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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梆:花海的珍珠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3年7月號總第463期

子欄目:港風.映像 (特邀欄目主持程皎暘)

作者名:王梆

1

千禧初年,香港發生了一起怪事,一個叫花海的小漁村,似乎被某隻遊蕩到附近的海怪咬了一啖。一啖而已,便碎成渣滓,沉入海中。

那是一個暖風襲人的春夜,花海像勞累了一天的漁夫,被睡眠挾持着,在盧亭魚人的歌聲裡,發出順從的鼾聲。即使是白天,它也時常處於昏昏欲睡的狀態。它人口稀少,坐標偏遠,只有十幾戶漁民,十幾棟低矮磚樓,幾間空置棚屋,兩家士多店,一家艇仔粉排檔,一座小石橋,一座樹樁搭的海神廟,一個用來曬鹹魚和蝦乾的海堤,禮拜六時偶爾一兩個陌生面孔,以及一個永遠班次錯亂的小碼頭。它唯一的特別之處是它身後一座海拔五百二十七米的野生山林,每到春天,山林朝海的一面便會開出幾叢櫻花。站在山頂眺望,一簇簇淺淡的花團,像藕色的雲朵,又像不可能的亞熱帶的初雪,懸浮在半山之間,和風而奏,呼喚着墨玉色的海水,年復一年,朝開夕凋,從不辜負,「花海」也因此而得名。

花海漁村本並不存在。十九世紀中葉原始的填海運動,將沙泥碎石攪拌一起,一股腦灌入海中。凝固的部分,漸漸變成陸地,但陸地卻並不一定化作桑田。在水流急促的地帶,填料極易被海水蠶食,千百條蟒蛇般挺進的激流,經由灘塗,滲入新填的陸地的脛骨,經年纍月,最終吃掉陸地的四足。儘管如此,這種方式填出的土地,卻最接近自然海岸的原貌,所以總能吸引成群的海鳥,豐饒的魚群,以及一小撮世代打魚為生,卻被工業化漁業到處驅趕、像留鳥般失去棲身之所的漁民。當花海作為一塊早期填海運動的邊角料冒出海面,當神秘的海風為它身後的山林捎來野生的櫻花籽,當櫻花的花瓣像小雪一樣撒入細浪,花海的先祖們便決定在那裡安家。經過與大自然一個多世紀的博弈,花海漁村在海嘯、颱風、乾旱和洪水中安靜地活了下來,像荒島上一個螢火蟲般微小的亮點,在波濤淘湧的都市化進程中,保持着某種從容不迫的缺席狀態。香港似乎也習慣了它的缺席。它固然有美麗之處,卻過於簡陋,也太偏遠。人們更喜歡去大埔賞櫻,去大澳懷舊,去大嶼行山。

儘管如此,花海一夜間葬身海底的噩耗,還是深深地刺痛了港人的心臟。人們驚恐不安地揣測着各種可能性。突發性泥石流?地震?被海水徹底腐蝕的填料導致的中空和塌陷?咒語?UFO入侵?長着鯊齒卻從不顯形的海怪?不管如何絞盡腦汁,沒有人知道那個謎一般的春夜,花海到底發生了甚麼,一塊本來填得紥紥實實的陸地,怎麼就變成了梳打餅。緊急事故監察及支援中心出動大批人力,第一時間趕到現場,卻只找到了一個沉入水下的破碎的小村莊,像一隻被液體密封的水晶雪球,輕輕搖晃,舢舨、家具,昨夜仍溫熱的青花瓷碗,貓狗、家禽、建築物的廢墟……無聲無息,分崩離析。都是常年在海神府邸找生活的人啊,水性不亞於救生員吧,漁船和救生圈也近在咫尺,怎就無人生還呢?是全都被盧亭魚人的歌聲催眠了麼?據說和花海一起消失的,不僅是村莊和人畜,還有海神廟裡含在龍王口中的鎮村之寶――一顆南洋白珍珠。

 

2

阿昇每次潛泳回來,總會給安白帶些手信,比如海玻璃、紅珊瑚、長滿海藻的嘉頓餅乾盒之類。這次他帶回的是一顆鵝卵石,圓潤光亮,吸足了香港六月的暑氣和阿昇那戀愛中的體溫,像一顆馬上就要孵化的鵝蛋。阿昇把它輕輕放在安白側臥的耳朵上,對她說,佢唔係一般的石頭,佢係一個隔音器,唔信?你聽。安白閉上眼睛,尖沙咀果然從噪音的機艙裡脫身出來。永無止境的車流聲,尖利的渡輪引擎聲,百年鐘樓的鐘聲,海鷗飛撲搶食的咕咕聲……剎那間都消失了。整個世界,似乎只剩下安白輕微的呼吸聲和阿昇炙熱的鼻息。

