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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曦靜:水,掃帚與刨刀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3年7月號總第463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專輯

作者名:陳曦靜

中學時,有個電視廣告最後有女童聲音唱道:「Uji-Uji」,那是我對「宇治」的第一印象,當時以為是跟抹茶有關的品牌名稱。後來知「宇治」是地名,覺得它應該長這樣子:嘩啦嘩啦的白色流水奔騰蜿蜒,沿岸是夢幻如卡通的豆沙綠草坪,草坪上有小花、甩動着粉紅舌頭的歡騰小狗、宮崎駿漫畫裡展開雙臂奔跑的小女孩、倒V字屋頂的深褐色小木屋、藍天白雲。於是,我沒有住京都鴨川旁的日式房子,選擇了宇治的一家民宿。

那是住宅區的一幢三層高房子:底層是車庫兼雜物房。一樓左邊是屋主臥室,右邊是廚房、浴室,狹小擁擠雜亂,不是MUJI或日劇的簡約風。客房在二樓,分體式冷氣、涼蓆、田園風花牀鋪。花紋、顏色個性過於鮮明,令人生「入侵」之感,反不如酒店清一色的白,冷是冷,卻是誰都可擁有。

我並不失望,因為有宇治川,雖說當地更出名的應是宇治橋旁的紫式部石像,或「宇治十帖」、「源氏物語博物館」。如果我是《源氏物語》的迷妹,應該欣喜若狂,可惜,我一直無法欣賞它。讀大學時,看的是林文月的翻譯版,邊看邊罵:罵光源氏的懦弱無能自憐自艾以及到處留情,罵那些在黑暗中等待、垂淚的女性。相比那些景點,我覺得看水更有意思。

追逐水的腳步、聆聽它的聲音、捕捉其性情――湍急的應如「熱鍋上的螞蟻」,平緩的則是「老僧入定」,不緩不急的當然是「閒雲野鶴」之輩了。喧嚷推攘的是湧出校門的小學生;撞得粉身碎骨水花四濺的是戀愛中的癡男怨女;氣急敗壞橫衝直撞的是失控的躁漢……風拂動樹梢,鳥橫空掠過,遊客輕倚橙紅欄杆。陽光拓出屋簷的輪廓、苔蘚悄悄爬上牆腳;門簾慵懶拂動、木門窗靜靜收集光陰……

看水看累了,就跑京都。金閣寺、祗園、花見小路、哲學之路……都去了,都喜歡。每次必去的,卻是鴨川和錦巿場。鴨川兩岸車水馬龍,紅男綠女。跟宇治川相比,鴨川的水更日常些,有種「細水長流、天長地久」的意思,似見盡人間繁華後,歸於恬淡的隱士,又如同歐洲的「隱形富豪」。用一個店來代表京都樸實、內斂、底蘊豐富之特色的話,我選「內藤商店」。

經過三條通橋頭而看不見內藤商店是絕對不可能的。木門木架水泥地板,店的主色調是棕黑和米黃,一進店就聞到一股乾草香。掃庭院的、房間的、草蓆的、壁爐的,甚至電腦鍵盤的大小棕櫚掃帚或斜倚門牆,或垂掛半空,像裝置藝術品。半米高的木展示架上是尺寸、軟硬度不一的棕毛刷子:杯子、奶瓶、鍋碗瓢盆、身體……從室外到室內,從環境到個人,都照顧到了。這些生活中重要卻不起眼的東西,默默散發溫暖、樸實的光。看店的是個皮膚嫩白的七八十歲太太,我詢問各種刷子的用途,她微笑着一一示範,我們在比手劃腳中完成交易。她用草紙包好東西,在紙上計算費用。踏出店舖,面對喧鬧的街道,有恍如隔世之感――那的確是場時光之旅,「內藤商店」開業於1818年,距今已有兩百多年歷史,目前的第七代仍延續着手工製作的傳統。看來,無論科技如何推陳出新,「匠人精神」永不過時呢。

我坐在錦巿場街邊椅上,回味着跟「內藤商店」的不期而遇,邊看遊人拍照、店員鞠躬。「有次」!有趣的名字,是句子或事件的開頭。「有次我經過錦巿場,有次我到京都,有次我見到一家店叫『有次』……」或許日文的意思不一樣?是一個浪漫的愛情故事?還是……我決定一探究竟。

跟「內藤商店」截然不同的風格,「有次」的一切都是鋥亮鋥亮的。如果說「內藤」是內斂的,是柔的,「有次」則是外放的,是剛的――說「鋼」也不為過――玻璃櫥窗排列整齊、大小高矮胖瘦各異的盡是刀具刨具,就算那些玲瓏的小道具般的如茶渣篩子、蛋糕模,無一不是金屬的。我廚藝(用這兩個字實在辱沒了它)不好,卻愛廚具。有個朋友說,無論甚麼範疇,裝備特齊全的,技術往往不行。這話甚適用於此。總之,我晃進「有次」,左看右看,東摸西摸,又是一番愛不釋手。理性尚存,刀具不好帶,看看就好,看看就好。

