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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良和:記憶裁片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3年7月號總第463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專輯

作者名:王良和

城市與記憶

過了子時,火車才來到目的地。記憶中的老舊火車站大得人頭浪湧,大包小包大聲小聲的呼喚碰撞,空氣中有辣椒和酸菜的氣息。火車站外的兜搭,講價的喧噪,圍攏來的陌生臉孔。都甚麼時間了?沒有公車啦。出租車三輪車多少錢?要到甚麼地方需要住宿嗎?總會有許多黝黑的中年人的臉。夜深如此,從未到過的地方,人生閱歷尚淺的年輕旅人,不久前才在另一個火車站給人偷了荷包,餘悸未了,此刻更加小心翼翼。

三輪車轉到極寬闊的大路。選上少年的三輪車可能因為某種單純的安全感。旅人並不知道旅店在哪裡,有多遠,還以為這是個落後的城市,建築物殘舊,就像旅途所見的房子、竹棚。可這裡的馬路寬闊得驚人,兩旁的路燈巨大而明亮,黃濛濛的光點上盛開叢叢燦然的銀燈。兩個旅人就坐在這輛三輪車上。尚在發展的城市,凌晨沒有多少仍未入睡的微弱家燈,以致許多年後,在他們的記憶中,這段路程的背景是無邊的黑暗。

微雨飄着。疲累與不安隨暑氣一點一點散去。旅人輕聲談論着馬路、燈光。前面的少年十四五歲,穿着白色汗衣,外面是散了鈕扣的白襯衣,夜風中向後飄飄張開蓬鬆的翅膀,躍躍欲飛幾乎觸到他們的臉。三輪車越來越慢,拉動着疲累的入夢的城市──他整個人站起來,更用力踩踏。輕輕夢囈的三輪車醒了醒,咿兀咿兀又振作前行。

原來路途很遠,換了是我,一定累壞了。旅人想。他在唸書嗎?家裡有甚麼人?一會還有沒有生意?一個人的空車,如此雨夜。他的衣服和臉都濕了。旅人有點歉意──開價不高,還和他講價;他也肯減,其他車夫卻掉頭走了。

「我會付給你最初說的車費。」

「對。」他回頭笑笑,只答了一個字。

差不多四十年後,旅人仍時時回到那個寧靜的美好的雨夜。他覺得自己幸運地坐上了少年的三輪車──雙眼享受着寬廣到天邊的銀燈永夜,以致他總覺得身處夢幻神奇的銀河──馬路上沒有汽車沒有行人,迎面是燦亮的不知名的星星,一切向後流逝,甚麼都把捉不住,人與物,光明與黑暗;前面卻是從容的堅忍、詩意的前定──放心夜。

差不多四十年後,他和她,還不確定那神奇夢幻的馬路,是金牛大道、錦江大道,還是人民南路。但他仍時時回到那個寧靜的詩意的雨夜,一次又一次登上他的三輪車,好像要細味甚麼。

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我第一次來到成都。

 

水色清香

香香撕開真空包裝袋,把青綠的茶葉倒進紫砂壺裡,加入沸騰的蒸餾水。幾分鐘後,茶嘴一柱一柱溫靜地注茶,四隻小杯子充滿期待。我小聲地「咦」了一聲。

香香撕開真空包裝袋,把青亮的茶葉倒進紫砂壺裡,加入沸騰的蒸餾水。幾分鐘後,茶嘴一絲一絲平和地注茶,四隻小杯子閉目不語。「真的耶。」我看了看茶湯的顏色,微微一笑。

香香撕開真空包裝袋,把清香的茶葉倒進紫砂壺裡,加入沸騰的蒸餾水。幾分鐘後,茶嘴的微雨流過瓦上的青苔,點點滴滴落在明淨的天階,四隻小杯子空滿任物,靜靜升起,若有若無的輕煙色相,唇間舌尖,幽香隱約,月在峰,水在瓶。有人在井口提着繩子,向井中深陷的天空墜下一個水桶。

