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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浩榮:標點.福克納.觀物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3年7月號總第463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專輯

作者名:李浩榮

標點

余光中晚年寫詩,每句八字為限。我訪問余先生,問起〈聽聽那冷雨〉那一疊美文,若然重寫,他會否把連綿兩行的長句簡化。「不會的,」余光中徐徐擺手,「那是美文,應付感性的文章,我有許多招數。」余光中衣袖輕擺,抖出了磅礴的山嶽,也抖出了漫天的雨霖,他的藍墨水飄灑海峽兩岸數十年來,滋潤着白話文貧瘠的方田。余光中自道,長型句式源自他的本科訓練,求學時代朝夕所聽盡皆拜倫的鳥語濟慈的鶯聲,宿舍走廊羅密歐癡情的獨白終夜不散,故早期寫作,遣詞造句難免蜿蜒若泰晤士河,轉折的地方可以不下標點就不下標點。「英文的長句,只要語法明確,」余先生解釋,「一個主句出來,後面可以跟着一連串形容詞子句。」而後來能逃出歐西句型的迷宮,余光中說,全賴「沙田七友」宋淇的指點。有一回,宋淇讀了余光中的文章,評說好,可是句子太長,提議多用逗號。「宋淇一語點醒了我。」余先生雙眼放光,瞪得又圓又大,「我悟到,英文打標點是為了文法,中文打標點是為了文氣。」余光中悟出,要控制讀者的節奏,就要控制讀者的呼吸,要控制讀者的呼吸,作者便要控制標點的運用。「雨下了很多天。我沒有辦法回家。第三天起來一看,雨仍然在下。」余光中隨口舉出一句平白的說話,然後,再加上標點:「第三天起來一看,雨,仍然在下。」霎時,訪者與講者都在逗號前停下了腳步,余先生手指天花,瞧,這一場雨就顯得重要了。雨,落在群山廣廈,打在千傘萬瓦,卻彷彿只有下在余光中的掌中,才能領略荷塘濺彈的美態,只有他,才能在簷前的點滴裡,聽見唐詩宋詞的韻律,聽見傅聰流亡英倫琴裡鍵外霧雨思鄉的淒迷。那是〈聽聽那冷雨〉的背景音樂,感性的旋律。先生談回美文,說標點用得愈多,文章節奏愈緩慢,若用得少,讀者便一路通讀下去。行文頓挫陡峭,每見作家經營的苦心,可往往卻被讀者所忽略。「民初的散文家,不會思考這些問題。」余光中批評,「他們只以均速行文,文氣平穩。」說時,余先生右掌平放胸前,由右至左,一步一步,如火車,緩緩推進,運行於無形的鐵軌上。回神過來,余光中已把訪者由水碧山翠的大學站,載到了黃沙漫漫的伊比利亞半島。以遊記〈風吹西班牙〉的首句為例,余光中談到對句子節奏的把控――「若問我西班牙給我的第一印象,立刻的回答是:乾。」前面絮絮的自問只為引出一個字的答案,簡潔,響亮,下筆乾脆得能在稿紙上擦出火花。長句用多了,余先生說,偶爾加入短句,力量會更強勁。那是〈風吹西班牙〉的首句,也是首段,一句即一段,而下接的倒是長長一段。「句子長短要有變化,段落亦然。」那天訪問,座中還有金聖華教授。金教授盛讚余先生翻譯濟慈的書信,說標點下得緊貼原文,而文氣通暢。環顧譯界,細琢之功,除了獨力肩托莎士比亞的梁實秋外,金聖華說,再鮮見其匹了。

 

福克納

洪水滔滔湧來,一條小船在濁黃寒冷的密西西比河間,高速旋轉,船尾猛不防撞斷划槳人的鼻樑,震得這高個子犯人一陣眩暈,臉上的血水,淋淋地弄濕了整套寬條紋囚衣。高個子犯人擤出鼻孔的瘀血,壓低腦殼,拚命划槳,土瓷色的眼珠緊緊盯着上游,他希望盡快回到勞改所,向那派他外出救災的副監獄長報到。「還以為你不打算回來呢?」平靜的女聲自樹上傳來,高個子犯人吃驚地抬頭,望見一個孕婦坐在矮枝上,戴寬邊遮陽帽,印花布的輕便晨衣凸着大肚子,一雙沒趕得及穿長襪繫鞋帶的男式半筒皮靴,懸在水面,幾乎觸水。那女人,或正是他要派去搭救的災民。高個子犯人敏捷地攫住孕婦拋來的藤蔓,靠近樹枝,孕婦顫巍巍地爬落小船。河水時而橫蠻如蟒蛇,緊緊纏住船身,時而兇惡像瘋馬,發狂地尥蹶子,越過無數漂浮的房屋、樹枝、屍體,不知幾天幾夜後,小船又變得輕如薊毛,隨風飄動。他們遇過篷船和汽輪,對方不是扔下烤焦的冷麵包就是擲下鈔票,然後,踹開小船,鳴笛駛去。時辰終於到了,那女人的子宮翻滾起浪濤來,嬰兒呱呱墜地之際,上帝又把他們沖到原野,像夫妻一般過活。高個子犯人獵兔生火,女人替嬰兒洗澡。〈老人河〉的結尾,高個子犯人不忘其志,拖兒帶婦,回到勞改所,連小船也拉回去,嚇得監獄長不知所措,加判他十年徒刑,草草結案。米蘭.昆德拉說,一直為福克納《野棕櫚》的結尾感動不已。其魂之所繫,或許就是這一幕。《野棕櫚》由兩篇小說接合而成,〈野棕櫚〉一節,〈老人河〉一節,反覆交錯,內容獨立,主題呼應,借用了西洋音樂的「對位法」。

