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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少衡:世界崩潰了嗎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3年8月號總第464期

子欄目:福建文學作品專號

作者名:楊少衡

喬成下意識地往口袋裡一摸,立時感覺不對,如他事後自嘲:手掌即刻凍僵。

手機不見了。通常情況下,此刻手機應當老老實實呆在喬成左側褲袋裡,但是那裡甚麼都沒有。喬成摸右側口袋,那是他給鑰匙串安排的藏身處,此處安全,幾把鑰匙都在,有一個鑰匙圈把它們串在一起,要跑一起跑,不會有哪一把單獨走失。除了鑰匙圈,那裡沒有其他東西。喬成的左肩上還掛着一隻公文包,中等大小,外觀很大氣,牌子很耀眼,那包裡有一些資料,沒有手機。

前方公共汽車正在通過路口,十字路口綠燈閃爍。公車後部頂端,有一行紅色LED燈標識顯現,頭兩個是阿拉伯數字96,即96路公交車,其後漢字顯示本方向終點為吉家家世界總站。喬成剛從那輛車下來,還站在公交站上。這個站名為「華僑博物院」,是一個有十幾路公交車停靠的熱鬧站點,周邊人聲鼎沸,正當交通繁忙之際。喬成本次旅行本該至此終結,離開公交站步行百米就到家了。下車後他曾抬手抹頭髮,拽衣領,拉衣角,讓自己顯得紋絲不亂,都是下意識動作。如果當時沒有這些動作,而是直接先摸口袋,那麼還來得及,或可拔腿登回公交車。該車右側中部第二個單獨座位是肇事部位,剛才喬成就坐在那裡,手機應當在那座位上,或者就掉在其下方地板。此刻96路公交車已越過路口,交通指示燈轉換為紅色,哪怕不顧一切冒着被過往車輛撞飛的風險闖紅燈,徒步追趕該車,即便能跑得像百米飛人博爾特一樣快,也是無論如何追不上的。

情況挺嚴重。世界崩潰了嗎?還沒有,但是很危險。

失蹤的手機才用了一年左右,中檔機,四千來元,不算貴,用起來挺順手,丟了不免可惜。主要還不是錢的問題,錢能解決的都不是問題。

有一輛出租車從公交站前穿過,車頂顯示燈為綠色,此時車內沒有乘客。喬成果斷一擺手,攔下出租車,迅速拉開前排右側車門坐上去。

司機問:「去哪兒?」

「請幫我追前邊那輛公交車。」

「啥?」

「褲衩掉那裡了。」

司機大張嘴,滿腹狐疑。喬成告訴他是開玩笑,掉在車上的是一部手機。

司機沒再問,按下出租車接客標識,一踩油門上路。前邊路口是紅燈,有幾輛車停在路口等候,他們這輛出租車排在後邊,越過路口的96路公交車已經跑得沒影了。接近交通高峰期,這個時段車輛首尾相銜,任誰都很難快速前進,出租車也不例外。可以預知的只是公交車總要靠站,乘客上下車需要時間,出租車無須途中上下客,有可能追趕靠近。問題是即便追上了也無法中途攔截,喬成必須趕到公交站才有可能登車,上了車也不意味着手機便能追回。該手機離開掌控之後,甚麼情況都可能發生,也許在第一時間就被某個乘客悄悄裝進自己的褲兜裡,那個乘客很可能在喬成從公交車前門上車尋找的同時,帶着喬成的手機從後門下車走人,讓喬成白追一場。但是此刻聽任公交車跑得無影無蹤,則手機也就消失得無影無蹤,追上去似還有一線希望。

