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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美合:雀鳥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3年7月號總第463期

子欄目:小說

作者名:陳美合

她又洗了一遍牌,而卜算的是哪一樁事情,到底也是個定數。剩下的賭注,在桌椅間碰撞着,似是要掀起一片潮水,得以沖垮這間低矮的閣樓。她用夾着煙的手拈出一張牌來,這時窗外傳來甚麼撞擊聲,然後是野貓的一聲尖厲嗚咽。「小綜桑(畜生)。」她起身去關窗,這時你會發現她的髮尾早就沒了鬈兒,稀鬆地搭在肩頭。天要黑了。

那張正面朝上的牌是黑桃A,她焦躁地將煙蒂在有隱隱霉味的木頭桌子上用力擰了幾擰。她又哪裡會解牌呢?但她知道靠典當換來的錢已經花完了,而那已經是自己身上最後一件值錢貨。想着這些的時候,她正向前抻着身子,輕倚着立櫃去夠上面的甚麼東西。那是處於閣樓最高位的一尊菩薩像,平日裡被推到最深處,面牆而坐。這時她踮着腳將它擺正,又匆匆拿來一疊報紙,攤在地上。下跪的那一刻,你或許可以看到地板上被揚起的細微的灰塵。

樓下死了老婆的老李又在釘鞋了,起伏的叮咚聲從窗縫滲進來,又蜿蜒回逼仄的窗外。窗外的世界有着爆皮的屋宇,軟弱地相互擠壓着,擠壓得快要歪斜,歪斜得快要斷裂。殘破的霓虹燈上胡亂晾着的長褲薄衫總是被風吹落,落到魚鮮市場前腥臭的排水口上面。你也不要小看它們,這是些快要脫落的街區的潮濕的落空的靈魂。

日暮的閣樓裡,途窮的人將一疊只有黑白兩色的世間俗事跪在膝下,其中以加粗字體刊登出來的喜事洋洋灑灑――染料富商之子與布匹大亨之女喜結連理。她並沒有看到這條無關緊要的新聞,因為她自然是不敢見觀音的,只是低着頭閉眼合十,但常常會走了神:「那條瓷青軟絲綢圍巾應該不會斷掉的吧?被人發現的時候還是體面的好。」稀薄的日光斜斜地搭在她的肩膀,白皙的後頸上有一顆玲瓏的痣,圇吞在微漠的陰影中。

咚咚。傳來短促的敲門聲。

「誒呀,菩薩這麽快就顯靈的了呀。」她匆忙起身,草草將報紙揉成一團扔在一旁,又理了理頭髮,將頭髮別在耳後,湊近鏡子仔細補了嘴角的口紅。「真是的,這蠢貨每次都等我快餓死了才來送錢。」這麼想着,便順手解開旗袍領上的第一枚扣子,小步快走着前去開門。來人卻不是那隔三差五才來一次的銀行小職員。鞋匠老李只向她瞟了一眼,那一雙三角眼便又迅速耷拉了下去,「蘇小姐,她外婆剛買了些菜回來,這些都是你喜歡吃的。」她只把門開了一個縫,順着老李的眼神往下看。那滿是油污的粗布套袖還沒來得及脫下來,一雙手卻洗得乾乾淨淨,侷促地緊攥着一個菜籃子,那把上海青甚至還掛着水珠。「不必了,謝謝。」她整個人的身體退回到門後的陰影,咣地關上了門。「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一面想着,她一面將嘴上的口紅擦掉,蹬掉沒剩下多少毛的軟兔皮細高跟,重重地跌回牀上。隔壁老媽子的碎言碎語若有若無地透過這層後搭起的木質牆壁,滾落到樟木地板上,像彈珠一樣彈了幾彈,沾滿了灰,被她的耳朵吃了進去。「那小拉三明天得搬走了吧?」「怕是交不起房租咯。」「模樣倒還是挺俊,看她有二十七八了吧,這口飯是吃不了了……」她翻了個身,咣咣照着那木板踹了兩腳。

