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

  • 全部
  • 內容
  • 期刊號
  • 時間
  • 欄目
  • 作者
當前位置:首頁 > 月刊

施友朋:寫字都為稻粱謀,說啥「創意」!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3年7月號總第463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專輯

作者名:施友朋

人老了,除了嘮叨,就是回憶。

賣文大半個世紀,如今仍在寫,說實在的,都為稻粱謀。我這人追求「實際」,多於追求「浮名」;活着,沒有甚麼比柴米油鹽醬醋茶重要!一把年紀,年輕時不懂規劃生涯,理財無道。不!根本就不知何謂「理財」,銀行的卡數永遠一大堆,利息還到吐血!只知道錢不夠花,就「兼職」,而那個年代,的確很容易找到「兼職」,我就是半日教書,半日到報館做校對、編輯;無奈「火麒麟」――周身都係癮!舞照跳,馬照賭,完全投入「一國兩制」體系,樂甚!兼職,賺的錢還是不夠花,就寫專欄。那年代,文字粗通,又有幸碰上幾個好編輯,肯包容讓我這不學無術的「吹水佬」撒野亂噏廿四,找個「販文認可區」塗塗抹抹八百至一千字不難,反正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是紙媒的黃金時期!如今,紙媒沒落;我還要不斷寫,努力筆耕,求的不過三餐溫飽,有個地方讀書寫字,昔日遊戲人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如此而已。只不過,以前寫的專欄可以風花雪月,言不及義;如今寫的是「時事評論」,即使嘻笑怒罵,也嚴肅很多,完全是兩碼子事。

年紀大了,有時,偶爾也會想想,寫文章,何謂創意?創意「玄」嗎?

那天,看馮唐《了不起》,談「非天才的人如何自我成就」,談到海明威的《老人與海》這本名著,開頭就是:「他是在灣流的一條小船裡孤獨地打魚的老者,他已經八十四天沒有打到一條魚了。」海明威這篇小說只有兩個人物:一個是老人桑提亞哥,另一個是小孩馬諾林。小說通過孩子的眼光展示老人的孤獨無助,從孩子的視角開始這部小說。故事非常簡單,總結了海明威提倡的英雄主義:一個人從來不會被打敗,你可以毀滅他,但是你不能打敗他。馮唐說,這部小說你挑不出毛病,換不了詞,砍不了句子或段落。海明威雖然不是一個天才型作家,但他的「活兒」非常好。早年受過嚴謹的記者的訓練,句子簡單、清澈、短小精悍,而且沒有太多的詞彙。海明威的英文告訴你,用一千個詞就可以寫出「諾貝爾文學獎」級別的英文小說。這部《老人與海》是海明威的代表作,榮獲了1953年美國「普立茲文學獎」和1954年的「諾貝爾文學獎」。

老朽又聯想起已故前輩唐瓊的《娛情集》,其中一篇談:《駱駝祥子》的冷處理。這本老舍的名著,公認為現代漢語範本,中國文字研究者把它放進電腦進行處理,從此得知:學會二千四百一十三字,就可以完全閱讀《駱駝祥子》;學會一千六百零八字,讀懂百分之九十九;學會一千三百九十四字,讀懂百分之九十八。可見,一本十萬字的中國現代文學名著,所用到的字也不過二千五百個而已。別的統計資料也說過漢字常用字不過二三千字,非常集中。學會兩三千常用字之後,幾乎無往而不利,漢語詞𢑥是靠常用字組成而非另創新字。

看官,追求「創意」,回到初心,一點不玄。老朽讀朱少璋《焦尾傳奇》,他的「自序」談到寫作的「取材」可謂深得吾心。他說:覓得上佳木材,還需加工,才可成琴。加工不是「識力」的問題而是「技術」的問題。古人製琴,不說「造」更當然不說「生產」,都用「斵」。「斵」是斧削而使成器之意,事涉法度與手段。學寫文章一下子便盲目地仇視技術或刻意地忽視原則,在顛覆的想法中只奢談所謂的「境界」,大器難成。寫作的「取材」固然重要,這好比「食材」,沒有好的食材,任你廚藝如何了得,死魚清蒸不出活魚的「鮮」,那是必然!反之食材「正斗」,根本清蒸已經無以尚之!是以如你問我,食材與廚藝如何比例,我倒認為食材尤甚於廚藝,大抵六四比,庶幾近之!譬如說,活雞與冰鮮雞確有分別,前者只要用海鹽及陳年紹酒醃之三至五個鐘頭,再風乾之,可放瓦煲炆焗約三十分鐘,已香噴千里!無時間睇火,放電飯煲一樣可以!又如清湯腩,自己去街市牛肉檔挑選,老朽一個人至少要兩斤半,太少肉熬不出「牛」味,叫相熟檔主給兩條牛骨,先煲牛骨兩個鐘頭,然後把坑腩大條大條倒進去,熬一個多鐘頭,已經係清甜爽口彈牙到不得了的「施家清湯腩」!因為食材正,一定不比甚麼名店差!

