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欣妮：禱告

有幾位長輩都提醒她要常常禱告，還要不住感恩，因為無論結果如何，一切都是恩典。她嘗試照着做，但太吃力了，她做不到。

那是一段比想像中更漫長的，一次又一次延長的日子。不能回家，不能上班，每天看似百無聊賴地靜靜待着，幸運的日子就可以到走廊外踱步。在批改、跟進工作以外，有時翻翻書、寫寫字、在手提電話那小小的熒幕上敲敲鍵盤……或許這就是很多人都嚮往的，夢寐以求的所謂難得的靜養時光。周遭會有好奇打聽你的情況的陌生人，有時更會聽到類似這樣的說法：「幸福啊你！不需上班，隨時有專人照顧。做皇帝啊！」幸福嗎？幸福啊，幸福！

如果可以省去一切毛躁、焦慮、驚懼或惴惴不安，或許這真可以算得上一種養尊處優的閒適。

然而那卻是一段無論如何都無法靜下心神的焦慮日子。沒有人曉得，雖然彷彿真的可隨時隨意躺平休息，但那些時光委實比上班更疲累，更煎熬。因為太多不能預料的情況隨時發生，太多未知的可能蟄伏於隱密之中。不時被「恐嚇」這終於會變成無法承受的壞消息，以致連與人傾訴都不敢。沒有人會明白，最壞的時候連聽到某種聲音都緊張得雙手發抖。無法、也無意向人再三解釋當下的狀況，畢竟解釋的過程並未能使人麻木，只會讓人感到惡劣的情緒在胸腔裡不斷重複、反芻、深化，鬱悶漲滿翻騰如洶湧潮水。像拐入胡同的深處不住衝撞，又像鑽進地洞的深坑，越挖越深。

接二連三叫人「嚇破膽」的磨難給她最大的體悟，只有感覺生活原來可以如此不容易，精神消耗與意志磨蝕能迅速令人體力透支。隔三兩天，甚至每天都要聽很多可怕的、殘酷的，但也赤裸的真實的情況，情緒的起伏波動要強制克制，連抽拉紙巾的節奏也要學着節制。常常在不知就裡的情況下突然歷險，像隨時有被推到高速列車會不定時駛過的路軌上以身犯險的可能，掌心冒汗、心跳加速、在顫抖中咬牙強忍淚水。心裡不住提醒自己要盡力平靜，知道絕對不能軟弱，不可灰心喪志，但實在難以做得到，即使意志堅定心靈強大，軀體也未必有足夠力量支持。在暗黑的山洞裡，單人匹馬赤手空拳抵禦來自四面八方的、突如其來的無情衝擊，微弱恍惚的跳動、魔鬼在噩夢與現實裡如狼似虎地張牙舞爪，生命好像是自己的，又好像從來都不是自己的。要竭力安穩，簡直能人所不能。

她躺在靠近窗邊的位置，看着吊船和吊船上的兩位建築工人在週一至週六的早上自地下緩緩攀升，從大廈底層逐漸升到半空、再逐漸超越她所在的樓層。建築工人鮮明的安全帽徐徐移動，竟像平靜無垠的天空中特別刺眼的格格不入的障礙物。直至後來她抬頭望出去，只可看見吊船的底部，那曾經在半空中亮燦燦地晃動的奪目帽子早被遮蓋，蔚藍的天空卻也不見得特別順眼好看。所有人都以為爬滿窗玻璃上的是斗大的雨點，誤以為早上時分明明日光正好，北風凜凜，轉瞬即天陰有雨。其實不過是大家在晃眼之間都沒注意到，那全是因為相鄰的大廈維修和粉刷外牆，厚積於窗玻璃上的污迹和塵土讓原來通透澄明的大片玻璃爬滿礙眼的斑點。怎麼這麼長時間不下雨呢？如果下雨，或許建築工人們會有一天額外的休息，不必在晃盪的吊船上承受着呼呼北風的掌摑，努力粉飾陳舊破損的大樓，也可順道用大自然的力量沖刷一下污穢已久的窗玻璃。原來要重新粉刷一幢十多層高的大廈的外牆，需要大約一個月時間。那些包圍在層層灰濛濛紗網中不見天日的大廈，何時才得以解封？

「你要常常禱告，要感恩，一切都是恩典。」連陌生的牧者都來傳揚福音了，陌生的信徒也在祂的日子到臨之前來報佳音。在窗外北風呼呼的日子，難得輕快的歌頌唱和聲竭力為病房帶來絲絲暖意，大家都那麼怡然輕鬆，頻頻說着「你們有福」，「要常常禱告謝恩」。她趕緊拉起被子，把自己藏在被窩裡，讓信息和樂聲在世界外徘徊，找不到進入的縫隙。

身旁的女士每天誦經數十遍，打開錄音機輕聲地重複播放心經、大悲咒，有時甚至隨着歌樂聲喃喃哼唱，又向身邊的人宣揚使她內心平靜安穩的信仰，伴隨緣份、業障、福報、修行等等說法，談得頭頭是道，如癡如醉。她總是拉起被子側過身假裝蒙頭大睡，一再將世界排除在外。空洞的迴聲中她忽然想起友人說過，他的母親幾乎終其一生不願意倚靠任何信仰，直至彌留的時候，才在病牀上含淚點頭信靠了上帝。她想，也許是軟弱和不解叫人相信，同樣也是軟弱和不解叫人不敢相信。

她曉得自己的內心和信心都還未夠強大，還不夠勇敢。要常常禱告不住感恩，很多時候，她真的沒有辦法做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