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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金順:阿隨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3年4月號總第460期

子欄目:小說

作者名:辛金順

1      阿隨

你曾經在白沙鎮遇到鬼嗎?鬼到底是長得怎麼樣?

在白沙鎮裡一千兩百個居民中,應該沒有人能夠回答這個問題。除了阿隨。

阿隨為甚麼叫阿隨?這個應該連阿隨也不知道。只能問我外公了。

外公怎麼知道阿隨叫阿隨?外公聽到這話,總是呵呵呵的笑,說阿隨就是他在汕頭港口時,要上船前一小時,不知從哪裡冒出來,老是緊跟着他後面走的一個六歲小孩。更不知是誰家孩子,可能是在街頭討乞的,一衣破爛,一身髒兮兮,也一臉可憐巴巴的,趕他不走,攆他不怕,就一直老是跟着他,就這樣老遠跟到千里之外的南洋來囉。所以啊,那一路跟啊跟的,就跟成了阿隨,這如果不叫緣分,那還有甚麼叫緣分啊。

外公每次總結說出這一句話「那還有甚麼叫緣分啊」的同時,常常在他的眼角間爆開了蛛網張結的深深笑紋來,風吹不動,讓人猜想着那裡頭到底網住了多少路過而成為謎夢的故事?

外公的故事時常有阿隨跟隨在後,阿隨是外公的忠僕,凡事叫阿隨去處理的,沒有不被處理得妥妥當當,一絲不苟。外公對阿隨很滿意,畢竟是跟了他四十多年,簡直是比他的親兒子還要親。所以阿隨是外公的手和腳,沒有阿隨,外公彷彿就像失去了手腳一樣,根本就無法動彈。所以外公不能沒有阿隨,尤其外公老得差不多忘記了阿隨叫阿隨時,阿隨還是阿隨地隨伴在外公身邊,須臾不離。一直到有一天阿隨突然不見了,是的,不見了,像是從地球上消失了的一樣,怎麼找都找不到他的蹤影,讓人覺得詭異之極。

阿隨當然不是離家出走,五十歲的人了,要離家也不需要等到五十歲的時候,而且孤家寡人,無親無戚,除了跟隨外公之外,他還能去哪裡?但阿隨就是不見了,卻也是事實。外公那時還處在時而清醒時而譫妄的狀況中,清醒時知道阿隨不見,就急着要我媽趕快把阿隨找回來,可是一旦譫妄時刻,卻阿隨阿隨的喊叫,要他做這個做那個,送貨收貨補貨寄信收賬掃地之類等等,卻不知道阿隨已經不見了。

不見了的阿隨當然無法告訴我們有關於鬼的種種。但不見之前的阿隨,卻說了許多鬼的故事,鬼的行蹤,鬼的樣貌,鬼愛做的事。我們曾經問過阿隨,為甚麼他知道這麼多有關於鬼的事情。當時我只記得,阿隨詭異地笑了笑,說:因為我可以看到鬼啊!

 

2      鬼到底是長得怎麼樣?

阿隨可以看到鬼。這是鎮裡許多小孩子都會私底下四處傳播的訊息。一些家裡的大人們聽到了,都會斥聲罵:阿隨這老猴,又在騙小孩子了。啊,或許他們小時候都曾經被阿隨騙過?那時的小孩們,還沒長到足夠敢問問題的年齡,所以一聽到大人的罵,都會立刻縮起頭來就轉身跑掉。反正大家都相信阿隨說這個世界上有鬼,就真的有鬼。而且大家也都相信,阿隨是可以看到鬼的。

所以鬼到底是長得怎麼樣?

阿隨說鬼,時間倒退回去,昏昏暗暗的氛圍裡,林叢繪製了讓人走不出去的地圖,那些被日本軍人砍掉頭的無頭鬼,冤冤慽慽地在密黑的叢林裡遊蕩,一直在找他們被砍掉的頭顱。沒有頭的他們是回不了家啊。阿隨說他曾經穿過那片黑漆的叢林,遇見過一老一少的無頭鬼,兩人是父子,都是同時死在日本人的武士刀之下。兒子還被開腸剖肚,大腸小腸都被掛在樹枝頭上,也成了日本殖民馬來半島三年八個月最血腥最殘酷的創傷史。是的,血寫的歷史,都是用華人的身體做為書寫的工具。姦擄灌戳,無所不用其極,因此日本武士刀尖上的冤魂,不計其數啊。