夜色初合,酒店外的庭院,明月當空,茶煙裊裊。

初嚐銅獎的茶,只見茶色淺黃至極,不像茶樓的鐵觀音或我偶然品嚐的凍頂烏龍,不禁有點驚訝。銀獎的更若無色,但茶香尤勝一籌。最後,金獎的茶湯幾如白開水,清香卻在唇齒間自然自在,轉瞬即逝的輕煙,雲上於天,清明未雨,而品者心有微喜──一點點領會、一點點習得的喜悅──生活無處不是學問,生命因學習而充實。香香還教我們品茶後聞杯,欣賞杯間的餘香餘韻,還要欣賞沖泡後的茶葉──越好的茶,茶葉像絲綢,有柔若如絲的質感、溫潤含蓄的微光,整片葉子沒有一點破孔爛裂。她用牙籤輕輕挑起杯底捲曲的茶葉,緩緩攤展桌上,只見這片已被沸水沖了三泡的茶葉,仍然碧綠完整,真的像絲綢般美麗,微微暈着耐看的溫潤光澤。香香說,鐵觀音有清香型、濃香型,她喜歡清香型,茶香清幽如蘭花,沖泡的茶越像清水無色,品質越佳。這時,我才知道自己平常喝的都是濃香型,幾天前在廈門買的茶,更是混了香水所製,沖泡後水面有隱約的油漬,濃香刺鼻,惡濁不堪。

第二天,香香帶我們到茶葉城試茶,這一間試試,那一間試試。她不批評茶,品後微笑,沒有買,我們也不買。離開店子,她才輕聲點評剛才試品的鐵觀音,說喝時感到舌尖有點麻,是農藥未散,而濃香型的茶色或淺黃或深黃,她都不喜歡,我們漸漸也不喜歡濃香型;何況昨夜品嚐過三甲的清香極品,開始有了品茶的要求。最後,我們走進了「恩人茗茶」,她試了幾款,沒有離去的意思,言語間對所試的茶多有稱讚。樣子誠樸的老闆娘,殷勤地給我們試茶,知道我們喜歡,微笑地多推薦兩款她自認的好茶。新茶試完,十多年的陳年鐵觀音也試過;大家買了一些,我還買了一套素淨的白瓷杯。晚上經過賣油條的攤子,香香請我們吃新鮮炸起的油條。我們在昏燈暗影的小巷裡,坐在小板櫈上,感受清幽茶香外的人間煙火,品嚐一元幾角的平民美食,那是我貧窮的童年歲月裡不易一嚐的小吃。油條很有粉香,妻子和我都吃了一條,忍不住再吃了一條。第二天喉嚨不痛頭不痛,沒有上火──不知是不是喝了清熱鎮燥的好茶──那是我們吃過最美味的油條。

安溪舉行鐵觀音比賽,茶農雲集。得到金銀銅獎的茶農,都送了一小包得獎茶葉給香香,那是不賣的比賽茶,只給行家欣賞。就這樣,因了香香的關係,我們有幸喝過最好的得獎鐵觀音。回到香港,我已變得「嘴刁刁」;再沒有機會喝到茶色清亮如水、茶香清幽若蘭的鐵觀音了。以後,我再沒有在香港買過鐵觀音,也沒有在台北機場買過凍頂烏龍。是我中了茶咒,還是我深陷記憶中的這段茶緣,不肯回到當下?──那年初夏,我和妻子到福建。我是為了看博物館,順便看看壽山石,多看多學。公車上,鄰座兩個年輕女乘客,一路談茶,正要到安溪參加鐵觀音比賽。我好奇搭訕,問可不可以跟她們一起去,開開眼界。熱情的小張說好,一直在她身邊談茶經的友人,就是香香。她們是從上海來的,香香是上海的品茶師,這次到安溪是觀賽。就這樣,我和妻子隨着她們坐了幾個小時公車,晚上來到安溪,住進她們住的賓館,有了三天美好的茶緣。我以為安溪鐵觀音是中國最好的茶,分別前,小張說:「我們覺得最好是雲南普洱,第二是武夷岩茶,第三才到安溪鐵觀音。」

我想,我還是覺得安溪鐵觀音是最好的,沒有甚麼顏色,味在色相外,有情有韻,水色清香,淡淡的,引領我走進雲南的普洱茶店──一直和顏悅色的老闆,見我品茶後沒有買茶的意思還站起來準備離去,立時變臉,面紅耳赤青筋暴突直把我罵出店外。

我想,我還是覺得安溪鐵觀音是最好的──香香、小張,你們都好嗎?

