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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俊賢:宜家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3年7月號總第463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專輯

作者名:吳俊賢

記憶偶然會揚起這一幕:週末我推着嚷着二姨,希望她帶我外出,為假日添一點顏色。我期望她帶我前往玩具店、歡樂天地,哪怕去小公園玩鞦韆也好。二姨總會提出那個多年不變的條件:「我可以帶你出街,但你要陪我逛宜家。」

畫面跳躍,轉瞬間我已牽着二姨尖瘦的手,踏着碎步,急速追趕她的步伐。週末來逛宜家傢俬的顧客很多,偶爾小手鬆脫,跟丟了,我便像捉迷藏般,在家具的叢林裡,書桌和木櫃的縫隙間穿梭,尋找二姨的身影。她總是站在一件家品前,像參觀藝術展覽的人,靜默地注視和欣賞,間中動手翻閱價錢牌,或輕撫它的材質。

我站在旁邊,小腿早已走得麻軟,暗罵宜家傢俬怎麼大得好像沒有盡頭,也暗自懊悔自己嚷着二姨外出,自討苦吃。但我始終一次又一次地妥協,接受二姨提出的交易。我寧願逛宜家逛得疲累,也不願花一個週末困在家中,躲在狹窄的房間裡,面對牆壁自個兒玩耍。

每一次,二姨的眼眸都透露光芒。我從中漸漸察覺到,宜家傢俬兜售的原來不是琳琅滿目的家具,而僅是一種想像。

宜家傢俬的店舖面積是數一數二的寬敞,容納風格多樣的家品。與小型家具店不同,宜家傢俬將店面剖成不同區域與主題,將家具分門別類擺放之餘,更花了點心思,營造家的格調。每走幾步,便會看見一個雅緻的開放式陳列套房,顧客只要踏足其中,便能感受其中漫溢出來的暖黃燈光、清新的木香,還有足下地毯微微下陷的溫柔,沙洞般吸住你的腳步,使你動彈不得,心裡悄然盛開一朵慾望之花,欲罷不能地,深深地嚮往着這樣一個房間。

示範單位裡,我不只一次看見情侶肩貼着肩,陷入陳列沙發上,說着悄悄話,未幾便把嘴唇湊近彼此的臉,旁若無人地吻起來,熱情之火熊熊燃燒,燒毀了公眾地方和私人空間的界線。他們大抵逛街逛得太累,又或許,這裡的氣氛使他們情不自禁,產生幻覺,誤以為他們真的擁有了這麽個屬於兩口子的溫馨小窩,而全然不覺身旁陸續有陌生人闖入他們的領地。

然後,我又想像他們現實的家:在一間轉身便會碰到雜物櫃的房間,手挽着搖搖欲墜的牀架,下層牀還藏着賴牀的弟妹,牀底有數不盡的鐵盒和紙皮箱。躋身入廁所面向鏡子,仰頭洗漱時要小心後腦撞上身後的牆。這樣想來,他們的接吻又顯得情有可原了。

家具終究不是食糧,不需要恆常添置,但逛宜家傢俬的人不見減少。大概我們的社會生病了,人們無法從密度極高的縫隙中抽身、喘息,更遑論要建設私人空間和浪漫情調,唯有前往這裡,才能利用想像權當廉價的釋放。但為了展示,這些房間都缺牆,全是開放式佈局,他們依舊要承受人的目光。他們也不能關上一扇門,因為地方不是他們的,他們承擔不了高昂的呎價。

二姨目不轉睛地觀看其中一間房間,房間以藍色為主色,牆紙是一望無際的海景,燈罩也是柔和的藍,有密集的小孔讓光滲漏而出。房間佈置很樸素,只有書桌和大牀,牀褥和枕頭也是配合基調的天藍色,書桌放置幾本假書,只供擺設,其實是沒法揭開的真空小盒,但書脊印有英文書名。二姨說:「以前我讀大學,空堂時有閒暇,會特意去沙田逛宜家傢俬。那時我想,要是畢業後能在宜家謀一份工作,哪怕是倉務員,我也心甘情願!」我有點錯愕,隨即忍不住笑了起來。二姨就讀名牌學府,成績優異,前途無限,竟妙想天開要做個倉務員?難道想體驗民間疾苦嗎?

可是,在出言嘲笑二姨之先,我又忽然想起,逛街後我們仍得歸去的那個地方,那個擠着五個人的公屋單位。二姨睡在上格牀,身材高瘦的她攀上牀時總得屈曲身體,避免頭碰到天花板垂落的入牆吊櫃。我抬頭看她,她的神色渺遠而凝重,不像在開玩笑,眼神隱隱透露一絲失落,像一隻欄柵內的牛,注視欄外一片遼闊的、可望而不可即的草原。

坦然,我不是善於幻想的人,縱使我也曾被宜家傢俬的示範房間震撼過,渴望擁有,然而,我很快懂得清醒和抽離,明白眼前一切美好都是虛構的,是苦心經營的商業策略。睡牀寬敞,但被窩是冰涼的,晚上沒有人會躺在這張大牀睡覺。即使有一天,這些虛構的美好真變成事實,它也不會屬於我,因為要擁有的話,我必須承擔非常沉重的代價。

