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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維樑:香港的黃河詠嘆調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3年7月號總第463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專輯

作者名:黃維樑

保衛家鄉.保衛黃河

「風在吼,馬在叫;黃河在咆哮,黃河在咆哮……」響亮的歌曲,我第一次聽到,大概是在大學時代。哪一年,哪個場合,記不清了。讀的是香港中文大學新亞書院,其中國歷史文化意識在三個成員書院中(其他兩個是崇基、聯合)最為濃郁的。「風在吼,馬在叫……」的歌聲,在播音器中雄壯溢出來,應該是在紀念七七抗戰集會的時候,在某些涉及中國現代史的集會的時候。

紀念七七抗戰的年度集會,香港經常舉行。當年日本的「文部省」篡改教科書,把侵略中國說成是對中國的「進出」,惹起多個地域中國人的聲討,香港曾有不同形式的抗議活動。有一次,多個文化教育團體在維多利亞公園舉行大會;我讀報,知道當日香港大學的陳耀南教授在會上發言,對眾多時髦青年迷戀日本流行文藝而無知中國現代歷史,十分難過,痛稱「東條英機的魅影未去,西城秀樹的歌聲已來」(大意如此)。我想在此次集會,「黃河在咆哮……」的強音,一定伴着陳耀南的憤慨陳詞。

「……黃河在咆哮……/萬山叢中抗日英雄真不少/青紗帳裡游擊健兒逞英豪/端起了土槍洋槍/揮動着大刀長矛/保衛家鄉,保衛黃河,保衛華北,保衛全中國」的歌詞,出自《黃河大合唱》中的《保衛黃河》一節。《黃河大合唱》正是為抗戰而創作的,冼星海作曲、光未然作詞,成於1939年。作詞的光未然,在一次東渡黃河的所見所聞,激發了他的創作靈感。黃河是中國的母親河,保衛黃河也就是保衛中國人的母親。香港曾經是英國的殖民地,向來崇英崇洋的黃皮白心人固然不少,更多的是黃而不白的中國人。黃河,長久以來在香港的文藝作品中出現,是詠嘆的對象。

 

探黃河.拍黃河

國家的「改革開放」政策1978年12月才開始實行,黃國彬在1977年夏天,時年三十一歲,就從香港出發,不避關卡重重、手續種種,「闖」入神州,圓他少年以來的夢想,親自用「雙瞳吸飲」華山夏水的瑰麗與偉大。遊覽時他盡量記錄每個經歷和印象,回到香港後,以靈巧高華的健筆,寫成了二十二萬字的遊記《華山夏水》,在1980年出版發行。此書詳述黃國彬與女友北征上海,流覽杭州;然後直撲北京,摸撫萬里長城的雉堞;進而乘坐火車在東北大平原上奔馳;再南下登泰山,遊太湖,溯長江,探黃河,最後徜徉於風景甲天下的桂林。他用四十三天完成了近三萬里的華夏壯遊。黃著出版後,我撰文高度評價這部「朝聖中國山川的歷程」。《華山夏水》的書寫方式接近漢賦,有鋪張揚厲之風,徵引文獻,記其遊歷,抒其情懷。書中的〈黃河〉一節有這樣的句子:「黃河幾萬年雄壯的咆哮裡,也有一個民族的悲歌。」

1982年,香港攝影家水禾田在黃河上下游拍攝風景,翌年在香港藝術中心舉行黃河攝影展覽,展出照片約六十幀。時任香港中文大學教授的余光中,參觀了展覽,認為「觀之壯人心目,動人遐想」;他細覽照片,並「參閱黃國彬的遊記《華山夏水》」,於5月寫成〈黃河〉一詩。1986年北京的水利電力出版社推出《黃河:水禾田攝影集》,相信1982年展出的照片,應包括在此集之內。〈黃河〉收於余著詩集《紫荊賦》。

 

