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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樹堅:涌角街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3年7月號總第463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專輯

作者名:麥樹堅

那些地名含「寮」字的地方,從前建有簡陋棚舍,可以住人、養牲畜,或作生產工場:大藍寮是採用草本染料藍靛、馬藍的染坊,香粉寮是將香木研磨成細末的工場,故舊稱瀝源的沙田曾有染布、製香手工業。若仔細劃分,香業分為種香(包含鑿香)和製香(包括舂粉),兩者均在瀝源一帶興盛過。

唐、宋以降,嶺南地區尤其是廣東一帶,種植牙香樹(又名土沉香)再加工的產業非常鼎盛,明代「莞香」之名響遍全國。清代嘉慶年間舒懋官主修、王崇熙編纂的《新安縣志》卷三〈輿地二〉云:

 

香樹,邑內多植之,東路出於瀝源、沙螺灣等處為佳。

 

瀝源的香品、大埔碗窯的陶瓷會先運送至尖沙咀草排村的香埗頭,再運往香港仔石排灣以東一個小港灣輸出。香品因據特徵、品質分不同名目:黃紋黑滲、馬尾滲、鷓鴣斑、金錢腦及著名的女兒香。據聞康熙、雍正年間莞香價格奇高,宮中對黃紋、生結、黃熟的需求甚殷,派遣專員到東莞一帶搜購。一層壓一層,縣官只得吩咐里正、地保恐嚇香戶,香戶抵受不住苛索,逃亡前將香樹砍掉來個一拍兩散(1)。然而瀝源種香業的沒落實始於清初海禁,屈大均《廣東新語》卷二十六〈香語〉云:

 

自離亂以來,人民鮮少,種香者,十戶存一,老香樹亦斬刈盡矣。今皆新植,不過十年二十年之久,求香根與生結也難甚。

 

先是海禁,繼而苛索,瀝源的種香業絕迹。本地倖存的牙香樹要麼生長於荒僻或險峻的地帶,要麼隱藏於鄉村風水林。

種香衍生的產品不用磨粉,故香粉寮與製香業更有關係。製香需要竹枝和香粉,生產拜神用的大香、線香、塔香之類。磨香粉豈會用人力?當然妙用山間河溪源源不絕的水力。1898年,時任輔政司的駱克在《香港殖民地展拓界址報告書》提及大帽山另一邊──荃灣有六架運作的水車:

 

在荃灣附近有一個製作香粉的大型設施,這種粉用來製造敬神用的香。這種粉是用香木做成的,用水車將其輾成粉末,我們見到六架水車在工作。

儘管整個地方水力充足,但這是我們見到的將水力用於生產的唯一的例子。(劉存寬譯)

 

報告沒有提及沙田瀝源還有製香工場,若非勘察馬虎,估計其時香粉寮已名存實亡。香粉寮、「荃灣附近」都是借用大帽山山脈河溪的水力,前者靠近城門河上游,而後者也呼之欲出。於荃灣入海的河流主要有二:大涌和大瀝河。大涌對上是曹公潭,製香寮位處土名香車的地方,以下為黃佩佳(2)的記述:

 

在大帽、蓮華兩山麓之間,去青山道之北半英里,由荃灣往川龍或八鄉者,多經其側。居民僅七八家,散處涌畔。而製香寮則有五六間,藉涌流之力,以轉動其香車,故土人多稱其地曰香車,而不呼之為涌角也。

 

涌角是荃灣最後幾間製香寮所在地。1902年4月港島大旱,政府急召荃灣的駁船每日運送約五兆加侖食水應急。由於船隻不敷應用,兼徵用製香寮賴以生產的曹公潭水源,製香寮停工以免香品堆積,獲政府賠償三百三十三元。製香寮停工猶獲補償,但木棉下村婦女的生計卻即時受影響。村中客家婦女當掮客賺取外快,將原材料由碼頭挑往涌角的製香寮。饒玖才根據羅香林教授的研究推斷,大埔林村曾向涌角的製香寮供應香膠樹,此樹可作為製香用的天然膠水。十九世紀船運發達,涌角製香寮所需的香木大抵是進口貨,是一些帶香氣的中、下價木材──百姓拜祭用的線香是平價貨,怎可能用真正的香木?

百多年前,駱克及其調查團成員(3)發現水車的地方就是荃灣涌角,葉靈鳳於1953年寫了一篇〈香港的香〉,文末是這樣:

 

還有,新界的遊客當記得沙田城門河附近的香粉寮這地方,這個一度被當做天體運動者樂園之所在,就是利用水碓來舂香木成粉,製造線香塔香的。還有大帽山腳下的川龍村,那裡至今也仍有許多舂香粉的大水磨、水碓。這些都是當年莞香的餘韻……

 

上世紀三十年代黃佩佳指涌角「製香寮則有五六間」,二戰後葉靈鳳指川龍村仍有水碓,而水碓又名香碓、香水車。至馬國明(4)的童年,曹公潭附近只餘一座舂香粉的水車:

 

