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

  • 全部
  • 內容
  • 期刊號
  • 時間
  • 欄目
  • 作者
當前位置:首頁 > 月刊

秀實:詩人系列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3年7月號總第463期

子欄目:小說

作者名:秀實

1      烏鴉君

我寄寓在這個房子已經十五年了。後來的六年來了一頭烏鴉。

烏鴉君全身墨色,羽毛間有閃亮的光,如極深邃的郊野夜空。他的舌頭很大,以致叫鳴聲比同類的低沉沙啞,屬男低音那種。他有三隻腳,多出來的一隻屈曲藏於腹下的羽毛中。不讀歷史的人是不知道的。

烏鴉君是怎樣找上我,我已經忘記了。有一年我自東瀛洲和歌山返來,打開背包,發現他匿藏在最後的夾層裡。那個間隔,是放置手提電腦的地方。這是我長久的習慣,以寫作抵抗漂泊的深宵。手提電腦也是全然的黑色,這給烏鴉君藉保護色逃過機場海關安檢的機會。他沒有經過檢疫便入境了。

那個晚上整理行李。打開背包時,烏鴉君便一躍而出,站在摺疊桌子的右上角,看着我。我對烏鴉君是一見鍾情。這點恕我拙劣,找不到任何能與內心吻合的詩句,以表達我的愛慕。但他的藝術審美觀和我高度相同:線條優美和諧,適可而止。混於普羅之中狀若同群,單獨或和我一起時,便大異其旨了。我有這樣的直覺,惟有我這般佯狂的詩人才能接近他的小心臟。

烏鴉君盯着我,我們就這樣一言不發,對視了六秒鐘。我懂了,他像我一樣具有寫詩的潛能。我把他安放在小窗旁的櫸木書架上,與塞滿了最高一層的中外詩集混在一起。烏鴉君既懂得把石子丟進玻璃瓶裡,令水位上升供其解渴,定必有以喙翻書的才華。從此他便靜靜地棲息於這個可以讀詩、也可以觀看窗外「那城」的角落。每當我外出時,也總是帶上烏鴉君,有他在,多少可以驅散一丟丟的寂寞。搖着搖着,那寂寞便如細微的粉末,飄去遠方。這樣在仲夏不停的搖晃,而烏鴉君竟未曾掉落一片羽毛。每次外出,無論到哪個地方,我總不忘把烏鴉君放在他偷渡時匿藏於背包的那個位置。

某年我在「這城」遇上C。我們在城南一個片區的咖啡館吃下午茶。C是在漂泊路上能讓我想到停下來的遇見。但我沒有說。午後的陽光從馬路對面商店的玻璃窗折射進咖啡館,投映到掛着一幅童話風格的城市畫圖旁的灰白色油漆上。C拿着照相機的影子被剪貼在上面,我感到C的影子也是可以收藏的。當背包打開拿出奧林匹斯相機時,冷不防烏鴉君又一躍而出,落在我的咖啡杯上。我對C說:

「妳坐在牆角,讓烏鴉君靠着妳右手,我替妳拍!」

時間比日影走得更緩慢。因為我沒有那幀相片,只能用文字複述當時的境況:C約略整理一下自己,便慢慢地在角落坐下。她右手扶着烏鴉君,溫柔而脆弱地。我未曾看過烏鴉君這般的安靜。他竭力地成為一把扇子般貼在C的手腕上。C臉朝牆,微微低下頭。眼睛如收藏着過多的海水般,不停地起伏。照片拍好後,烏鴉君自動返回背包去。如果我停下來,C即我所書寫的,超越一切的畫圖。所以我沒有說:

「Dear C,把剛才拍的相片給我!」

幾天後我便離開「這城」,回到「那城」。烏鴉君一直相伴。過了秋分,他竟比從前安靜多了,致使這個房子更為寂寥。後來我發現烏鴉君也寫詩,有時還用上了外國語。最近無意中看到他的手稿,寫在一幀雪地般的團圞扇面上。翻譯了是這樣的:

路總有時會在群山之中迷失。八咫烏立在枝椏,如黑子在太陽中飛翔。化作一個使者,攜帶了太陽的口訊抵達中州。

 

2      白色咖啡館

下車後漫無目的地浪遊,陷入了招牌與路標的空間裡。商舖連着商舖,骨牌般的排列。不知怎樣,那白色小屋又出現在眼前。那是一家咖啡館,我有的記憶曾出現在這裡。

記憶有時意味着對空間的保存。愈久的記憶便愈像是那種對古老建築的保育般,會竭力地維持着當初的印象。咖啡館兩層,外牆髹漆上白色,在雜亂無章的火車站小鎮裡,本就是「異類」。咖啡館的裝潢也以白色為主調。人進入後,時間慢慢滴漏而逝。當天色稠濃轉黯,它好像在抵禦黑夜的降臨。堅持白,堅持不讓那些醜類有躲藏的空間。

