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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慧寧:兩個世界和兩個幽靈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3年4月號總第460期

子欄目:文藝漫談

作者名:陳慧寧

狄更斯有句名言:「這是希望的春天,也是絕望的冬天;我們甚麼都有,也甚麼都沒有;我們走向天堂之路,也走向地獄之門。」戰爭與和平,讓我想起在上世紀經歷戰爭時期,生活十分艱苦,精神卻很旺盛的詩人馮至。

馮至曾在上世紀三十年代在德國柏林留學時,被一具「少女面模」所感動,當時買了一具面模,後來跟着他度過了無數顛沛流離的生活。他因應隱藏在內心二十六年之久的痛苦,因為少女面模面含微笑,又略帶愁容,笑不是一般少女的笑,愁也不是一般少女的愁,好像是概括了人間最優美的笑和愁。於是一種難以扼制的痛苦好像從長年的休克中甦醒了過來。

這個在藝術商店少女面模的複製品,下邊用法語標明,是「賽納河畔的無名少女」。少女是在巴黎死去的少女,馮至在閱報裡瞭解這位賽納河畔的無名少女的事蹟後,寫了一篇散文〈賽納河畔的無名少女〉,發表在1932年的《沉鐘》半月刊上。少女面模自此就伴隨着馮至,從德國到北平,從北平到上海,抗日戰爭時期輾轉浙贛湘桂,一直到昆明,之後又從昆明到北平。面模始終保持着久恆的微笑和輕愁,在馮至顛沛流離的日子,給予他精神上的支持和慰藉,彷彿藉由「觀看」幽靈和伴隨,令個人在心靈流放的歲月,有了信念。

1992年,馮至因病住院,期間翻閱一本《法國散文選》,讀到二十八歲的羅曼.羅蘭在1894年寫給比他年長五十歲的德國女作家梅薩蒲(Meysenbug)的一封信,他稱讚一個死亡少女的面模時說:「在我壁爐上與貝多芬面模相對的另一邊,掛着我好像同您談過的另一個面模,這是一位兩三年前在巴黎死去的少女,她是一位雕刻家的模特兒,……我無法對您說我多麼喜愛她。她的表情變化莫測。有時天真開朗,猶如羅馬五月的天空,有時傷感,而更常常面帶譏誚。她嘴角微露達.芬奇式的神秘笑容,時而溫柔,時而倨傲,時而哀傷。這種美是無與倫比的。我認為本世紀的任何雕刻作品都相形見絀。她可與古代天才創造的最崇高的形象媲美。」

顯然,少女面模恍如真實的幽靈,觸動着馮至,促使他以敏感的靈魂,書寫被動的生命磨難。並且,敏銳感受到對生命的珍貴與生死的悲哀。不僅如此,使馮至意志堅持的一股信念,還來自羅曼.羅蘭生活中兩個幽靈的啟示。

羅曼.羅蘭在上述信函中表達希望梅薩蒲同自己的兩個幽靈認識的意願,他說:「我就這樣生活在兩個幽靈當中,一位是理想的情侶,一位是理想的友人。……當我對周圍的卑劣感到厭倦僧惡的時候,我只要抬頭看看我這兩位死者,就會變得純潔起來。」

馮至常在維也納廣場林蔭道散步,孤獨厭倦時如羅曼.羅蘭那樣出現兩個幽靈,一邊廂的貝多芬路過一條幽靜的小巷,寫下沉痛而絕望的遺囑;另一邊廂的卡夫卡,路過一所療養院的舊址,校閱過生前最後出版的小說集。臨終時留下的信裡卻說,請友人燒燬他的全部遺作,雖然他的朋友並沒有執行。馮至慨然道:

 

這裡兩個時期的人群,

誰會想到不遠的地方,

一個耳聾音樂家在困苦中,

一個喉結核的作家在死前,

正在寫那樣沉痛的遺囑?

我忽然覺得人世間,

好像有兩個世界。

兩個世界的劃分,不是男女,

不是老幼,也不是貧富;

兩個世界的劃分,

這裡是熙熙攘攘,

那裡是寂寞孤獨。

廣場上一如往日,

它悠閒的情調永不變更。

這時是不是在不遠的地方,

也有人像貝多芬、卡夫卡那樣,

孤獨寂寞地,

以草擬他的遺囑?

