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欄目:《香港文學》2023年4月號總第460期
子欄目:小說
作者名:練美嘉
移居澳洲,多少要上一點英文課。剛好學校對街有套公寓出租,雖然租金比較貴,但因學校就在對面,可以節省公車費和往返學校的時間,我們馬上租了下來。
此公寓不僅可以走路上學,超市、大商場走路也可達,街區兩旁都是花木掩映的小樓,就是我們租的公寓裡的花園裡也有一條水泥地面的小徑在繁花和綠草地之間環繞,環境優美,因而我們感到稱心如意。
搬進去以後,胖胖高大的穿着粉紅大花連衣裙的有着雙大眼睛的房東就告訴我說:「你和我合用一個大垃圾桶。」
我看了看,花園裡垃圾桶有四個。這個公寓有五套房,其中有兩套兩房一廳,房東自己住三房一廳,其餘是兩套一房一廳的。但看房東露出有點哀怨的神色,我不僅生性怯懦,兼有好體諒人之心,於是就沒有踢先生去問為甚麼是我們和她合用垃圾桶。
房東說:「垃圾桶合用,一週你推出去路旁,一週我推。」我當然很願意。澳洲的垃圾桶一週才推出去一次,我可以兩週推一次。我猜她也可以少付一個垃圾桶清理的費用。
可是我的記憶常留着儲存別事,垃圾桶該她推的時候,我忘記一放學就咚咚跑去推。她追下來憤而搶下把手,推了出去。有時我忘記了,半夜看完電視,突一想,垃圾桶該她還是該我,就推門出去,下樓到花園認真看一下。寫着1號的桶還在,就是該我推的日子。
有天我們出去釣魚,為尋找漁獲,車越開越遠,就決定夜宿外面。我反覆回想,不無憂慮地對先生說:「今天是該我推垃圾桶的時間。」先生回答:「她就整天守着她的房子,當然會知道我們燈沒亮,人還沒回家。」
說的倒也是,她對她的房子是很傾心在關照着。一天接近半夜了,我正要去睡覺,突然聽到悉悉刷刷的聲音,尋聲而去,原來我們白天去海灘抓的一隻螃蟹從桶裡爬了出來,我張着手要抓牠,又怕牠的爪子夾我,就衝去洗澡間叫正在洗澡的我的先生,等他搞清楚出來時,這隻螃蟹已經從廚房爬過客廳,甚至爬過陽台,從欄杆下掉到花園地上了,先生一急,外褲也趕不上穿匆匆衝下去樓下,將螃蟹抓住了,大概蹬蹬蹬的腳步聲驚動了房東,他說他看到房東出來了,帶着她的大手電筒,我先生一驚,因為沒有穿外褲也,趕緊繞到小徑另一頭,匆匆上樓進門,留她滿園巡視。
說起這事我們都笑了,但這沒推垃圾桶的事,還是讓我沒睡好,一週沒倒垃圾,再過一週,不真的是要臭死。
隔天,釣魚回來一看,果真垃圾桶被她推出去了。為了彌補我的過失,我趕快掃花園落葉。她氣鼓鼓又來搶我的掃把。我百思不解,先生說:「別自作多情了,這裡幹活要付工資的,她怕你要她的工錢。」
如果都是這樣的事,倒也相安。可是我們好釣魚,當然就是為了吃魚。「垃圾桶很臭。」她不止一次對我說。我把所有的垃圾都用報紙包得嚴嚴實實,套上塑料袋紥得像包裹一樣,她仍然不滿意。
