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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少璋:有詩為證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3年7月號總第463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專輯

作者名:朱少璋

1

好幾年前鄺健行老師讓我讀到的那幾份日記未刊稿,都或多或少與「遊學」有關。

老師留學希臘時寫的日記,異國風物盡收筆底,遊蹤處處;套用余光中的名句――日記,非常希臘。2017年老師為這份寫於1963年的日記補寫序文:「從此開始了長達八年多的『讀書』過程。『讀書』兩字打引號,表示這八年多期間不全專注於學業,還包括了遊覽及其他種種活動。」

1965年――正是我出生的那一年――老師在彼邦與友人結伴同遊土耳其、伊朗、敍利亞、約旦、黎巴嫩,翌年又遊覽塞浦路斯、埃及;這部分日記讀起來滿是烏德琴(Oud)與中東笛(Nay)的神秘與空靈。

1983年老師已屆知命之年,重遊希臘,還到過巴基斯坦和奧地利;在這趟旅程中所寫的日記,字數足有四萬八千多字,是幾份日記中篇幅最長的一份。

此外還有一份寫於1990年的〈韓國日本遊學日記〉,當時老師在中文大學任教已十八年,是次「遊學」其實在性質上更近似學術上的「交流」、「訪問」或「考察」;當然更少不了旅遊這重要元素。誠如老師在日記補序中說:「『遊學』云云,出發之前早立下主意:遊是主,學是副,別辜負了異國風光的瀏覽。」

 

2

余生也晚,與老師四次同遊,都在老師轉職浸大中文系之後;而每一趟行程,均「有詩為證」:2004年《京華酬唱集》、2005年《江西酬唱集》、2007年《韓城集》、2009年《延邊集》。這幾次同遊,同行人士儘管並非完全相同,卻都是熱愛古典詩的師友,是以旅途上此唱彼和,頗不寂寞。如果當年沒有好好整理、保留這批詩稿,到今天恐怕已記不起某些人某些事了。

2004年隨老師到北京出席「中古文學學術國際研討會」,會後同遊金山段長城、恭王府、王府井以及城內的老街胡同。旅途中夜闌無事,大家都愛聚在賓館的房間裡喝茶談天,老師〈酬少璋弟兼簡韋劉二子〉記述的正是這些往事:

 

何必悲秋詠客途,清茶品後漸歡愉。

揚謳激訐聲仍轉,入理希微語慢鋪。

未覺耄衰惟落寞,每聆諧謔共胡盧。

宵深住筆酬嘉句,搜盡腸肝剩碔砆。

 

首句講的是旅途之夜大家暢談名曲《客途秋恨》,第三句是記韋金滿老師一時興到開腔唱南音。鄺、韋二師本來熟稔,旅途上更不會板起嚴肅的面孔,二人談話交流真摯自然,妙語連珠。記得某夕晚飯,韋老師忽然提出要與鄺老師「聯詩」,我在旁當然推波助瀾,不停叫好。韋老師輕拍一下桌子,腔調略帶誇張與戲謔,說:「唉,『此後不同檯,同檯心已灰』。到你,接下去。」鄺老師一例好整以暇的氣度,微笑道:「『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借用六祖偈語,居然聲調、用韻、句意都接得上。韋老師大笑:「吓!咁都得呀?」這首五絕始終沒有編入《京華酬唱集》,但作為愉快記憶的片段,給我的印象卻非常深刻。

2005年隨老師赴廬山出席「國際詩詞研討會」。《江西酬唱集》後記:「登廬山而涉九江。過琵琶亭,感謫臣棖觸;訪滕王閣,望彭蠡星霜。」江西古蹟名勝甚多,題詠真是不愁沒有題材。是次同行的楊利成先生詩興亦高,長途車上常參與聯句,玩得非常高興。聯句其實就是集體即席合寫一首排律,詩句既要上接別人的句意,又要同時顧及對仗和叶韻,難度不低。但亦因為遊戲意味和競爭意味都強,夠互動,樂趣亦不少。鄺老師一般都網開一面,例如「夜涼吹夜入」、「雲開青蕩蕩」,總不置接聯者於死角絕境。楊先生則藝高心狠,偏要提高難度,見廬山名勝有黃龍、烏龍二潭,忽然應景吟出一句「空谷藏潭二」。因為要同時顧及叶韻,句末這個「二」字就非常難接難對。我只能勉強以「幽篁吹籟純」搪塞過去。就雄兄亦擅聯句,輪到他的時候居然再出一句「吾黨誠三兩」。老師微一沉吟,接以「毫端或百鈞」,履險如夷,一座拊掌。

