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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越:東岸有約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3年7月號總第463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專輯

作者名:許越

又一個朋友要遠走他方。雖則東坡有言人生到處知何似,雪泥鴻爪,振翅一飛無復計東西,仍不免有幾分離散的悵惘。此去經年,再見何期,或者從此不見也未可知。

那天她來電說臨行前聚聚,我說好,來東岸吧。

這些年,彼此都活得風輕雲淡,少了很多餞別酬酢的俗套。我們就在附近的茶餐廳來了個下午茶,我是例行的熱奶茶,她永遠是一份熱騰騰的菠蘿油。簡簡單單的餐聚,大家都不累。或許就是這份默契,埋單不用搶,好多事也都不需要刻意而為,更不用解釋。

她這些年搬去大埔,鄉居野處,出巿區的時候少了。說來我們轉眼也有三五年沒見了。

她說,這邊變了好多。

可不是,物是人非,好多東西都在變。我說沒來過東岸吧?

她說在網絡上看過照片,此城的打卡新熱點,好多人都在自己的社交賬號上曬小巨蛋的照片。

我們沿屈臣道直走,穿過東廊橋底,維港的三百六十度無敵海景豁然洞開,造型別緻的蛋形建築就在眼前。

她說,是一個好地方。

我說,今天的天色不太好,有些煙霞。

她說已經足夠,我們不是為風景而來。

我們在海堤上坐下,沐風看海,聽海浪拍岸,看維港灣畔的高樓。

她凝望西向一覽無遺的海天,中區、西九、汲水門海峽,以至更渺遠的地方,都在那一邊,似有所思。

說來,跟她相遇只是一個偶然,而跟她相知卻是一種必然。文學結的緣。

早年,在出版社謀事,收入微薄,不得不到雜誌社做兼職。我通常是在別人下班後,才到編輯部做一些校稿、拼版,以及撰稿的活,平時跟做白班的人幾乎沒有交集。一天,我提早到編輯部,是因為剛在《人民文學》發表了一篇小說,有一種抑制不住的興奮想跟同道分享。那天,是我們第一次見,她坐在編輯部進門的當眼位置,顯然也是做兼職的。我把雜誌亮出來,大家哇聲四起,不過興奮度也就那麼一下,瞬即退潮。倒是她饒有興致地把雜誌拿了過去,從頭到尾讀了一遍。她有沒有甚麼評價,忘了,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從此相識,有了共同的話題。後來我讀到她的第一本書,知道她走的是不同的文路。各有趣旨,並不妨礙我們的交流。我們明明在不同的時間到編輯部兼職,但見面的時候反而多起來。我們會在交接班的時候,閒聊一陣。

雜誌社位處灣仔的一座商住大廈,編輯部窄窄的窗口正對着紅磚構築的循道公會禮拜堂,來往的電車間歇叮叮而過。晚上,通常只有我自己一人,整個編輯部格外的靜寂。我會開着收音機聽廣播,一則排解孤寂,二則當練習粵語聽力。那年頭,越南船民還是困擾香港的社會問題,收音機裡不時會傳出「不漏洞拉」的廣播,用越南話向船民講述甄別政策。聽多了,似乎也會牽動人的神思,想到漂流怒海的畫面,以及他們的流徙人生,乃至我自己的祖輩漂洋過海到南洋的軌迹。

離散,莫非是人間常態?

一天,她提到唐君毅的《說中華民族之花果飄零》,又跟我講起她當年到土瓜灣拜訪錢穆的事。她說,沒有想到一個碩學鴻儒住的是唐樓陋室,窗戶都是老式的鐵窗欞,說着她指向對着教堂的窗口。她說,他們那一代人就是那樣生活的,清貧自持,甘之若飴。後來我也讀了唐君毅的那本書,對他們流徙到港後的生活終於有了更多的瞭解。唐君毅說新亞書院草創時,他和錢穆有時留宿學校宿舍,睡在上格牀上,夢中也在呼叫「天啊!天啊!」由於經濟緊絀,他們還需要到處兼課、投稿。這樣的描述印證了她的說法,也深印我心。那一代人嘆「花果飄零」、「隨風吹散」,卻也發出「靈根自植」的呼聲。此時耳際仍迴盪着這樣的聲音︰無論其飄零何處,亦皆能自植靈根……其有朝一日風雲際會時……使中國人之人文世界花繁葉茂……

