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欄目:《香港文學》2023年4月號總第460期
子欄目:小說
作者名:小林
巴士順着街道徐徐地往前駛。她坐在最後一排,望出窗去,下午的天是鴨卵青,邊上一彎淡月漸漸浮了出來。可是車子越走越遠,那一鈎白巧克力似的月影子很快融化了。微烈的陽光射入車廂,這兒一格那兒一格四方形金光,扶手柱子上也閃閃爍爍。天黑前的迴光返照。
她斜對面一個中年女人坐着,眼睛半瞇,臉被陽光抹了油,眉毛皺出濃濃的黑。臉翻過那邊去,卻同樣有强光。翻過來翻過去,忽然鼻子狠出一氣,索性端起手掌就這樣擋住臉――短短一覺也用上不少力氣。
車身忽然震了一震,波浪形的起伏。她忙翻開手裡拿着的那個小小的黑色保溫袋,把手貼到玻璃盒子上――暖的。仔細端詳了一陣,裡面飯菜似乎沒有受到影響,還是整齊疊着,可她總覺得和放進去的時候兩樣了。再舉着左看右看,上看下看,越看越覺得兩樣。也沒有辦法,只把手背手掌輪流貼上去――暖的。才放回保溫袋子裡,手緊緊端着。
有甚麼好緊張的?很有可能她根本不會拿出來,最後還是倒去垃圾桶,又或者倒進廚餘箱――也不知道醫院有沒有,她從來沒去過。當然不是她寧願把好好的一盒飯送入堆填區做肥料都不願意給自己媽媽吃。而是,怎樣拿出來呢?
「給你」?太短了。這種時候越短越擠不出來,快用完的牙膏。
「中午飯剩下很多,拿點給你――別浪費了,醫院飯也不太好。」太刻意了。明顯。恐怖。
車拐了個彎,陽光被震了出去,車廂裡霎時暗了,所有人事物都成了透青色的紙上一張張黑剪影。斜對面那中年女人嗖地把手臂砸下來,雜啦啦一陣膠袋爆炸聲,她覺得像有隻半大不小的刺蝟懶懶地挨着她手臂,又彷彿只是她自己的毛孔有生命似的吐氣吸氣。
是怎麼變成現在這樣的呢?
從前她也會抱媽媽,親媽媽,叫媽咪――母親一笑起來,臉上蘋果肌像兩個倒轉的大水滴,上圓下尖,鼓咚鼓咚團團轉着光。她永遠想起童年,小孩子小小的眼睛裡都只有這張閃閃的笑臉。
是從她爸消失的那一天?她太小,不記得她爸是甚麼樣一個人。可是當然她恨她母親。嘴上爭得勝利,還不是讓人把東西都當光了?首飾、房子、錢、青春,一切!甚麼都給男人奪了去,就連本該安然的遲暮之年,連帶着女兒的愛,也給扯拉了去。如果能聰明一點,就那麼一點點――至少錢還在,不用天天吵。
巴士在醫院那站停下來,天快將暗了。她想着飯盒還是要先拿去熱一熱。醫院飯堂除了味道不好,還有一點就是菜太涼,雖然她沒吃過――看着就很涼,無味。她不知道媽媽想吃甚麼,只做了自己懂得做的,熱紅米飯、酸汁鷄胸、烚高麗菜、炒蛋不放鹽只撒點黑椒,到底比醫院那些隨便的好。平時看她媽媽也不大揀飲擇食。
她想到吊鹽水的母親,又或許插着鼻胃喉管。
這是她第一次來醫院病房,自從出生。外面護士站有零星幾個人,走廊一眼看盡,倒是靜悄悄的誰也沒有,不像小說電影裡總鬧騰騰。她走進去,白色的牆,茶色門,門外兩張櫈子,往前一點,白色牆,茶色門,門外兩張櫈子,再往前,白色牆,茶色門……一路走過竟像是原地踏步,憑空闖進了甚麼時空隧道,硬梆梆的世界,腳步輕了,便重了,慢了,一步,兩步,像太空人走路,戰戰兢兢似的,像個賊。突然後面「乓」一聲又「塔塔塔」,她頓了一頓,還未回頭已見護士飛過,「塔塔塔」的入了前面病房。她瞟了眼那間房的門牌,還未到,便繼續往前走,直到最尾的那間房。
「要買那裡其實很簡單……那時候太蠢!」聲音朦朦朧朧隔了一層。
她想敲門的手整個抖了一抖。
媽媽的娛樂不是煲塑料電視劇就是煲電話粥,還有煲湯,煲飯。她也想不出媽媽會做甚麼其它事了。本來人到中年連工都沒打過,現在到了老年整個變了一廚子――噢,還是花匠,還種着幾個盆栽。
房門中間那塊長方玻璃面,額頭探上去。
六張病牀,但是第一眼就看到了。在最出。
灰黃綠花厚棉被蓋到腹上,靠着牀頭坐。黑白細格子病人服,彷彿大了一碼,不大合身。鼻上架着個粗厚的四方黑框老花眼鏡,點頭,它和着臉上下,笑,它也板板的跟着,是個平房建在臉上。一邊耳朵吊着個白色聽筒,線往下伸到盡頭捲成小小一團,絨線似的,又像個小貓挨在被面。
沒有鼻胃喉,沒有鹽水。
媽媽嘴唇動了,聲音朦朦朧朧隔了一層,「她呀!她和朋友去泰國玩。」停了幾秒鐘,又道:「是呀!難得去玩一次,平時工作辛苦。」
房內玻璃窗正中有部電視,播着零零年代初的電視劇,顏色艷沉大塊。也有兩個人手捧飯盒,扭高頭看。別人只看見後半張牀,手上都吊鹽水。
「誰知道就剛巧出事?我平時身體多好,你也知道。」
她臉上有點熱,怎麽能這樣,簡直像在家裡。
「誰也不知道,突然就……」
但是沒人叫安靜,難道無所謂?