一樓有一排向街的吧檯座位,沒玻璃也沒窗欄。二樓是個閣仔,擺設着六張桌椅。這些擺設都是有語言的。有的是戀人絮語,有的是商業談判,有的是老師叮嚀,有的則是一種沉默。我是屬於沉默的。

我選擇了二樓那唯一靠窗的座位。剛剛離去的是一對年輕的情侶。男是個斯文小伙子,我沒興趣談論他。女是我所喜歡的美人類。雙臂瘦削,破牛仔褲,束起及肩的髮,最重要的,她的品性正契合我的想像。

女的名字叫Cozy。後來她返回來找雨傘時,我們認識的。

「你有看到一把流氓兔的雨傘嗎?」她說。

「是這把嗎?」我從背包中取出,朝她遞去。

「你拿了我的雨傘,準備帶走?」她說,「你比流氓兔更流氓!」

「我是詩人。信不信由妳!」我稍稍拉動頭上的漁夫帽,看着她。

感覺戴上漁夫帽的我更像一個詩人,只要不走向自殺的和活的齷齪的便無妨。當「詩人」這個詞語出現後,碩大的雨點聲便由窗外傳來。我朝外看去,雨水正打落在前面馬路間空地的所有雜物上,有木頭車、空箱子、花盆,和一堆啤酒罐。那些響亮的聲音都紛紛同時喊着:

「詩人,詩人,詩人……」

Cozy的眼神開始升溫,已超越她此時的體溫三十七點六度。我從背包裡拿出一張超商發票來,邊寫下分行句子,邊用憂鬱沙啞的男低音誦讀:「我不愛白,愛你的流氓/這白色小屋是一個兔窩/世界,只剩下耳朵/聽,那不是雨點,是心跳」。

Cozy立在街角的一株紫荊樹下和小伙子爭論着,我聽到他們的話語。

「我剛認識了一個詩人,我們分手吧!」

小伙子沉默。

「我擁有所有了,惟獨沒有試過詩歌!」

小伙子繼續沉默。

「你很不錯,但你不懂詩歌。」

小伙子大喊了一句:「這個世界是不是發瘋了!」

當他大喊時,樹上的紫荊花隨着雨水紛紛掉下,剎那間紅磚地上鋪滿了紫荊的屍骸。小伙子拂袖而去時,天空瞬間放晴了!

Cozy坐在我身旁,她那瘦削的骨骼像極X-ray片所見的,有絕倫的美。我指着窗外那種空餘骨架的紫荊樹說:

「那才是美!」

此後白色咖啡館在我記憶裡,一直未曾變改,彷彿就是那些保育中的古老建

築般。

 

3      彼此

不知甚麼原因進入了這個空間。當意識到我是在「此」而不是在「彼」時,我已回不了頭。

我看到T。

T有七張臉,四肢瘦小如榆樹枝椏。七張臉每天在換,一星期循環一次。我遇上T的那天,是星期六。T是一張青綠色的臉,右頰上面畫有一匹沒有斑馬紋的斑馬。前半身是黑色,後半身是泥黃色,上有不規則的塊狀弧形紋。

當時Q提出質疑:沒黑白斑馬紋的馬,叫斑馬嗎?

我一時無語。因為斑馬在「此」是這樣,在「彼」可能不這樣。但我能如何說服他,這也是一匹斑馬呢?

這匹斑馬離開了T的臉頰,攀爬到她右邊的胸脯上。T的胸脯很大,坡度陡斜。應可標記為36D。我直覺斑馬逗留在這裡的處境很危險。當時我的分析是,斑馬要不滑坡摔傷,要不被埋伏的猛獸攻擊。為此我伸手想把斑馬拉過我這邊來。

「住手,」T瞪着我,「你可是個詩人,竟敢公然侵犯我!」

「不要誤會,」我話有點詰屈聱牙,「我怕斑馬危險。」

「你說,斑馬歇在我臉頰上,」T抖了一口氣,「怎會危險!我可是出色的狩獵者啊!」

「每年參與非洲動物大遷徙的二十五萬匹斑馬中,有接近三萬隻會因各種原因死於途中。或渡河時被鱷魚襲擊,或奔跑時被獅子趕上。」我娓娓道來,「妳胸口的這隻,說不定是其中一隻不幸者。」

T低頭一看,斑馬果真停在她左胸脯上。然後她幽幽的抬起頭,說,「怎麼跑到這裡來了!那得麻煩你了,請替我把這頭危險的獸拉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去。」但這段話,T沒有說出來,只不過是我心裡的臆測。