《海角孤舟》同樣運用了「對位法」,那是麥華嵩的史詩式小說,由兩個故事梅花間竹編排而成。麥華嵩撰寫古典音樂專欄經年,管弦嫻熟,我請教他「對位法」。他獨舉巴赫,讚揚巴赫存世作品幾乎全是對位法的典範。尤其《賦格的藝術》(Die Kunst der Fuge),未竟遺作,堪稱對位藝術的巔峰。評論家一般認為,〈野棕櫚〉是主旋律,〈老人河〉是複調,儘管如此,麥華嵩卻說,〈老人河〉給他的印象較深。「〈老人河〉對洪水的描繪,氣勢宏大,深具史詩風範,令我想起《聖經》的著名巨洪。」福克納熟讀《舊約》,〈老人河〉裡,描寫三人逃離暴洪後登陸的土崗,「如《創世紀》裡的諾亞方舟,柏樹擠擁,陰暗潮濕,既孕滿生命又孤獨荒涼」,使讀者掩卷,不知何地、何日、何岸。福克納的小說,麥華嵩愛不忍釋。那天跟麥華嵩喝咖啡,聽他聊起福克納一生地位起伏,二十年代《喧囂與騷動》出版,亂倫情節遭衛道之士大肆鞭韃,傷風敗俗,全美唾罵。直至五十年代,福克納榮獲諾貝爾獎,法國存在主義作家爭相禮讚,聲名再起。麥華嵩敬佩福克納,讚揚他同情黑奴,小說情節感人而不說教。如〈老人河〉,「敘寫罪人在無情的自然力量中勇救新生命和新生命的母親」,感天動地。

 

觀物

劉偉成相信世間不乏奇人,是可以跟石頭聊天的,如王良和,如三毛。那個繁忙的工作日下午,劉偉成領着我,在九龍灣商場的玻璃門穿插,擺脫一大片的上班族,來到一條泥路,沿着石砌矮牆,走過芳草萋萋的梯田,最後,爬上不長一棵樹的山峰。眾神默默,群山不語,我們只見一名身披雨布的女子坐在大石上,盤腿打坐,諦聽馬丘比丘古城的呼喚。雨點撒在三毛的雨布上,發出細細碎碎的聲音,像啜泣,嗚咽不斷。空氣轉寒了,三毛感到一陣涼意襲來,在她的耳邊,哭訴着。可憐的鬼魂,我的朋友,有甚麼委屈,傾訴出來吧。雲來了,雨飄過,三毛在霧中進入另一個世界。好久好久之後,淡淡的陽光破空而出,聽完最後那幾句話,三毛立即起身,收拾雨布,跑下山去。她拉起山下的朋友,趕最近的一班回程火車。在車廂裡,朋友抱怨三毛發神經,亂改行程。但那朋友沒有注意窗外的河流,水面洶洶滔滔,浪花已沖得比岸還要高。再等幾個小時,岸上的牛羊與草房將整個被河水吞掉。劉偉成告訴我的這個故事,出自三毛的遊記集《萬水千山行遍》。翻閱書內的〈秘魯紀行〉,我總覺得那些拯救三毛的聲音,就是古時獻祭給太陽神的瑪雅族處女。鋒冷的月牙刀把處女們溫暖的血撒在石頭上,哀怨的魂靈也遂困鎖其中。三毛願意聆聽她們的悲痛,感其善心,所以,她們指引這東方女子逃命。我們是由劉偉成的一首詩〈思惟菩薩頭像〉,聊到三毛的。我想像三毛打坐的樣子,該像劉偉成在愛荷華展覽廳裡見到的思惟菩薩像,花兒奉在她的髮髻上,「結印的雙手/動作再大,也顯得卑微/盤坐的雙腿,動作再小/也顯出拔根的衝動」。劉偉成告訴我,那其實是一場小型展覽,燈火昏暗,唯獨菩薩像金光燦然,射燈如繁星,盤旋拱照,分外耀目。「乍看思惟菩薩頭像,彷彿世界就在祂的腦袋裡,那是一種局部的觀察。」劉偉成企立雕像前,面對菩薩半睜的眼目,他苦思着,「我想到自己所看的世界也不過是局部,那又如何以局部去書寫事物呢?」因為苦思不得,詩人飽滿的額頭,泛起了百褶的漣漪,如菩薩飄逸的天衣,一泓一泓地盪漾着人世的生死愛慾,要如何將之理順呢?劉偉成那天感到困窘,大概是他觀賞菩薩像時,旁邊站着一位大詩人里爾克。里爾克受業於羅丹,為了教懂里爾克深入事物的靈魂,羅丹曾着里爾克觀察菩薩像,所以里爾克有兩首詠菩薩的詩流傳下來。「里爾克有一套觀察的模式,」劉偉成分析道,「由中心輻射至外圍,觀察者要盡可能感受事物釋放出來的訊息。」然而,欠缺里爾克那般跟物件溝通的靈性,劉偉成說,他得另闢蹊徑。詩人再觀菩薩,發現菩薩將世界全納於心中,於是他想到沉澱的作用,慢慢積纍觀察所得。「在下地前,先決定行走的方向」,這句詩代表了劉偉成的觀察論。「我希望自己的觀察是一種獨立的領悟,從事物身上獲得獨有的命題。」這也是一種天賦,我聽過劉偉成講解繪本書,他能夠從西瓜的皮紋讀出季節在跑步,能夠從黑屏裡瞧見繽紛的畫面,能夠從孩子的手掌串連起光明的人鏈。


李浩榮 現職中學教師。曾獲青年文學獎、城市文學獎、中文文學創作獎、大學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