牆那邊的聲音漸漸隱去,但她總聽到有回聲,長久地浸泡在這樣岑岑寂寂的漩渦中。等到她再睜開眼的時候,天已經完全暗了,巷子裡傳來炒菜的香味。她起身披了一件白色絲質披肩,趿拉着拖鞋摸索着去廳裡找煙抽。又是一陣敲門聲,聲音不大,或者就是門本身若有若無的吐息聲。這時她正銜着煙去湊打火機的火,然後就響起了鑰匙轉動的聲音。男人跨了進來,「這樣黑,怎麽不開燈?」說着就靠坐在門邊的高腳鞋櫃上,雙手向後拄着。「都將死的人了,這不得提前適應適應那邊的亮兒。」女人咯咯笑了兩聲,扭着腰,躡着腳流波一般地湊到男人身旁。她沒有看他,只是不鹹不淡地呷了一口煙,又重重地吐出來,劣質香煙的煙霧嗆得男人打了噴嚏。「只有您能救我啦。再寬限我幾天嘛。」她轉過臉,用指尖掐着剩下的半截香煙,推入男人的嘴裡,又用白瓷似的纖指在黑暗中遊走着,最終滑入他粗糙的指縫。「您要甚麼,我有的都不敢不給呀。」

隔壁已經響起嗡嗡的鼾聲了。她拄着腦袋,身子的曲線像是月光無意間劃出的弧度,側身看着男人匆匆繫好最後一枚扣子。「小蘇啊,不是我不想幫你,」最後他撣了撣她赤裸的肩膀上若有似無落下的灰,「有一戶人家半個月前就說好了要過來了。」

過了一會兒,那鼾聲又轉變成夢囈似的咒罵,「大半夜的能別出聲了嗎?」而在這之前,女人剛剛掄起那尊菩薩像,把它重重打碎在地板上。緊接着,她撿起木質底座,凌亂着頭髮,衝撞向這間矮小閣樓裡的每一個物件,「王八蛋,你也別想好過。」方桌,立櫃,梳妝檯……大多都摜了,像她這樣纖瘦的女人都能砸得透。最後是那面鏡子,她過去梳妝時總要面對着描畫半天的。昏昏的燈光將她本就發棕的頭髮襯得更加發黃了,頭髮蓬蓬亂着,絲絲縷縷地黏在沁出汗的臉頰兩側。她將這些髮絲捋掉,雙手將兩側的頭髮往後攏了攏。這樣一張粉瓷白的臉便完全顯露出來了,像是一個軟坨坨的糯米團子,只不過在太長的歲月中都無人動口,裡面的餡兒都流失了,外面的皮兒也癟癟得發乾。圓圓的小鼻頭和肉肉的耳垂卻還在顯露着不合時宜的憨態。她不是那種精緻銳利得咄咄逼人的漂亮。

再有兩年就三十歲了,自己竟是如此老了。她最後還是放棄了打碎這面鏡子,這時外面有車進來,暗橘色的車燈晃了一晃。人們都睡得熟了。其實,她又怎麼沒有嘗試過呢?可夏天的紡織廠裡女工們和機器擠在一起,悶得像糊了一層油膜,一整天下來身上黏膩得蚊子都無處可叮。昌明飯店的女招待挺適合自己,可是有更多比她年輕又條兒順盤兒亮的姑娘趨之若鶩,人家怎麽肯收一個歷史不黑不白的女人呢?做點小手藝活兒吧,不一會兒就肩痠背痛,她可受不了。再年輕些時,她以為自己是一隻雀鳥,拈拈花惹惹草,就算掉了幾片羽,最後也總能攀上一些或高或矮的枝的。現在她才知道,自己不過是有着一點黃綠羽毛的漂亮小雀,在她羽翼正豐的時候,是需要被做成標本的,只有這樣才能永遠被擺在有着堂皇漂亮的水晶燈的臥室裡的。

咚――咚、咚。「這敲門聲我怎麼沒聽過?」女人思忖着,從牀上匆匆坐起來,左腳下地貫入拖鞋,卻遲遲沒有起身。隔壁的女人好像劇烈地咳嗽了幾聲。咚――咚、咚。克制得粒粒分明,帶着毋庸質疑的意味。她拄着牀坐了一會,然後先脫掉睡袍,將胸衣穿上,再套上白日裡穿的淡青色旗袍,一邊往外走一邊披上白色針織流蘇披肩。開了門只見到一個與狹窄黑暗的廊道融為一體的高大身影,輕聲說道,「不好意思這麽晚前來叨擾您,請問是蘇荷小姐嗎?」空氣中一股有着淡淡果香的髮膠味道使她想打噴嚏,她點了點頭。得到肯定的回答後,男人便擠了進來。想到身後一派亂糟糟的舊世界,她不由得將披肩再裹緊了些。幸運的是,男人並不往裡多走,只是在鞋櫃旁站住。「是吳先生派我過來接您的,他特意囑咐了不要聲張,所以選擇了這個時間來接您。」西服筆挺的男人那一雙戴着白色手套的手交叉垂着,微微欠了欠身。「哪個吳老闆?」「做布匹生意的吳廣貴。」

