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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聰:奈何橋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3年4月號總第460期

子欄目:小說

作者名:吳聰

凱絲餅店的門鈴又響了,進來一個人。他扶門立住。

小艾走出櫃檯。

「早上好,先生要甚麼?」她問。

「豆沙餅,」那人說,「我要豆沙餅。」

「真不好意思,先生,」小艾說,「我們沒有豆沙餅。或許,您可以去閘口外看看。」

「閘口外?嘿,」他指向黑壓壓人頭盡處,「我就是從閘口外來的。」

空氣中一陣顫慄。底下列車像渡河的船,嗚咽着,攜來上世紀的悲鳴。那人身後湧現出地底的繁華,一波波的,像螻蟻。大堂上空,一排排日光燈管肅穆地從這頭伸到那頭,照得人臉白而微青。可一小截壞掉了,閃爍着,滋拉滋拉,滋拉滋拉。

凌雲站在櫃檯前,垂眼,抖抖手裡的麵包袋,遞給客人。「多謝惠顧,下次再來。下一位。」

「那邊沒有豆沙餅。嘿,甚麼都沒有。」那人說。他穿着白襯衣,褲子是嚴冷的黑。他個子瘦小,裹在衣服裡,軀幹幾乎等於沒有。他別着肩章,戴一條尼龍掛繩。

小艾朝櫃檯看一眼。「唔,是這樣啊,那邊也沒有,那――」

「原來是有的,」他聲音低下去。「你不知道。在小公園門口,我每天都吃。」說着,從左胸口袋掏出一疊印着棕色獅頭的紙幣,抽出一張,遞給她。

「你幫我找哇,豆沙餅。我就在橋上,」他撐着門沿,側身,朝外邊高台上一條銀灰色長椅點了點,笑起來。「那裡很好的。」

「這,先生,」小艾說,「店裡正忙着呢,怎麼――況且――哪裡找呀?」

 

凌雲走上前。

「先生,」她喚。

小艾退回去。

「不好意思,繁忙時間真幫不了您。」

「豆沙餅,我要豆沙餅。」

「這不在我們工作範圍內,先生。」

那人不說話了。

「請您離開。」

「去哪裡?」

「請離開。」

他看着人潮的始端一動不動。

「那麼,」凌雲說,「唯有叫警衛過來了 。」

他瞅住凌雲。

「買他一條腿。」他說。「買他一條腿,夠不夠?嘿,夠不夠,夠不夠?」

一張張紙幣落下來。

「喂,真是,」隊伍末的客人喊。「趕時間吶。」

他低下頭去,拽着掛繩,踉蹌地往後退。他退出店門,沒入人群裡,看不見了。

人漸漸散了,店裡安靜下來。

小艾收好掃帚,把一疊錢遞給凌雲。「都數好了。」她說,瞥一眼收銀檯旁小房間的門,門上的窗口亮着。

「兩萬三。要交給群姐麼?」

「先放下,」凌雲說。「她會處置的。」

「不過剛才那齣,真的――都甚麼事呀。」小艾說。

「不算甚麼了,」凌雲說,伸手扶正小艾的名牌。「下次麻利點,把人攆走就是了。」又補了句,「工作誤不得。」

小艾應諾下來,同凌雲交代一聲,越過大堂,朝高台的洗手間去了。

忽然,外邊砰地一聲,似乎有甚麼墜落在地。四五個穿黃衣服的跑過去了。

小艾跑進來。

「跳下去了,」她說。「那人從高台上跳下去了。」

「哪個人?」

「就早上發瘋那人。天吶,地上全是血。」

「你看見了?」

「看見甚麼了?」

「看見他跳下去了?」

「倒沒有。那時正走路呢,忽然一聲響,前面的人喊起來。」

「喊甚麼?」

「聽不清楚,都在叫。」

「誰不怕呢,這種事。」小艾說。「那麼多的血,不知道會不會死。會死麼?」

凌雲不說話了。

臨近午休,凌雲走出店門。

外邊,人還是一樣的密,日光燈平靜地懸在頭頂,一瞬不瞬。凌雲跟着人走,愈靠近閘口,列車的聲音愈聽不見。她走上高台,挨着銀灰色欄杆坐下。她的腳下是魚貫而出的頭顱,頭頂是滅掉的燈。她的影子單隻地,被拉得極長。她許久不見天要黑不黑的樣子了,她想。

 

凌雲回到餅店,小房間的燈剛滅,群姐推開門。她摘下眼鏡,朝凌雲招呼一聲,把編更表擱在檯面上。

小艾前去同她說話。

「……不停地,就只要豆沙餅。」

「我全聽見啦。」群姐說。

「可看不見證件呀,繩上。哪知道是甚麼人?」

「他們會查的。」

群姐理理衣襬,把檯面的錢碼齊了,裝進文件袋。

「噢,是的。會查的。」小艾說。

「甚麼東西查不到?」

「真可憐。」

「可憐透了。」群姐說。她拉開抽屜,把袋子放進去。

「可是,怎麼會從那裡跳下去?」小艾問。

「誰知道呢。」

「真不敢想,先前還同他說過話呢。這感覺實在是太可怕了。」

「那,」群姐說,溫和地看一眼凌雲。

「你還是不要想啦。」她說。


吳聰 畢業於香港大學文學院,主修中國文學和藝術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