阿隨說,這對父子就這樣被困在叢林中,浮浮盪盪,四處漫遊,迷失在歷史的路途中,找不到投胎的地方。阿隨說話一頓一頓的,看着我們屏氣斂息和恐懼害怕的樣子,不覺微微一笑,又說,他也看到過落水鬼,哪,就是溺死在河裡的鬼。這一類的鬼,都會扭曲着臉,伸出短短的舌頭,濕着頭髮,躲在河邊水流最急最深的水域間徘徊,眼神哀淒,帶着很深的怨氣,等着找上另一個人當替死鬼,代替他守住河流,只有這樣他才能投胎去,轉世為人。

啊,你們不是有見過李三的兒子?那個一身肌肉精實,並向來自詡是白沙鎮最懂得水性的人,而且還是全鎮游泳冠軍,去年不就在一場雨季中,在那條急湍的河流中游泳時,被水鬼給帶走了?在李三兒子被溺死前的那個晚上,他家屋後林裡的十多隻貓頭鷹突然哭了一整夜,咕咕……咕咕咕咕咕咕的像在提早報喪,住在附近的人家,差不多一整晚都被吵得睡不着覺。孩子們都張大着驚恐的眼睛看着阿隨一開一闔厚厚的嘴唇,心裡害怕得很,可是卻還是愛聽。

但這些都不算是恐怖的,恐怖的鬼是出現在亂葬崗上。一群無名無姓,沒有牌位也沒有墓碑,無家可歸的鬼。阿隨為了收賬,曾經走了三公里的路,時不時要經過一個日軍聚眾屠殺白沙鎮華人的一個亂葬崗地,那墓地在小土丘之上,由於長久沒有人收拾清理,因此荒樹野草叢生,碎石斷碑,也有一些被野狗刨出來的白骨,荒荒淒涼的散落在山丘上的一些角落。晚上還時常可以看到鬼火燐燐,一閃一閃的,像要噬人而來。崗上小亭常年掛有一個小燈籠,阿隨說那是引魂燈,鬼們跑遠迷路,都會藉着那燈籠幽幽的光尋找回來。

亂葬崗的鬼很醜,極兇惡,戾氣重,齜牙咧嘴的、五官猙獰扭成一團的、殘臂斷足的、眼睛凸出來的、破肚流腸的、煙霧一片的,看了令人戰慄。因為都是兇難而死,又全聚在一起,陰氣煞氣和穢氣極濃,一般只要暮色剛剛降落,即使再大膽的人,都輕易不敢靠近那小小山丘附近半步。但阿隨因為有幾次收賬被拖延了,不得不硬着頭皮繞着一大圈的路,繞開了那亂葬崗,然而卻繞不開小山丘下的小路,因此有時候總會碰到幾隻從崗上遊離出來的鬼。

阿隨說,他看到這些鬼,只是覺得可憐,卻不覺得害怕,畢竟他們都是一群找不到家門的無主野魂,燐火微弱,遇風就熄。阿隨說,遇到這些鬼,就只能在口中細細的唸,你們讓開點,走你們的陰間道,我過我的陽世路,不騷不擾,各自行好。這時,不知是哪一個頑劣小孩,竟然在故事說到一半,插口問:鬼也會聽人話嗎?阿隨笑着敲了一下他的頭說,鬼沒有死之前也是人啊,不然,要跟他說鬼話?

我不知道阿隨鬼話連篇下,會不會說鬼話,但我們喜歡阿隨的鬼故事,並且感覺胸口的心跳,老是隨他帶着潮州腔的語言上下忐忑的跳。阿隨說,陽氣重的人,只要壓得住陰氣,就沒甚麼好怕的了。鬼再兇再狠,畢竟也是鬼,三魂七魄散得七七八八,剩下的那三三兩兩,連現個形出來都有點吃力,更何況害人噬人之事呢。但那些鬼死得太悽慘了,被日本人用非常暴虐殘忍的手法殺死,有些被鋤刀斷頭,四肢分離;有些被刀刺肛門,開膛破肚;有些被挖眼剝皮,割耳斷舌;有些被火燒水煮,鐵釘貫頂;有些被裝袋刺殺,或活埋,或浸水;有些女人被割掉乳房;有些小孩子被活活摔死、烤死、劈死、餵狗噬死……阿隨說到了許多死字,語音越說越顫抖,眉毛也越挑越高,乾黃的臉色說到了後來卻有點蒼白起來。正當我們也聽得心驚膽顫時,突然聽到阿隨高聲罵了一句「撲你阿姆,日本鬼仔真不是人啊!」

