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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均國:巴黎的流浪漢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3年7月號總第463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專輯

作者名:梁均國

1967年我初到巴黎時有兩個深刻的印象,一個是頭戴色彩鮮艷的貝雷帽,手捧書本別具一格的法國女大學生,另一個是躺在公園長櫈上,在初夏太陽下酣睡,身邊有一個空酒瓶的Clochard(流浪漢),他們為浪漫的巴黎又添加了特色。

流浪漢的含義很廣,在不同的語言中有各種不同的稱呼,但有一個共同點,就是他們都是指無家可歸,一般要靠向人乞錢維持生活的人。由於這個原因,他們常常也被人認為是乞丐,在英語中被人稱為beggar、panhandler,在法文中有mendiant的稱呼,在中國更具體地叫他們為討飯的或叫花子。

在英國首先發生的工業革命時期,許多農民湧入城市,在工廠裡工作,經常每天要幹十六個小時,受盡資本家的嚴重剝削。下層人的生活很艱苦,所得工資僅夠維持溫飽,許多小孩不得不當童工,或流落街頭,或變成小偷。我們小的時候大都讀過兩本關於小乞丐的外國名著,那是馬克.吐溫的《王子與乞丐》(The Prince and the Pauper)和狄更斯的《孤雛淚》(Oliver Twist),兩個故事都發生在十八世紀中期工業革命時代。

大概是由於乞丐這個名詞不大好聽吧,事實上在大多數發達國家中,真正窮到要討飯的人已經不多了,後來用這個稱呼的人越來越少,而改稱他們為流浪漢。不論是在英語中他們是hobo、tramp,還是在法文中被稱為vagabond、clochard,以前的流浪漢往往給人以僕僕風塵,過着不同於眾生命的獨行俠的想像。這種浪漫聯想多少是受到了流浪漢小說(roman picaresque)的影響。1554年出版的《托美斯河的小癩子》(Lazarillo de Tormes)是流浪漢小說的鼻祖。小說以書信的形式,敘述了小癩子的遭遇,他從小到大,一直到處流浪,為各式各樣的人打工,經歷過各種冒險。最後在托萊多(Toledo)定居下來,成為在街上宣讀公告的人員,並在大主教的安排下和大主教的情婦結了婚。

想來我和這部小說還是有點緣分的,我到西班牙的薩拉曼卡去了兩次,那裡大學辦的西班牙文暑期班是很有名氣的,其中一個課程就是西班牙文學的介紹。薩拉曼卡就位於托美斯(Tormes)河邊,在酷熱的下午,我和一些同學常常到河邊游泳、扒船,所以一早就知道了這部佚名著作。

流浪漢文學之後演變成文學的一個重要類型,以許多不同的形式出現。馬克.吐溫的另一部名著《哈克貝利芬歷險記》(Adventures of Huckleberry Finn)就是一部典型的流浪漢小說,被認為是美國文學史上最重要的小說之一。主角哈克貝利從小流落街頭,後來為了逃避酗酒父親的虐待,和一個黑奴偷了一條木筏沿着密西西比河南下,在路上碰到了兩個騙子,被他們挾持,一路上到處行騙,發生了許多冒險有趣的事情。我小時候讀這本書時,由於不瞭解其中對美國社會的嘲諷,總覺得不如他的前一本書《湯姆索亞歷險記》那麼好。

我們中國似乎也有一本流浪漢小說,這就是劉鶚在光緒年間發表的《老殘遊記》。我手上有一本《老殘遊記》的法文譯本,這是比勤工儉學那批人更早到法國留學的盛成先生,於1964年應教科文組織邀請翻譯的,當初的法文書名套用了希臘荷馬史詩Odyssée,翻譯成L'Odyssée de Lao Ts'an(老殘的歷險)。手上那一本是後來的重版,不知道為甚麼書名改為Pérégrinations d'un Clochard(一個流浪漢的來回奔波)。至於這本書是不是真正的流浪漢小說呢,這是一個很有爭議的問題。大家都知道老殘就是劉鶚的化身,老殘雖然是一個到處遊蕩的走方郎中,卻由於能夠治黃河,在官方受到了名士待遇,並被聘為幕府,很難說他是一個我們認知中的流浪漢,但縱觀劉鶚一生經歷,從治水到經辦礦產,開發土地,到最後被充軍新疆,客死他鄉的種種遭遇,的確又充滿着流浪漢傳奇生涯的色彩。