 

奪寶奇緣

清晨來到文化公園,見到有人練武,問他們李佩弦老師也在這裡嗎?我們很快找到師叔公,他坐在公園的石階。我走前去自我介紹,說是劉莉莉的徒弟,劉法孟的徒孫,特意從香港來廣州拜訪他──在《武林》雜誌讀到一篇文章,提到李佩弦每天清早都會在文化公園練拳、教拳,就憑着這一條資料來碰碰運氣,果然找到師叔公。

一九八二年六月,師叔公已九十歲,我十九歲,還在唸預科。我找師叔公其實是想學拳的──師父到台灣經商,我失學了,那時卻十分沉迷鷹爪翻子拳,惟有在香港、大陸,到處找師叔伯、師叔公,好想「學嘢」。一九八一年第一次到北京探親,我說想到北京武術學校看看,伯父卻帶爸爸和我參觀故宮。那時我不懂欣賞文物,只想學拳,一點參觀故宮的興致都沒有,就無精打采一個人坐在故宮花園的石櫈上托着腮打瞌睡。伯父回家,對堂兄堂姊說我在故宮打瞌睡,甚麼國寶都不想看,心思都去了武術;伯父伯娘只得在居住的胡同四處打聽有沒有人懂武術,終於找到一個老頭,聽說還會耍雙刀。我立時精神振奮,問是不是鷹爪翻子門的。伯父說不清楚,就請了老頭晚上來。老頭七八十歲吧,黝黑清瘦,一頭短白髮,白汗衣藍粗布長褲,夜色中,燈影裡,在門外巷子拿着兩根竹棒當刀,揮舞起來,有刀花,有金雞獨立。做金雞獨立時,左右兩根竹棒一個迴轉,凝在雙肩。我觀看着,面無表情──他一開始就說自己不是鷹爪翻子門,我就給潑了一身冷水,以致他說自己是甚麼門派,我已聽不進耳,聽了也不認識。伯父說既然請來了,就看看他耍的雙刀,不同門派都可以學的嘛。老頭耍完,我小聲說:「不是我想學的『梅花雙刀』。『梅花雙刀』應該很難的,應該有一字馬,有旋子,很好看的。」我很失望,不肯跟老頭學;伯父伯娘也很失望,不知怎樣才能令老遠從香港到北京來的姪兒「提起精神」。──這一次找到本門師叔公,不會空手而回吧?

我和寶強、磊遜師弟三個人到廣州,住在磊遜師弟親戚家裡,天天清早七點就去文化公園。師叔公年紀大,已不教拳了,囑他的義子教我們,還有一位上世紀四十年代在廣州跟劉師公學過鷹爪拳的師伯。奇怪的是,他們差不多只練兩三套純鷹爪、技擊性強的套拳,尤其重視「行拳」、「羅漢拳」;那些騰空擊腿連環五腳落一字馬、叫旁觀者拍爛手掌的翻子拳,他們提都不提,也不像我貪多務得。「行拳」、「羅漢拳」我學過,但他們的打法有點不同,「大開式」也不同;總之是鷹爪拳我都有學習熱情,不同版本的打法我也學。學完,師伯帶我們去茶居飲茶。茶居木色古舊,十分簡樸,是我喜歡的平民日常生活場景。我擔心我們三個香港人,會消耗他們不少糧票。師伯說,現在糧票布票甚麼的,已不緊張了。茶煙裊裊,圓桌上的點心也冒着輕煙,師伯娓娓談他學鷹爪拳的往事。我們開始進入他的時空邊界、人事記憶;他也從我們的口中,略知香港鷹爪翻子拳的傳播情況。

