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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宗子:西窗樓角聽潮聲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3年4月號總第460期

子欄目:滿目山河

作者名:張宗子

說起人工智能的「文學創作」,我想起差不多六年前,韓少功先生在《讀書》雜誌發表了一篇文章,題目是〈當機器人成立作家協會〉,文中舉出兩首七絕,一首是宋代詩人秦觀寫的,一首是IBM公司的軟件「偶得」初試啼聲的「作品」。韓少功說,他把兩首詩拿到大學做測試,讓三十多位中文系研究生辨認,出乎意料的是,這些相當專業的讀者經過反覆誦讀和對比,依然杯弓蛇影,遲疑難決。

兩首詩都很簡單,一首是:「西津江口月初弦,水氣昏昏上接天。清渚白沙茫不辨,只應燈火是漁船。」另一首是:「西窗樓角聽潮聲,水上征帆一點輕。清秋暮時煙雨遠,隻身醉夢白雲生。」前一首寫江口月夜,後一首寫江畔秋暮,清麗婉約,意境相似,語言風格也相似。

我不看韓先生的後文,試猜哪首詩是秦觀所作,還真猜不出來,拿給幾位朋友看,也是衆說紛紜。機器作的詩,能到如此程度,實在令人驚訝。因為把舊體詩寫到連我們這些中文系畢業生都看不出明顯毛病,是需要相當功力的,一般人全力以赴,勤學苦練,怎麽也得四五年甚至更多時間。如今網上和報刊上的絕大部分所謂舊體詩,錯漏百出,「偶得」所作,可比他們强遠了。

去年11月30日,美國「開放人工智能研究中心」發佈了他們研發的聊天機器人程式ChatGPT。這是一款人工智能技術驅動的語言處理工具,擁有語言理解和文本生成的能力。也就是說,它能通過學習和理解人類的語言來和人進行對話。由於有强大的數據庫支撑,ChatGPT稱得上學富五車,引經據典如長江大河,滔滔不竭。ChatGPT不僅能聊天,回答問題,還能撰寫各種文本,公文和回信尤其駕輕就熟,不費思索。

去年聖誕節兒子回家,我們閒聊,他對人工智能在越來越多領域取代了人工這件事很關心。他舉例說,人事處的工作,人工智能完全可以接手,比如給應聘者寫回信,考慮錄用對方怎麽寫,拒絕對方怎麽寫,鍵盤一敲即可。我讀生成的文本,明晰流暢,中規中矩。兒子再給我展示,回函寫短點如何,寫得不那麽正式如何,無論何種要求,電腦都瞬間完成。兒子說,這和人回信有何區別?效率可是高多了。

隨後有朋友試玩ChatGPT。他出題目,讓ChatGPT寫段故事。寫出的故事自然簡單,但意思是通的。讓它改寫成文言文,改寫成詩,便露出馬腳:意思大致還在,文字卻似通非通了。

人工智能的長處是儲存和搜檢,是按規則和邏輯行事,循規蹈矩,很少出格。譬如風趣和機智,它知道甚麽是風趣和機智嗎?它理解非常微妙的反諷嗎?除非設計者告訴它,用哪些詞語,用甚麽樣的句式是風趣和機智。它以此為標準,舉一反三,去辨認和模仿。開發人工智能是否如此,我不知道,這是我的想當然。

文學最重要的特質是情感和個性,情感和個性難以界定和限定。人工智能有自我意識嗎?如果沒有,它的個性和喜怒哀樂何在?格式化的東西,比如公文和其他應用文字,它肯定是最擅長的。它也能寫出詩,畫出畫,但並不明白詩和畫中超出表達媒介之外的意蘊,只能條件反射性地按照指令源源不斷地生產。

貝多芬的《第十交響曲》生前未完成,只留下一些殘稿。歷代的專家和作曲家殫精竭慮,都想續成完璧。英國作曲家巴里.庫珀(Barry Cooper)根據殘稿「復原」了《第十交響曲》的第一樂章。2019年,大概是德國的一個研究團隊利用人工智能補足了貝十。庫珀復原的第一樂章,人工智能版的第三樂章諧謔曲和第四樂章迴旋曲,我都反覆聽過。庫珀的續補感覺很平淡,缺乏貝多芬的力度和廣度。人工智能版的兩個樂章,貝多芬味十足,特別是諧謔曲,一聽就是貝多芬的。機器復原的《第十交響曲》初步綴合完成,在波恩的貝多芬故居請鋼琴家試演,在場的觀衆,包括記者、音樂理論家和貝多芬專家,都未能分辨貝多芬創作的段落是在哪裡結束的,人工智能的補寫又是從哪裡開始的。

人工智能補寫的貝多芬,說實話,我挺喜歡。聽熟了,就明白了其中的道理。音樂語言是地道貝多芬的語言,而貝多芬的語言個性極其鮮明。語言的個性不僅是作者性格的體現,也是其情感的藝術化。中國的作家,比如李白和魯迅,哪怕隻言片語,都讓人見字如見人,貝多芬也是如此。設計者把貝多芬的全部管弦樂作品輸入人工智能,後者按照作曲法則,借助模仿,將音樂殘片連綴成篇。這樣我們聽來,一方面,曲子是貝多芬式的,另一方面,補作的片段全都似曾相識,甚至可以指出,哪些來自貝多芬的《第三交響曲》,哪些來自《第五》或《第七交響曲》。人工智能固然「創造」了新的東西,但它的「創造」不過是「創造性的複製」。所以這些曲子,如有人指出的,「聽着像是把貝多芬的很多曲子改動一下拼起來的。」