2007年隨老師赴韓國出席「第五屆東方詩話學術研討會」。《韓城集》後記云:「會後韓城小住,數日清遊,過儒城、大田;訪奎章閣,復觀鶴山文庫,眼界胸襟,為之大開。同遊則借聯句以遣興,藉風物以抒懷,各得其樂。」老師是次重遊韓國,與當地好些老朋友見面,十分愉快。我則「初到貴境」,覺得當地種種人情物事都十分新奇。剛好那幾年古裝韓劇風靡香港,我滿腦子不是「最高尚宮」就是「御膳廚房」;在〈韓城竹枝詞〉寫「韓服侍女」就有「不待酒酣迷醉眼,有人燈下喚長今」之句。7月8日晚上,老師請我們幾個後輩吃飯,飯館的女侍應竟然能操流利的普通話,閒談間知道她來自黑龍江。老師問她想家不想家?「沒辦法。」女侍應低聲說罷,擎在睫眸處的淚珠已差不多要掉下來了。

2009年赴延吉的行程,老師的短序說得明白:「余與三子赴吉林延吉市延邊大學開東方詩話學學術研討會。往程宿京華一宵,詹君盛宴款接。會議以後,登長白山,望天池;復過琿春至防川市。」「詹君」就是老師在浸大指導的研究生詹杭倫,1997年我進研究院跟老師讀書時他已經博士畢業,名副其實是我的「同門師兄」。我在《延邊集》說「立雪輸君早,啟蒙鬢已霜。鳳兮先展翅,由也未登堂」,句句都是實話。詹師兄又風趣又好勝,幾趟長途車程中都主動參與聯句。就雄兄擅於「激將」搞氣氛,我們時而互嘲時而互責,還不時起哄嚷着要老師做裁決:「老師老師,佢呢句算唔算係孤平呀?係咪要重作呢?」「嗱!老師都話唔係幾好呀!呢句唔算。」顛簸的車廂中,幾個大男人在老師面前一下子返老還童,笑作一團好不熱鬧。鬥詩別具挑戰性,鬥酒就更多幾分冒險成分。老師說延邊民風豪邁而海量善飲,叮囑我們千萬不要「牙擦」,切勿與人鬥酒。我們都唯師命是從,淺嚐輒止,雙手護着酒杯到終席都不敢亂舉亂傾亂乾亂碰。事實上,連日宴席上都總有赴會的博學大漢醉臥沙場:「天子呼傳未解酲,古來飲者盡沽名。東疆二八盈盈女,淺酌能降阮步兵。」君莫笑,我寫的不是〈涼州詞〉而是〈竹枝詞〉。

 

3

北京、江西、韓國、延邊,一路走來,旅途上滿是歡樂的笑聲。惟重看照片重翻詩稿,撫憶舊遊,雖圖文歷歷,種種人事卻都仿如一夢。可不是嗎?同遊的韋老師、楊先生、詹師兄,都已在幾年前先後謝世。現在,鄺老師都要先走了。

世道盤紆,四顧茫然。尚憶當日登長城、遊匡廬、上長白山,老師健步矯捷;我則向來四體不勤,自是瞠乎其後,望塵不及。而今更況年近耳順,走在人生路上,師友凋零,遊興闌珊;望道踟躕之際,又倍覺力不從心――就連腦海中這些僅剩的回憶雪泥都快要糊掉了。


朱少璋 愛好閱讀及寫作的香港人。表達思想感情能用散文則用散文,遇上死角則用古典詩;反之亦然。從事中文教育,現職香港浸會大學高級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