相比宏大的想像,我更貪圖確切的利益。貪小便宜的個性,使我兒時逛宜家傢俬時,目光總愛搜索軟尺旁的小膠箱,裡面藏着一根根短小的木鉛筆,供顧客免費索取,原意是讓客人量度家具後,及時寫下長、闊、高的尺寸。鉛筆是小學生必備的文具,那年,當鄰座同學手握新穎的鉛芯筆顯擺的時候,我正羞慚地,將手中削得很短的中華牌鉛筆擋住,怕遭同學取笑。回家向外婆討錢買鉛筆,她卻說這長度的鉛筆仍能用,隨意丟棄是浪費。於是,我乘二姨沉醉在樣板房間的裝潢時,悄悄前去箱子旁邊,抓了一把鉛筆塞進衣袋,大概有五六枝,前所未有地,肆意享受貪婪的快意。

隨後半年,我的筆袋都裝着這樣幾枝短小的鉛筆,微褐的木色,沒有裝飾,沒有筆帽的橡皮擦,寫在工作紙上的筆迹很淺,背後卻藏着深沉的顧慮。我一直擔心鄰座愛炫耀的同學會質問這些鉛筆的來歷和牌子。雖然不偷不搶,但這些鉛筆終究沒有用在恰當的地方。況且筆桿也短,削了兩回,難以握在手中,我漸漸捨棄了它們。後來我擁有了新一排中華牌鉛筆,然後升上中學,邁進圓珠筆的時代。再次逛宜家傢俬時,驚覺那些小鉛筆如同當年的竊喜,早已消失不見了。

消失的還有店名。「宜家傢俬」不知不覺間易名,改名為「宜家家居」,企業似乎想重申這是一所與別不同的傢俬店。店舖兜售的不只是家具,還有理想的家居。宜家是聰明的企業,並非一成不變,它懂得因時制宜,設計切合香港市民的家具,或者說它明瞭我們的限制。如今逛宜家家居,示範房間依舊,但多了為公屋單位設計的佈局,裡面擺放的家具很少只有純粹的功能,多是經過精心設計的多用途傢俬――可伸縮摺疊的桌子、從沙發拉出的臨時睡牀,家具像被施以魔法的道具,只要用家輕輕推拉,便能搖身一變,變成另一種用途。講求實用的年代,城市空間沒有變得充裕,反而越來越擠迫,示範房間裡的一張大牀更顯奢侈。

企業亦開拓銷路,經營起餐廳,售賣價廉物美的食物,於是人們口中的IKEA逐漸成了餐廳的代名詞。顧客多數聚攏餐廳,其餘散佈店內,當中包括沙發上停泊的情侶、搖椅上打發時間的老者,還有一些坐在旋轉椅上按手機的中年人。縱使行人如鯽,收銀處的隊伍卻人丁寥落,排隊的人握着毛巾和燭檯等小巧之物,還有手抱鯊魚布偶的女孩。

店內的家具漸漸變得像擺設,人群依舊在假日前來,沿着迷宮一樣的軌迹,一個區域接着一個區域地遊覽,偶爾停駐,偶爾前行,在這個佔地兩層的大型商店,盡情消費這個空間帶來的種種想像,像參觀一所博物館,更準確來說,像觀賞一場電影。電影效果雖然動人,但我們深深明白它與現實存在鴻溝,再不會將眼前的虛幻看作事實。這裡刻意營造的一切細節,壓根與我們的生活沾不上邊,充其量只是種填塞閒暇的消遣罷了。

我記得很久以後,二姨曾說過,從宜家買回去的家具,無論如何擺放,都顯得與自己的家不搭調,效果與想像有偏差。是的,懷着期待,滿心歡喜拆開紙箱,將家具安裝和組合,拼拼湊湊,最終才驚覺,我們怎也無法重塑出店裡的情調。

盲頭蒼蠅般,我沿着店主設置的迷宮,在迂迴的路上亂撞,偶然會迷路。我逛宜家又像個禮成後踏出靈堂的人,不走回頭路。經過重重迷幻與迷失,我終究找到出口的箭嘴。踏出這個空間以後,擁進懷裡的將會是商場喧囂的氣息,還有從電影院散席時,回歸現實的強烈時差感,讓你感覺仍有一部分的自己遺留在那個夢幻之地,隨之而來的是遺憾與卑微。

在返回現實前,我樂意花幾個零錢,在餐廳部購買一支雪糕。舔一口,方能體會,從食道緩緩流入胃袋的冰涼,才是最確實的擁有,也是最真實的甜。


吳俊賢 筆名吳見英,畢業於香港浸會大學,主修創意及專業寫作。曾獲中文文學創作獎、大學文學獎、全球華文青年文學獎、青年文學獎等。新詩、散文及小說散見於多本文學雜誌。著有短篇小說集《紙黏土》及散文集《沙潮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