我們很少看到阿隨動怒,更少聽到他罵髒話,平日裡只見他常常笑瞇瞇的,即使被外祖父驅遣來去,他也是甘之如飴,不曾有過任何抱怨的語言。因此乍聽他突然爆出了那句「撲你阿姆」,我們全都睜圓了眼睛,等着他說出下面的話來。只見阿隨愣了一下,發現到自己竟然在小孩子面前因為激動而不由自主地發出粗口,因此有點尷尬地訕然一笑,然後環顧了四周並低下頭來說:「啊,剛才一下子被鬼進到了身,所以撲你阿姆是鬼說的,不是我說的」,但他越說卻顯得欲蓋彌彰,反而更加尷尬,惹得我們都笑出聲來。

啊,那已經是三年前的記憶了。但當時我記得最清楚,就是阿隨後來講的三個故事。都是跟亂葬崗上的鬼有關,風雨冥晦,天地陰鬱如窟窿,那語言裊裊仿似煙霧纏繞着我的夢影,鬼故事卻一直追着我跑了三天三夜,最後才在我一次的夢醒中,甩了甩頭,而終於將那噩夢般的故事甩掉。只是淡淡陰影仍在,稍為想起,還是不免讓人打了個小小的冷顫。

 

3      人不是人,鬼不是鬼

「是啊,日本鬼仔都不是人啊!」阿隨的故事就從這句口頭禪開始,鬼魂如附髓之蟲一般的黏在他的語言上,四處竄出,狠狠地囓入了我們小小的腦袋裡。鬼王出巡。阿隨說,他第一次在亂葬崗旁感到最驚恐的是遇到了鬼王出巡。鬼王啊,那被日本鬼仔砍掉了左手臂,卻仍然堅強不死,還口銜手榴彈,偷襲了日軍長駐在河邊的警察局,最後也把自己炸得粉身碎骨。死後無名無姓,也沒人記得他,但在亂葬崗上,他卻幽幽然被尊為鬼王,引領了一群孤魂野鬼,四處𨑨迌。

阿隨遇到鬼王出巡時剛好是在傍晚時分,暮色已經微微降落,靜靜籠罩在四周圍的木棉樹和野草之間,木棉樹幹長着大大小小的腫瘤,看起來如大大小小扭曲的鬼臉,躲入逐漸暗黑的暮色之中。空中的捲積雲也如波浪翻騰,將一絲一縷殘存的夕陽霞光迅速地吞進了漆黑而深闊的大肚,四野皆寂,草蟲唧唧,螢火閃爍並穿梭於茅草之間,阿隨撥開了濃重的暮色,正急着趕路回家,一片落葉無聲無息落在他的頭頂,他把葉子拈下時,就看到鬼王出來了。

鬼王身後跟隨着兩個小鬼,從亂葬崗上像溜滑梯那樣溜了下來。他的臉爆開成了半邊的廢墟,只剩下另一半的臉,卻粗獷狂野,如不羈的虎豹,眉毛竄高,眼大而炯炯有神,形軀在欲散未散之間,看似如一團綠霧,卻又凝然生姿。他身後的兩個小鬼,像是兩個八、九歲的小孩,一高一矮,卻生得眉清目秀,只是一個少了隻腳,一個沒了雙手,輕飄飄地跟在鬼王的後面。

阿隨乍看鬼王出巡,驚恐得立刻想要躲進一棵木棉樹後,可是鬼王瞥眼就看到了他,卻裝若無視,逕往前走去,一閃就沒入了野草叢林的暮色裡。阿隨的眉毛跳動了幾下,抬頭,卻見新月初上樹梢,月光皎潔的撒落在樹葉上,篩下來的銀光碎片遊移晃動不定,迷迷濛濛的。阿隨加快了腳步,卻把短短的一條路走得無限漫長。

正當他要跨出小丘邊的小路,轉到鎮中大道時,卻發現前路不見了,眼前一片濛暗。阿隨心中一怵,知道被鬼東西擋住去路了,根據老一輩人說法,遇到鬼矇眼,當即脫下褲子,並倒退着走,就能走出迷陣。可是阿隨卻頑固地不信這老套一術,只緩緩坐下,閉着眼睛,將心中意念淨空,喃喃的唸起佛經來。然而卻只來來去去的唸着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把自己唸得一片清澈,月光如水一般明亮。