 

真實幽靈和信念幽靈,交織形成馮至「精神和物質,本來是一個根源」的認識,同時推動着他相信「迷人是一個方面,另一方面並不平凡」,一種可怕的美誕生的意義。

葉慈在〈1916年復活節〉裡提到「一種可怕的美已經誕生」的名句,間接讓馮至想起里爾克《杜伊諾哀歌》中的「美無異於我們還能擔當的恐怖的開端」詩句。戰爭固然造成傷亡,使人感受徹骨的寒冷,並使人發出痛不欲生的哀號,但卻能把不幸者迎接過來。

1926年,馮至在幽靈魔力的發酵之下,偶然看到一幅黑白線條的畫,畫上是一條蛇,尾部盤在地上,身軀直立,頭部上仰,口中銜着一朵花。他覺得這條直挺、身上有黑白花紋的蛇,看不出陰毒險狠,反而秀麗無邪。它那沉默的神情,像是青年人感到的寂寞,而那一朵花,有如一個少女的夢境。於是寫了一首題為〈蛇〉的短詩。

多年以後,馮至在一次迎春茶話會上發言,以蛇年即興為題,寫道:

 

蛇,這個討厭的生物,

它不會騰雲駕霧,

只會在地上爬行,

身上揹着一大堆壞的形容詞──

陰險、狡猾、毒惡,還會變成迷人的美女。

迷人是一個方面,

另一方面並不平凡。

看那白娘娘對愛情是多麽忠貞,

只為愛上了懦弱的許仙,

冒風險盜取靈芝草,

大無畏水漫金山,

演出了一場轟轟烈烈的悲劇。

老百姓都對她無限同情,

對法海卻恨入骨髓,

叫他永遠蹲在蟹殼裡,

像秦檜永遠在雞的頭骨裡罰跪。

《創世紀》裡的蛇更不平凡,

它引誘夏娃、亞當吃了禁果,

觸犯了上帝「愚民政策」。

它受到爬在地上吃土的懲罰,

可是給人類立下永不磨滅的功勳,

人從此知道羞恥,辨別善惡。

 

在迷人與不平凡之中,馮至琢磨個人「觀看」的層次,這來自於里爾克。他對里爾克的喜愛,帶着很強的唯美意味。1935年7月,他和姚可昆在巴黎蜜月旅行時,他特意要求當時擔任「導遊」的張鳳舉教授帶他們到克呂尼(Cluny)博物館,去「觀看」那裡收藏的六幅壁毯《淑女與獨角麒麟》,這是因為里爾克在《布里格筆記》裡對這壁毯作過生動描寫。六幅壁毯上織有一個淑女通過視覺、聽覺、嗅覺、味覺、觸覺和願望,與象徵貞潔的獨角麒麟和諧相處,並且發現這與佛教的「六根」、「六識」,甚至排列的次序,竟然互相契合。

里爾克早年的詩接近印象主義和新浪漫主義,以情感為主。他為了接近羅丹,中年後多次旅居巴黎,一度充當羅丹的秘書。他在羅丹那裡學習到作為藝術家應該怎樣工作和「觀看」,這是他一生豐富藝術創作的基礎。後來,在《羅丹論》裡一再論述羅丹是怎樣永不停息地工作,怎樣「觀看」萬物,去發現物的實質。

里爾克沉迷「觀看」的行為,最經典的莫如在巴黎植物園「觀看」那隻禁錮在鐵欄裡邊的豹,他用了幾天時間才寫出一首僅僅有十二行的詩。直到他逝世的那年,還特別提到這首詩是在羅丹影響下嚴格訓練的最初的成果。

里爾克這時期的詩,寫動物、植物、藝術品、古希臘神話和《聖經》裡的神和人,以及人世的悲歡離合,他都盡量與它們保持客觀的距離。而且,透過工作和「觀看」這兩個日常生活裡每天使用的動詞,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和戰後,經歷了十年的苦悶與徬徨,最後完成了他晚期兩部總結性的著作:《杜伊諾哀歌》和《致奧爾弗斯的十四行詩》,這裡不再是沒有自我,而是自我與萬物交流,一方面怨訴,一方面感到世界上的真實。

里爾克「觀看」的寫作態度,他的詠物詩概念,使他能從萬物中看出「存在者」,進而要從「恐怖的,表面上只是引人反感的事物裡看出存在者,它生存在一切存在者的中間。沒有選擇和拒絕」。「真實的存在者」是取材的唯一標準,而卑微的存在者就是詩人取材的對象。馮至無疑從他身上找到藝術指標,揣摩如何平衡自然與社會。

憂天的杞人馮至,更在「觀看」梵高的畫中得到啟發。畫家一方面用強烈的色彩和火燄般的熱情描繪風景和人物,一方面又畫出監獄和貧窮農家的陰暗,這兩個世界中的兩種藝術,在馮至明白藝術與生活是不能分開後,迫切感受到眼睛功能的效用。或許,正是透過「觀看」,馮至發現物的本質,同時以情與理的融合,寫下深邃哲學意味的山水散文與《十四行集》。

兩個世界和兩個幽靈,穿梭在馮至文學的時空,而「觀看」是關鍵詞。他以這種態度在創作的征途上行走,從沒有熄滅追求之火。


陳慧寧 文學博士。現為新亞研究所儒學史研究中心副研究員。著有《生命理論――沈從文文學理論研究》和《藝術.文物.倫理――沈從文的博物文化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