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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晨:大叔豪情,一襟晚照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3年7月號總第463期

子欄目:評論

作者名:趙晨

馬家輝其人,自稱文壇梁朝偉,有灣仔利嘴一張,握港島健筆一支,既能當師奶殺手,又可寫經緯文章。兩岸三地的專欄寫作練就其一身速筆功夫,近年來小說三部曲的陸續面世又閃現其精雕細磨的耐心。前者測試智性,後者考驗韌性。新出版的散文集《大叔》傾向於前者,篇篇短文似大小玉珠散落,靈光跳躍,活潑生動。不同於以往的是,盛放大小珠子的玉盤此次也因「集錄」的形式而突顯其輪廓樣式,這是年歲更迭與疫情摧磨的產物,是「我們終於可以聊聊走過的路」之釋然底氣,也是寫作者長年纍月不曾變更的文心。時光流轉,歲月的風霜將灣仔之狼雕琢為一位漫步港島的大叔,遙望,這平靜的步伐正是生命歷練之後的饋贈。

 

浮城浮沉記

港島上的時間與空間都像是借來的,一千一百零六點六六平方公里的地界承受了太多的歷史煙塵,島民在其中穿梭踱步,大叔也如此。導演王家衛在電影《阿飛正傳》裡安放了一則無腳鳥的都市寓言,鳥兒只能一直飛,飛累了便在風中睡覺。港島的居民與腳下的土地一同漂浮於海上,搖擺蹣跚之間揚起浮城中浪潮際遇,浮是他們無法掙脫的宿命。大叔生於此長於此,從人子慢慢蛻變為人夫、人父、人師,多重生命經驗的疊加混合讓他終於有了「我承認我曾歷經滄桑」的姿態。早在三聯出版的「@1963」三人專欄合寫活動(1)中,馬家輝就曾在序言中寫下「大叔在此,後會有期」的諾言,因而《大叔》的出版面世是後會有期的踐諾,也是念念不忘的迴響。《大叔》分為四章,分別是滄海、嘈切、行旅、迷亂。滄海是過去時,嘈切和行旅是進行時,迷亂甚麼時也不是,是多元時空的凝練與匯總,四個部分各有側重,或言歲月往事,或嘆生命悲歡,或感故土思愁,或談閱讀體悟,不變的是大叔的真誠,這是浮城中的沉澱與篤定。

散文集中一抹難以忽視的亮色是瀰散開來的港島風情。方榮記打邊爐所散溢開的肥牛香氣其實也是城市的氣味,吃的背後是對生活的精細與認真,這份態度經過生活的歷練便會生出一份美感。颱風是海洋性亞熱帶季風氣候的贈予,也是港島生活的一份輔料。大風起,雨飛揚,港島男女老少都要承受颱風天的考驗。電影《歲月神偷》中十分動人的一幕便是颱風天,風雨來,羅家鞋舖被吹得土崩瓦解,爸爸媽媽開始了艱難的屋頂保衛戰,「抓緊啊!最重要保住個頂!」「保住頂」是不屈的港人精神,是紥根腳下每一寸土壤的堅實厚重,也是只要保住頂就不怕晴天曬也不怕雨天淋的心定信念。而《大叔》中描寫的颱風天輕逸飄忽,是屬於宿舍樓的青春歡暢。颱風天像是來自大自然的信號干擾器,擾亂了校園內的正常運行秩序,有人怨颱風破壞原有計劃,有人慶因惡劣天氣而可以正當逃課,無數的情緒紛飛在颱風天的風雨中,細碎如絲又根根分明。那些年輕又躍動的心既能輕易產生這些情緒瞬間,又可以輕易忘記,這便是青春的輕逸自在了,轉眼成空,飄飛去。在《大叔》裡,港島一年四季都是鮮活明媚的,逛市場、食佳餚、搭港鐵,諸多瑣碎凡事遊逸島上。或是節日裝飾讓城市皮膚煥發新彩,或是城市內部的自我代謝與運轉,港島總是在不經意間展露着凡俗的美好,如此種種得益於大叔犀利的發現眼光,若無對浮城的青睞與喜愛,絕無「我城」的生動瑣碎。