出租車播放接客的例行提醒播音:「乘客您好,請繫好安全帶」以及「本車可使用E通卡付費」等等。這個提醒剛好解開喬成突然發現的難題。

他從長褲右口袋掏出鑰匙圈,車裡嘩啦啦一陣輕微響動。

「需要先刷卡嗎,師傅?」他把那串鑰匙遞了過去。

他的鑰匙圈上串有個E通卡,可供此刻應急。廈門本地有一家公司發行這種交通卡,可充值,用於支付公交地鐵等費用。

不料司機拒絕接受:「不能刷。」

這車上沒刷卡機,司機也不知道怎麼用E通,乘客在這裡都刷手機,或者付現金。

喬成一時無語。他不帶現金,身無分文。

「我的手機還在那車上。」他說明。

司機意識到問題了:「這咋整?」

看來得拿回那手機後才有辦法給司機付賬。

「這還能找着?」

「我剛下那個車。」

喬成鎮定自若,胸有成竹,其實已經意識到身陷困境。剛下公交車並不意味手機就在原地生根待主,找不到手機喬成拿甚麼給出租車司機付錢?但是此刻不能慌,必須先把司機穩住,如喬成自嘲,把人家綁定在自己這條賊船上。幸而這時綠燈亮了,前車開始動作,司機抓緊時間過路口,條件反射一般。或許也因為喬成上車前拉過衣領,看上去紋絲不亂,像是挺體面,道貌岸然,這種傢伙應該不至於賴幾個車錢吧?總之司機沒把他往車下趕。

那一段路不寬,若干窄段除自行車道外,僅剩一車道可供機動車通行,加上接近鬧市,交叉口多,紅綠燈一個接一個,車水馬龍,此刻相當擁堵,出租車隨着長龍車隊緩緩前行,難有機會超車。經過漫長得似乎得有一個世紀模樣,出租車到達下一個公交站「大生里」,遠遠的,喬成看到有一個車體高出於後邊眾轎車之上,正緩緩靠站停車,車體後部上端有一排顯示行,開頭兩個數字很醒目:「96」。

「就是它。」喬成指給司機看。

司機搖頭:「沒法超。」

他們前邊的車龍一動不動,左側是對面車行道,出租車無法過線超車。目測一下,本車與公交車距離似乎不太長,可以乾脆下車徒步追趕嗎?可以的,只要能變成一隻澳洲袋鼠,在街道和車輛頂篷上快速彈跳。據說那傢伙奔跑時速可達五十公里,蹭蹭幾下就跳到那個站台。此刻喬成不反對變成一隻袋鼠,但是做不到,只能呆在出租車裡一動不動,看着前邊公交車停下,然後慢慢動起來離開站台。其後車龍緩緩跟進。

「師傅,麻煩再追一站。」

下一站是第一醫院站,這段路更為擁堵、彎曲、漫長。幸而司機利用了中間通過的一個大十字路口,在右彎時衝到最左側超車道,以不遜於足球明星羅納爾多的水準連過前邊幾車。遠遠看到96路公交車已經接近公交站台,恰好前頭還有幾輛公交車進站,它們擋在96之前,有如神助。

喬成拉開車門下出租車時,司機喊了一聲:「喂喂!」

「放心,我很快。」

前邊96已經靠站,沒時間多說,喬成拔腿大步向前。現在不需要袋鼠跳,也不能慌慌張張像三流小偷得手後逃之夭夭,喬成把公文包掛在左肩,伸出雙手,邊走邊提衣領,爭分奪秒。眨眼間他到了公交車前門,稍晚一步,車門「吱」一聲剛好合上。喬成不慌不忙,抬手拍了兩下車門。公交車尚未啓動,依然停於站區,通常還應讓旅客登車。果然,眨眼間車門「吱」地開啓,喬成抬腿上車。

「不好意思。」他很客氣,先問公交車司機,「請問有乘客撿到一隻手機嗎?」

「啥?」

「我的手機剛才掉車上了。」

司機搖搖頭,一撇嘴,示意喬成到後邊去找。

右側中部第二個單獨座位此刻坐着一位中年女子,不知是哪一站上車的。她沒看到座位上有手機,它也不在座位下方車底板上。喬成詢問有誰看見過該手機?周邊乘客無一應答,沒有誰表現出特別關切狀。

「我的手機修煉成精,長翅膀了啊。」喬成無奈,自嘲。

「要開車了。」司機提醒。

「對不起,謝謝。」

喬成匆匆下車,眨眼間96路又在喬成眼前離去。

他不可能去搜查車上乘客的口袋。相關座位上的那位中年女子嫌疑最大,喬成卻不能多糾纏,否則可能涉嫌性騷擾。喬成無權影響公交車正常運行,在目視搜尋及詢問均無果之後,只能自己下車撤退。放走那輛車,手機也就跟着消失得無影無蹤。

