛蛾的宿命。

和那天早上在家中看到李姐時內心深處暗暗懷有的優越感不同,今天晚上,她暗暗地羨慕李姐,羨慕她的心靈還沒有被她經歷的那些歲月磨平。到了這年紀,李姐還能有如此強烈的激情,而她,不知道從甚麼時候起,就已經喪失這種原始、本真的生命力了。

這天晚上,她甚至突然覺得,正是因為擁有這種激情,李姐毫不費力地擁有了某種她一直想要獲得,但卻始終沒能得到的東西。

母親叫她不要離婚。她曾經反覆地權衡,母親的話似乎是對的。孩子們漸漸大了,她自己也有獨立的能力,從理性的層面說,她確實只需默默地承受,金明的背叛就不可能影響她的人生。

過去,她一直按照母親,按她見過的那些成功前輩的模式生活,可是在西各莊,她突然對自己,對這種被無數人,包括被她母親確認為是正確的生活模式產生了懷疑。

我真的是在活着嗎?她輕輕地問自己。

她惶惑地搖頭。一直以來,她努力要像她母親那樣,對家人,對她認識的所有人抱持着體貼、關愛與包容。她好像確實做到了,她的行事、為人獲得了大家的讚賞,她的婚姻也還光鮮地維繫着。可想起這些,現在,她感受到的卻是命運的不可知。

不知道甚麼時候起風了。一開始,風只是從她身後很遠的地方吹過來,悄悄地掠過樹梢,房子與房子間的間隙。慢慢地,隨着風力的加大,她身邊的柳枝搖擺了起來。風越來越大,呼呼地吹着,柳樹長長的枝條開始在風中亂舞。

在她面前,本來就有些昏暗的湖水這時候變得更加晦暗了,先前倒映在水面上的星光這時候彷彿也已經破碎,飄搖着沉落到池塘的深處。

幾粒雨珠子落了下來,砸在她臉上,涼涼的,有一點兒疼痛的感覺。


楊靜南 作品散見《收穫》《人民文學》《上海文學》《青年文學》等刊,著有小說集《火星的呼吸》《杜媺的可疑生活》,小說入選若干選本,多次獲福建省中長篇小說雙年榜、福建省優秀文學作品獎等獎項。中國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