嗱!寫作的「取材」與廚藝的「食材」有相通之處,所謂「創意」,不必唬人,散文的創意,文字的功夫,去到至高境界,就是能挑起讀者的感官,一如食材好加上一定廚藝,就能挑動食者舌尖上的高潮。容許老朽再以朱少璋《焦尾傳奇》的「火鍋頌」為例,談談散文的創意,亦不過文字回歸樸實而已。文章一起筆就在平凡中看到不平凡:從小就喜歡吃火鍋,一家人圍在爐旁,說說笑笑,白煙自中央騰起,蒸得一室皆春。桌上放了一把把蔬菜,還有肉丸、肉片和粉絲,看得眼也花了。那時年紀小,遇上那些身型高挑的火水爐,只能延着頸,略窺一下鍋內的情況:湯汁和着濃烈的香味在滾、在泡,洶湧沸騰;菜葉如輕舟一片,在波濤中起起伏伏;肉丸在湯汁中半浮半沉、顫動。作者說吃火鍋多於室內,四海變秋氣,一室暫為春,飽暖安逸,莫過於是。

朱少璋寫港人愛的「打甂爐」(俗寫「打邊爐」,又叫火鍋),不必強調甚麼「創意」卻教人打從心底被挑撥得忽然也想今晚來個火鍋,哪管是四川麻辣火鍋還是台式火鍋,是胡椒豬肚湯底、豬骨清湯底還是番茄薯仔湯底,總之,在我看來,這樣的文字,就是創意!在平凡中看到不平凡,是文字創意一種令人叫絕的境界!我想,這也許又是回到「見山是山見水是水」的最初境界!老朽散文看得愈多,愈喜歡這種筆酣墨飽、教人神馳千里、慽慽於心的文字,創意,何玄之有哉?

當然,創意有時離不開「藝高人膽大」!像詩人劉偉成近來一直致力把散文詩和寓言詩來組合,又把組詩加入許多香港文化、歷史的元素,我期待他新一本詩集的出版,讓吾人可以從另一個角度看詩人的「創意」!

關於「創意」,前輩唐瓊說了「亁燒鯽魚的啟發」,一直叫我記憶猶新。話說巨商黃楚九和朋友一天來到興華川菜館,要吃魚,指名向春華師傅主持,向師傅就動手燒豆瓣鯽魚,誰知燒菜當兒,大師傅煙癮發作,於是投「鍋」從「槍」,等他過足了煙癮再回來一看,大勢不好,魚汁已乾。此時此刻,大師傅毅然變招,另取鐵鍋一隻,將肉末煽酥,再加適量泡椒末、薑米、蔥花、豆瓣醬、酒釀和醋,將燒乾的魚回鍋,復製收汁取名「乾燒鯽魚」。眾食客一致認為「色光紅亮,香辣鮮嫰,有茘枝回味」,讚揚不迭。這個「創意十足」的菜可列為妙手偶得之,不過,唐瓊分析得好,關鍵或在於藝高人膽大,藝高才不致於慌張,前提是先要藝高,否則則是妄為。這種創意,靠的是深厚的廚藝基礎和思考習慣,否則休言「創新」。老朽賣文逾半世紀,對於所謂「創意」,也止於這麼一丁點毫無先見的「體會」,唉!寫字都為稻粱謀,謀的不就三餐溫飽,還奢談甚麼創意!

事實上,世間也不見得凡事都要有「創意」,像一段感情,激情後求的還不是細水長流,年紀大,反而明白平凡恬淡是福!日常生活,想吃碗細蓉,一般細蓉,就是一個麵餅加四粒雲吞,年紀大食量細,足矣!當然,麵要手工打的竹昇麵,而雲吞,饀料不能多,也不能少,香港一般包的雲吞足料,通常蝦肉質「鞋」不爽,肥瘦豬肉不成比例,大如牛眼,那天老朽看有人說懷念昔日廣州小巷隨處可吃到的廣府雲吞,一頭含鮮饀,一尾散開在湯中飄逸,有如金魚!要是讓我發現有這樣的雲吞麵,老朽會毫不猶豫要大蓉,即兩個麵餅加八粒雲吞!中蓉是一個半麵餅加六粒雲吞,應該不夠喉!可惜呢種雲吞麵應保存的手藝,都給「創意」砸了!好些風味的庶民小食,其實不必求變求新,反而要保存昔日的味道,可惜都隨風消逝!想起要給年輕人講一課「創意散文」,卑之,無甚高論,倒想起在平凡中老老實實學會二、三千字,寫寂寞令人有「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的無助,寫打邊爐,令一室暫為春,飽暖安逸,不是比追求甚麼「創意」更踏實嗎?

 

稿於2023年4月21日野村


施友朋 福建晉江人。資深媒體人,亦誤人子弟無數。愛亂翻書,稍有會意即塗為文,騙幾文稿費。一把年紀,樂此不疲。著書五本,最新一本為《野外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