世界崩潰了嗎?很危險。

喬成必須先應對眼前困境,載他追了兩站的出租車司機還等着呢,喬成拿甚麼給人家付款?想一想總有辦法,人不能讓手機搞死。最簡便的辦法就是請出租車司機送他回去,找小區門口保安借一點錢付車費,回頭再還保安。小區那幾個保安抬頭不見低頭見,至少彼此臉熟,幫這個小忙不是大問題。特別是這位姓喬的業主看起來挺體面,有一份體面的工作,有一個體面的家庭,應可信任。

這時喬成才注意到那輛送他追兩站路的出租車不見了。舉頭張望,眼前有若干出租車穿梭來去,卻沒有哪一輛停在路旁恭候。想一想明白了:不是人家不想要這筆錢,只因出租車在這個地段即到即下,不能多停留,且還得拉客做生意,無法無所事事等候於路旁。要是喬成跟着公交車跑了,或者下了出租就混在人群中溜之大吉,司機得在路旁傻等到地老天荒嗎?因此只好認栽走人。也許喬成一離開那個出租車,司機就在裡邊大罵:這算個啥呢?金蟬脫殼!看這傢伙道貌岸然,居然十來塊車錢也賴!這種人活該連短褲衩也給剝光。

現在只好讓人家罵去。喬成並不喜歡這樣,他一向珍惜自身的體面形象,刻意加以維護。包括他自嘲,拿自己調侃,以略帶俗趣又不傷大雅、不傷他人為準,也是在表現自信,似乎世界盡在把握。不幸的是一不留神依然會陷入某種困境,例如現在。比較起來,一筆出租車費不算大事,手機沒找到才是更大麻煩。

他在站台邊扯扯衣領,眼前又有一輛公交車進站,是87路。喬成腦子裡忽然靈光一現:也許不是96,是87?

喬成在馬路上追了96路兩站,其實此前他在這輛公交車上只坐了一站,從廈大西村到華僑博物院。在96路之前,他還坐過87路公交車,也是只坐一站,從廈大醫院站到廈大西村站,當時是想趕時間,能早一點是一點。87路的線路穿過鐘鼓山隧道往植物園方向,喬成得在廈大西村換車。恰好就在下車那會兒,他一眼看見後邊96路也上來了,於是同站換乘,立刻上了後車。也許這時他的手機已經遁去,掉在前車上了?因為都是只乘一站,時間短暫,注意力都在趕時間,沒想起要掏手機看點甚麼,這就錯過了,未曾及時察覺手機潛逃。到了華僑博物院站下車時發現有失,眼前只見遠處公交車尾的「96」,心裡只想着追上去,直到在96撲個空,這才忽然懷念起87路。

此刻那輛87路公交車肯定早就穿越隧道,開出至少三站之外。這時候需要一隻比袋鼠跑得更快的鴕鳥,據說該鳥衝刺速度達到每小時七十公里,牠追得上,只是變成牠同樣很困難。要克服困難只能再攔一輛出租車,沿87路運行線路去追,也許可能在其到達終點前追上。只不過找到手機的可能性會隨着時間的推移而越發渺茫。

情況挺嚴重。如今幾乎人人都用手機,這種小機器給人巨大的方便,同時也帶來潛在的巨大風險。手機裡啥都有,身份證號碼、銀行卡照片、款項進出流水賬、通訊簿、購物清單、聊天記錄、各種資訊、個人隱私等等,人不喜歡被無關者所知的隱秘它幾乎盡知。儘管技術人員為手機開發出眾多安全防護手段,畢竟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這個世界有很多喜歡窺視的人,有無處不在的探頭,有黑科技和黑客做全方位窺視,隱私的洩露如巨大陰影般存在。手機可以給人各種方便,也可以讓人隱私盡現有如剝掉褲衩,所以沒有人喜歡丟手機。一旦不慎丟失,所有人都會千方百計想把它找回來,一如喬成。要緊的不在於買手機那幾個錢,而是可在手機裡找到的那些東西。