這不是他們第一次在尖沙咀鐘樓底下的草坪約會,那裡離油麻地近。父親過世,母親改嫁,房子交回給收租婆之後,安白就從旺角搬進了油麻地,同嫲嫲住埋一起。一間公屋,用舊衣櫃隔成兩半,嫲嫲靠牆,安白臨窗,一張宜家摺疊沙發,白天是嫲嫲的針線坊,晚上便是安白的小窩。牀頭的紅木角櫃原本是一隻神龕,為了省工省力,壁龕內的獸面浮雕全被略掉,好比「神」的簡體。安白對被簡化的傳統工序有着某種本能的敵意,實在看不過眼,便乾脆用工地的瓷磚剩料,在它的面板上拼出古老的里斯本紋樣。她是天生的工匠,每片瓷磚都切得不偏不倚,光滑平整;磚與磚的縫隙,像髮絲一樣纖細;再加上令人舒心的配色,神龕一下就有了地中海的味道。可惜阿昇只在安白的Instagram裡見識過這隻角櫃和它的改造過程。安白從不帶阿昇回家過夜,她也不愛去阿昇家過夜。

阿昇住淺水灣父母家,和安白隔着半個大海。如果香港突然停電,他們之間的航線就會變得像月食一樣黑暗。有些事物,經得起地久天長,比如海玻璃,在海水蒸煮的時間裡,漸漸蛻掉廉價、刺目的外殼,露出美麗、沉靜的內核。而愛情這件事正好相反,阿昇雖然只有二十四歲,卻已經看到了這個慘澹的現實。第一年上幼稚園,他像其他小朋友一樣,坐在小課桌前畫「爹地和媽咪」,畫來畫去都是兩隻氣球,一隻很大,像呼啦圈;一隻很小,小的那隻是「爹地」,因為飛得太遠,幾乎看不見。彼時阿昇的父親就已經在鄉下包二奶了,有時不只一個,全是他家印染廠的女秘書或女工。除了中秋和春節,父親基本不回家。母親佔據着阿昇的整個童年和青少年。母親細瘦的手腕,突兀的骨結,淒艷的濃妝,凌亂的話語。母親總是穿着梳棉睡衣,站在黑洞洞的三十四樓,貼着客廳裡的玻璃幕牆,隔海眺望,像舊時某個失寵的妃子。海岸那邊,樓船水戲,動樂舞旗,燈火炳然。母親看得入神,好似自己不是戲中人一樣。

阿昇第一次遇見安白,也在同一地點,同一副玻璃幕牆面前。那日阿昇剛結束為期六週的潛水培訓,推開屋門,隔着玄關裡影影綽綽的虎尾蘭,看到母親瘦骨嶙峋的背影,突然換成穿藍布工裝褲的陌生女人,有些不知所措。連打三次招呼,對方依舊紋絲不動,像通關遊戲裡一個被卡住的畫面。阿昇走到安白身旁不遠處,發現她原來戴着無線耳機,雙眼緊閉,手掌向前,十指伸張,像在做着某個站式的瑜伽。阿昇不敢打攪,邁着貓步縮進一旁的沙發。

那年阿昇十九歲,此前只談過一次戀愛,和一個被寵壞的中七女生。香口膠女孩,每分每秒都要作陪。幸好接過幾次吻之後,對方就隨父母移民去了新西蘭,說好每天視頻,卻連下了飛機也懶得道聲平安。阿昇的同學裡,舉家移民是常態,走後渺無音訊也是常態。香港對他們來說,是一棟巨大的飛機旅館,人來人往,到點即散。每一段友情都是一隻可有可無的行李箱,塞着一瓶威士忌,兩副網球手套,幾卷寶麗來即可拍。

漸漸地,阿昇便習慣了孤獨。不用訓練的時候,他就一個人去電影資料館看電影。他喜歡港產老片,尤其喜歡那些舊日影像裡的女人,那些韻味十足,獨立又任性的姐姐。彼時安白二十六歲,看起來像二十歲,加上短髮、雀斑和粉紅色的小尖耳,甚至顯得有幾分不諳世故,但比起阿昇,依舊成熟不少。潛泳隊裡,好看的姐姐很多,全身蜜餞色,四肢比海豚健美,一看到阿昇,就端着花蜜朝他燦笑的也不少。但安白不同,安白的美,阿昇只在那些舊日影像裡見過,清洌碧藍,像晴天的海水,又似乎有點冷漠紥人,像鶴咀的松杉。老實說那天的安白和平日的安白比起來,並不算美:藍色工裝褲是父親留下的,又硬又舊,還不太合身;短髮上沾滿了化學漿液和石灰,面龐髒兮兮的,膚色也參差不齊,額頭上的太陽斑和鼻尖兩旁細密的雀斑互相呼應,像懶得洗臉的小貓,配上天生疏淡的眉毛,初生的新月都比它們明顯……儘管如此,阿昇還是被安白牢牢地吸住了,如果不是她胸脯上的細微起伏提醒着他目光的越界――他甚至想把她放在書桌上,和他的藏品,帆船模型、海生物化石、船錨們擺在一起。