只是他卻忘了自己身屬陰性,最容易入神進鬼,因此自己的靈識一空,脊椎骨突然涼冷,鬼王卻早已悄悄然附上了他的身。阿隨驚惶得想要掙扎,不意鬼王執意不走,彷彿要跟他借舍還魂,阿隨隨即大喊:「滾出去,髒東西」,但那如雷轟響的吶喊聲,並未能擊退鬼王,在阿隨還要開口大罵的當下,突然意識陷入了一片空白,然後就看到了一整條長長隊伍騎着自行車的日本鬼仔軍,喀拉喀拉地從他身邊輾過。金屬輪子敲擊着柏油路,宛如輕雷爆響,狠狠地敲擊着小鎮裡唯一的柏油路,喀拉喀拉的,響徹了通宵。

不久雨卻開始下了,十一月底東北季候風吹打得四周的樹木都搖晃不定,沙沙沙的雨聲衝擊着他的耳朵,接着雷聲轟轟,彷彿又像是炮聲,與電光迸開出潮濕而炫麗的花火。白沙鎮附近的英軍機場被突襲轟炸,火光沖天而起,照亮了半里的路。日軍蜂擁地衝進了鎮中,佔據了英人警察局、醫院和鎮公所。一些卻闖入民宅,強暴了躲在廂房中的婦女,正在啼哭的嬰兒被日本尖刀亮麗地劃過頸項,哭聲戛然而止。然後一群老少婦孺的華人鎮民被召集到白沙河畔一個低凹空曠的地方,旁邊野樹叢林一片的青綠,水流潺潺的,倏地一陣噼哩啪啦的爆竹聲響,殷紅血花噴開,呻吟聲四起,倒下的人一次又一次被日本鬼仔軍刺了幾次尖刀,接着迅速地被掩埋起來。蜿蜒的河水一片血紅,依舊潺潺的流遠……

阿隨就這麼地在恍恍惚惚中,感覺腦中如跑馬燈那樣,一個場景又一個場景地輪轉,他咬着牙想讓自己清醒一點,可是卻無法撐出自己的意識,他知道自己的靈思已被鬼王佔據,成了鬼不是鬼,人不是人的半界體。他也知道自己的念力不足以驅逐鬼王從身體脫離而去,是以只能苦苦地任由鬼王過往經歷的場景,不斷在自己的意識中出現。而彼時,他的心中宛如有巨大石頭頂住,嬰屍、斷腿、爆破的頭顱、被刺穿而睜着驚恐萬分的眼珠、被刀裂開的陰戶、破碎的屍體、面目全非的臉、被水管灌脹肚子如圓球然後破裂的尖銳喊叫、血迹,肉塊、血迹,削掉的鼻子、血迹,被切斷的陽具和被挖出來的睪丸、血迹,刺成串的耳朵、血迹,赤裸奔跑的少女和被子彈射穿的雪白乳房,如一對鴿子開出紅花地倒在溝渠邊上、血迹,武士刀尖在陽光下閃閃發亮中掛着碎肉片的笑……阿隨感到壓在胸口的石頭越來越重,他不由自主地大喊了一聲,只見一隻蝙蝠從他的口中飛了出來,眨眼間就消失在茫茫的黑夜叢林後了。

阿隨悠悠轉醒過來時,發現自己就倒在道路的中間,亂葬崗就在身後不遠的地方,他知道鬼王最後還是放過了自己,只是想讓他看一看歷史殘暴的一幕,是要叫他不要忘記日軍殘殺無辜父祖輩們的事蹟?或是那些場景與畫面,就是鬼王所經歷過的故事?不經細想,阿隨連滾帶爬的急急離開了那地方。阿隨說,他不怕鬼,可是遇到了那種被鬼王附身的感覺,以及所觸視到的殘酷畫面,讓他終生難忘。自那次鬼王出巡和附身後,有一小段日子,阿隨的夢中常常出現那些斷頭折臂,破肚流腸和碎屍遍野的惡魘,鬼影鬼魅幢幢的一直追着他跑,他在夢裡痛哭呼喊,可是沒有人能救他,直到夢醒為止,這讓他有一陣子不敢闔眼睡覺,怕一閉眼,噩魘就會糾纏着他不放。

有一次我看到他一臉蒼白地坐在雜貨倉庫旁邊,而走過去悄悄問他:「最近鬼王還會在你的夢裡出現?」他點了點頭,卻不想多說些甚麼。他枯瘦的身影貼在牆壁上,在微弱的陽光下,緊緊縮成了一團,讓我看得有點擔心。但我不敢跟外公講,怕被他罵「囝仔有喙黑白講,等着閻羅王割舌頭」,因此只能靜靜的把阿隨的狀況藏在心裡。