師叔公的義子,三四十歲吧,我們的師叔口中的「德哥」,教了我們「羅漢拳」,演了幾下醉拳的動作,原來他會「醉六躺」!那可是劉師公生前罕傳弟子的最高級套拳,師公一九六四年仙遊,這套拳成了神秘的傳說。劉師父是師公的長女,師公逝世時她十九歲,毅然接手武館,獨挑大樑,教拳延續本門薪火。師父說,師公死於肺積水,他表演「醉六躺」,其中一個難度大的動作,是向前高躍下撲,不以雙掌按地做「撲虎」,而是雙臂分展如飛,以胸、肩抵地;但最後一次公開表演,師公躍起,凌空張開雙臂,如雄鷹展翅撲下,觸地的一刻,胸口突然被硬物擊中──表演台的地毯下,微微隆起了「陷阱」,有人遺下一個士巴拿。聽了這故事,一天晚上我竟夢見劉師公表演「醉六躺」──師公穿着黑色的精武衫,黝黑清瘦,一頭短黑髮,在台上高縱低躍,飛腿如雷如霆,霹靂炸響,分展雙臂飛來飛去,極為精彩。醒後恍恍惚惚的,師公逝世時我才一歲,從未見過師公,竟然夢見他,想是過於癡迷之故。我以為這套連師父都未學過的醉拳,已經失傳,原來在廣州仍有傳燈者。但德哥的醉拳不叫「醉六躺」,而叫「醉劉唐」,顯然是同一套拳。我們大喜過望,立時圍住他,央他教,他鬆鬆爽爽答應,還用信紙抄了拳譜給我們。三師兄弟開始跟着德哥張指捏杯,提腿瞇眼扮醉,左搖右擺跌跌碰碰演起了「葫蘆醉態」。那真是我學過的最難的套拳,一字馬、朝天蹬、躺在地上雙腿一剪整個人翻身彈起的「蛟龍滾浪」,甚至左手抓住橫曲的右腳,左腳在右腳中空處跳進跳出的「前後穿腿」,都難不倒我們。可是,可是,「吻靴」怎能做到啊──右腳向前勾踢到面上,雙手隨即抱住「一柱擎天」的右腳,整個身子向前跌下成一字馬,俯着身低着頭抱着腳,嘴唇觸碰鞋頭,整個人像阿拉伯「1」字在地上橫滾──噢,「抱足滾蹚」──夏日炎炎我們短衣短褲,在文化公園粗糙的水泥地上「抱足滾蹚」滾了一會,已經「周身損晒」(日後的回憶語)。而「吻靴」一式,我們只能抱足順勢「滑」下作一字馬,極力俯首伸頸也只能做到「吻膝」「吻脛」,真不知是哪一位創拳的神人可以正身朝天蹬直「跌」地上成一字馬俯身低首「吻靴」,還改了這麼詩意的名字!我後來查書,「劉唐」原來是《水滸傳》人物,武藝過人,嗜酒,《水滸傳》第十三回,便寫到劉唐醉倒於靈官廟。「醉劉唐」拳譜有「劉唐獻酒」、「醉倒劉唐」二式,所以這套拳,確實的名稱是「醉劉唐」。只因「醉劉唐」、「醉六躺」,河北話讀音相近(普通話拼音都是zui liu tang),由音而字,產生了不同寫法。

回港前一天,下午我們到師叔公家道別,晚上又到師伯家道別。師伯取出兩個本子給我們看,一本是三十年代上海《精武畫報》的剪報,刊登了太師公「鷹爪王」陳子正演示「行拳」的珍貴照片,還有他的弟子對此拳的解說;另一本,全是毛筆寫字、毛筆繪圖的珍藏本,名為《拳術摘要》,封面寫着:「直隸新城陳子正口述  黑龍江蘭西劉鳳池編」。左邊還寫着:「此書雖非海內外孤本,但卅餘年未見他人有藏」。此珍貴的手抄本不但有我們從未聽過、學過的大量氣功,還有本門絕技「行拳」、「連拳」的繪圖──啊,師父對「連拳」總是神神秘秘的,多說兩句好像都會洩露天機,五十路「連拳」,我一路都未學過──更有香港門人從未聽過、不見經傳的「梨花槍」圖譜,有圖有字,繪畫精細,是毛筆繪畫啊!我立時想到《倚天屠龍記》中張無忌神奇的機緣,猿腹真經,秘洞寶笈,甚麼「九陽神功」、「乾坤大挪移」,冥冥中的天選──就是你!我捧着這些「秘笈」,感到心跳加速,第一次明白甚麼叫「血脈賁張」,禁不住開口問師伯可不可以借給我們影印。師伯坐着,正對着我,低下頭,想了想,抬起頭,目光深不可測,望着我:

「好,我信你。」

當晚,我們懷着興奮、感激之心,四處找影印的店子,終於找到一間還在夜色中營業,影印機移動的燈光在蓋板下閃出奇異的光,機器刷刷有聲,一張紙一張紙吐出來,空中有氣流湧動,隔空傳功;我和寶強、磊遜師弟感到全身經脈說不出的舒暢,相視而笑。第二天清早,跑到文化公園把「秘笈」還給師伯,我們就乘搭輕如飛馬的火車、踩着風火輪回香港。

此後,我除了天天紥着四平馬,單手抓着注水的醋酲練指力,還時時躺在牀上練「仰臥功」、「睡功」,或離牆三尺,雙臂前伸,二指點牆練「點石功」;又閉着眼睛盤腿而坐練「固精斂氣功」。十九歲的我打坐運氣,身邊沒有小昭,臉沒有忽青忽紅,身子沒有微顫,如墮寒冰──頭上漸漸冒出輕煙,頭髮慢慢變成灰白,一根一根脫落,稀疏若無──放下鷹爪拳三十年後,老之將至,我開始寫網誌。一個香港教育大學的弟子,幫我把從國家博物館拍攝的新石器時代國寶「陶鷹鼎」,製成氣勢非凡的網誌圖標。我修訂了寶強師弟三十多年前手繪的「醉劉唐」圖譜,徵得他同意,全部上載「鷹爪圖書館」,終於鬆了一口氣──「醉劉唐」不會失傳了。幾年後,廣州一個文化網站,發現了「鷹爪圖書館」的網誌,開始斷斷續續轉載我回憶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在廣州學武的往事、手繪的「鷹爪翻子門拳術公仔」。

天運循環,原始反終──有一種愛,遠了又回來。

 

夜光杯‧月如鈎

這個角落的地上是一堆灰色的大石,旁邊是成堆成堆橫七豎八的圓柱石芯。那個角落的地上,是一層一層整齊擺放的上百個圓柱石芯。桌上很多石芯已磨成酒杯形,旁邊還有幾個像大玉璧的灰色圓餅,全部未精細打磨。一個中年男工在車牀前打磨着成形的石杯,小水柱注射磨機降溫,我舉着攝錄機拍攝。一個年輕女推銷員,紥着馬尾,每隻手握着一個已經磨到暈着微光的墨綠杯子,在「酒泉與夜光杯」展板前介紹「夜光杯」的製作過程。兒子的左掌握着下垂的右手,站在展板旁的磨機前,仔細觀察工人專心打磨石杯的動作。《說文》:「玉,石之美。有五德……。」《禮記‧學記》:「玉不琢,不成器。」粗礪、灰黑的祁連石,用心雕琢、精細打磨後,變成祁連玉夜光杯。

參觀完工場,來到銷售夜光杯的展廳。我很快買了一對夜光杯,從玻璃櫃上放回古雅的錦匣前,兩指輕捏着一隻夜光杯,慢慢升起,舉向高處的射燈;此時,妻子舉着攝錄機:墨綠的夜光杯越來越明亮通透,散發金黃的光輝──古人拿着半透明、溫潤的美玉製成的杯子在晚上喝酒,玉杯在月下暈着美麗好看的光;你們看我在酒泉旅遊時拍攝「夜光杯」舉到燈下越發通透明亮的美,可以想像「葡萄美酒夜光杯」的情景嗎?

一個個團友買了夜光杯離去了,銷售廳變得冷冷清清,剩下最後一個團友仍在「廝殺」,終於「扑鎚」,天都快黑了,我的攝錄機又出場──教室的桌上放着我在酒泉買回香港的夜光杯,這是我「珍貴」的教具。我問:「你們認為這對夜光杯值多少錢呢?出個價吧。」我高舉着美麗的夜光杯。「十蚊!」有學生隨口喊價。「一對夜光杯噃,是用名貴的祁連玉日磨月磋才能製成的啊!你們沒聽過『黃金有價玉無價』嗎?十蚊,你賣給我吖!」一百!二百!五百!一千!學生的出價越來越高,我開始播片──阿發,最後成交價多少?正在付款的團友有點不好意思地回過頭來笑着說:「三十八。」鏡頭外爆出我驚訝的聲音:「為甚麼我的一對要四十二?」班上一陣笑聲。我對着剛才出價一千的學生笑着說:「好啦,一千蚊,扑鎚,成交,賣給你!」那個男學生馬上耍手擰頭,高呼:「搵笨!」班上又是一陣笑聲。我問:「有沒有人知道為甚麼老師在文學創作課上講這些經歷、佈置這個教學活動?」我由此談到生活經驗、旅遊見聞、文化積纍與寫作素材、創作靈感的關係。