他就這樣靜靜地盯着她。直到一陣海風吹過,遠處的船隻傾倒在波浪的肉痕裡,七月的艷陽為高聳入雲的大廈罩上金色的羽衣。他仍沉浸在奇妙的臆想之中,她已從某段遙遠的冥想中撤回現實。她睜開眼睛,在玻璃幕牆的倒影中,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沙發上,手掌支撐着下巴,朝她呆望的少年。她迅速取下耳機,只說了一句,唔好意思,落樓唞下氣,就徑直朝通往主臥的複式階梯走去。

阿昇母親輕飄飄地從廚房裡閃出來,像往常一樣,心神不安地端着一碗綠豆冰,撞見安白,只好客氣招呼,Julie啊,飲啲糖水先啦?安白搖搖頭,加快了上樓的腳步。阿昇母親斜眼看到阿昇,眼光中閃過一絲驚喜,啊,你返咗嚟了?你要唔要飲綠豆冰啊?阿昇禮貌地回絕,指着安白的背影,等母親解釋。哦,我一直唔鍾意洗手間的瓷磚,太白太光,晚黑上個洗手間,四周圍映返自己,好似撞鬼!Call咗一家裝修公司,他們話可以換,咁就換咯!費事成日自己嚇自己……阿昇母親邊說邊舀起糖水,有氣無力地把匙羹送到嘴邊,眉心裡鎖着一個「苦」字,好似碗裡盛的不是綠豆冰,而是千年苦蔘。自阿昇加入潛水隊,弟弟嘉良去了英國唸書,阿昇母親就沒日沒夜地待在廚房裡,在一隻電動煲湯鍋裡虛度着光陰。

阿昇悄悄走進父母的主臥,敞開門的浴室裡,半蹲着正在切割瓷磚的安白,白色的水汽織成連續不斷的扇面,拂過她戴着耳機和防護罩的臉。她專注的神情,一眉一目,映在新鋪的荷綠色六角瓷磚上。後來他們在那上面做愛,在浴室即將完工的前一天,中央冷氣和瓷磚自帶的冰涼,幾乎將他們的膝蓋凍僵,幸好他們緊貼在一起的部位足夠熾熱,像冰窖裡的一小團火。

 

3

去英國本來並不在阿昇的人生計劃當中,他英文不夠好,不想進大學修商科,更不想在一個冷嗖嗖、地圖都看不懂的地方做甚麼地產。最重要的是,他不願離開安白。但他不知道如何違抗父意。他已經無數次違抗父意,父親要他學金融,他偏要學海洋學,才讀到一半,就扔開書本去學潛水。開放水域潛水的巨大開支,昂貴的潛水設備,每次出海的旅費,隨身攜帶的銀行卡,他這五年來,在麥奀記,在蘭芳園,在上環的法國菜館等地請安白吃雲吞麵,吃蔥油雞扒撈丁,吃雞蛋仔,吃荷葉飯,吃米其林,吃法式香蒜牛油焗田螺的錢……全都是父親給的。他至今還沒拿到潛水教練資格證,就算考過了,在今日潛水教練普遍part time的前景下,他幾時能做到散紙自由,仍是一個永久的未知數,更不用說經濟自由了。他坐在餐桌前,心急如焚,望着唇沫橫飛的父親,呆若木雞的母親,一句話也聽不進去。他草草扒了幾口飯,便放下碗筷,試圖離席。坐低!父親不動聲息按住他的肩膀,我仲未講完!

父親的計劃從來不容置疑,弟弟嘉良九歲就被送進了英國一家私立寄宿學校。父母親自將他送到校舍。分別時,哭了一夜的嘉良鼻青臉腫,面目全非,像一隻破碎的壘球。儘管如此,父親也沒多看他一眼。酒桌上,父親時常拐彎抹角,誇讚自己的明智。超過三分之一的英國議員曾就讀私校,首相內閣裡三分之二的官員亦都畢業於私立學校……你話私校係咩嘢地方?邊個都入得去?再話了,細路仔不出來磨煉一下,點長得大?