 

4      鬼在喊救命

我不知阿隨是在甚麼時候走出了夢魘,擺脫了鬼王的糾纏。那應該是我在進入小學四年級的時候吧?阿隨逐漸回復了開朗的性格,見人有說有笑,並不再忌諱談神說鬼,彷彿被鬼王糾纏的事從來沒發生過一樣。夢魘般的漫長總會有醒來的時刻,阿隨從一個暹羅來的行腳僧學得鎮魂曲,偶爾聽到他口中喃喃一些我完全聽不懂的咒語,他說那些咒語可以鎮魂,也可以滅鬼,符咒喃喃一唸,神聽了神掩耳,鬼聽了鬼也會喊救命,那像一道聖光,可以將所有存留在他體內的污穢之物和心中的陰影,全都抹消。

那是個莽荒的年代,我們的想像也處在莽荒而飢餓的狀態裡,總是渴望着一些鬼怪的故事來加以餵養。當阿隨說他所唸的咒語可以殺鬼,我們都驚異地想知道他如何殺鬼,而鬼又會不會反撲?阿隨似乎並不想回答這樣的問題,他偶爾趁着暇餘的白日,會跑到亂葬崗上去,將一些被野狗刨出來的白骨,重新裝進甕裡,然後埋入了土中,讓散落的遊魂,回到應該安息的地方;或將碎墳斷碑,重新收拾一番,修整成一個體面的土墳,讓死了很久的人,都能躲過所有日曬雨淋的噩運。而那時的亂葬崗上依舊野草叢生,蛇蟲隱匿,阿隨沒辦法去處理那些散亂四處的穢草雜叢,因此他只撿邊沿地帶做些整理的工作,卻也一步步的將靠近小徑的土墳,整修出了一個模樣來。

正當他要把撿骨修墳的工作往亂葬崗內更進一步探入時,卻在一堆雜草叢中驚然見到兩條蛇互相磨蹭、扭動和纏繞起舞,乍看以為是蛇在交配,但阿隨知道那是兩條公蛇在搏鬥,而且鬥得極其激烈,彼此之間互不相讓,甚至挺直而立,扭曲交纏不放。阿隨不知蛇有沒有毒,當下意識是趕忙跳開,並躲到遠遠,看二蛇纏鬥不休,卻也驚得全身起了雞皮疙瘩。他試圖撿起石頭丟向那兩條扁圓頭的蛇,想把蛇嚇走,可是那兩條蛇鬥意正酣,對擲來的石頭視若罔聞,也不躲不避,兀自糾纏不已。

阿隨說,當時他想掉頭走開,趕快撤退到亂葬崗之下,可是正當他念頭一起,背後泠然響起了細微而顫抖的聲音:救命啊,救命啊。阿隨怵然回頭,在光天化日中,只見到自己腳底下的影子,以及一片荒野和莽叢土墳,亂葬崗上空無一人,雙蛇仍在搏鬥,草叢淒淒,望不到底。阿隨心裡暗忖,知道自己遇到鬼了,但在天光晃晃之下,鬼難道不怕太陽?

「救命啊,救命啊」,聲音微小幽渺,斷斷續續。阿隨稍微猶豫,想要逃,可是又好奇到底是不是鬼在喊救命。眼睛迅即往聲音來處搜尋,終於在幾片碩大的姑婆芋葉下,看到了一隻破甕裡露出慘白慘白的枯骨,以及洞開着口的骷髏頭。骷髏的眼穴穿入幽冥,漆黑無光,鼻骨爆裂,額頭裂開,像被刀狠狠砍出來,爆出一條深深的縫隙。

阿隨側耳聆聽,仍然隱隱約約聽到救命聲從那骷髏頭空洞的口中傳來。阿隨的好奇轉成了驚怵,且那姑婆芋葉離雙蛇纏鬥的地方不遠,感覺越發詭異,於是想也不想,掉頭就走。晚上,卻發夢夢到了那骷髏頭向他喊救命,阿隨在夢裡意識到那鬼必是積鬱甚久,心存有冤恨欲吐,所以才會掙脫了魂魅,化為痛苦的一縷意識,穿入他的夢裡。但他的自我意識卻想排拒這縷鬼意識的進入,所以在睡睡醒醒之中,夢卻長長短短在斷斷續續中衍延下去。待到他真正夢醒時,覺得整個身子骨疲憊不已,像是被鬼狠狠蹂躪過一番。