我溫柔地把手伸到T的胸脯上。斑馬起初不馴服,跑到右胸脯去。後來只是略作掙扎,左奔右突,最終還是被我牽上,帶走了。

我再見T時,是相隔了一個夏天的星期二。那段時間,我剛出版了個人詩集《坐在你身邊看海》。T的臉是墨藍色,右頰上面那尾藍鯨,要仔細才能看出來。

這尾藍鯨與科普書上的藍鯨一模一樣,都有一塊青灰色的背部。以致Q沒有提出任何質疑,只說:藍鯨不是都生長於南冰洋和印度洋嗎,怎麼會在這裡見到!

當時我也是啞口無言。因為藍鯨在「此」的生活範圍和在「彼」的並不一樣。但我能如何說服他,這也是一個絕佳的觀鯨地點?

這條藍鯨離開了T的臉頰,停在她的小腹上。因為天氣炎熱,T是小背心,破牛仔褲來赴約,露出的小蠻腰正適宜藍鯨泅游其中。T的小腹凹陷並有着海牀般的淺坑。我直覺藍鯨逗留在這裡的處境很危險。當時我的分析是,藍鯨要不是擱淺,要不是被捕鯨人獵殺。為此我伸手想把藍鯨拉過我這邊來。

「住手,」T瞪着我,「你可是個著名詩人,竟敢公然侵犯我!」

「不要誤會,」我話音有點顫抖,「我怕藍鯨危險。」

「你說,藍鯨歇在我臉頰上,」T抖了一口氣,「怎會危險!我可是出色的捕鯨者啊!」

「包括藍鯨在內,每年或擱淺而死,或被獵殺的藍鯨,數以萬計。單是英國,每年就有六百多條鯨魚擱淺。根據記載,2018年3月23日當天,就有一百五十條鯨魚同時在西澳洲海灘擱淺。」我好整以暇,絮絮細說,「妳小腹的這條,說不定是其中一條不幸者。」

T低頭一看,藍鯨果真擱淺在她小腹上。然後她幽幽的抬起頭,說,「怎麼泅游到這裡來了!那得麻煩你了,請你替我把這尾可憐的魚拉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去。」但這段話,T同樣沒有說出來,只不過是我心裡的臆測。

我把手伸到T的小腹上去,來回撫摸,以安定藍鯨的情緒。藍鯨是地球上體積最大的生物,單顆睪丸便重達六十八公斤。尾鰭不斷在翻騰,激起了如潮汐的浪濤。我來回費了不少力氣,最終還是把藍鯨帶走。

T從不在星期天應約,說那是休息日,供她躲在家裡休息。我很好奇,星期天T會有一張怎樣的臉。有一天雨後,我走在陌生城市裡的一條陌生小巷時,目光一直追逐着一隻在牆頭上撲蝶的褐色貓。後來牠翻過矮牆,我好奇的立在一張破舊的石椅子上朝牆外追看,不知何故竟然回到了「彼」時來。我約T到一間我們熟悉的咖啡書吧見面。約半小時,T便出現在街口的人潮中。她一身的瑜伽衣,突顯出豐滿的上圍和小腹的馬甲線。她那張臉呢――

「斑馬迷失於草原,藍鯨擱淺於礁石,月亮垂死於海平面,夢流浪在人間。」忘了是誰的詩句。

 

4      阡陌

王俊下榻的這個商務酒店叫「阡陌」。在D鎮的中心區。中心區有一個很美的名字,叫井岸。鎮東是個新開發區,原本是一大片春天的油菜花田。油菜花很奇妙,子集與母集的美,完全是兩回事。如今兩種美都消失了,換上鱗次櫛比的商舖。D鎮北面是黃揚山,山上有一座金台寺。修繕後的寺廟朱漆門、琉璃瓦,重簷疊翠,金碧輝煌。

旅途奔波,下午王俊在房間小憩。房間設計精緻,工作檯的橡木板面放着一座白雲形狀燈罩的檯燈。牀頭牆壁上掛着一幅畫,是仿美國畫家Joy Laforme的作品。此畫十分療癒。畫中的城市都充滿明媚的色彩。房子都有陽台,陽台都種花,花都是繽紛色彩。馬路都有綠化樹,樹都青翠發亮。洋溢着城市人的幸福感。房間的一排落地窗掛上兩層粉黃的窗簾,下臨井岸大道。由北而南,與黃揚河平行貫穿了D鎮。