大叔有一願望,且此願望非此一人獨有,可謂諸多港島大叔們夢想的最大公約數:退休之後開的士,尋覓一份「一車在手,天下我有」的灑脫自由。這份自由是時間與空間兩重維度所合力締造的都市神話,無所謂標準上下班時間,也無所謂固定工作地點。心中只需要揣好對這座城市的熟悉,就可在大街小巷錨置自己與故鄉重合的坐標,一路走走停停,迎人來送人走,不變的是你始終還能葆有完全屬於自己的一隅,既是的士內的空間一隅,也是嘈雜浮世中獨屬於自己的內心一隅,何等熨帖安穩,怎能不令人艷羨神往?漫遊者是城市精神的傳道士,若無漫遊,則大街小巷枯於寂寞,以大叔為首的漫遊者們各自開啓的士外形的宇宙飛船,在獨屬於自我的銀河軌道上繼續漫遊,旁人看來是車手與的士,大叔們心中瞭然,這是勇士們與勇士號們,他們的征程劃亮了躁動的地表、點燃了熄萎的心靈。

散文中仔細梳理了自童年開始的港島生活經歷,生於斯長於斯落筆於斯,與其說這是年近六十時的人生回顧,毋寧說這是梳理一代港島居民的精神史,正如作家鍾曉陽所言:「為吾地吾民認真而深摯地作出承擔。」(2)「香港三部曲」亦是如此,香港的故事馬上就要從遠久的歷史躍入大叔更為熟悉的親歷年代,在對香港歷史的多方考古之後,不由得令讀者期待此番《雙天至尊》又將呈現一個如何鮮活靈動的江湖。其實貫穿馬家輝散文、小說的一條隱線是成長。一個總是和「青春」捆綁出售的詞彙,卻也因此喪失了其詞意中更為寬廣、滄桑的可能。《大叔》復興了成長的歲月積澱感,以細膩的筆觸記錄生活中省思與觸懷的靈光瞬間,人書俱老的過程中個人的成長脈絡與城市的成長蹤跡熨帖交匯,新舊渾融,浮城亦是「我城」。小說《鴛鴦六七四》的結尾是:「灣仔汕頭街的房子是他們的鳳凰窩,終有一日,當飛得累了,會的,總有一日,阿炳會回來的。」(3)無腳鳥的寓言在馬家輝筆下有了另一種結局,飛回灣仔。「行旅」部分細細描摹的吳哥窟、哈瓦那、日本、西湖等遠行美景也似是對此結局的遙證,灣仔之狼讀萬卷書、行千里路,所為所求終究還是將心中的故鄉焠煉為永不熄滅的火光,閃耀着、溫暖着大叔與大叔身後的吾地吾民。

舊夢重溫,往事如潮。浪潮拍擊岸邊岩石,拍擊動作因引力未曾停歇,可是每次拍擊的岩石早已不是首次岩潮相遇之石。港島不再是多年前的港島,大叔也不再是多年前的馬家輝,但是他們始終相依相伴,並將依靠文字的力量更為長久地相伴。

 

流光張小姐

張愛玲,這個在現代文學史中振聾發聵的響亮名字在犀利大叔這裡是柔柔一聲張小姐,不是冷月情魔,不是祖師奶奶,不是民國時期的臨水照花人,就是張小姐,簡潔至極,文雅至極,哀矜至極。不由得想起《少帥》,也是文雅矜持,也是從一句「小姐,明日此時等我」開始。或許正是這樣簡單純粹的目光才更具有穿透張腔的力度,也正因如此,他比任何人都更容易隔着時代的幕簾窺見張氏文字的蒼涼筆與傳奇調。

愛張愛玲的人實在太多了。燃起一龕沉香屑,隔着年代的簾幕回看她筆下那些蒼涼雋永的文字。彼時的@1963系列,有三生三世,有對照記,顯見是張腔的餘音在迴響,此時的《大叔》便是更為魯直真誠地面對個人心中所好的作家,面對他的愛玲。大叔有兩份張愛玲的手稿,但僅僅是用超市塑料袋保存安放,沒有想像中那般盛大莊嚴。或許這也正是張小姐所期待的,隨着時代的更迭發展,超市中的晨昏便也成為了「中國的日夜」之對位,還有甚麼比超市中的塑料袋更溫柔親切的容納器具呢?是理解,也是親近。舊書上的黃紙條與作家手稿其實都是文學與時間交匯的遺痕產物,當閱讀的目光與手掌的溫度和這些痕迹貼合時,便完成了一種靜默的會心交流,文人們並不孤獨,借助文稿,代代常相見。