「那鬼到底在你的夢裡,跟你說些甚麼?」我好奇的問。

阿隨陷入沉思裡,最後說,那些零零碎碎的夢,拼湊起來,都是一個女鬼的哭訴。恍惚恍惚,回想起來,都像是一團團的霧語。那聲音很冷,比冰還冷,尖銳地不斷刺進他深深的夢裡。他可以感覺到那聲音所隱含的無望和失落。然而從意識殘影裡,知道是女鬼被許多日軍蹂躪和強暴的狀況,最後還被日本刀敲開了額頭骨,再然後被斷頭的慘狀。可是頭顱被斷掉時,口還驚恐得不停喊救命,是以死後仍然殘存着救命的意識,因此即使年月久逝而已化為枯骨,意識殘留太深,尚未消去,所以救命聲微微,仿如幽冥傳來,一般人是無法聽聞,唯有陰靈通性的阿隨能夠聽到。

我問阿隨,你不用鎮魂咒壓住她?阿隨搖搖頭:「她的際遇太慘,而且又沒害人,為甚麼要用鎮魂術壓制她?」這就是阿隨,永遠善良而處處為人,甚至為鬼着想。

後來阿隨又回到了亂葬崗那個長滿芋婆葉的地方,將那覆甕下的骷髏,重新撿拾且埋在一處陰涼的安靜之處,並立了一小塊碑,也沒寫上任何名字和身世,光光滑滑的一小塊石頭,就是那女鬼的一生了。而這樣無名無姓的骷髏和散骸,在亂葬崗上,到處都是。

阿隨後來也很少再往那亂葬崗去,或許他知道,任憑他一己之力,實是很難將小山丘,又亂叢雜草處處的亂葬崗上遺落四處的枯骨各自安位,因此也就隨意而為,偶爾經過時,發現被狗叼到山丘下的骷髏,才會將它重新埋好,也就算是盡了一點點心意了。

自此之後,有時在夢裡,他也會夢到自己在夜間走上斜坡間的亂葬崗邊,看着山丘一片大霧瀰漫,然後聽到濛濛霧裡有聲音在喊:點燈了,點燈了……接着就看到一列閃爍的鬼火在黑亮的霧中迤邐而去,慢慢地消失在虛虛幻幻的丘林叢裡,鬼魅得讓他時常忘了夢境與現實的差異。阿隨說,有幾次他的魂也差一點不由自主地要跟着那些鬼火消失遠去,幸好鎮魂咒總是在最後發揮了效用,讓他守住了魂魄而及時醒來。

我問他,如果鎮不住魂呢?阿隨吐了吐舌頭說:那就會躺成個植物人吧!

 

5      鬼打鬼,最後的一場殺戮

我從小就像個跟屁蟲那樣的老是隨着阿隨後面轉,所以我媽常常笑我是小阿隨。可是我對我媽的笑謔向來不以為忤,只要有鬼故事可以聽,小阿隨就小阿隨吧,我樂意着呢。但阿隨卻不見得喜歡我老是繞着他的屁股後面跑。有時候,他會覷我不注意的時候,偷偷擺脫我,不知藏到哪裡去了。每當再次捕捉到他的身影時,我又赴上去追着他的影子喊:阿隨阿隨,你又跑去殺鬼啊!阿隨聽了也只是笑笑,不多說些甚麼,然後讓我的小屁股跑得一顛一顛的,跟着他的屁股身後轉。

某次阿隨不知從哪裡回來,一跨進外祖父的店舖,一臉沉着,陰森不定。他有一個習慣,只要心情不好,就會躲到貨物倉庫內的小角落,抽着他自製的煙草,那種以薄荷煙紙捲着煙絲的煙頭,在狠狠地抽吸中不斷於空氣裡爍亮,像幽幽夜暗中星星的閃爍。我躡足進到雜物倉庫內,阿隨警覺地抬頭望了一望我,接着招了招手,叫我到他的面前去。

「來,跟你講個鬼殺鬼的故事!」

我有點驚異的看着阿隨,但還是很聽話的走過去。阿隨繼續抽着他的紙煙,薄荷味和煙草味在空氣中漫開,那氣味有點刺鼻,卻又讓人有點陶醉。我看了看他用無名指彈掉了煙頭上的灰,吸了一口,然後將抽到只剩煙蒂的煙扔在地上,並一腳將煙踩熄。他坐在木箱上,陰影卻縮小在腳下,旁邊的雜貨疊成半身高,遮住了他的背影。我也跟着在他面前的木箱上坐了下來。