「……你說,到我們這個年紀,做甚麼都麻煩。」
手心上帶子勒得緊緊的,如刮痕,不痛,只辣涼。
「沒辦法,機票一早買好了嚜――就今天回來。中午的飛機,差不多到了吧。」
她有點想笑,又覺得可憐。猜倒猜對了一點,她本來是要搭今天中午的飛機,但是昨天晚上在美國的小姨聯繫到她,她才知道媽媽糖尿病發作躺醫院好幾天了。本來腿腳就不好,偏要揀份日站夜站的苦工,每天朝六晚十,回家又累,又凌晨都不睡覺,戴老花鏡玩手機。蠢歸蠢,沒眼光,都算了,偏偏學歷也沒有,朋友又不見得多親密,這樣的人生……但是她忽然感到手上的重量。
媽媽以為她下了飛機立馬過來的,那這東西怎麼辦?
「誒,那衰女包打過來了,我下次再跟你講啊。」
媽媽放下手機,連被帶身整個人往上提了提,她看見那絨線似的小貓似的耳機線圈也給提了上去,又兀自滾了下來。又拿起手機了。她立刻跑到走廊另一邊的洗手間裡去。忽地想起裡面訊號不好,於是三腳兩步退回門口那裡,整個人差點撞上牆――就這一下,手裡緊緊抓着的保溫袋子替她給甩到了牆上。
天時地利人和。
電話響起來了,她聽見這鈴聲就煩,顧不了別的了,「喂。」
那邊輕笑了一聲,這次沒有朦朦朧朧隔了一層,卻是電子的,像那煩死人的變了調也像沒有變過的直線的火警鐘似的鈴聲,「你到家了沒有?」
「甚麼事?」她一貫的乾刺語氣。
「我問你回到家沒有,怎麼次次跟媽媽打電話都這麼兇?」
她嚥住了,有點不好意思,但是這時候才來改過自新,就更不好意思了。
「到了。」
「噢,」尾音留得長長的,彷彿太知道對面的人,她的女兒,而且感同身受,因此盡可能把這無意義卻可以存在的一聲有多長拉多長。
她知道。
「媽媽入了醫院,」撒嬌似的一句,又像在柔聲呵慰,她簡直要毛孔打顫了,雖然周邊沒人看着,也還是堪堪的面無表情。
「為甚麼。」
「糖尿發作。」
「唔……」她乾笑了兩下。
「媽媽這樣了你還笑?也不過來看看。」
「明天啦。」
「好吧。你吃飯沒有?」
「沒。」
「記得冷的別吃。」
她想起她每次想買蛋糕曲奇餅回家都是「想要觸碰卻又伸回的手」,為此還被朋友笑過「二十歲人買點東西吃都要被媽媽鬧。」她聽完嚇一大跳,輕輕爆炸了一下,彷彿很甜蜜似的。
「甜的也別吃太多,別吃雪糕,雪糕最衰的了。」
她馬上不耐煩起來,道:「知道了。」其實耐煩不耐煩,她都是這樣的――和別人呢,傳訊息和面對面講話當然很不一樣的;但是和她母親,也就只是這樣。
「還有,別吃太多甜的。」
「知道了。」
「好啦,沒事了。晚飯打算吃甚麼?」
「不知道。」
「好啦……掰掰。」
「掰。」
掛了電話,她忽然想起行李來。手上沒有行李箱,不管怎樣,根本解釋不清楚。
她輕輕地笑了。
其實有很多藉口。
其實,媽媽真的會注意到這些麼?