我們在現代許多歐美作者的作品中也都可以看到對流浪漢生活的描寫。英國作者奧威爾(Orwell)在1933年去緬甸之前,出版了他的第一本書《巴黎倫敦落魄記》(Down and Out in Paris and London)就寫到他在這個時期的流浪經歷。

被沙特稱為聖者的法國作者尚.惹內(Jean Genet),在成名之前也做過Clochard,到處遊蕩,由於偷竊,多次入獄,前前後後被關了十幾年;在監獄中,以自己的經歷為素材,創作了好幾本書,其中最有名的莫如在1949年出版的《小偷日記》(Journal du voleur)。他在其中敘述了他與同性戀男友,從法國流浪到西班牙,一路上靠偷竊和乞食為生最後來到巴塞羅那的中國城的經歷。他的前半生,不是在路上就是在監獄中度過。後來由於當時的著名文藝界人士聯名請願,才被總統特赦。

此外,我們在約翰史坦貝克的《攜犬橫越美國》(Travel with Charlie),和凱魯亞克的《在路上》(On the Road)中,都可以看到這些僕僕風塵於路上的hobo、bum和tramp的蹤迹。

流浪漢的形象和酒是分不開的。1980年代初我去紐約出差三個月,當時紐約市破破爛爛,被人稱為rotten apple,街道上有很多流浪漢和袋婆(bag ladies)。我的同事,在前不久剛過世的張北海,還特地陪我到臭名昭著的包厘街(Bowery Street)看了一看,街上到處都是形容不整的醉漢。包厘街是一個包含所有社會階層醉酒漢的街道,聽說,他們之中不乏因酗酒而墮落街頭的律師、醫生和公司高管。他們流落街頭的原因各有不同,想來各自有各自的一段心酸故事。

我很久以前讀過紐約作家保羅.奧斯特(Paul Auster)寫的一篇自傳性或是以第一人稱寫的虛構小說,可能是他的《紐約三部曲》中的其中一章,細節都忘記了,只記得他寫到自己不知道為甚麼沉淪紐約街頭,自暴自棄,不吃不喝,喪失了生存意志,在昏迷不醒的最後關頭,得到了一個亞洲女孩的拯救,把他接回家去。

這使我想到白行簡的唐代傳奇《李娃傳》中也有類似的情節。富家子弟鄭生赴長安應試,迷戀青樓女子李娃,最後花盡囊中所有,被老鴇設計逐出妓院,最後淪落到在料理喪事的店舖裡唱輓歌,為父親發現,認為有辱家門,痛打一頓,棄之野外,淪為乞丐,在風雪之夜,流落街頭奄奄一息之際被李娃發現,救回家中,令其讀書,在大比之年,得中功名,恢復了名譽。

當然在生死關頭,得到美女的拯救的確是一個很動人的故事,但現實生活中,這種happy ending畢竟很少。

曾幾何時,我已感覺不到巴黎的浪漫了。拉丁區已看不到頭戴貝雷帽的女學生,但是旅遊區買遊客紀念品的商店中一眼看到的盡是一排排掛在牆上的色彩鮮艷的貝雷帽。當初我對睡在公園長櫈上曬太陽的Clochard的那種浪漫幻想也已消失。現在的流浪漢被稱為SDF(無固定居所者),雖然SDF好像比帶有貶義的clochard更加中性,但已失去了其獨特的意象。現在的SDF已不再是僕僕風塵於路上的流浪漢,他們是迷失在大城市裡的一群隊伍龐大的佚名者,是一種人們已見怪不怪的社會現象。他們已沒有獨自的存在。