張愛玲小姐對大叔的影響已不僅僅是潛移默化,而是浸潤於稿紙之中與稿紙之外的世界中。大叔讀倪匡先生的短篇小說,讀出「人,只是在衣服褶皺之間被夾死的跳蚤」(4)之感。此般感慨,其中閃現的不正是1940年上海《西風》雜誌第四十八期所刊載的〈天才夢〉之光影?大叔以藏書感念張愛玲,平生第一次把書借出還隔山越海地要求索還也與張有關。論及導演李安,不忘評論《色,戒》的終場敗筆,大有「粉絲」為張小姐振勢之意。評價導演胡金銓與張徹時則借用了張小姐之壯烈與蒼涼之語來加以區別。看粵劇戲班的名伶花旦在台上開腔唱曲便不由自主地想到張愛玲《傳奇》序言中所提及的看蹦蹦戲之感。如此種種,一個「張迷」興許都不足以概括,或要稱之為「張癡」。癡者,全心全意,無怨無悔,只因所癡之人之物之事早已噴湧出蓬勃的生命能量灌溉了癡者的心靈。可以說,大叔是在張作中辨認生活,也在生活、閱讀、觀影、寫作中落實張腔精神。

異鄉,也是貫穿張小姐與大叔文字中的一塊重要基石。張愛玲寫《異鄉記》,基本可視為1946年她由上海出發前往溫州尋找胡蘭成這段經歷的行旅劄記。剝開文學史的種種定義,回溯這段經歷,或許最動人的是張愛玲溢出常規生活的一次英勇嘗試,前路免不了惘惘的威脅,但是心中有所盼望便也能在未知的旅途中看到人情和美、淳樸風光,哪怕只能看到一星子的光亮也可繼續前行,行路洗盡絢爛復歸平淡自然,此般心態難得。宋以朗先生認為此篇「不但詳細記錄了張愛玲人生中某段關鍵日子,更是她日後創作時不斷參考的一個藍本。」(5)生活既定的軌道從來不是橫平竪直的恆定,漫長歲月中少不了旁逸斜出的筆劃,異鄉便屬這樣的筆劃,在記憶的沙盤上書寫着生命中的幻化印痕。異鄉經歷也非張氏獨有,奈保爾離開印度,才有了《米格爾街》。馬家輝亦如此,外出旅遊時也不忘用手機App聽香港新聞,在異鄉聽着故城的風雨和吶喊。四處遠遊,才愈發明晰了灣仔所存所在,由是提筆寫下香港三部曲。各人有各人的鄉,各人相逢各人的他鄉,在鄉與他鄉的參差錯落中,屬己的異鄉記不斷生成,遙相呼應。正如法國詩人埃德蒙.雅貝斯所言:「只有在把你變成異鄉人後,異鄉人才會允許你成為你自己。」(6

張小姐的英勇也在大叔這裡得到了某種延續。〈車手〉應當是文集中最浪漫的一篇,輕靈透亮,滴滴噠噠的雨聲在文本中彈跳律動,滋潤讀者心靈。此篇所言的車手是指在雨中開車的人,磅礴大雨也不減其娛樂精神,泰山崩於其前也不磨滅其英勇魄力。從天而降的雨水與已經落地的髒水上下夾擊,左右奔突,大叔腳在大自然的淘湧攻勢鎮定自如,雨仍在下,大叔仍在前行,並將此視為摩西穿過紅海,史詩般的眩目浪漫。張小姐的英勇是不知前路為何的憂懼,大叔的英勇是深知前路之兇險,卻依舊昂揚前進。知與未知之間,總有相通,卻相差一份豪情,這份豪情為穿越「雨海」的大叔所獨有。於張愛玲而言,香港似乎總是作為上海的飛地而存在,多是衍生,卻也不乏自足。於香港而言,張愛玲則是雷打不動的一則鐵律,以其不可忽視的文學典例效應籠罩在香港文壇上空。著名學者王德威曾感慨道:「在這樣繁華至極的物質主義環境裡,偏就有人蝸居高樓一角、街肆深處,從事字字句句的手工業,而且居然能串成一個傳統。這大約是香港文學最大的弔詭之一了。」(7)此言不虛,言辭背後的驚訝實則也飽含對書寫、閱讀傳統的深沉讚譽,其中一則傳統便屬於張愛玲,在這代代不歇的閱讀史中,這個名字所散發出的光輝會更密集也會更多彩。

謝謝大叔的這一聲「張小姐」。聲聲慢,婉約招魂,她在書頁中仰着頭,睥睨人世,仿若未曾老去。如此,便也就不會離去。

 