父親的算盤始於對長子的失望,沒想到次子讓他更失望。幾乎每隔幾個月,父母就會收到一封校方警告,揚言要開除嘉良。還未到九年級,嘉良就已經換了三家私校。嘉良打架、裝病、曠課、塗改路牌、游泳課佯裝溺水、露營時用吊牀將同學綁在樹根上,甚至在iPad上瀏覽色情網站,還私下和校外的不良少年串通,在校內倒賣毒品……除了把阿昇調去英國坐地看管嘉良,父親想不出其他上策。至於阿昇未來該做些甚麼,父親其實也早就籌劃好了。在Zoom會上,父親把阿昇介紹給英國地產業的香港老朋友,讓阿昇生生性性,從頭學起。阿昇的落腳點也基本定下了,利茲新開發區一套一居室仿都鐸風新型公寓,中心有公用綠地和露天泳池,商住兩用,離嘉良的學校三點七英里。甚至連考駕照的公司,父親亦都託人指派好了。等兩個兒子先穩定下來,老豆老母再去匯合,畢竟,舉家移民是遲早的事。現在不走,遲點也要走,花海就是先兆。雖然世上只出現過一個花海,花海也只淪陷過一次,但花海畢竟是香港的花海。萬一有一日,香港也變成一塊梳打餅,時不時被某隻巨大而無形的海怪咬上一啖,該如何是好?就算花海之殤子虛烏有,九七金融危機和零八股災,也算足夠慘烈了。如今三年大疫剛剛過去,諸多小盤股是否覆水能收,誰又可以保證?

自始至終,父親隻字不提安白,彷彿她只是兒子的一個玩伴。每個人小時候都有一些莫名其妙的玩伴,長大以後就好了,長大了才知道甚麼人可交,甚麼人不可交,甚麼人最具有交往的價值。但阿昇不這麼認為,在他心裡,他和安白是連體人,是一體兩面。要他走可以,但他要拉上安白一起走。英國千萬不好,卻遙遠而自由。他已經私下查詢過了,不用徵求父母同意,甚至不用結婚,只要註冊成伴侶關係,他就能為她爭取到一個長期的合法居留。在一個突如其來的雷雨天,在濕漉漉的天星小輪上,他試探性地向她表達了這一想法:你一樣可以繼續貼砌磚㗎,而且英國嗰邊人工貴過香港好多……她打斷他,我走咗,嫲嫲點算啊?他不移不離,像握住一隻受潮的鳥,握緊她冰涼的雙手:嫲嫲有公屋,仲有退休金,等我哋賺咗錢,還可以幫佢……她從他的懷裡掙脫出來,望着被雨水浸透的維多利亞港灣,一臉遲疑,不置可否。

暴風雨過去,毒辣的陽光又復原了它廣闊的領地。水母被蚌針刺破,溢出淡黃的流質。魚網的白絲線,反覆編織着一個漏網的夢。八月的太陽,不到凌晨四點就醒了,乘着一匹金雲做的海馬,在深淺難測的入海口,左顧右盼,四下搜尋着像它一樣的失眠者……一切看起來稀鬆平常,只有剛剛完成夜潛訓練的阿昇,獨自癱坐在沙灘上,毫無睡意,焦躁不堪。再過幾週,阿昇的英國投資簽證就該批下來了,對於他的懇求,安白卻依然三緘其口。時間無情地噬咬着阿昇的皮肉。時間噬咬一切,晨光,香港,甚至兩座曾經依偎過的岩石。

 

4

遇見安白之前,阿昇不怎麼光顧油麻地;與安白拍拖後,也只是偶爾到那裡去約見放工後的安白。油麻地似乎是一塊讓他傷心的地方,因為即使將安白送到她家樓下,安白也從不請阿昇上去坐,只是淡淡地說,好啦,我上去啦,Bye。阿昇回想起來,無論自己對安白有多迷戀,多傾情,恨不得將潛過的水域全都拱手相送,安白的回應卻總是遲疑而緩慢的,像跳華爾茲時,慢了半拍的舞步。為了和她的「漫不經心」,或者可以說是「冷漠」協調起來,他不得不忍受無數個沒有短信,沒有語音,沒有更新,沒有人影,甚至沒有未來的日子。但只要她一出現,他就會像即將旱死的動物遇到綠洲那樣,立刻活絡起來。儘管有時他也會懷疑,那是真的綠洲,還是海市蜃樓。要知道香港可是一個隨時可以看到海市蜃樓的城市,只要一場白霧,一炷沉香,一個黃粱美夢。

