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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宗子:待物的心態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3年7月號總第463期

子欄目:滿目山河

作者名:張宗子

逛跳蚤市場多年,容易激動的習慣始終改不掉。

遇到喜愛的物件,不僅喜形於色,把東西拿在手中,翻來覆去看不夠,還像和店主爭辯似的,拚命誇讚,又引經據典,娓娓道其來歷,彷彿任何一枚開元小銅錢,都是李白杜甫把玩過的,何止是把玩,還是杜甫在江村漫步,掛在杖頭準備買酒的一串錢中的一個,是在胡姬當壚的店裡,李白拿銀子換酒找零頭找回來的。

老北京舊貨行的人說,褒貶的是買家,喝彩的是閒人。我是買家,卻像閒人一樣喝彩。店主誇東西好,意在得善價,買家挑毛病,是為了把價格砍下來。我是買東西的人,卻認錯了角色,把看中的東西誇得那麼好,活該多掏腰包。

我家附近郵票錢幣店的老闆,文質彬彬的姚先生,相處多年,如同老友。他以前經常告誡我,逛店,逛展會,永遠擺出一副撲克臉,看中甚麼東西了,別興沖沖地一把抓住,先看別的,挨個問價,把看中的那件夾在中間。要想不當冤大頭,這兩點必須做到。

他告誡我是為我好,更因為我一開始先在他那裡當了冤大頭,而且當得行雲流水,連他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有次他擺出五六枚極難得的古錢,都是譜上標的一級二級品。我買了三枚,其中兩枚戰國的圓錢,一枚上面有個「藺」字,藺相如的藺,另一枚是大名鼎鼎的秦國錢,「重一両十二銖」。第三枚是王莽的布幣。三枚錢,他都開了很低的價格,低到我和另外一位剛入門集錢幣的小伙子都覺得不可思議。忍不住問了,姚先生笑瞇瞇地說,他有個多年的供貨人,也是老朋友,在東南亞和香港,古董生意做得很大,成集裝箱地進貨,都是青銅器呀,瓷器呀,硬木家具甚麼的,偶爾混進一盒古錢,他完全不在意,也不懂,隨便就賣了。「我來得便宜,等於人家白送的,加點錢賣出去,大家都高興嘛。紐約玩中國古錢的,我就遇到你們兩個,也是緣分。」我倆互看一眼,是這個理兒。

若干年後看懂了,知道都是新仿的,我和那小伙子談起來都是一樂。交學費,誰都免不了,再說也沒花幾個錢。和同事中一位懂畫的閒聊,他對我玩古錢頗好奇,看了我的收藏,叮叮噹噹一盒子一盒子,大小形狀不一,文字篆隸楷行草皆有,宋徽宗用瘦金體親筆書寫錢文的大觀和崇寧錢,算得上方寸之微的書法作品,然而琳瑯滿目,都是易得的常品。吃了幾次虧,再不會好高騖遠了。

那三枚贋鼎的古錢,綠鏽滿身,製作精美,畫家朋友覺得古意盎然,拿回去,說裝在小鏡框裡,掛在牆上,是別具一格的室內裝飾。

我辨識的本事逐年提高,但與店家打交道,擺撲克臉,總是沒長進。聽了姚先生教誨,再去紐約一年一度的國際錢幣展,實際體驗一下,沒想到第一炮就打啞了。那時錢幣展在世界貿易中心舉辦,非常壯闊的場子,全球客商雲集,好東西看不勝看。我在來自外州的商戶的攤上,看到一枚大清宣統三年的銀洋,問價,答說十六元。我想了想,鼓起勇氣問:「我能討價還價嗎?」那人一聽大笑,說,「當然可以!不過我覺得,可能沒甚麼用。」怎麼辦呢?我老老實實付了十六元。

在姚先生那裡買假貨,是因為不懂,還貪便宜。如果懂一點,遇到的東西又在自己的認知範圍內,是否就不犯錯誤了呢?不一定。回北京去潘家園,類似的故事重演。當時北宋大鐵錢的母錢,市場一般要幾千塊,我買一枚至和通寶的母錢,只花了六百。遞出六張花紙頭,順口問坐在地上的兩位農民一樣憨厚的攤主:品相這麼好的鐵母,書上說至少值三四千,怎麼才賣六百?其中一位從容答道:「貨賣識家呀。師傅一看就是讀書人,是真懂行的,我們就願意賣給你這種人——少賺點不是事,哪兒都能補回來。」聽了這話,覺得很受用,原先的疑慮一掃而空。

回到住處,錢往桌上一放,立刻看出不對:面上的文字是用綠漆和膠混合塗上再刻出來的。這便是喜歡聽好話的代價。

大概是曾國藩吧,曾經說過,棋牌桌上最能看出一個人的品格和氣度,一帆風順的時候如何,窘困的時候如何。地攤交易中微不足道的細節,和在戰場的生死搏殺中和朝堂的詭譎風雲中所見的人性和世情,並無分別。所以曾國藩能從小處看出人的大節。

多少年了,一直記得這樣一件事。北京德勝門城門樓子下面,有個幾進的小院,可能是文管單位佔用的。早年那裡面開了一個錢幣市場,每次進去,工作人員一定讓我買參觀德勝門的門票。我告訴她我不參觀,是逛錢幣市場的,她說那也得買票。我買了多年。後來和朋友一起去,直接進,並不要票。朋友說,一看你就是外地的,不找你買票找誰。