還有一事矛盾,就是用水問題。我從小家裡有一口井,沖個涼提個七八桶水來沖也不為過,也就習慣用水大大咧咧。有天早晨,天下着雨,我在刷着昨天的鍋盤,因為有個鍋燒焦了,所以就一直開着水龍頭刷。只聽有人敲門,看見她穿着睡裙還光着腳,冒雨從隔壁來,她說:「我聽到你水一直開着。」我解釋了一下,她接着說:「你看電視,非洲孩子沒水喝」,接着講了一段她們烏克蘭人在戰爭時代的缺糧缺水。我說你不是蘇聯人嗎?蘇聯姑娘都名娜塔莎。她說:「不,我是烏克蘭人,家就接俄羅斯。」「我雖出生在蘇聯,但我們世代烏克蘭人。」她有些激動說了又說。我也搞不清她們的歷史和故事。不過後來我倒明白:澳洲用水有幾個價錢。首先是一個基本價錢,超過了一定的使用量,第二段就比較貴,第三段更貴。我同時知道,如果水管破裂了,可以申請水費減免。房東就是害怕我水用多了,到時過界,水費貴。這裡一棟房子就一個水錶。水費計算在房租裡。
那時我不懂將魚腥垃圾先凍冰箱,等收垃圾的時間到了,才拿出丟垃圾桶。如果那時懂問題就解決了。當然現在更懂的是:要自己要求使用一個垃圾桶。那麼她不會去開,就沒有臭的問題。
半年後租約到期了,房東有了一個年輕的女租客,她來看過房子,於是她趕我們走。我們雖然馬上租到更新的公寓了,房租便宜一點,垃圾桶每戶一個,可是我離學校遠了,來回兩個小時外加交通費幾十元。因為不是你要租學校附近就能馬上租到。
有一天,學校放學後我在超市遇到房東,她依舊穿着一身粉紅大花朵的連衣裙,低着頭走路。我本想越過她,但她剛好抬頭,我照澳洲習慣問了句:「你好嗎?」
她回答:「不好。」
這樣的回答我還沒有聽過,一般這就是一句客套話,沒人真要你具體回答。
我只好硬着頭皮接着問:「怎麼啦?」
她滿帶憂鬱說:「你走後的來的房客,養了一隻貓在水池底櫥吃喝、抓、爬,把櫥子弄爛了。」
「她不清洗嗎?」我問。
「從不。」
我心裡想,這不合了你的意嗎?不用水。也許也沒有貓的大便,垃圾桶不臭。
「修這櫥子,要整個連上面的水池拆下來啊!」
「她不是有押金嗎?」
「也許不夠。整個櫥子都要挖出來重做。又要等工人有時間來做,我又要等他們弄好後才可以租人。」
我知道澳洲人是這樣的,縫縫補補不是他們的風格。
我安慰她:「會好的,不要着急。」
末了我忍不住問了句:「我是一位好租客嗎?」
我看到她在點頭時似乎眼裡有了淚點。
我逃之夭夭,心裡說,那時要一個垃圾桶我自用,不就沒事了。
本來想和房東的緣分結束了,可沒有想到大概一年以後,她打電話給我,問我買不買她的舊鋼琴。我有天看到她的車庫門開着,裡面有台鋼琴。
她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說鋼琴是她女兒小時候彈的,她不會賣。我知難而退,甚麼也沒有說。現在她卻要賣她的鋼琴給我。我問:「娜塔莎,你怎麼樣了?」她說她女兒一家回了烏克蘭,要她也回去。澳洲利息高,租客難搞,他先生建好房子就生病過世了,貸款還有很多。她女兒要她賣掉房子回烏克蘭,生活就會好過一點。我已經買了一台舊鋼琴了。這裡的舊鋼琴很多,當然不是每台可以用,因為老式鋼琴有很多木結構。買賣就是這樣也有時機問題。我很禮貌和她再見了。
俄烏衝突後,每當我看到電視裡爆炸後大樓傾倒地面的畫面,我的心就突突地跳,我在心裡說:娜塔莎,願你平安!
日子飛快過去了,輪到我帶中國來的侄女來上英文學校。路過超市,我又遇見還是穿粉紅大花連衣裙更胖的娜塔莎! 「你沒有回烏克蘭?」我結結巴巴地問。
「沒有!澳洲就是我的家!」
這時候,淚點是在我的眼眶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