有一群孩子湧出了校門,公交站旁頓時成了校服之海。這裡有一所雙十中學,此刻恰是孩子們中午放學時間。有一個高個子男孩從喬成身邊走過,邊走邊打電話。

「我掛了,拜拜。」男孩對手機說。

喬成果斷伸手把男孩拉住:「這位同學,我需要你幫助。」

男孩站住,很驚訝:「你是誰?」

喬成稱自己出了意外,手機掉在一輛公交車上。情況比較緊急,需要馬上打個電話,想借用一下男孩的手機。

涉世未深的男孩挺爽快,隨手便把手機遞上。

「打吧。」

喬成打了自己的手機號碼。

它居然響鈴了!通常情況下,手機如果被竊,或者被順手牽羊者拿走,對方會在第一時間將拿獲的手機關機,以確保安全,避免迅速暴露。這一次也許是一時還沒顧着,或者初次作案,經驗不足,所以讓手機鈴聲像炸彈似的「轟隆」而起。喬成這一電話差不多相當於提醒他們立刻做安全處置。

鈴響長如百年,喬成耐心等待,忽然有個男子接聽:「你誰?」

「是我。」喬成不慌不忙,分外客氣,「請問您是誰?」

「幹嘛?」

「您接電話的手機是我的,不小心掉了。」

對方毫不囉嗦,直截了當:「尾號多少?」

「1247。」

「哪裡上車?」

喬成報了地址:「錢隆首府。下車點是廈大南門。」

「嗯。」對方認可了。

喬成問對方在哪裡?對方報稱在火車站南廣場。

喬成說:「我馬上過去。等我。」

「快點。客一到就走,時間不等。」

喬成把手機還給男孩。

「真是個好同學。」他開了句玩笑,「你幾乎救了叔叔一條命。」

男孩笑笑,大大咧咧:「要不要再打一個?」

「謝謝,有一條命就可以。」

喬成在公交站攔了一輛出租車,讓司機送他到火車站南廣場。這一位司機比上一位被喬成綁定在「賊船」上的司機年輕一點,他問:「走哪條路?」

「最快的。」

「趕動車?」

「找東西。」

喬成沒多說。此刻手機似有着落,卻尚未到手。沒料到它未曾潛逃到96路,也不在87路公交車上,竟然是掉在定制快線車那裡。

原來今天上午喬成的旅行遠不止於96和87,他還有一段更漫長的行程,從距廈門一個來小時車程的另一座城市開始。錢隆首府是那座城市一個住宅小區,昨晚喬成下榻該府,今天一早才搭乘定制快線車離開。定制快線類似於拼車,為一種城際交通,通過某個平台運營,需要者可通過手機提前預約。定制快線雖也是多人拼車,卻如長途班車般有確定的線路與時點,點到了就走,不需要拼滿一車,也無須一一接送,因此有利旅客按時動身並相對節省時間。錢隆首府大門外恰有該快線一個站點,而在廈門這裡,廈大南門也有該快線一下站點,此處跟喬成居所也就相距兩個公交站,於喬成挺方便。由於某些原因,他在這條線上來去,一向悄悄進行。定制快線司機在接客前會與乘客通過手機聯繫確認,在前往廈門的一個來小時行程中,喬成曾刷過手機,他還隱約記得自己下車時用手機看了下時間,這是他的習慣動作,一向如此。所以他覺得自己把手機帶下那輛車了。不料這個感覺卻是錯的,它誤導了喬成,讓他以為手機丟在96或87路公交車上。現在回想,一定是喬成在廈大南門從快線車下來時,恰好看到87路到達前邊的廈大醫院站。為了趕車,他顧不上像以往那樣看一下時間,因此便錯過了,未能及時發現手機失蹤。一直到喬成打通自己的手機時,他還認為接電話的人可能是87或96路車上一個順手牽羊的乘客,對方問起尾號和上車地點,他才突然意識到是定制快線,網約車司機總會習慣性地詢問尾號。此刻拿尾號確認手機主人似無太大意義,既然能撥通電話,當然知道手機號碼,能打這個電話未必就是手機主人。但是上下車地點加上尾號,則能基本判斷認領手機者是否假冒。喬成下車時,車上還有兩位乘客,他們的下車點是本定制快線終點火車站南廣場。快線車到達終點後會稍事停留,然後終點變成起點,它會搭載新的一批客人返程,按照運行時間表,點到即行,有如動車到點發車。除了預定於火車站上車的乘客,司機還得開到下邊幾個定點接客,每個點都有其確定時間,誤了點恕不恭候,這就是所謂「時間不等」的意思。如果喬成不能在發車前趕到,他的手機便會隨原車離開廈門,返回喬成上車的那座城市。由於手機下落已經明朗,快線車司機並不打算暗藏它,喬成無須擔心手機逃遁得無影無蹤,即便不能及時趕到並收回手機,他還可以通過定制快線平台追蹤,約定回收方式,最終總能把手機捉拿歸案。只是這必然耗費時間,而手機流落在外越久,世界崩潰的危險也就越大。