此刻阿昇走在油麻地亂蔴般纏繞糾結的街巷裡,四周圍是層層疊疊擠壓在一起的舊式建築的地盤。後期搭建的鉛筆樓胡亂地插在它的脊背上,像與人口一起瘋長的水泥金針菇。鉛筆樓擋住和煦的海風,形成火燄山效應,以至穿梭於街巷之間的行人,不得不以鼠竄的速度將自己藏匿到任何一個有冷氣的地方。而冷氣機對外噴射的熱風,又反過來加劇着室外溫度的飆升,把酷夏中的油麻地活生生地,變成一隻萬劫不復的煉丹爐。好在油麻地人賴以度日的廉價菜市場、玉器市場和黃昏後的露天攤檔依然健在,那些曾經的雜貨店、長生店、茶樓也依然健在,它們與雙層巴士的起落聲、喧鬧的叫賣聲、商舖裡傳出來的香港老電影對白聲,共同延續着油麻地的活歷史。

香港不可能沒有油麻地。如果香港是個新娘,油麻地就是一塊陪嫁的血玉。這一點,平日裡,阿昇全然感覺不到。現在他就要離開香港,而且一心一意要把安白也帶走,他突然意識到了。這份頓悟令他的心臟莫名地疼痛起來。不知不覺,他已經走到安白嫲嫲家樓下。他隱約記得是頂層九樓。九零幾?他不知道。老式唐樓沒有電梯,他一層層朝上走,想像自己跟在安白穿着Vans波鞋的腳跟後面,想像她那拎着重達十幾公斤的瓷磚切割機,揹着沉甸甸的工具箱,在三十七度的高溫裡爬上爬落的嬌小身影……他越想越不敢細想。下午六點,安白應該已經收工到家了吧?她最近接了一單水族館的活,從早上八點到下午四點,給一家翻修的水族館貼瓷磚。

阿昇終於爬到了九樓。在貼滿各種油墨廣告的樓梯間,他掏出手機,想就地質問安白,Hi,係我,我喺你屋企門口。如果我有多一張船飛,你會唔會同我一齊走?一連數月,這句話彷彿變成了他有生以來最重要的一句台詞,一刻不停地盤旋在他腦海之中。過了許久,他又覺得這樣太戲劇化,只好把手機放回褲袋。

阿昇敲開一扇門,是一個抱着BB的女人。 Julie啊?佢唔住喺呢度,你摁906啦!阿昇走到906門口,在幽暗的門道裡摸索着,終於發現一個紐扣大小的門鈴,忐忑不安地按了下去。一串電子鍵盤聲響了起來,似乎是首變調的《上帝是牧羊人》。過了好半天,房門才哐噹哐噹地打開,一股帶驅風油的老人味重重襲來。

這股味道,阿昇並不陌生。外婆在世的最後兩年,父母把外婆接過來住,雖然請了菲傭,每天清洗更換牀單被褥,但外婆的房間裡,依然是一股深重的老人味。幼小的阿昇幾乎每天都生活在這股氣味裡面,久而久之,也就習慣了。就像剛生下來的小貓,漸漸熟悉了滿是貓毛和乳房的紙盒子的氣味一樣。與其說這是一股難聞的氣味,不如說這是一股讓阿昇安心的氣味。他深呼一口氣,感覺心跳在逐漸減緩。門後站着一位老奶奶,想必是安白的嫲嫲,駝着背,像風乾的墨魚一樣又扁又黑,詫異地望着他。