大叔逡巡錄

吃文字筆墨飯的人多少都有些早慧孤僻,書本中的知識脈絡織就了這些人敏感細膩的體悟神經,神經上似有密密麻麻的觸手在歷史、現實、想像中抓取養料。馬家輝亦如此,若不是心中有一個「老靈魂」,斷不會在紙墨中遊走多年。

大叔,不僅是一個關乎年齡閱歷的時間判斷,也是一個處於自我內心與外部世界臨界點的身份。這個身份至少可以從三個層面展開談論。第一層,「我」與大叔。當個人的情緒與感悟被具象化為紙上鉛字,書寫之「我」與文中之「我」便形成了一種相互牽制。走過的路意味着流逝的時間與已然成型的記憶,下筆之人與文中所述之人被時空隔開,卻又因回憶而緊密相連。內聚焦的我之視角與外部敘述的大叔眼光在重疊之處綻放出所寫之人、事、地的透明度。第二層,第一人稱之我與第三人稱之大叔,人稱的背後有敘述的心態、角度之別。當馬家輝提筆寫下「我」的所珍惜的家庭時光、所感念的往昔歲月、所讀過的書、所看過的影視時,字裡行間充斥着滿溢的情緒,情緒絲縷纏繞引領讀者步入寫作者的精神世界,期許一份感同身受。而「大叔」這一既主觀又客觀的身份不僅知悉這些情緒,在此之外還獲得了一種獨屬於旁觀者的洞察與超脫,這不僅是寫作者對自我的梳理也是與讀者一同觀望的矜持與承擔。在兩組人稱的交互中,不僅未顯出跳脫混亂,反而顯示出一種誠實面對自己與讀者的敞開與立體。第三層,港島島民與異鄉人。於「我」而言,故土種種皆與內心空間疊映,前者孕育了後者,後者豐滿了前者,港島與島民同呼同吸。於大叔而言,旁觀者的視野拓寬了內心的邊界,衍生出一組省思的精神維度,在此維度上大叔是港島的異鄉人,精神超越之輕與日常現實之重間的屏障使大叔進入一重哲思境界,由是少不得哀嘆「日暮鄉關何處是」的寥落心情。浮沉於浮城中,鄉土、鄉愁、鄉景、鄉情、鄉人,均成為一種指證坐標,彰顯大叔與港島的親暱與疏離。他必須不斷重返記憶、重返生活,唯有不斷重返才能黏合兩個身份。

除了身份表徵的多重含義之外,大叔還是一種馬家輝式的紀年方式,距離人生一甲子只差一歲,此時的他按照言稱慣例應被稱為大伯、大爺了,但是偏偏是大叔,正是「老要癲狂少要穩」。在後大叔的年紀以叔級的智慧與癲狂重審自己的沉穩過往、觀察世間萬象、書寫精彩故事。自梁啓超〈少年中國說〉以降,「青春」便不僅僅是一則重要的生命刻度,更是一種期盼與展望。與青春相對的「大叔」不僅沒有消磨這種期盼與展望,反而以其對生命狀態的誠實表達展露出年華逝去的釋然與沉澱之後的豁達樂觀。老之將至,有憂然無懼也。

