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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草:睡眠與詩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3年7月號總第463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專輯

作者名:蓬草

每一次,看到「蒙頭大睡」這四個字時,總不禁心焉嚮往。想像中,有一個人能夠不顧一切,用一張被單,或只是他的一件外衣,蓋上頭,便可以大睡過去。他成功的和外面的世界隔離,拒絕了聲音和光彩的騷擾,在喧嘩煩雜的塵世中得到一段時間的安寧,讓身心舒適地休養生息,這是何等幸福的時刻啊!

於是,當我讀到「濃睡」、「酣睡」此等表示睡得好好的字眼時,更羨慕得不得了,原因是我和睡眠,一向是存在着相當複雜的關係。「夜來風雨聲」?別人聽不到,我卻聽着了,還可以準確說出這場風雨是在凌晨三點半開始的。另一個晚上,鄰居夜歸?該是清晨二時左右,腳步聲和笑語聲,我聽到了,給弄醒後,隨着而來的是在牀上輾轉,唯一的希望是重新入睡,但願望卻往往落空。

睡不着,當然可以開燈看看書,或聽一些怡情的音樂,但我不能這樣做,不能,也不願把身旁的人弄醒。

有人提議:數綿羊啊!我是一個百分之百的城市人,日常生活中,除了偶然吃點羊肉,沒有甚麽和活生生的羊接觸的機會,實在沒有興趣去數牠們。也有人提議:唸數字啊!但對我來說,數字是必需、卻是太嚴肅的東西,我是一個連自家銀行卡號碼也記不準的人,怎會有耐心去數至一千或甚至一萬?

如何開始的?有一夜,也是失眠的一夜,腦子如常的胡思亂想,突然想起日間唸了的一首長詩,詩句出現了,我像看到濃雲密佈的天空中裂開一片藍彩,情緒一下子平靜下來,我閉上眼睛,讓詩篇緩緩地在腦海延展,我從頭開始,一句,又一句的唸着,唸着……睡過去了。

從此,我睡不着時,便背誦詩篇。

白居易的〈琵琶行〉。從「潯陽江頭夜送客」開始,唸到「秋月春風等閒度」時,我多已能入夢,來不及聽詩人的感懷自身遭遇,而至「江州司馬青衫濕」了。

李白的〈蜀道難〉。從「噫吁嚱,危乎高哉」開始,唸至「問君西遊何時還」時,我睡着了,等不到最膾炙人口的「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別說是結尾的「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側身西望長咨嗟」了。

杜甫的〈哀王孫〉。從「長安城頭頭白鳥」開始,唸至「豺狼在邑龍在野」,我多已能闔上眼睛,便聽不到詩人對落難王孫的安撫和忠告了。

這些是唐詩,也有不是唐詩的,如《紅樓夢》中的〈葬花詞〉。隨着第一句「花謝花飛飛滿天」,一個嬌柔、俏弱的少女身影出現了,黛玉為落花傷心,為春盡哀愁,到她「荷鋤歸去掩重門」時,我睡着了,便聽不到那麼悽楚的最後一句:「花落人亡兩不知」。

等等、等等。

是的,這些詩的共同點是:長。要不然,五言絕句當然好,只是才開始唸王維的「紅豆生南國」,不到兩秒鐘己來到最後的一句「此物最相思」了。七言絕句長不了多少,一首詩只不過比五言絕句多了八個字。當然也可以唸詞,但詞是有一定的形式和格律,詞人不能天馬行空式的自由發展,最長的詞也不過是一百來字,背誦的時間太短了,沒可能入睡,得要找另一首詩或詞來唸嗎?腦子便需要活躍地去尋尋覓覓,人更難安寢了。

當然,以詩入夢,並非保證每一次均一定成功,也有行不通的時候,幸好只屬少數。

〈長恨歌〉夠長了,從第一句的「漢皇重色思傾國」,至最後的「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全唸了,仍舊是心亂如蔴,仍舊是睡不過去,怎麽辦呢?得要重新再背誦一次嗎?

有時,我的腦子甚至積極起來,對某些詩句的內容作出反應。杜甫的〈丹青引〉,咏的是曹霸的畫,曹霸畫人物,更擅長畫馬,杜甫對曹霸是十分讚賞的,一開始便說畫家是「將軍魏武之子孫」,看來,作為曹操的後代是光榮的,但銀幕上舞台上的曹操總以負面的形相出現,不公平啊!詩中也提起韓幹,韓幹是曹霸的弟子,杜甫雖然說他「亦能畫馬窮殊相」,但認為「幹惟畫肉不畫骨」,看來弟子不僅沒有青出於藍,甚至是不能和老師相比的。只是,晚年的曹霸,「途窮反遭俗眼白,世上未有如公貧」,杜甫對他有無限的同情。到了今天,說起畫馬,人們提起的多是韓幹,難道盛名真的是可以蓋過實學嗎?我想到這裡,除了為曹霸嘆息,更糟糕的是聯想至現實社會中的各種例子,如此一來,更難入睡了。

這是我的錯,忘記了在牀上背詩,原來目的只是為了睡眠,不該有這麼多的聯想和感慨。

改唸另一首吧,較輕鬆的。「漁舟逐水愛山春,兩岸桃花夾古津」,隨着樵客,慢慢的,我進入了王維的桃花源,看到一片美麗的風景……

怎麼詩篇竟會成為催眠的工具?我是褻瀆了文學的精華嗎?是大不敬的行為嗎?我倒不這樣想。一首詩,特別是一首長長的詩,千百年後,如有人仍巴巴的去背誦它,即使目的只是希望在精神上受到安撫,讓身體能夠得到休息,寫詩的人,如有慷慨的情懷,相信不會太過介意這一點,他俯首看着牀上的人,或許他會產生一點兒憐惜,甚至還會有一些兒的感動吧。漫長的黑夜,古和今,一陣子的相接;喜怒哀樂,一刻子的共鳴,詩人可以隨時瀟灑的抽身離開,背詩的人已是感覺朦朧,懷着感激的心,半睡,半醒,直至完全進入夢鄉,即使只是半個晚上,也便好了。


蓬草 女,原名馮淑燕,廣東新會人。1975年移居法國巴黎,現專事創作與翻譯。著有小說《蓬草小說自選集》《頂樓上的黑貓》,小說及散文合集《北飛的人》,散文集《親愛的蘇珊娜》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