我係Julie嘅朋友……阿昇自我介紹,用手背抹着額頭上的汗珠,使勁把「男朋友」三個字嚥了回去,也不敢直呼安白,只用了她的英文名。

Julie仲未返哦,你等下啦,應該就返嘅啦!安白嫲嫲的聲音沙啞、虛弱,和她的身體一樣,像是處在渙散的邊緣,出邊冇冷氣,你換對拖鞋入來等啦。

屋內像一隻關閉了許久的暗盒。好不容易適應了昏暗的阿昇,逐漸看清了眼前的玄關:一個齊人高的舊架子,貼着入口處的一堵窄牆。架上堆滿了舊雜誌、報紙、藥品、安白的安全帽、草帽和波鞋。阿昇半蹲下來,卸掉自己的Dr.Martens,光着腳走了進去。這哪裡是家?分明是一個囤積品的倉庫。幾乎每一寸地盤都堆滿了物品,成年纍月,不計其數的物品,裝在木箱、紙箱、塑料儲物盒,甚至啤酒箱裡,沒地方容納,就乾脆裸露在空氣之中。它們全都是只有走鬼才會販賣的不值錢的地攤貨:紐扣、髮卡、冰箱貼、開瓶器、早已淘汰的DVD港產老片……只有安白睡覺用的單人宜家沙發算是清淨的,上面只擺放着一摞針線和幾件似乎正在等待縫補的衣服。那座安白用工地廢料貼的瓷磚角櫃,以及它那與周圍環境極不相稱的地中海風,像一張因過度修飾而失真的照片,深深地映入阿昇眼底。與角櫃銜接的,是一具舊衣櫃的背面,沒有塗漆,又寬又橫,頂着大半副天花板,將一個不到三百呎的單間隔成兩半,一半是臨街的玻璃窗、變成倉庫的客廳和廚房;另一半是安白嫲嫲的臥室,阿昇不敢斜視。

呢啲都係安白爺爺留下㗎,安白嫲嫲說,他走咗十年啦!你睇,件件都係好好㗎,安白嫲嫲拿起一隻開瓶器,彎着腰,遞給阿昇查看。等我嘅腳好翻啲,話不定仲可以賣返啲錢。

半個多小時過去了,安白還不見人影,阿昇卻像陪着安白度過了漫長的三十年。在安白嫲嫲的口中,阿昇看到了一個自己全然不熟悉的安白。一個粉紅色,腦袋被產夾夾得微扁的氧氣盒嬰兒;一個七歲就陪着爺爺去夜市賣東西的小女孩;一個動輒逃學、曠課,和一群輟學的同伴跑到某個荒島上過夜的任性少女……

Julie由細到大英語唔好,怕升學冇望,她阿爸給Julie請咗旺角最好的英語家教,安白嫲嫲搖着蒲扇、嘆着氣說,然而安白卻不肯去考大學,一提讀書就發爛渣,脾氣犟得像轉世的冤家。十七歲,別家的女仔都在想着去哪裡買靚衫,去哪裡度假,或者去哪裡升學,只有安白,悶聲不響,跟在老豆身後當學徒。

香港邊有女仔願意做泥水啊?Julie偏偏要做!幸好她做得比邊個都好,要不然呢幾年咁多後生失業,她話不定亦都搵唔到飯食……安白嫲嫲自豪地說。二十分鐘又過去了,安白還是沒有回來。安白嫲嫲想必是舊派的人,竟也沒有催促阿昇給打她手機,不僅如此,還要留阿昇吃晚飯。安白從冇帶過朋友返嚟,我仲以為佢冇朋友呢!安白嫲嫲邊說邊走進廚房,眼裡閃動着喜悅的光芒。和雜亂堵塞的客廳相比,廚房十分乾淨整潔,冰箱也擦得雪白光亮。晚飯是安白昨夜備好的炒牛河,凍在冰箱裡,在微波爐裡叮一下即可,但安白嫲嫲硬要做飯後甜點,說這樣才像一頓正式晚飯。安白嫲嫲躬着腰,打開一扇櫥櫃門,拖出一隻木桶,然後跪在瓷磚地板上,將乾癟的乳房貼在萎縮的膝蓋上,悶聲不響地挑選起來。不一會,挑出幾隻胖胖的紫薯。安白嫲嫲要給兩個孩子煎紫薯餅,要先水蒸,再壓成泥,然後加入糯米粉,揉成團,再將和好的團子壓扁,中間摻進紅豆沙餡……再把團子合起來,如此這般,光聽她講述,就已讓人十分頭疼。但她孤意已決,因為安白最鍾意吃嫲嫲做的紫薯餅。

紫薯餅做好之後,安白嫲嫲也徹底累癱了。她看起來就像一隻掙扎在夕陽裡的河蝦,喘息之間,不停地用一隻塑料按摩錘敲打着腰背。安白還是沒有回來。阿昇只好夾起紫薯餅,對着客廳牆面唯一的裝飾,一張金色木框裡的全家福,不安又寂寥地吃了起來。全家福裡的安白,穿着公立學校的校服,看起來十二三歲,頸脖、手臂和雙腳都十分細長,眼睛像黑豆般明亮,剪着和如今一模一樣的短髮。又短又直又亮,像頂着一頭春天的野蔥。

 