對疫情生活的準確把握和洞察也是大叔逡巡浮城的一大收穫。自新冠疫情爆發至今,我們已不可避免地步入了「後疫情時代」,即便一時半會還無法為這個時代描寫畫像、給出確切的定義,但是經由這場疫情摧折的人們心中大抵都生出了一抹低頹的冷色陰影。在普遍的低頹之外,疫情的到來不僅放大了網絡在日常生活中所佔的比重,也縮小了人際社交空間。於大叔而言,疫情讓他重新審視了為人師與為人夫的身份之新面向,也明晰了心中那份永不低頭的昂揚篤定。喜歡看到學生眼中求知火光的老師被放置到了屏幕之後,不僅不感失落,還有重回六十年代之感,肆意成為尋常,爛漫成為氣氛,或許這才是獨屬於文學課的快樂。更為重要的是,網絡課堂不僅重現了這份快樂,而且展現了一種別樣的公平,借由熒幕鏡頭所實現的一視同仁,可見,疫情重壓之下也偶有積極影響展現。老師遠離課堂,困於家中,由是必須時時刻刻面對自己的另一重身份:人夫。相伴多年,難免有嫌隙,故而在「逐水草而居」的大前提下劃分區域陣營,各自為伍也保留公共空間,如客廳便是屬於相遇與約會的,尤可見情感的分殊細膩,如金閣寺與銀閣寺那般光明與侘寂兼備,這未嘗不是一份現實的羅曼蒂克。因着這份浪漫,相信大叔苦練到六十歲,必能練出腹肌。心有原則又常懷浪漫的人無論是做甚麼大抵都不會太難、結局也不會太難看,既能平衡家庭關係又能經營自身腹肌,不愧大叔。除卻在疫情中見自己之外,大叔也不忘見眾生。似戰地的隔離酒店、拚手速的搶機票事件、糾結戴不戴口罩的細膩心理一一浮現於大叔筆下,雖難免沾染幾分疫情所造成的悲淒,但他內心始終有一股勁兒――不要被暴風雨擊倒。這股勁兒與《龍頭鳳尾》中多次出現的「是x但啦」同聲唱和,也與封城時意大利的歡樂歌聲相映成趣,在瘟疫所形成的囚籠之中用文學與藝術的光芒劈出一道豁口,讓生命得以自由呼吸,當這些對自由的盼望與光亮匯集在一起的時刻,大叔不僅見到了眾生,也一定見到了天地。

隨着香港的不斷發展與更新,港島的舊人似乎漸漸被光速發展的城市速度甩下了,一向瀟灑的大叔竟也生出了「這個城市似乎愈來愈不宜生存」(8)的感慨,可見縱使大叔瀟灑豁達,終究還是有了一絲被時代追趕的老意。「呼愁」是貫穿《大叔》一書的文眼,源自馬家輝對土耳其作家奧爾罕.帕慕克的致敬。書中〈專欄三十年:寫出城市的氣味,你的城,我的城〉一篇詳細描寫自己對帕慕克的閱讀所悟,從城市鋪展開來進而言及文學姿態,幾可視為大叔寫作的聖經參引。他們都是遊走在眼前世界與昔日疊影之縫隙中的人,逝去的時間風化了成長的記憶,由此,香港同伊斯坦布爾一樣成為了「偉大的廢墟」,身處廢墟中的舊人難免生出懷舊情緒。按照博伊姆的看法,有兩種懷舊限定了個人與過去、與想像中的群體、與家園、與自我感受的關係,分別是「修復型的和反思型的」。前者強調「舊」,「提出重建失去的家園和彌補記憶的空缺」;後者強調「懷」,指「懷想與遺失,記憶的不完備的過程」(9)。《大叔》中的呼愁屬於後一種,在都市的鋼鐵森林中徘徊,在廢墟之上遊蕩。香港三部曲的考古也好,散文篇章的陸續面世也罷,大叔之意從不在於完整重建往昔歲與月過往記憶,而是在時間的縫隙與歷史的斑駁之中踽踽獨行於世,擦拭自己的鄉愁。有懷舊不捨,也有依戀哀愁,行路至此,不枉相遇一場。回頭看,皆是步履不停的腳印。

逡巡至此,日暮鄉關,卻可維港一聲笑。

大叔寫道:「人書俱老,物我畢竟尚未兩忘。」

大叔老去,斜陽裡還剩下了一襟豪情晚照,無人敢忘。

 

 

【注】:

1      由楊照、馬家輝、胡洪俠三位同樣出生於1963年的作家就同一話題分別書寫,集結成冊,由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出版,正是:「三人三地三本書,對比對照對流年」

2      參見鍾曉陽:〈山一程,水一程〉,收錄於馬家輝所著《死在這裡也不錯:十年典藏增訂版》,北京:中信出版社,2018.1,頁18

3      馬家輝:《鴛鴦六七四》,廣州:花城出版社,2020.92021.1重印),頁391

4)《大叔》,頁246-247

5      宋以朗:〈關於《異鄉記》〉,刊載於《皇冠》雜誌,2010年第674

6)(法)埃德蒙.雅貝斯:《腋下夾着一本袖珍書的異鄉人》,劉楠祺,桂林: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22.1,頁3

7      王德威:〈香港――一座城市的故事〉,收錄於《如此繁華》,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6.4,頁146

8      馬家輝:《大叔:我們終於可以聊聊走過的路》,廣州:花城出版社,2022.4,頁97

9)(美)博伊姆(Boym.S):《懷舊的未來》,楊德友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0.10,頁46


趙晨 蘇州大學現當代文學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