空氣中的薄荷味和煙草味尚未消散,阿隨輕輕拍了一下我的頭說:「你這麼愛聽鬼故事啊?」在我還來不及回應時,他又接下說:「其實所有鬼故事,都是人的故事呢。」當時的我當然聽不懂這麼深奧的話,只催促的說,阿隨,快點講啦。

阿隨還是那麼習慣性地笑了笑,然後看着腳下踩過的煙開始了他的鬼故事:

「其實,在亂葬崗上的鬼,也不全是華人;在崗上的東南方,有一小塊墓地,裡面埋的都是有爪夷名的馬來人。馬來墓碑上都是有名有姓的,算一算,大概有七、八個墳墓。都死於一九四五年八月。那個年月真是荒天蠻地,日本人剛剛投降不久,可是在英國人還沒回來接收之前,那裡附近卻發生了一場大悲劇呢!」阿隨說着說着,彷彿把我當作是一個他的心事傾吐的對象,而不是一個聽故事的孩子了。「我聽到那些鬼在那邊爭吵,其實又不太清楚他們在吵甚麼。好像一方指責對方為甚麼要協助日本警察陷害他們;而另一方卻用馬來語怒罵說,為甚麼要幫英國人來壓榨他們,且還強佔他們祖先的土地,並咆哮要趕對方回老家去。兩方人馬強勢對峙,爭論不休,最後彼此竟互打廝殺起來,巴冷刀、鋤頭和槍彈齊飛,有的人頭被生生砍斷,有的則被破肚流腸,有的被子彈射爆眼睛,慘況激烈極了,天也因此暗向了一邊。」

我忍不住驚訝地問:「鬼打鬼?」阿隨笑說是啊,那還是他第一次看到這樣詭異的場面。只見亂葬崗上塵土無風自起,慘霧愁雲一片。「後來誰贏?」阿隨不經意回道:「那還用說,當然是被日軍殺死,陣容龐大的那一方獲勝啊,只是鬼打鬼,打到後來,最後全都落得一場空。歷史殺戮留下來的悲劇事件啊!」

其實我不懂阿隨說的那些「歷史殺戮留下來的悲劇事件」是甚麼,卻覺得鬼打鬼的故事,突稽譎怪,有點匪夷所思。阿隨也突然沉默了下來,沉默得讓人感覺小小倉庫變成了巨大的空闊。而且我也不懂阿隨所看到鬼世界背後的歷史事故是甚麼,也不懂那裡的恐怖、禁忌、悚然、幽暗、悲哀、慘澹、痛苦,以及無奈等等狀況,只是覺得自己看不見的鬼,也充滿着許多仇恨,而且還會互相廝殺,讓人感到詫異之餘,剩下的都是迷惑和不解。

 

6      阿隨失蹤了

那應該是阿隨跟我說的最後一個鬼故事了。有時我看到晨光流瀉過屋簷上棲止的烏鴉羽背上時,總會想像那是鬼的化身,烏鴉在上空苦啞苦啞苦啞的叫,響亮刺耳,讓我總是忍不住撿起地上的小石塊,扔向屋簷頂去,企圖趕走那想像中的鬼鳥。甚至有一次,我竟然夢見阿隨變成了一隻烏鴉,在屋簷上低頭俯視着我,牠那漆黑圓滾的小小眼睛,充滿着無限悲哀,當我要喊牠阿隨時,卻只見牠撲翅飛向了那個雜草叢林處處的亂葬崗上方向而去。

我不敢將這個夢告訴阿隨,畢竟連我自己都覺得非常荒謬,所以也就讓它隨着時日一起在我的記憶中消散。阿隨在那一小段日子間起居如常,外公的譫妄症已隱隱然出現了一些狀況,但母親卻以為那是老人慣常的健忘,以及因心情不好而發了點脾氣,並未發現外公其實正老邁地邁往老人失智、癡呆和精神病症的途徑上去。阿隨在那時似乎察覺到甚麼,但他卻依舊把所有心事都隱藏在深深的心底,只是沉默而安分地守住自己在店裡的工作和位置。

那年,十二月的雨季過後,地勢低陷的白沙鎮並沒有像往年一樣淹水,母親說那是天公伯的保祐,所以逃過了水澇一劫,因此以後要多燒幾支香答謝。雨季時阿隨也很少到外面送貨,所以大部分時間,不是呆在店舖裡,就是躲在倉庫中,而且變得更加沉默了。阿隨之前講的鬼故事都已銷聲匿迹,藏在我們這些小孩的想像裡,有時沉睡,有時甦醒,卻也帶給我們童年許多精彩而飽滿的回憶。