這裡邊有些背景因素,不便啓齒,恕不相告。有一點可以想像:有很多人因為種種原因藏有若干隱密,無論窮人富人,看上去很體面的人以及不怎麼體面的人都可能有。人都有其一面,以及另一面,任何道貌岸然者,好比喬成,在收拾得整整齊齊,接近紋絲不亂的外觀之下,身上必還有一些不宜示人之處,例如他始終得有一條遮羞褲衩,不能把它當眾脫下扔在公交車上。但是在很糟糕的情況下,手機也會變成那條褲衩,或者說手機竟會去剝掉那條褲衩。事實上人在享用手機巨大方便的同時,也會讓自己給罩在隱私洩露的巨大風險陰影裡,這種困境無可避免,一不小心陷進去就得想辦法掙脫,或稱掙扎,好比此刻喬成。很多情況下掙扎會是徒然的,無法讓人從困境裡解脫,那時世界就會崩潰,人就被手機搞死了。

「師傅,麻煩你盡可能開快點。」喬成交代出租車司機,口氣不慌不忙。

「火燒眉毛了?」

「屁股燒紅了。」

司機笑:「那麼厲害?」

喬成也笑:「開玩笑。還是要注意安全。」

這司機年輕,開車極猛,路況熟悉,反應也足夠靈敏,總能在黃燈轉換成紅燈的最後一刻衝過路口。出租車七轉八轉,沒多久就把喬成送到了火車站南廣場。隔老遠喬成就緊盯着看,他沒看到那輛快線車,無論是在站台前那片廣場,或者是廣場邊的馬路上。該定制快線使用清一色的黑色新能源商務車,此刻廣場及其周邊,視野所及的任何位置都未見,哪怕稍微有點像的車都沒有。

難道是到點走人了?「尾號多少」怎麼不能打電話催促或通知一下?想一想明白了,人家做不到。喬成的手機就在該司機手上,打喬成的手機已經找不到喬成。司機當然可以試一試回撥,那就必須先打開喬成的手機,找到剛才喬成打電話聯絡的那個號碼,回撥以取得聯繫。問題是智能手機在自動鎖屏之後,需要輸入開機密碼才能使用,司機不曉得喬成的手機密碼,無法打開。即便司機除了開車還是個業餘破譯高手,可以吹口仙氣開機,也只能回撥到雙十中學那個男孩的手機上,無法找到喬成。還好類似智能手機接聽電話無須輸入開機密碼,一按接聽鍵就行,所以剛才喬成打來電話時,司機才可能接,否則喬成無從得知手機的下落。

現在只能故伎重演。喬成向出租車司機借手機:「請幫個忙,我得打個電話。」

年輕司機不解,面露驚訝。喬成說明,他趕到南廣場就是來取手機的,所謂「火燒屁股」就這麼回事。此刻不取回手機,他只好拿兩個紅屁股與司機結算車費。

「這麼玄乎?」司機搖頭,「告訴我號碼。」

他替喬成撥了喬成的手機號。現在只能通過這個號碼與「尾號多少」聯絡。

鈴還是響了許久,然後有人接了。年輕司機把手機交給喬成。

「師傅在哪裡?」喬成問。

「你誰?」

「我來拿手機。在南廣場沒看到你的車。」

對方直截了當報了個路名,喬成沒聽明白。

「應該還在廈門吧?」喬成問。

對方還是只報路名,重複原話,一個字不多。

年輕出租車司機幫了忙。人家開車載客到處走,甚麼犄角旮旯都瞭如指掌,卻也搞不清楚快線車司機說的那個路。兩位司機在電話裡直接溝通,然後出租車司機開車上路。他把手機放在駕駛台前,打開麥克風,邊走邊問。對方遠程遙控,指引出租車駛出南廣場,轉過兩個路口,駛上一條上山小道,拐一個彎,再拐一個。喬成開始擔心了,這似乎挺玄乎,像是恐怖影片裡殺手在交換人質,對方不會搞甚麼鬼吧?直到半山腰,喬成眼睛一亮:他看到前方路旁,一輛黑色商務車停在一棵樹下。