「哦?」她用右手食指捲了捲耳後的幾縷頭髮把玩着,「就是總愛繫着條紋領帶的那個?」沒等回應,就又嬌嗔道:「他可有幾年沒找過我了呢。我才不信他現在會想起我呢。」她往裡走了幾步,又輕盈地回轉過來。男人比她高出許多,她卻並不抬頭,單單抬着眼皮,斜斜地盯着,她自以為這是獵物被捕獲前最後抵禦的無辜又挑釁的姿態。男人摘下手套,伸進西裝內側掏出一個精巧的紅色絨面小方盒,「吳先生的太太前幾年去世了,女兒剛剛出嫁……」後面說的甚麼,她已經顧不上聽了,急急地把盒子拽過來。「啊。」就算已經有了心理準備,她還是小小的驚叫了一聲。是一枚細金絲嵌梨形黃玉戒指,就像是在稠密的夜幕,滴出一顆飽滿得要流出來的星光。她戴到無名指上,空蕩蕩得有些大。「你坐下來等等啊,我去收拾一下。」她笑得很好看,臉頰上漾起很好看的梨渦,但只笑了一下,就急急地向臥室走去了。「您不用帶太多東西,都給您備好了。」

她關上房間門,從牀底下摸出一隻吃了很多灰塵的小皮箱。她向來是一枚棋子,向前走幾步或是後退一兩步,全是憑別人手上擲出的骰子決定的。她倒是樂得做這個,因為連自己的命運都無法完全掌握的人,是不用承擔甚麼責任的。她現在正在把衣櫃中的衣服一件一件騰出來,準備揀一些零碎兒,塞到這個摺疊棋盤去,帶去下一個高腳餐桌。她只將三兩件貼身的睡衣和一個木雕花首飾盒收了進去。這個盒子是小時候母親改嫁前留給她的,裡面的東西也都典當完了。那又怎樣呢?反正不出幾月,這盒子就又會滿滿當當的了。最後,她抖了抖一件壓在櫃底的墊肩針織小衫,就換上了。她第一次見他時,他只講了一句:「你很像我的小女兒,只不過你的肩膀薄了一些。」等到過幾天再來的時候,他手裡就提了一個世新百貨的紙袋,裡面裝的就是這件有墊肩的小衫。

她緊繃繃地坐着,背只蜻蜓點水般沾了沾皮製靠背。沒有裝滿的皮箱在腳邊咣啷咣啷地響着。車子緩緩地開着,似乎不是很適應這裡的彎轉。她好像是坐過這麼一輛車的,雖然是款式很舊的大頭長尾老爺車,但沒到一定地位的人就算花重金也是得不來的。她是在大概十八九歲的時候,跟叔父參加一次園遊會時認識這個吳老闆的。那時大家都說她像是剛採下來的藕段,脆生生的,毫不費力就能掰開,濺出水來。那次園遊會的返途中,她就坐在後座,在他的身旁。車頂刮過一排排的彩旗飄搖,是一些個小孩兒圍嘴或是男人花綠的肥大短褲之類。她的臉輕輕貼在車窗上,後望了一眼,便立刻縮入車子後座的黑暗中了,猜想着現在車輪正碾過地面上連日雨水也清洗不盡的腌臢。

漸入佳境。她微抻着脖子向前張望着,果然是名貴車啊,外面的世界都被雨刷刮得乾乾淨淨了。這是一條開闊的道路,兩旁總是樹木掩映着,莽莽叢叢中隱着白牆珠壁。這裡清冷、肅靜,她不太敢出聲,只是望着。然而每每看到前方或是拐角處的複式洋樓,她就雀躍一次,「是前面那個嗎?」「總該到了吧!」可司機沒有回話,車子又繼續彎彎繞繞,繞得她有些糊塗。可是不敢疏忽的,只得繼續瞪大眼睛盯着前方。這裡就像是一座金屏銀壁的迷宮,就算出口衆多,她也甘願被困死在這裡,做那屏風上的金絲雀鳥也未嘗不可。想到這裡,嘴角不由得向上彎了彎,又怕被看到,趕忙壓了下去。然而,外面的街道漸漸變窄,兩邊的舖子歪歪扭扭地擠在一起,他們又回到了尋常市井。她向前探身急着拍了拍前人肩膀,「哎,是不是開錯了啊?」「您不要急,吳先生他們一家已經下南洋了,已經給您訂好了明天的船票,」說着,車子已經駛到了一家酒店前,「今晚先安排您在這裡住下。」