看看也會出事的。看着看着就手癢,忍不住摸摸這個掂掂那個。咦,手柄上刻着「有次」的薑茸磨板沉甸甸的,質感太好了!伙計適時趨前:可以幫你刻名字哦。哇!這不是超棒的紀念品嗎?我二話不說,寫下兩個名字。伙計看了看,伸展雙臂下拍動,我笑着點頭,沒錯,是鳥的意思。他開始敲打起來,完成後看看我放大了筆劃的「曦」字,雙手攏成圓圈置於頭頂作太陽狀,竪起拇指,不知是覺得名字有意思,還是稱讚我放大得特別清晰。

叮叮噹噹的聲音令人快樂,真希望它一直延續下去。我環視搜索,略過所有刀具,在茶渣隔子、蛋糕模上略為躊躇,最後定格在鰹魚刨具,只覺腦中「蓬」一聲如放了場煙花。那是個長方型木盒子,下層是小抽屜,上層擱着木工一樣的刨刀,鐵黑的刀片上刻着「有次」名號。我想像它刨出透明的粉紅鰹魚薄片的樣子,決定要一個。伙計大驚,再三確認,甚至不知從哪裡拿了根鰹魚出來作勢欲刨,見我不斷點頭,才打開櫃門,把它抱到櫃檯。幾個伙計、一個美國客人都圍了過來,老闆也出來了,親自執刀招呼這位衝動的顧客。

他打開包裝,前後左右上下裡外展示一遍後,開始示範刨鰹魚的兩種方式:刀刃面向自己,推、推、推,刨刀發出「嗖、嗖、嗖」的俐落聲音,老闆在說明書背面寫下:「押」,我連連點頭;他旋即掉轉刨刀方向,刀刃向外,手握鰹魚,拉、拉、拉,聲音鈍鈍的,老闆寫下:「引」,抬眼望我。我繼續點頭,老闆拉出小抽屜,把粉色薄微鬈的鰹魚片倒在白紙上,神態得意。圍觀的外國人跟我都舒了一口氣,看完表演般笑了起來。老闆不慌不忙,敲打幾下抽屜,裝回去。拿起刨刀,遞到我跟前,寫:「洗」!我更用力點頭,並配合着表示「完全明白、原來如此」的哦哦聲,卻見老闆在「洗」字上面畫了個大叉,寫下「水漬」、「鏽」。我把「哦」調整成表示「恍然大悟」的「啊」,繼續點頭。老闆這才滿意,接過伙計遞過來抹茶綠包裝布,左手托着刨刀器,右手甩動布料,拍打起來。一旁的外國人看得津津有味又迷惑:你哪裡來的?他寫的是甚麼?為甚麼你們說不同的話,文字卻一樣?為甚麼……

老闆收拾好櫃面,卸下刀片,進行下一個隆重的步驟――把我的名字刻在「有次」名號附近。外國人跟我再次屏氣凝神,引頸注視。老闆架好刀片,紥穩步子,左手刻刀右手錘子,叮叮噹噹投入工作。我卻在第一聲「叮」聲中感到難為情,進而心生悔意――一個人是有多自戀、自大,要以這樣的方式擁有物件,以為自己可以擁有物件。

我揹着「內藤商店」的棕櫚刷具和「有次」的刨刀,走在鴨川旁,走過宇治川河岸。一百年甚至幾千年後,想必流水依舊,或沉穩或歡然,最後匯聚大海;紫式部仍守在橋頭,不在乎遊人來去;「內藤商店」的匠人精神穿越時空,樸實的棕櫚掃帚、刷子,在世界各地輔助各種清掃工作,外在的、內在的;成立於1560年的「有次」更不用說了,它的始創人藤原有次先生製作過戰刀、武士刀,後來轉攻料理刀。可能是時勢所趨,也可能如他的第十八代傳人寺久保所說:「……一個用於殺敵、一個用於撫慰世人的胃,所以我祖先後來才發展從武士刀到雕塑佛像刀具,最後轉成料理刀。」撫慰人胃大致也可撫慰人心吧,「有次」當然也會在時間洪流中佔一席位。我呢,我將在哪裡?我只希望,幾十或幾百年後,看到鰹魚刨刀上刻在「有次」右邊的名字時,除了批評她破壞刀片平衡美感外,或許也可以想到,她其實曾經感到難為情、感到後悔的。


陳曦靜 畢業於嶺南大學中文系。現為嶺南大學中文系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