阿隨不見的那一天,果真有一隻烏鴉單腳佇立於店舖屋簷上,牠一身黑亮的羽翼,喙長而粗壯,在風中抖擻着精神苦啞苦啞的叫,帶着嘶厲淒涼的聲音,叫得我與母親心裡直發毛。母親拿着一支長竿要去驅趕牠時,卻見牠機靈得在長竿還未捅上去前就飛走了。母親說,那一刻心中突然有一種不祥的感覺直升上來,卻又不知道會發生甚麼事。結果阿隨就在那一天不見了。

我記得很清楚,那是過年後的第三天,我正準備進入小學二年級,天空晴朗,雨季已經帶走了所有的潮濕和陰霾,椰樹聳向天空高高招搖,雲稀薄而陽光大亮,阿隨直到中午卻還沒來到店舖,這是從來沒發生過的事。平常他都是在店舖尚未開門前就已出現,這樣的異常讓人心生不安。外公着人到阿隨的住處尋他,卻回報說阿隨的房子沒鎖,一室衣物整齊,就是人不在屋內。外公以為阿隨因有急事出辦,也不太在意。結果到了下午,仍不見阿隨身影,外公覺得有點不尋常,親自走一趟阿隨的住所,仍然不見他的蹤迹,終於忍到了第二天傍晚,毅然報警――阿隨失蹤了。

阿隨失蹤了――那是白沙鎮的頭條新聞。那陣子大家都在議論紛紛,各有猜測,但都不敢讓那些流言蜚語流進外公的耳朵裡去。可是只有一條,那就是繪聲繪影、魅語鬼祟的敘述阿隨被鬼迷惑和被抓到亂葬崗去埋掉的流言,卻流竄很廣,也流傳得很久。信者自信,不信者則嗤之為荒唐和荒謬之說。反正阿隨失蹤了,警察在四處搜尋之下,一天一天的過去,竟全無所獲,彷彿阿隨突然就這麼憑空的在人間裡消失掉,這比他講的鬼故事,更令人覺得詭異。

阿隨失蹤半年後,外公的譫妄症越來越嚴重,清醒時間也越來越短,但他總是不忘阿隨阿隨的叫喚,似乎忘記了阿隨已經不見了。在那段日子中,家裡的生活過得有點艱難,母親要獨力照顧病後的外公,又要處理店舖裡的大小雜事,已經忙得分身乏術,因此某次為了清空阿隨的住所,母親只能交待大舅和我到阿隨的房子去,將屋裡的東西搬出來,以便租賃給人。

那是我第一次到阿隨的住處,單層房,兩房一廳不大不小的空間,對長久單身的阿隨而言,算是足夠寬敞了。我們把阿隨簡單的衣物和不多的雜物清理乾淨,打包後讓小卡車載走,正要離開時,大舅卻在牀底下找到了一個小鐵盒,打開來,裡頭整整齊齊疊放着四、五十張人血畫的殘黃符咒,有些符咒字體乍看像鬼臉,有些笑着,有些哭着,有些凶煞萬分,有些慈眉善目,張張形態各異,令人看來,有點噁心。大舅拿到屋外,隨手就用一根火柴全給燒光了。

火舌燃開時,我一抬頭,卻發現有隻烏鴉不知何時靜靜地棲佇在屋簷上,並居高臨下俯瞰着我們,牠那眨着時黑時白的圓小眼睛,鬼魅得懾人,我正要提醒大舅,牠突然昂頭苦啞苦啞苦啞的鳴叫起來,那聲音嘹亮刺耳,狠狠刺破了寧靜的空氣。當大舅正往地上撿起石子時,那隻烏鴉警覺地拍了拍翅膀,逕往亂葬崗的方向迅速飛去,而且無痕無迹的,就這麼消失在空冥之中,只留下我們不知所措而惶惶然的眼神。

許多年後,阿隨仍然沒有回來。


辛金順 國立中正大學中文所博士。曾獲中國時報新詩獎等若干,出版詩集《拼貼:馬來西亞》和散文集《家國之幻》等若干。並著有學術專著:《中國現代小說的國族書寫:以身體隱喻為觀察核心》《錢鍾書小說主題思想研究:知識分子的存在邊緣》《秘響交音:華語語系文學論文集》《馬華當代詩論: 地景、擬象與現實詩學》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