有時候也精明得很――但是也不一定。
走廊裡一有動靜就特別大――那個門聲,是媽媽的門聲!她認得出來,還有那腳步聲,一下,兩下,把拖鞋懶洋洋砸到地板似的腳步――她認得!洗手間兀自折了入去,要下樓無論電梯升降機都看不見這邊――但她依然提步就要跑到裡間去――卻已見那背影下了樓梯。
她靜了一會兒。估摸着母親已經轉了彎,輕輕地也跟着舞下去,聽見下面有人問:「阿婆你走去哪裡呀?」母親說要去外面坐坐,便再沒有聲。幾秒後她和個護士一上一下擦過,護士幾乎小跑,她只是一步一步地走。外面風大又可能下雨,為甚麼出去,有甚麼好坐?她輕輕推門出去時就看見母親背影在長椅上。這裡不過是院身背後圈出來的半個小荒草坪,彷彿崖從山上伸延出來,半空上的一個島。後頸耳珠只有風吹過,多大風都覺得很安寧。當然她本來就知道出來坐着透透風很好,不過剛才那麼腹誹一兩句,她也並不認為自己太莽撞,又聽不見,她一向對母親也不駁這些意氣用事的話,然而――
就在現在這一刻,天已經只剩下最遠的一劃淡光,只有醫院門窗微亮虛烘着母親這個人。她轟然想到如果她們富裕非常富裕是不是一切都不一樣。兩母女天天見面,也不用天天罵她不洗碗不收衣服洗頭水用太快飯吃太多沒有公主命卻有公主病,還有很重要一件事:搶廁所。媽媽每晚回家時間各異不過永撞正她心神不寧洗澡洗很久不然就是肚痛坐廁所坐很久――錢能買到這些所有――媽媽罵她不洗碗和她人格無關吃太多和她健康無關只不過她不洗碗洗的就是自己吃太肥就嫁不了男人尤其有錢男人;錢能買到這些所有,她一點不懷疑。如果媽媽和她為富裕有了富裕的忙,忙得不認識大家,偶爾一見,她所能想像,不過頂多生疏幾分,母女之親,所最親的,沒有恨的親,便是生疏,起碼她覺得,這樣大家見面可能還有點期待,或許這樣還能有點愛。酸涼的風快要把她眼珠子都刮出來,她瞇起眼,她看不清――明明剛才下車已經很暗,傍晚的那種暗,一天裡所能見最暗的就是傍晚,真的到了晚上純黑就不察覺它暗。在家在公司還好,但有時候她下班早,一不小心看見那畫面,就看見它很久,甩不掉,像把天空之廣生吞入腹,虛空脫不開她的身――但是就在此時此刻,她也看見了淡昏昏的天,剛才進醫院再出來該有二十分鐘,但時間根本沒有挪動過――真的沒有?還是她回到了過去――二十分鐘前!這樣短促的時間旅行,未免太令人失望――不,不,不,不,剛才她走着在煩飯盒的事,如何會留心天暗還是天光――飯盒。勾在她尾指上,像個小風鈴一樣,敲得叮叮噹噹,卻不作聲。她忽然柔軟地想:「叫她回去罷,該凍壞身體了……」她順着小石路走過去,腳步很輕。風熄了下去,唇微微張開,一下子卻竟不知道該叫甚麼,她定住,把很重的腳輕輕放了下來,風全散了,耳鳴聲浮上來,不知怎麼眼睛也清明了,畫面成了顆顆粒粒的,像密點印象派油畫。透過長木椅的間隔,她能看見黑白細格子病服鬆鬆垮垮,頭從領上伸出來,也縮小了似的,以為下面沒有身,像晴天娃娃但頭極其小。她所認得的母親,似乎還是那個因她太矮小而在商場人撞人時都要蹲下來,掌按着她肩,輕聲細問今晚你想吃甚麼的母親,她單薄的上半身整個在母親溫熱的手中,胡亂「唔唔」兩聲,表示正在思考,其實是甚麼都想吃所以不知道吃甚麼。現在想來母親大概也不知道她的心思,只不過突然就失了耐性,啪一聲溫熱的手撞過來,快點快點快點別那麼多無謂要求,她整個的成年時期母親一走近,就失禁似的心裡面打冷震,一走近,她手就跳起來擋。如果母親的臉在風中微笑,是不是像湖面被風吹出皺紋,淺淺的只是最表面那一層,粗糙臉皮背後「呼,呼」吹打着,半透光可以撕下來?如此容易?
她心裡大笑,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