躺在柔軟的白色牀墊上,王俊一下子便入睡了。房間所有的靜物都回歸沉默,只有浴室的水龍頭落下的水滴聲輕微作響。王俊的腦袋也在運行。這個重一點三千克、體積一千六百立方厘米的器官,一百四十億個神經細胞正努力發酵着一個夢。這是個怎樣的夢,那非要待王俊醒來後才可能知悉。

三顆松果跌落在梳妝檯吹風筒旁的菱形小瓷器上。邊緣沾了銀粉。松果很奇妙,乾癟癟的外表看不出任何生命的迹象,但其隱匿着的松仁卻有無比的生命力,並具有醫療的效用。明朝李時珍《本草綱目》這樣記載:「松果,松樹之實,性溫苦,無毒,人肝腎肺脾諸經,治各髒腫毒,風寒濕症。」王俊的肉體正在時光的流淌中緩緩衰弱,松果應該可以減緩他各個器官力量的消退。

瓷磚有海馬形狀的雕飾。以不規則的方式黏貼在牆上。每隻海馬的尾部都繫着一根綠藻,以防被花灑的激流沖走。已知的海馬品種達五十四種之多,困在這個沐浴間的十多隻海馬應該屬於第五十五種。海馬的左右兩目可以各自地轉動。當左目留下記憶,右目可以遺忘。

約一小時後王俊醒來,把剛才的一攤夢遺留在柔軟的牀褥上,逕自走到浴室去。他將文化恤上的門神掛在門後的金屬架上,脫下了阡陌格子紋的寬鬆四角褲。便跨進沐浴間去。沐浴間的玻璃可以看到房間的每一個角落,在這十七分鐘的淋浴時間裡,王俊想到了三個不同的場景:

A.他在沐浴,夏妤躺在牀上;

B.夏妤在沐浴,他躺在牀上。他在滑手機,好幾次偷看淋浴中夏妤裸露的身體,如一株榆樹有着柔軟動人的枝幹,在大雨中落下了灰白的葉子;

C.他和夏妤一起沐浴。房間的燈火昏黯,如在黝黑的曠野中,只餘下一朵低空的白雲發着微微亮光。

三個場景不斷無規律的出現在王俊的腦海中。慢慢他的身體起了變化。暮春三月,霧氣連同水珠包圍着的大地中,一枝違反地心吸力的旗幡在微微隆起的高地中豎立起來,並將宣示他所屬的領地範圍。最終,王俊的腦海定格在C的場景中。

裹着白浴巾,王俊躺在牀上。他想,「鴛鴦戲水」真是一個拙劣的詞語,卻偏偏不乏平庸的詩人寫進詩句中。他歇力在構想一首詩,要把待會與夏妤共浴的情景記下。牆上那幅都市畫中的人物像在行走,路旁的綠化樹葉子像在搖晃。桌燈那朵白雲慢慢移動,從書桌右上角飄往電視機旁如枯樹般的掛衣架去,並懸掛在其中一條枝椏上。白雲蒼狗,王俊想起宋代詞家王忠維的句子:「淺喜似蒼狗,深愛如長風」。慢慢,他的腦中便出現了這樣的兩行:

「把末世的洪水視作最後的共浴

洗刷所有的罪孽,只餘下我們無盡的慾念」。

落地窗外的樑柱上,一隻蜘蛛不分晝夜的在結網。這是個結網的惡劣環境,城市的灰塵多,空氣渾濁,能爬上十一樓層的小飛蟲不多。蜘蛛的八隻腳不停的在梳爬,如織布機般運作着。對這種節肢動物而言,未結網的想結網,結了網的只能靜靜的守候着。希望會有一隻足夠豐美的飛蟲落入網罟,滿足自我的慾望。

王俊想到台灣詩人林泠詩〈阡陌〉開首的兩句:「你是縱的,我是橫的/你我平分了天體的四個方位」。沒有阡陌,何能相遇!又如何可以共享一片金黃的稻田,共賞漫天的春雨,共聽無邊的蟲喧,遐想愈走愈遠之際,叮咚的門鈴便把它召回。王俊緩緩站起來,夏妤一身黃色春花的連身裙,站在門外。雨水從她的髮梢滑到脖子上,在性感的鎖骨前停下來。山丘上濺濕了的春花,開得更為燦爛。

D鎮不知何時來了一場暴雨。現在窗外的雨水仍暗暗從牆角的雨傘滑落波浪紋理的地毯上。如有人溺水後,凌亂的衣物散落在波浪的另一邊。不旋踵,沐浴間的大雨聲又傳來。看來一時間暴雨不會停止。遙遠的金台寺上,傳來晚鐘聲,迴盪在黃揚河上,隨湍急的河水流向無盡的大海。

 

(2022.5.23-10.12)


秀實 創婕詩派。著有詩集《步出夏門行》《與貓一樣孤寂》《A Book of Depression》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