事實上,貝多芬《第十交響曲》研究小組的負責人已經說出了人工智能再創貝多芬的奧秘:「計算機生成的音樂比較枯燥,沒有感情,需要有人介入,共同創作,從衆多版本中選擇最適合的一版,再將它們更好地編排起來。」

更關鍵的問題還不在這裡。好的藝術家是不會一直重複自己的,在劃時代的《第九交響曲》之後,誰能料到貝多芬的下一部交響曲會怎麽寫?在我們以為他通過《第九交響曲》,通過晚期鋼琴奏鳴曲和晚期弦樂四重奏,已經登上他人難以企及的高峰之後,他絕對不會止步不前,如果天假其年,他也許還將攀得更高,進入我們難以想像的世界。那個世界,除非我們聽到那些作品,我們才能理解。在貝多芬的未來作品裡可能出現的、必定前所未有的東西,人工智能再淵博和敏捷,也不可能想像得到。

電腦作詩情況類似:它可以按照給予的條件,比如一首含有「水」「夢」「秋」等關鍵詞的七絕,瞬間「寫出」千首萬首,其中絕大多數是毫無意義的拼湊,然後由工作人員選出最好的一首。在限定的條件下,電腦將文字的所有組合都呈現出來,那麽,其中很可能包含既有意義又合乎格律的部分。

在很小的架構裡,人能做電腦做的同樣的事。比如中學時候,我弄到一百多個打字機用的廢棄鉛字,我用那些字試着排列,想湊出一句詩,沾上印泥,印在紙上,結果湊出不少,有唸得通的,也有不太通的。「偶得」作絕句,是同樣道理。

再來看韓少功文中的兩首詩。「西津江口」是秦觀的〈金山晚眺〉,是他一向的風格,意境和寫法酷似他著名的〈邗溝〉詩(霜落邗溝積水清,寒星無數傍船明。菰蒲深處疑無地,忽有人家笑語聲。)「西窗樓角聽潮聲」是「偶得」所作。現在知道了它的出身,就容易挑毛病了。毛病主要是詩中所寫比較浮泛,清秋暮時,隻身醉夢,所夢應是點睛之筆,然而夢到的卻是「白雲生」,和前面沒有呼應。另外,第三句平仄不對,「秋」字須用仄聲字。

這種機械性的拼寫,使我想起歌德的話。歌德不喜歡法國人用Komposition一詞來指稱藝術創作,他說,如果用零件「構成」一部機器,可以用這個詞,如果是真正的藝術品和詩歌,有共同的靈魂貫穿各個部分,就決不能用。歌德說,我們怎麽能說莫扎特compose了《唐璜》呢?「構成?彷彿這部樂曲像一塊糕點,用鷄蛋、麵粉和糖摻和起來一攪就成了!它是一件精神創作,其中部分和整體都是從同一個精神熔爐中熔鑄出來的,是由一種生命氣息吹噓過的。」

ChatGPT一鳴驚人,今後將有更多公司推出類似軟件,功能也會越來越强。因此,很多人開始擔心它對寫作的影響。對此,我的看法很簡單:對那些沒有創造性的作家,ChatGPT的影響是巨大的,甚至是毀滅性的,而對具有高度創造性的作家,它暫時不會有甚麽影響。公文和其他官式八股文,人工智能遲早包辦,但藝術的路,它還要走很長時間。

再說讀書。人一生能讀多少書呢,讀了又能記住多少?而人工智能,設計者盡可把四庫全書都給它輸進去,但我不相信人工智能具有真正融會貫通的能力,在它那裡,一加一等於二,它不知道藝術的本質就是,一加一可以等於任何東西,可以是零,是負數,也可以是無窮大。

貝多芬在後來的大作曲家勃拉姆斯眼裡,是一座橫在眼前的高山。勃拉姆斯知道自己一定要爬上這座山,也知道自己很可能爬不過去。但不管他最終攀登到了多高的地方,這個高度仍然是了不起的。《朱子語類》中有朱熹的一段答問:「或曰:『永嘉諸公多喜文中子。』曰:『然,只是小。它自知定學做孔子不得了,才見個小家活子,便悅而趨之。譬如泰山之高,它不敢登;見個小土堆子,便上去,只是小。』」勃拉姆斯便是登泰山的人。人工智能的確給一些寫作者帶來了焦慮,但對於勃拉姆斯這樣的人,哈羅德.布魯姆所說的「影響的焦慮」,就變成了激勵和自覺,畢竟藝術的要義在人的創造。

 

2023年2月9日


張宗子 河南光山人,畢業於武漢大學中文系,旅美後從事散文隨筆創作。主要出版有散文集《垂釣於時間之河》《空杯》《一池疏影落寒花》,隨筆集《書時光》《不存在的貝克特》《花嶼小記》《往書記》《梵高的咖啡館》,散文詩和小品集《開花般的瞻望》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