在德勝門,有兩個人合擺的攤,攤上有兩枚宋徽宗的崇寧通寶小錢,一枚較厚,品相好,另一枚磨得有些薄了,字也不那麼清楚。談好價錢,我拿那枚品相好的,攤主攔住我,非讓我拿另外一枚,說這枚不賣。我有點不快:說好的價,為甚麼不許我挑選。磨了半天,一直不說話的另一位攤主擺擺手:給他好了。

事後我一直感激第二位攤主,對第一位攤主則頗有微詞。幾年後再把玩那枚崇寧小錢,經驗多了,一眼看出不太對,拿放大鏡細審,果然是假的,不過做得非常好而已。我想,其實第一位攤主才是好人啊。然而現在回想,我的看法又變了:兩位攤主都是挺好的人,看我是學生,又是眼力不濟的新手,不忍心騙我。那枚品相稍差的錢,才是好東西。可我只注意品相,堅持捨真求假。第一位攤主出於好心,反覆阻攔,第二位攤主呢,也很善良,但他的善良沒堅持到底,見我固執己見,也就聽之任之,讓我買個教訓。

二十年過去,姚先生提醒的撲克臉差不多學會了,故意先挑不想買的東西問價的小伎倆也學會了。翻砂偽造的藺字錢,綠膠綠漆改刻的北宋母錢,做了人工包漿的康熙錢咸豐錢,輕易不會再打眼了。但我發現,眼力,經驗,招數,這些都是雕蟲小技,重要的是待物的心態。人的性格很難改變,但心態可以變,就像認識可以提高一樣。

收藏者看別人的東西,眼光苛刻,因而銳利;看自己的東西,態度寬容,因而遲鈍。看別人的東西,一心找差錯;看自己的東西,一心找優點。藏品的鑒定,最好有一群朋友,大家交換着看。心愛之物一旦被別人指假,先是難受,繼而不服,繼而反駁。這時候的反駁,常是意氣用事,強詞奪理。要過相當長的時間,冷靜了,才會接受明顯的事實,而對進逆耳之言的朋友衷心感激。即使不是朋友,是素不相識的人,即使他不是誠懇委婉地給你指出,而是挖苦嘲笑,你也不用生氣,畢竟他說的對。知道一件事是錯的,就是你的進步。

世上所有的事,寫文章,做人,莫不如此。多年前有朋友糾正我一個唸錯的字。魏晉時期有個詩人叫繁欽,繁作為姓,不讀凡,讀婆。當時雖然尷尬,過後卻感恩戴德。不是他,可能我一輩子都會唸凡欽。

前面說過,我有個毛病,看任何東西都專心找優點。喜歡甚麼,希望它好。如果發現了疑點,不是立刻罷手,而是千方百計找理由說服自己:這東西沒問題,這東西就是好。藝術品和人一樣,身材,容貌,性情,修養,各個不同,各有特色,你若喜歡,就只看到喜歡的部分,而且越看越喜歡。反之亦然。這是我多年在辨識真偽方面不能很快進步的原因,但我覺得這毛病無傷大雅,畢竟買到一枚偽造的古錢是小事,而對人對事,善挑毛病,專挑毛病,眼裡只看到毛病,很容易滑到苛刻和刻薄上去。

魯迅先生在收集版畫等藝術品之外,還收集一些小玩意兒,如墓磚、銅鏡,還有古錢幣。我把魯迅日記翻一遍,把涉及錢幣的內容摘錄下來,看他究竟收藏了多少。結果發現不是很多,更沒有甚麼大珍品。他說收集的動因,是透過古物對古代社會和古人生活增加一點感性和直觀的瞭解。不為獵奇,不是投資,也不求全。大唐三百年,民眾使用的開元錢,今天不過十幾元甚至幾元一枚,北宋花樣百出的年號錢,比開元錢還便宜。感受唐宋,這也就夠了,犯不着花幾十萬去競拍一枚存世寥寥的咸通玄寶。

年歲越長,越覺得魯迅的話有意思。現在偶爾買一件小東西,並不計較珍貴與否。古錢之外,也買些民俗小物件。有一隻礬紅的麒麟送子圖案的殘缺小瓷罐,是同治年間民窯的,在曼哈頓的跳蚤市場買下,才花了八塊錢,但我覺得可愛。在書架上找書的時候,拿起來看一看,覺得正如魯迅先生所說,可以窺見一百多年前普通民眾生活的場景。

我愛書,曾經想藏書,把某個喜愛的領域的基本書大概集齊。但最近幾年,書也開始送人或送圖書館了。有些書,此生恐難再讀,還有一些,應該讀一讀的,但要讀的書太多,沒機會輪到它們了。不管多麼好,也不管為了買到它們花了多少工夫,既然不可能讀了,不如讓給能讀的人。

心中的存留越多,身邊物就該越來越少。

 

2023年5月25日


張宗子 河南光山人,畢業於武漢大學中文系,旅美後從事散文隨筆創作。主要出版有散文集《垂釣於時間之河》《空杯》《一池疏影落寒花》,隨筆集《書時光》《不存在的貝克特》《花嶼小記》《往書記》《梵高的咖啡館》,散文詩和小品集《開花般的瞻望》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