2002年初春,收到學系通知,新學年我要教新科「小學文學教學」。心想,我不是搞教學法的,為甚麼編給我?也好,教學相長,馬上備課,搜集教材教具。我的耳邊響起「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的詩句,教育局不是要加強中小學文學教學,要小學生背誦古詩文嗎?頭腦「叮」的一聲──去絲綢之路搜集教材,為文學課搜集教具,也為自己日後的創作積纍寫作素材。

七月三十日,凌晨三點鐘出發,夜色中來到鳴沙山下。昏燈暗影中,只見幾十隻駱駝俯伏地上,面上套着繩子,駝峰間搭着木架軟墊,木架嵌着圓拱金屬把手,背上鋪着毛毯、編號布。導遊編配駱駝給團友時,我問女兒跟爸爸還是跟媽媽,八歲的女兒說:「跟爸爸。」我都知道她會選我的了──唸幼稚園時她不喜歡我,她躺在牀上,我坐到她的牀邊或是要躺下來陪她,她就用手推我或用腳撐我下牀,要我走,說:「不喜歡爸爸。」因為爸爸惡,會打人。但有時我和兒子、女兒在我的大牀上蓋着棉被玩星空遊戲,他們又會笑得很開心。兒子說:「爸爸好搞笑。」女兒跟着說:「爸爸好搞笑。」平日女兒親媽媽,但參加有一丁點兒危險的親子活動,她就會選爸爸,覺得跟爸爸一起比較安全──媽媽手騰腳震連玩小孩子的跑車都會撞車。

女兒年幼,我和她給編配了身形矮小一點的駱駝,編號168。168眼睫毛長長的,嘴巴不停動着,好像嚼着香口膠,嘴巴外都是口水。我們騎到駱駝上,牠一站起來,我們兀後兀前給猛挫了兩下,嚇得女兒「噢」的叫了一聲,我連忙緊抓鐵架護住她。駱駝一隻一隻出發了,幾十隻駱駝在黑暗的沙漠上緩緩走着,晨風清涼,駝鈴叮噹。我偶然回頭,望一望緊跟在後的,騎着駱駝的妻兒。妻子目光清亮,見我回頭,微微一笑。

天色自黑而深藍而淺藍,寶石般清熒明澈的藍天,群星閃爍,天邊黃亮的新月,一鈎孤懸照萬里黃沙。前座的女兒近在懷中,她穿着灰袖紅衣,我穿着藍紫外套,迷離恍惚,前世的情人,今世何世,星月在上,黃沙在下,父女與駱駝,不想回航的溫馨幸福。

二十年後,一家四口話當年,重回記憶中的絲路。我問:至今最深刻的印象是甚麼?

妻子說:「天天起碼坐十小時車,女兒天天在車上嘔一次……還有,我們的旅遊車,重播又重播韓片《我的野蠻女友》,播來播去都是任賢齊的歌。」

車太鉉穿着女裝高跟鞋,一拐一拐的跟在全智賢後面,又走到我眼前。我望着他微笑。

兒子說:「天氣好熱,交河古城好荒涼。」

女兒會說甚麼呢?她會不會說和爸爸一起騎駱駝?

來了,或者,果然(?)──「駱駝好搞笑,前面隻駱駝常常拉屎,我們隻駱駝踩到牠的屎……。」

 

2023年6月12日


王良和 香港出生、長大、受教育。畢業於香港中文大學新亞書院中文系,之後分別於香港大學及香港浸會大學取得碩士及博士學位。曾獲「青年文學獎」、「中文文學創作獎」、「大拇指詩獎」、中大「高雄先生紀念文學獎」、「香港藝術發展局文學獎」新秀獎、「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等。著有詩集《驚髮》《柚燈》《火中之磨》《樹根頌》《尚未誕生》《時間問題》;散文集《秋水》《山水之間》《魚話》《女馬人與城堡》;小說集《魚咒》《破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