「是它。」喬成說。

出租車靠過去,喬成把公文包留在座位上,拉開車門下車,習慣性地伸手提提衣領,拉拉衣襟,而後快步上前。他看到快線車司機歪着身子坐在駕駛位上,像是在打盹。喬成一眼認出來了,確實是那位司機,喬成還有印象。此人年紀稍大,沉默寡言,臉上有一種拒絕表情,似不好惹。上午一個來小時旅程中,除了「尾號多少」等接客必用言語,該司機一路沉默,沒說過多餘的一個字。

喬成舉手,輕輕敲了兩下車門。司機睜開眼睛看一眼喬成,不說話,也不開車門,只是伸手按了下鍵。他所倚靠的前排左側車窗玻璃緩緩降下,司機從車裡把一個小東西遞出車窗,正是喬成的手機。

「謝了。」

對方「嗯」了一聲,隨即把車窗玻璃再按上去,一字不多。

事後想一想,明白了,除了殺手交換人質,快線司機確也需要藏在某旮旯裡。火車站南廣場只能即到即下,不允許長時間停車。快線不屬於公共汽車,不可能設固定交通站點,只能以標識物約定。因此快線司機不能在南廣場等人,得另找地方停車並略事休息,首選當然是附近偏僻且不違規也不花錢之處,發車時間到達前用手機聯絡好,才開往廣場接客走人。

喬成坐回出租車:「師傅,麻煩送我到華僑博物院。」

現在不僅可以回家,跑到天邊都行。手機在握,錢不是問題。

出租車掉頭,順山路下行。喬成打開手機,輸入開機密碼。這密碼也是尾號,喬太太身份證的後四位,由太太親自設置。手機上出現熟悉的畫面,一切正常。

喬成隨手翻查手機通話記錄,立時感覺不對。如他事後自嘲:手掌即刻凍僵,一如剛才從96路公交車下來,突然發現手機不見時。

這段時間不算長,本機通話記錄不多,一共才四條,都是打入。第一條是一個陌生號碼,根據時間,毫無疑問就是喬成自己打的,用的是雙十中學某男孩的手機;第四條則是剛才用出租車司機的手機打入。第二和第三個通話在第一通電話十五分鐘之後相繼發生,彼此相距僅十五秒,前一個通話耗時二十秒,後一個更短,僅五秒鐘。這兩次通話出自通訊錄上的同一個號碼,屏幕上顯示其名稱為:太太。

今天上午喬成從定制快線車下來時,為甚麼看到公交車到站,立刻就上了那車?因為趕時間,他要在某個時間點前回到家中,盡量不要拖延。這個時間點將表明他如預定計劃結束一次業務旅行,於今天上午從上海虹橋機場飛回廈門機場,然後坐機場快線客車歸家。事實上他昨晚就悄悄飛回廈門,連夜從機場悄悄趕赴另一座城市,在那邊呆了一夜才返回廈門。如果手機沒有企圖逃遁,喬成會在差不多相當的時間到達,那就恰到好處,天衣無縫。不料出了意外,喬成必須想辦法把手機追回來,以免被它脫了褲衩。他還必須編織一個飛機晚點之類的理由告訴自家太太,以免她在熱烈歡迎中疑心大起。不料沒待他拿到手機,太太的電話就從屁股後邊直追該機,可能有甚麼事要商量,也可能因為他拖時間了,需要問一問原因,表示一下關心。結果接電話的竟不是他,莫名其妙是陌生男子「尾號多少」!這都怎麼回事!類似事項有時候經不起解釋,特定情境下只會越解釋事越多,所謂「越描越黑」,無論是否另有隱情,無論問心無愧或者問心有愧,都差不多。

現在世界崩潰了嗎?世界不會崩潰,但是人會,一個人的世界或一個人的生活會因為某種原因而崩潰,例如現在喬成所面臨。但是還得沉住氣,人陷入困境都會掙扎,不能這樣讓手機搞死。