「那滔滔的浪濤是最甘,也最苦」

〈黃河〉長六十七行,接近五首十四行詩(sonnet)的長度,不分節段,一氣呵成,象徵黃河的雄長氣勢。黃河是中國的母親河,母親的乳汁甘甜;黃河流淌着中國的歷史,歷史中有苦難。此詩開頭是:「我是在下游飲長江的孩子/黃河的奶水沒吮過一滴/慣飲的嘴唇都說那母乳/那滔滔的浪濤是最甘,也最苦」。這四行為此詩定調,而定的調偏於悲苦,偏於嘆息,詩中有一個又一個的疑問。

余光中少年時打好了中國古典文學的基礎,大學時讀外文系,後來在外文系教書。在香港中文大學則是中文系教授(時維1974-1985),期間新讀或重溫古代典籍,寫起詩文來古典題材經常出現。其詠李白、杜甫、蘇軾諸篇,譽之者眾。〈尋李白〉的「酒入豪腸,七分釀成了月光/餘下的三分嘯成劍氣/繡口一吐就半個盛唐」幾句,常被引用,已成為現代經典。其〈湘逝〉寫杜甫,其〈唐馬〉貫通中國古今歷史,學養豐厚,書香飄逸。〈黃河〉有詩人本身的文化積澱,加上對黃國彬遊記〈黃河〉一節地理歷史資料的引用,熔之裁之(《文心雕龍》有〈熔裁〉篇),經之營之,此詩可說是一篇小型的抒情性史詩(petit lyrical epic)――我自鑄的「偉辭」。

黃河發源於高原,流經北方的平原,在此「一代又一代,餵養我辛苦的祖先/和祖先的遠祖,商,周,秦,漢」。大禹治理黃河的傳說,連小學生都知道,是的,余光中問:「大禹馴得了你嗎?」黃河雄偉而桀驁,「一過虎口和龍門/就由你作主了,矯健的腰身/低低的泥岸怎攬你得住?」黃河這個母親非常嚴厲,哺育兒女,更考驗兒女。古書記夏禹「導河積石,至於龍門」;這裡的龍門有其地,虎口呢?余光中運用其詩人特權(英語所謂poet’s license),故意把「壺口」寫成「虎口」,讓它和「龍門」對仗。本詩的後記對此「特權」有所說明。

壺口瀑布勢大聲宏,是黃河最具標誌性的景象;水禾田的鏡頭必有拍攝,詩人自然不能錯過。把壺口寫成虎口,好啊,急奔暴瀉的黃河水,其兇猛真如虎口。嚴厲的母親,試煉她幾千年來的兒女,勞其筋骨,苦其心志:「二十六次的改道,一千多遍的泛澇/沒頂的遊魂恨髮飄飄」。雖然如此,黃河仍是交通大動脈,「岸上的怨婦,波上的征夫/絡繹待渡的賈客,遷客,和俠客」都要靠她。她見證歷史上的人物和故事:「刺客南來,宮人北去」,即「那帶劍的燕客,抱琵琶的漢姬」。這自然講的是「風蕭蕭兮易水寒」的荊軻(戰國時期易水是黃河的支流),和渡過黃河到匈奴和親的王昭君。昭君〈怨詞〉就有「高山峨峨,河水泱泱」的句子。

 

黃河船夫滿臉的皺紋

黃河「見證古來的天災,人禍」,到了余光中觀展覽的此刻,「只剩下照片裡」――

 

這船夫彎腰獨搖着單槳

空艙對着更空的穹蒼

一捆柴木斜靠在船舷

自從有河就有這樣的河漢

不知道河水從天上奔來還是從青海

只知道他生來與黃河同在

河到哪裡人就到哪裡

水災又旱災劃滿臉的皺紋

一道道,匯入了深邃的眼睛

風乾的臉色襯着龜裂的土色

 

這就是本詩的關鍵「特寫鏡頭」了,一定是根據當日水禾田攝影展的照片,用文字描摹出來的人像。《黃河:水禾田攝影集》一書,就有這樣的「河漢」特寫照片:「水災又旱災劃滿臉的皺紋/一道道,匯入了深邃的眼睛/風乾的臉色襯着龜裂的土色」。「河漢」的樣貌,讓我們聯想到臧克家〈運河〉一詩所寫「我看見舟子的臉上老撥不開愁容」,以及俄羅斯列賓繪畫《伏爾加河上的縴夫》的勞苦。