工廠就在我家前面低了十數呎的一塊填起來的地上,工廠和一般由磚瓦搭蓋的新界房舍無甚分別,只是屋旁裝了一部木製的水車。(見〈荃灣的童年〉)

 

馬國明搬到曹公潭時正值該唸幼稚園的學齡,四、五歲的話,這部僅餘的水車在他眼前轉動的年份約為1957年。除卻川龍,曹公潭、涌角相距不遠,馬國明記憶裡的製香寮是這樣的:

 

我還記得工廠的工人怎樣將一籮籮香燭抬出村去。工人人數約有五、六個,全住在工廠內。一條人工引水道從環抱曹公潭的水坑引來了川流不息的清水,工廠的水車就安裝在水道末端約六、七呎之下。下沖的清水推動水車,再帶動車軸;車軸再附上用以春香粉的木樁。不用生產時,這些木樁是可以除下來的。

 

這段文字讀來有種樸拙的享受:「清水」二字因年代久遠而冰涼徹骨、波光耀目。馬國明目睹製香寮關閉時工人起哄,卻無交代香車的下場。他認為興建大欖涌水塘令水源不穩,香車運作受阻;城市人生活條件日漸改善,電力點亮神壇的燈泡,取代香燭。馬國明感嘆道:

 

可以肯定的是香粉廠的面貌,博物館裡找不到,眾多的歷史圖片找不到,它是埋在垃圾堆裡的香港史前史。

 

他至少錯過一幀照片──曾為新界南約理民官和新界政務署長的許舒(J.W. Hayes)著作以康卓文醫生拍攝的水車照片為插圖(5),那是1950年至1951年曹公潭製香寮的水車。那是否馬國明小時候見過的同一部水車?黑白照片因聯想而有動感:山水沿木製水道接引至水車上方,衝力按壓葉片,木造水車向前滾動,轉軸將動力傳送至廠房。內裡結構憑常理推測:轉軸可能裝嵌棍棒,棍棒隨着旋轉敲擊木槌末端,木槌一下又一下將石臼裡的木片碾碎,除了鈍響,該還有隱然淡香。這家泥磚青瓦的製香寮前植一排瘦竹,照片遠方有水坑,估計流水最終返回檀香澗,匯入大涌潤澤種植菠蘿的梯田。

上世紀中葉,涌角有香港最後的「香粉寮」,悠悠旋轉的香車,把瀝源盛極一時的手工業故事,甚至香港命名的底蘊都接收過來保存。山溪流水漸弱,未知是五十年代哪月哪日,涌角的香車停轉、散架,水車的形象只存在於主題樂園、嘉年華的摩天輪,或觀賞魚魚缸裡的特色氣泵。

大涌河口隨着荃灣新市鎮的填海工程一直延伸,甚至於八十年代中封頂成為大涌道,香車街與之並排,接連曹公坊。街市及熟食中心是香車街的地標,為街坊和柴灣角工業區的藍領解決飲食需求。從前荃灣的村民只知香車而不識涌角,如今市民連香車也不知為何物──誤以為是「香車美人」的華麗車輛,欲尋訪美人芳蹤。我私下將香車街喚成半虛半實的涌角街:半虛,緣於現今官方資料境內沒有涌角;半實,是它能被散落於舊時書籍報章的圖片、文字資料佐證。且讓大涌道、涌角街相互呼應,再讓大涌、涌角轉世復合,於「新填地」上再銜接為推動香車過後、奔赴藍巴勒海峽的水道。

 

【註】:

(1)      陳伯陶《東莞縣志》卷十四〈輿地略十二.物產〉載:「聞前令時承指購異香,大索不獲,至杖殺里役數人,一時藝香家盡髠其樹以去;是尤物為禍,亦不細矣。然則莞香至雍正初,蓋一跌不復振也。此酷令不知何名,深可痛嫉。改良種植固在居民,其亦賴良有司護措哉。」

(2)      黃佩佳(1906-不詳),香港旅行家,研究新界史地。筆名江山故人,於《華僑日報》副刊連載介紹本地風光的文章,著有《新界風土名勝大觀》。

(3)      成員包括工務司安庶庇(Robert Daly Ormsby)、工務局官員沙維爾(I.M. Xavier);皇家英軍上尉溫頓(Rundall)、軍官維活(Whitewood);華民政務司署的蔡毓山。

(4)      馬國明(1952-),香港中文大學歷史系畢業,香港大學比較文學系碩士。曾任中學教師、出版社編輯、商人、書店負責人,於報章發表文化評論及專欄文章。

(5)      許舒的《滄海桑田話荃灣》(Tsuen Wan Growth of a “New Town”and Its People)英文版於1993年12月由牛津大學出版社出版,中文版則於1999年9月出版。關於曹公潭製香寮水車的照片,見中文版頁24。


麥樹堅 香港浸會大學榮譽文學士、哲學碩士。曾獲全球華文青年文學獎、大學文學獎、香港藝術發展獎藝術新進獎(文學創作)、中文文學創作獎及中文文學雙年獎等。著有散文集《對話無多》《目白》《絢光細瀧》《板栗集》,詩集《石沉舊海》,小說集《未了》《烏亮如夜》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