我們就是在讀着他們的書,聽着他們的聲音中走過來的,有共同的磁場,縱使相顧不言,聲息亦相應。

大概是趣味相投吧,我們總喜歡走在一起,總有很多話題。灣仔時期是這樣一段歲月的見證,一種篳路藍縷的歷程。那時候流行一句話,想讓人破產,就讓他去辦雜誌。果然偏偏就有這樣一些人,前仆後繼投身其中,不計得失。記得雜誌斷了財路,老總硬是賣了自住的樓,苦苦支撐,唉,好一個癡人。如果不是這樣的癡,也不會有這樣一班人走在一起。

那是我們的時代,也是我們的黃金歲月。她說,一個不懂憂愁、也來不及傷懷的人生階段。

想不到,一轉眼我們也活到了緬懷過往的年歲。如果懷舊是一種病,那就任由它不定期發作吧。

我們的生命軌道交匯在那個時節,之後便動如參商再難重疊。這沒有拉遠彼此的距離,也無損我們的友情。這些年來,大家遙相守望,就像兩顆相互凝視的星,不需要刻意張望,都知道對方的位置與動向。在報刊上讀到她的文字,如同見到人,她的溫婉個性與她的黑白分明。偶爾在聚會中不期而遇,也總是瞬即接上話題,好像從來沒有遠離。

在這樣一個城巿,能夠遇上一個這樣的你,我已滿足,別無奢求。我一直相信,有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心安之處,因為我知道你就在不遠處,見與不見,都沒甚麼關係。而今,你真的抽身告退,怎不讓我悵然若失,嘗自問從此吾誰與歸?

她說,你現在跟年輕人在一起不是很好嗎。

是的,就像當年的我們,字典裡沒有顧慮二字,也不會跟社會脫節。他們剛教會我用ChatGPT。

她說,我看見了,你們現在都約在東岸。

我笑說,是啊,以前學生問功課談論文,都約在中央圖書館的樓下咖啡座,現在都知道來這裡找我了。

多時未見,你還是你,不愧是媒體人出身,甚麼都逃不過你的法眼。

她說,你現在多了一顆古人的心。

我說,或許吧。受錢穆他們的文字熏染多了,也摸到了一種人文傳統的脈象。現在,跟東坡、陶潛在一起的時間,多過見同城中人。

她也笑了。她笑起來還是那樣好看,縱然歲月留痕,依然不減那一份溫婉的嫺靜。

我說,要不要在這裡留個影。

她望向小巨蛋說也好。

我將她帶到欄杆邊,迎着西沉的落日,以小巨蛋為背景,連拍好幾張。

她瞇眼看了看畫面,說效果還不錯,薄霧冥冥中熠熠像一顆海上珍珠。

我說,它是有生命的,四時不同姿影,有不同的法相。

我是在一個風雨如晦的日子發現它的傲岸的。那是個霪雨霏霏、陰風怒號的打風天,我獨自一人來到海旁,看濁浪衝擊防波堤的壯觀景象。此時的它兀然立於洶湧的怒濤中,獨立蒼茫,真顯出了一種不屈與傲岸。霎時間,我彷彿看到一個行吟澤畔的詩人。他不是一個人,而是一類人,它就是他們的化身。

我想,這也是我喜歡上這段海堤、這個小巨蛋的緣故。

她說,那以後我也會把這個畫面跟你聯繫在一起。

我說,記住今天的小聚就好。

暮歸的遊艇接連返回避風塘,給人蓮動歸舟的恬然之感。小艇留下的一道道白練,漸漸被海浪抺平,最終歸於無形。

她說,今天是注定看不到夕陽餘暉的壯觀景象了,我也該告辭啦。

好在你不是為看風景而來,我說。

真有你的。她說。

你怎麼走?我問。

她說原路往回走,到炮台山搭地鐵。

我說,何必如此周折,走這邊,幾步就到維園,泳池邊就是307,直上東廊,好快就到大埔。

送她到銅鑼灣消防局前的燈位,她說,我懂得怎麼走了。

我說,不送,珍重,keep in touch。

轉身而回,心想,不是自己的地頭,自然不會這樣熟門熟路。

我一直沒有告訴她,她講的那個一代國學大師蟄居唐樓的情景始終盤桓在我的腦際。多少年來,我似乎都在循着那個身影而行。累的時候,猶豫的時候,糾結的時候,一想到那簡陋的唐樓與那安之若素的長者形象,力量就會回來。他給了我定力。

一簞食一瓢飲,回也不改其樂,這大概也是我的選擇。

回眸矗立海堤那頭的小巨蛋,眼前疊映的是一個個傲岸不群的身影。我默然自語,下次有約,還來東岸,你來,不來,我都在。

2023.5.5


許越 香港寫作人,任教於專上院校,曾獲香港青年文學獎、中文文學創作獎等,著作多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