喬成設想太太與快線車司機的通話情形,開始模擬。

「喬成,在哪裡?」

「你誰?」

「啊?你怎麼拿這個手機?」

「幹嘛?」

「讓喬成接電話!」

「不在。」

「你到底是誰!」

「自己去問。」

司機結束通話。然後喬太太再打一次,司機一聽還是她,乾脆再次掐斷。

情況會是這樣嗎?也許,符合雙方個性特點。如果是這樣,那麼定制快線和錢隆首府都未曾暴露。以喬家太太那種脾氣,很難從寡言而生硬的司機嘴裡獲取其他情報。這就是說,世界尚未崩潰。

喬成在座位上坐直,舉手提了提衣領。

他告訴出租車司機,他可能得換個下車地點。

年輕司機問:「去醫院嗎?」

「為甚麼?」喬成詫異。

「屁股不上點藥?」

原來是開玩笑。

喬成也開玩笑,稱現在先顧頭,顧不上屁股。得先去辦點事,不到華僑博物院了,請司機改送他到廈大南門,從演武大橋上走。

「吹吹海風?」

「海風是退火藥。」喬成自嘲:「也給你多打幾個車費。」

「多個兩三塊而已。打錶呢。」

喬成請他先預估一下總車費。司機看一眼計價器,隨口報了個數,也就是現有計價器上的數目加上剩下這段路程的大約收費。這於司機不困難,很容易。

喬成打開手機,提前買單。在司機所報總價之上,浮動三十元。

款項頃刻到達。年輕司機很吃驚:「多了。」

喬成稱還包括手機借用費。

「也不要那麼多。」

「算感謝費吧。」

其實還包括此前那輛出租車費,那位司機已經不可能找到,就給這位吧。雖然彼此不是一回事,畢竟都是出租車司機。

說話間,喬成迅速讓手機關機,做得就跟慣偷順走他人手機時一樣順溜。

十分鐘後出租車經過演武大橋,橋上海風輕拂。喬成打開車窗,把一個小東西從車窗口用力扔了出去。他看到那個小東西從橋欄杆上方飛過,消失不見了。

那是他的手機。橋下是大海,海浪在海面上輕微起伏,波瀾不驚。

這個故事有了一個新結局:喬成在機場快線客車上意外遺失了手機,下車後他緊急尋找,拖延了時間。手機被其他人順手牽羊帶走了,喬成借一個路人的手機撥打電話,對方接聽,是個陌生男子,態度和語氣都很生硬。對方讓喬成準備一筆贖金再來聯繫。在公交站等車時,喬成又借了另一個路人的手機聯絡,想確認對方要價,不想卻是忙音。隔一會兒再打,喬成的手機已經被對方關閉。那手機又不高檔,贖個啥?買新的得了,錢不是問題。需要做的就是趕緊拿身份證到營業廳報失,營業廳會給補辦新卡,原卡則被禁用,這就了了。這事也算教訓,日後多加注意吧。

世界崩潰了嗎?沒有。經喬成奮力掙扎,力挽狂瀾,他拯救了自己的世界,安然無恙,若干隱私得以保護。但是困境並沒有根本擺脫,未來只要還用手機,陰影便又籠罩。人不能讓手機搞死,也不能總把手機往海裡扔,困境難以擺脫,掙扎似顯徒然,卻依舊還得想辦法,關鍵是牢牢掌控住手機,時刻防止其潛逃。日後或許應當把手機當寵物來養,外出時給它套一條鍊子,好比在小區裡遛狗,遛狗繩可以抓在手裡,也可以別在褲帶上。一些初期阿茲海默也就是老年癡呆患者出門時,手機上往往有那麼一條鍊子,它有助於人享用手機的巨大方便,又擺脫巨大的隱私風險陰影,可謂應對困境之重大利器,或可考慮一試。


楊少衡 祖籍河南林州,1953年生於福建漳州。福建省作家協會名譽主席。出版有長篇小說《海峽之痛》《黨校同學》《地下黨》《風口浪尖》《鏗然有聲》《新世界》,中篇小說集《秘書長》《林老闆的槍》《縣長故事》《你沒事吧》等。作品多次被《新華文摘》《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等刊選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