她踩着細跟軟底小皮鞋下了車,走出幾步,又回過頭來說:「對了,行李幫我拿一下。」階梯很高,一層層地走上去,才能通往有着高大羅馬式立柱的門廊。廳內太大太空了,大理石牆壁光亮得一絲不苟,反射着寂寥的光,圓頂上是燙金壁畫。正中有一座三層圓形噴泉,水柱錯落地從白白胖胖的鬈髮仙童口中吐出來。司機似乎過了很久才跟了上來,見她在發愣,便輕聲道了句,「請跟我來。」

男人禮貌止步,行李最後是由她自己提進房間的。米白色的牆上釘了很多有繁瑣花紋的畫框,裡面的內容多是田園式的花花鳥鳥。一張歐式大牀奢華如中年貴婦,牀褥蓬得有兩丈高,上面平平的攤着一些衣服。這時司機已下到大廳,回到沙發上坐着的一個男人身邊。那人將帽子壓了壓,只低低地說了句:「像,確實還是很像。」

她甩掉高跟鞋,前去細細摩挲了一遍這些衣服,料子軟滑如指間流水,泛着細細的光澤。「空着箱子來可真是對了。」正想着,她拈起一件月白緞面立領旗袍在手,去全身鏡前試。「還不錯。」她滿意地端詳着自己的身體,它貫入這件極具收腰的旗袍中還有空餘,卻不顯得貧瘠。她倒是很喜歡斜襟處的兩隻繡金蝴蝶,和手上這枚金絲戒指正配。重要的是襯得她呀,貴氣起來了。她轉過身又看了幾眼,用手托了托別在耳朵後的髮尾,很可惜自己怎沒重新燙個波浪。只是肩膀處鬆垮了些,衣服的肩線垂到下面去了。她又接連試了幾件,都是同樣的問題,自己卻不惱,繼續試着下一件真絲襯裙,「等過去了讓他們給我量着尺碼做就好了。」到最後她還是選擇明早穿一身佛手黃寬腰束帶襯衫袖套裙,樣式本就寬鬆些,倒也不怎麽顯出肩膀處是怎樣的肥大。剩下的衣服則被全部打包收到了行李箱。忙不迭的空隙,她抬頭看了一眼落地窗外的景象。遙遙的可以看到碼頭,她好像看到了熒熒的、無聲的波浪,盪向那片未知的熱帶。不知怎的,舌尖竟有些發苦。

早晨的風有些大,她卻戴了一頂輕飄飄的鵝毛寬沿帽,隨時有被風掀翻的可能。司機提着行李送到隊尾,把船票塞給她。她用手壓着帽子環顧了一圈,嗔怪着:「怎麼也沒一個人一起陪我過到那邊去?這船的人那麼多!」「到了那裡自然有人接您的,」司機退到一旁作勢要離開,「你不用擔心。」

怎麼會?怎麼會不是頭等艙的票!她擠在這間狹小的船艙裡,緊緊護着箱子。人擠着人,像籠屜裡蒸得過大過滿的饅頭。猛烈的帶着鹹味的海風也無法驅散這艙裡混着煙味、尿騷味的濃重味道。角落裡不知誰激動地喊了一句:「對二,贏了!」自己只感覺一陣從口鼻充斥而入的噁心,便再也忍受不住了。她提起箱子,舉着船票,「哎,我的票是不是給錯了――」,便趔趄着踩着誰的包裹,又踩了誰的手,一深一淺地向艙門走去。但還沒來得及到艙門,船就開動了,她看到一隻海鷗劃過。

……

吳廣貴剛吃完早飯,一邊吩咐着李媽明早去前巷買點油條回來,一邊擦了手,拿過今天的報紙。頭版大字赫然列着「昨日清晨一下南洋船隻發生爆炸」,具體內容說了很多,在描述遇難人員時竟寫着「布匹大亨吳廣貴之女疑命喪大海」。吳清如也湊過來,「爹,你看甚麼呢。」

他摸了摸女兒的頭,「爹愧對你啊,因為你這婚約我們才和那李家達成了交易,沒想到你竟在那混賬家受如此凌辱!」「現在好啦,」清如繞過來坐在父親旁邊挽住了他的胳膊,「我可以一直在爹娘身邊了。」

「只是可惜了我那枚金戒指。」


陳美合 香港城市大學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