5

儘管紫薯餅的味道出奇地好,安白卻對阿昇突如其來的到訪非常氣惱,一連三天,都不肯和阿昇說話。無論阿昇給她發甚麼,得到的回覆只有一個,沉默。最後,在阿昇苦苦哀求下,她妥協了。阿昇請她到佐敦的一家茶餐廳吃她鍾意的珍珠腸,又點了兩碗冰糖燉木瓜,將碗底舔得一乾二淨之後,她才終於消了氣。他們走到街心公園的一棵大榕樹下,借着榕葉曼妙搖墜的流蘇,阿昇趁機給了她一個長長的濕吻。一般此時,安白都會同意與阿昇去尖沙咀開鐘點房。那裡有一家叫做「北海道」的鐘點房旅館,房間乾淨,牀單柔軟潔白。關上燈後,擰開激光投影儀,還可以看到滿屋漂移的深海魚。安白對那台投影儀情有獨鍾。她總是躺在牀上,側着腦袋,出神地看着它的投影,像看一齣自己出演的手影戲。阿昇潛入搖曳的珊瑚叢之間,再緩緩進入安白的身體,像一條與人齊高的蘇眉。

但這一次,安白卻提議去「另一個地方」。安白說甚麼,阿昇都不會反對。他們坐進紅色小巴,循着斑斕的夜色,來到觀塘,鑽入一家珠寶行和榴槤行之間的盲腸小巷。小巷白天是魚市,打烊後就像一條躺在水箱裡,閉目養神的鱸魚,散發着暗淡的、魚鱗色的微光。阿昇跟在安白後面,在這微光裡七拐八彎地走了很久,直到一隻燈籠將安白的臉龐照成艷麗的橘黃色。他們順着燈籠的方向抬起頭,看到一副暗淡的彩燈招牌,上面寫着「Five Star Getaway」。安白猶豫片刻,按下門鈴。開門的是一位和她年紀相仿的女生,留着七十年代風靡全港廢青的Afro頭,塗着黑眼圈和紫色唇膏,穿着高腰裙褲和令人目瞪口呆的雪糕鞋。見是安白,一臉驚喜。兩個女生像失散多年的姐妹,又摟又抱,尖叫不已。阿昇從未見過安白如此熱情,內心升起一股嫉妒。進了門,他才發現所謂的「Five Star Getaway」,也不過是一家廉價的鐘點旅館而已,而且比他們常去的那家看起來雜亂很多,樓道裡充滿着熏人的香水味,地上還鋪着那種七十年代香港冰室常用的花瓷磚,窗口是木質的,落滿了舊漆。阿昇感到有些不適,安白卻絲毫不在意,她的手一直擱在那個留Afro頭的女生手裡。

呢位係我嘅幼稚園同學Baylee,安白對阿昇說,卻沒有反過來介紹阿昇。阿昇只好禮貌地伸出手,簡單地做了自我介紹。這一次,他直言自己是安白的男朋友,並坦言他們兩個已經「拍咗五年拖」。安白沒有插嘴,只是微笑。怪不得呢五年我都冇見你!Baylee朝安白撅起了嘴,一邊從雪櫃裡掏出一打嘉士伯,又在手機上迅速叫了宵夜,一副久別重逢,不醉不歡的樣子。仨人一起來到了露台上,外賣送來的宵夜,起司番茄撈蛋麵和魚蛋,也一起拎了上來。

在九月的烈陽中蒸得滾燙的露台,自午後便被溫涼的陣雨浸潤,加上入夜後層層疊加的薄露,此時終於變得涼爽起來。兩個女生坐在兩張緊挨在一起的涼椅上,背對一隻勾畫着「Hotel」的燈箱。安白的腦袋懶洋洋地枕着Baylee的肩膀,Baylee則握着喝剩的一支啤酒,旁若無人,喋喋不休地對着安白講述那些阿昇從未聽過的往事,那些陌生而奇怪的名字,那些過早的輟學,瘋狂的逃竄,恥辱的意外懷孕和幾近致命的墮胎……無論她說甚麼,安白總是身心投入地回應着。她們有時嘆氣,有時沉默,有時不約而同地爆發出一陣響亮的笑聲。兩個女生都幾乎沒怎麼

碰宵夜,卻不知往喉嚨裡灌了多少酒,兩雙眼睛濕漉漉的,體態中流露出明顯的醉意,興奮至極,她們甚至聲嘶力竭地唱了

起來。

 

I, will be king

And you, you will be queen

Though nothing will drive them away

We can beat them, just for one day

We can be heroes, just for one day

 

……在兩個女生的狂歡裡,阿昇像是早已被遺忘,一個人坐在某隻用來搭腳的小板櫈上。她們講述的那個世界,他只在老電影裡看到過;她們聊到的事件,他幾乎一句也插不上嘴,只能從她們的談話中,隱約聽出這些年Baylee過得很不好,考過一次演藝學校,卻沒有過關;哥哥至今沒有工作,靠綜援度日,心情抑鬱,所以才換了手機號碼,漸漸把自己封閉起來……Baylee也好,Carthy也好,聰仔也好,安白從未對他提及過她的這些朋友,也從未向他傾吐過她們的往事。