比起以前的乞丐來,他們很少會受到飢餓的煎熬。自從法國政府禁止各個超市把即將過期的食品,在丟棄以前加以摧毀之後,許多流浪漢可以在大大小小的超市門口的垃圾箱裡找到各種食品,不至於挨餓。慈善組織也會得到可以分配給流浪者的食物,設立為他們發送熱湯的地點。在特別寒冷的日子,總有救護車在街上巡邏,一發現有人倒在路邊就會把他們送到救濟中心,很少會發生路有凍死骨的事情。就物質上而言,在發達國家的無家可歸者比起那些生活在饑荒中的流離失所的難民的日子好過得多了。但是最近兩三年來,由於瘟疫和戰爭引起的通貨膨脹,許許多多的低收入家庭陷入了困境,他們的處境可能比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SDF更加困難。

這麼多年來,社會是富有了,但居無定所的流浪漢並沒有消失,反而增加了。他們露宿街頭,通常是在可以遮風避雨的屋簷下,有些只有幾塊紙板和一個睡袋,有些睡在街上撿的舊牀墊上。也有比較有辦法的人公然在路邊搭起帳篷來。

我家樓下有一個小超市,門口就常駐一個在小超市垃圾箱找食物的典型SDF,已經有十幾年了。他一般早上十點多就到,坐在一張可摺疊的小櫈上,面前有一個紙盒子。上面放置着一張小小的畫布,紙箱前有一個小盒子,讓過往的行人丟錢。不知道他是在裝模作樣呢還是真正喜歡畫畫,每隔一段時間總會完成一幅畫,不外是一些小貓小狗的動物主題;大概是見他可憐,有時候也會有人買回去。最初只有他一個人,聽說也戒了酒,精神狀態也不錯;平常鄰居出門見到他也會打招呼,多少給他一點零錢。不知甚麼時候他迎來幾個同伴,一起喝酒鬧事,人家給的錢他都用來買酒喝。醉了就在大門口撒尿嘔吐,臭氣熏天,搞到進門出門時都得掩鼻而過。原本還同情他的鄰居,也覺得討厭了,出門時不再和他打招呼,就當看不到他,把他作為一個無可奈何的社會現象。

現在的SDF大都過着做一天和尚敲一天鐘的日子。以前的流浪漢給人的印象是一種生活的方式,他們也會居無定所,也會挨餓,也會醉酒,也會向別人要錢,但是他們嚮往一種自由自在,獨來獨往,不同於眾的冒險生活,可以說是對社會制度的消極反抗。

流浪漢可以是一種社會現象,一種生活方式,一種文學形式,一種宗教行為,甚至也可以是一種哲學思維。

犬儒學派的創始人地歐根尼(Diogenes),也是一個流浪漢,他住在一個大桶裡,身無長物,也可以說是一個居無定所的人。關於他的軼事很多:有一天他在路邊懶洋洋地曬太陽,亞歷山大大帝去見他,好意地問他需要些甚麼,他的回答是:走開一點,別擋着我的陽光。事後大帝對隨從說:假如我不是亞歷山大的話,我願意做地歐根尼。這個故事一方面顯示了自由自在,無牽無掛,藐視權勢,對甚麼都質疑的哲學家的明智,一方面顯示了大帝的寬容大度。在追求功利,具有深厚儒家思想傳統的國家中,這是不可思議的事情。


梁均國 原籍上海,在香港長大和受教育,後赴法國進修。1973年加入巴黎第七大學中文系工作,同時修讀博士學位。巴黎中國電影資料中心的創始成員。1975年加入聯合國日內瓦辦事處,從事英語、法語和西班牙語的筆譯和審校工作,直至退休。著有散文影評集《日內瓦真他媽的沒味道》、中短篇小說集《再見邊城》《一號公路》、長篇小說《巴黎1989》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