 

今日黃河新貌當促成「甘旅」續篇

黃國彬〈黃河〉那一節寫道:「五千四百六十四公里的黃河從天上流來,奔過青海、四川、甘肅、寧夏、內蒙古、山西、陝西、河南、山東,灌溉七十五萬二千四百平方公里的大地。[……]在連綿入天的莊稼地上,他們[農民]種植棉花、小麥[……],有播種的期望,灌溉時的辛勞,也有收穫時的喜悅。[……]倦了,他們就躺下任大地洪載,然後在河套潺潺的水聲中安詳地入睡。」黃河帶來洪災苦難,這條母親河,也讓子民得到豐足幸福。

黃河遠上白雲間,對香港人來說,是二三千公里之外的白雲間,遠不可覓的白雲間。但對香港的中國讀書人來說,黃河卻是近在心裡,且「常在我心間」,並希望和她親近。2001年春余光中有山東之旅,後有文為記。其〈黃河一掬〉寫他們一行人從山東大學校園出發到黃河邊,親近黃河,把手伸進黃河之水,「我的熱血觸到了黃河的體溫,涼涼地,令人興奮」。他終於探到了「李白的樂府裡日夜流來」的黃河水,他「拜過了黃河」――在他的詩如〈當我死時〉如〈民歌〉「高呼低喚[……]不知多少遍」的黃河。

當日他的鞋底黏着濕泥,返回校園後卻不拭掉。直到飛抵台灣家裡,「我才把乾土刮盡,珍藏在一隻名片盒裡。從此每到深夜,書房裡就傳出隱隱的水聲」。〈黃河一掬〉是他山東遊記四章中的一章,全篇名為〈山東甘旅〉。余光中在此探到了母親河甘甜的乳汁。

1977年黃國彬涉足華山夏水時,1982年水禾田拍攝黃河時,1983年余光中詠寫黃河時,所見的黃河,基本上依稀仍是古老的樣貌。1992年之後,「鄉愁詩人」有多次神州之旅;親眼見親耳聞之外,他讀書刊報紙(中國的事物他無時不縈迴於懷,1960年代他旅居美國時,就說自己常常向《紐約時報》的油墨狂嗅古中國的芬芳),知道黃河及其流域的面貌,以至整個神州的面貌,日新又新,日美又美;如再寫遊記,應該是「甘旅」的美麗續篇。

 

【附記】:2023年4月15日全球華人尋根拜祖聯合會、澳門大學中國歷史文化中心合辦「黃河黃帝文化澳門國際論壇」,筆者應邀出席,上文根据當日的發言稿修訂而成。又:黃國彬博士曾任教於加拿大、香港的多個大學,包括曾任香港中文大學翻譯系的講座教授,著譯數十種,包括詩集、散文集、評論集、《神曲》中譯等。水禾田(本名潘景榮)1985年獲「香港十大傑出青年獎」;2006年拍攝中國部分地區聯合國世界文化遺產;其作品被美國波士頓MIT美術館及澳門賈梅士美術館收藏。流沙河〈詩人余光中的香港時期〉一文,析論余氏此時期的一百九十首詩,謂其中的〈黃河〉和〈唐馬〉諸篇皆為傑作。余詩〈黃河〉收入教科書《語文人教版七年級下冊》。


黃維樑 香港中文大學一級榮譽學士,美國俄亥俄州立大學博士。歷任香港中文大學中文系講師、高級講師、教授;美國、台灣、大陸、澳門多所大學教授或客座教授;先後任美國Macalester College及四川大學客席講座教授。著有《中國詩學縱橫論》《香港文學初探》《中國現代文學導讀》《中西新舊的交匯》《壯麗:余光中論》《黃維樑散文選》等二十餘種,編著書籍多種。曾獲多個文學獎、翻譯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