……她們為甚麼要去花海呢?對,他沒聽錯,她們說的就是花海。自從花海漁村消失之後,它就被劃成了危地,一個潛水隊絕對不會靠近的地方。顯然,年少的安白和她的那些朋友們卻根本不以為然。她們坐着渡輪出發,輾轉幾個漁村,又不知從哪弄到了一隻小汽艇,開到了已成荒島的花海。她們把船停在盛開着櫻花的山林底下,那裡依然葆有一塊微小的沙灘。她們越過沙灘上的安全線,在芥末色的黃昏裡,一步步往山頂爬去。春寒未盡,冷空氣突然迫降,她們甚至沒有帶足保暖的衣服。Baylee冷得瑟瑟發抖,安白把自己的外套脫下來扔給了她。她們在山頂的一隻八角亭裡停了下來,那是某年某月,為了消災免難,某個富商為逝者修建的送別亭。為了取暖,她們在亭子裡喝掉了一打啤酒……多麼危險而可笑的往事!

如果安白是一隻摺紙人,這些往事就是她身上一個隱蔽的,被摺疊起來的世界。一直以來,阿昇都在暗暗地,甜蜜地怨恨着安白的冷漠。他曾堅定地認為,是基於安白這種「與生俱來」的冷漠,他們之間才似乎總是存在着某種隔膜。有時他甚至希望安白變成他潛水隊裡的那些女生,在他完成一個漂亮的下水動作時,送給他一串放肆的口哨和尖叫。然而當安白突然變得開朗,像今夜一樣肆無忌憚地大笑,毫無節制地狂飲,撕心裂肺地高歌……他反倒變得不安起來。在安白嫲嫲家裡,阿昇就已經感到了隱隱的不安,此刻他的不安幾乎到達了頂點。他搶過安白手中的啤酒,一口灌進喉嚨裡。他目不斜視,又擰開一罐。他恨不得喝光世上所有的啤酒。

有一種事物,既沒有脊椎,也沒有骨骼,有如深海中的千年海葵,長着千手佛般的美麗外表,錨靠在水底最堅固岩石之上,誰也拔不動它,誰也帶不走它,甚至只要被它的觸角輕輕刺中,你就可能葬身海底。憑藉這種獨特的品質,它無時無刻都在向你召喚,不論你游向何方,遠方對它似乎沒有太大的吸引力,它有一個自成一格的系統,像花海,像安白身上那個被摺疊起來的世界。

第二天一早,阿昇醒過來,發現自己躺在一個狹窄的雙人間裡,耳邊傳來嘩嘩的水聲,安白正在浴室裡洗澡。阿昇推開浴室的門,望着水簾裡的安白。一夜狂歡,她臉色蒼白,嘴唇發青,顯得消瘦了許多,拱起的後背露出清晰的脊骨,像一隻被雨水淋透的小貓。你要唔要入來啊?她說,一邊向後靠攏,盡量給阿昇留出空間。阿昇脫掉衣服,擠了進來,有一種想哭的衝動。安白用十指做成一個頸環,扣在他的脖子上。不許哭,安白說,你睇,呢個係我嘅第一個作品!阿昇四下張望,不像鐘點旅館常見那種白色或粉色的浴室,這間浴室是彩色的,像一個小小的萬花筒。牆上貼着華美而抽象的瓷磚畫,瞇起眼來看,像幾卷連綿不絕,讓人意亂情迷的星空。它們都是她用一小塊、一小塊破碎的瓷磚,一塊塊拼在一起的。貼咗三十四日零九個鐘,安白驕傲地說。

香港哪裡有星空呢?阿昇還是絕望地哭了,沉甸甸的腦袋堵住安白薄薄的肩口。他們就這樣,在那間小得幾乎無法容納兩副身體的萬花筒裡濕漉漉地擁抱着。你係唔係不想同我一起走?阿昇問。過了很久,安白說,如果你可以搵返花海的珍珠,我就同你一起走。


王梆 出版有《王梆的英國觀察:貧窮的質感》,電影文集《映城志》等。電影劇作《夢籠》獲2011年紐約NYIFF獨立電影節最佳劇情片獎。文學作品發表於《長江文藝》《芙蓉》《山花》《花城》《中華文學選刊》等,入選美國奧克拉荷馬州大學《中國當代文學選集》、美國「文字無邊界」、古根海姆博物館「故事新編」中國當代藝術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