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

  • 全部
  • 內容
  • 期刊號
  • 時間
  • 欄目
  • 作者
當前位置:首頁 > 月刊

恭子汶:碎石灘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3年7月號總第463期

子欄目:小說

作者名:恭子汶

我工作的鎮上附近有一處僻靜的碎石灘。

因為海流的關係,灘上不時沖積着朽木、破漁網一類的漂流物。春夏陣雨前後,還常挾着潮水隱約傳來腐敗的氣味。拜其所賜,石灘始終倖免於遊客的滋擾。除了偶爾密會的年輕情侶與清晨遛狗的老人,常客便只剩下我和那個男人。前些年有段時間我失業賦閒無事,偶然間發現了這片石灘,便不時到此寫生。

說得動聽一點是寫生,事實是我決無繪畫的天分。況且我根本不愛看海,許多年前,我有兩位後輩不幸墮海溺死了。在我看來,這些澄亮、和暖的浪花總像是在諷刺生命的輕浮無力。但我仍在這海邊渡過了整整半年。一半是逃避人群,一半是因為我對那男人湧起了病態的好奇。

最初認識那男人時他憔悴極了。男人醜陋且木訥。與其說寡言,不如說是埋首於他的事情裡。當他站着時,就像一株瘦削歪斜的柳樹。而更多時候,「鴕鳥男」――附近的釣客如此揶揄他――總是蜷着背,拽着隨意摺短的褲筒,默默低頭走路。在荒涼的石灘上那身影頹靡得恰如其分,以至人們輕易習慣了忽視他的存在。

當然,男人也不曾注意過這些。這片海,甚至四周的海鳥、礁石彷彿統統與他無關。有人靠近,他亦不抬頭,只顧盯着腳下的影子,靜靜避開。「鴕鳥男!還在找你的寶貝貝殼嗎?」他們張嘴搭話,他便稍稍挺直腰桿,怪聲說:「還在找!還在找!你們那邊有看見嗎?」自然誰都不曾見過他的貝殼,可男人還是一樣地徘徊海邊,赤着腳不停踱步。

起初,我對男人與他的貝殼不關心。離水邊不到百米的地方有一處平坦的高台。我便時常拿着筆與畫冊朝着大海打發時間。這裡的風景沉悶重複,除去遠處彷彿一抹陰影的船舶,就只有無數黝黑、淺灰的石礫。棲息其間的,還有迎着季風理毛的白海鳥群。每當海鳥一哄而散,偌大的石灘竟看不見半點生機。

我並非執意要完成這片風景,相反,我幾乎都只是潦草地描下許多線條。而每次我來到時,「鴕鳥」都已在灘上繼續他日復一日的事業。男人總是心無旁騖地找他的貝殼,我則悄悄的從遠處觀望,暗地感到敬畏。若逢日落潮退,我便會沿着水邊閒晃。藉着暮色,餘暉從他枯槁的臉上抹去一些棱角。「要不我來幫你吧,你在找甚麼呢?」有一次我終於不禁說。他卻搖了搖頭:「我在找一個人,他就在這裡……」他的雙眼流露着瘋狂,那模樣莫名使人恐懼。

男人似乎在尋找一片完美的貝殼。後來我聽附近的人說,「鴕鳥男」曾在鄰鎮書院授學。幾年前,他不幸遇上海難,被浪沖上這片石灘。獲救後他不斷做着同樣的夢:夢裡,男人在石灘上撿到世上僅有的一片貝殼,從此獲得幸福。我不清楚那是否男人真正的願望,但漸漸地,他的執著不再顯得可敬,反倒讓我感到同情。然而,這種情感也很快消磨殆盡。隨雨季逼近,這片石灘與大海亦變得越發猙獰,每處缺陷都讓我坐立不安。爾後,我對男人的看法也因一件事而顛覆。

我確實記得,那是六月的某個熱天。那天早上天色陰沉,海面漸漸颳起強風。還未到中午,整個石灘已被一團雨霧吞沒。我躲在車站狼狽避雨。偶然間遠遠看去,大雨傾盆而下,男人卻依然獨佇海邊。在昏綠的微光下,那蠟像般的人形慘然非常。我心裡忽然有數:這人必定有鬼!我想要走近,雨水此刻卻像一堵牆,把我重重隔絕。

雨後,灘上全是春筍般出現的水窪。窪裡的天空幽渺而神秘,美得使人着迷。反觀石灘上的貝類本來便不多,有的也不過扁螺、貽貝一類尋常之物。我時常納悶,天空也好,大海也好,美的根本或許在其遙不可及。因此當這潭哀傷的水影凝視着自己,我便突然感到莫名憤慨。美難道不是種詛咒麼?《變形記》裡傾國的納西瑟斯,他的美讓世人蒙受不幸。可憐的納西瑟斯,無法與任何人相愛,卻愛上自己的倒影,落得孤獨死去的下場。

我曾在夢裡見過那醜陋的男人。他也被美所吸引,瘋狂地愛上了納西瑟斯。一天,我看着石灘上紛亂錯綜的腳印,腦海驀地冒出一個可怕的念頭:莫非他也殺死了納西瑟斯?

我記不清男人撲朔的樣貌。夢裡夢外,他總是低頭走着。那副於心有愧的模樣,渾然便是個懺悔的罪人。我知道有些日子,鎮上的頑童會故意找他麻煩。「臭乞丐!還在做春夢嗎?」他們一邊笑着就拿石子砸他。男人只故作些怪聲嚇他們,雖又羞又憤,但轉頭也便忘乾淨,顧自己的事去了。

小時候,我糊里糊塗的也曾幹過打狗欺窮的事。那時,我恨那些人的醜陋與貧窮,更恨他們欺善怕惡的嘴臉。每次看見他們故作可憐的窘態,我便惱得牙齒發癢。這些年我雖不免感到悔疚,但仍解不了內心的戾氣。回想起來,我甚至時時渴望那男人多受折磨。如果男人真犯下了殺人的大罪,我的過失又算得上甚麼呢?

幾萬年來,大海晝夜不息地鞭打着這片石灘。大地最終圮裂、枯爛成一灘碎石。在光照與潮汐間留下無數灰沉的屑碎。若干世紀之後,石灘自身亦將為茫茫白沙。誰又能斷言掩埋在此的,浩若煙海的生物遺骸當中,沒有某種完美存在?既然存在,那麼便可能有朝一日被人類據為己有。想到這,我便愈覺忐忑不安。就像哽在喉裡的一根刺,我既欲得到答案,卻又畏懼知識背後的代價……

後來,我亦試過拉攏男人,但他都只裝瘋不加理會。我於是便拿錢給那些痞子,讓他們去鬧點事去。有一天,男人被打得遍體鱗傷,我把那些人打發掉,又誠懇的說:「這一切實在那麼重要嗎?實在值得嗎?」男人愣了一會,沙啞着說:「你又懂些甚麼?我曉得你恨不得我死了最好!」

男人急得耳根也紅透,那語氣竟似是把我看作別人了。我與這瘋子素不相識,從來只客套過幾句。男人雖不抬頭看我,話裡卻盡是瞧不起人的輕蔑。這惡人又瞭解我甚麼了?我一時不忿,幾句譏諷的話便衝出口來:「我沒做虧心的事情,自然不懂。活着無益的人,死了也不可惜。」男人卻冷冷回答:「殺人的事,我原知你沒有膽量。但想要殺人的歹毒心腸,自然瞞不住任何人。」他的聲音刺耳,使我想起雨中那時。我不願糾纏,便說:「若聽你放的狗屁,怕我不是瘋了。」轉身便要離去。男人嘴裡卻嚷着:「你的畫為甚麼不敢讓人看?我告訴你,我不僅看過,還知道你的骯髒勾當……殺人!你要殺我,為甚麼……」

我實在聽不懂男人的話。那會,我只想拋下並忘記這醜陋、可憎的石灘。貝殼也好,納西瑟斯也好,雨中的鬼魂也好,一概拋諸腦後。接着整整一年,我躲到鄰鎮,找了份踏實的工作,當然也不再踏足那片僻靜的石灘。直到某次,工作那邊的上級讓我到鎮上走一遭。我趁着辦事的餘暇再次到訪那片石灘,卻怎也找不到那個男人的蹤影。我向附近的人打聽,才知道某一天男人忽然清醒了,回到了鎮上的書院講課,自此,到海邊來的人都不曾看見過他。

我本以為自己能就此釋懷,那天夜裡卻久久無法入睡。朦朧間,我又似做了個夢。夢裡那男人仍舊走在石灘上,突然,他撿起了一個貝殼――那是個色澤黯淡,小如瓶蓋,平平無奇的尋常貝殼。他拿着看了一會,接着便心滿意足地放到口袋裡。

我彷彿因一股強烈的慾望驅使而醒來――必須找回一樣東西。我跑啊跑,一直奔往石灘。清晨的海面仍漆黑一團,只有破曉的一線暗紅倒映水中。我始終不願作劊子手,男人想必也是不願。不知過了多久,我已搬動每一塊亂石,翻開每一根浮木,踏過每一寸泥窪,始終找不到男人失去的那貝殼。我卻感覺到男人正遠遠的注視着我。

漸漸,天空已下起雨來。這次男人走近,不發一言,悄然看着我被瘋癲所佔據。

「這樣好嗎?你真的捨得?」

「我想我找到更好的了。」

「……這樣不公平,你應該很清楚。」

「……也許吧。」

那一刻我才確實知道,終於,男人自願地殺死一個人了。在他離去前,我看見了他的臉。他看起來不再憔悴,甚至顯得輕鬆自然。我知道男人是幸福的,但我並不羨慕。不知為何,他眼裡好像倒映着一片海,還有一片碎裂而美麗的貝殼……

後來我就再也沒見過那男人。我始終沒有找回男人所失去的寶物,也許它仍藏在石灘的某處,等着被人撿到,但我不會去找了。


恭子汶 九零後業餘詩人。詩作散見於《聲韻詩刊》《別字》《週末飲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