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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艷:穆拉的故事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3年4月號總第460期

子欄目:北美散文專輯

作者名:顧艷

去年冬天,我在一本畫冊上看到一個美麗的俄羅斯女人。她是我見過的俄羅斯女人中最美麗的一個。栗色的鬈髮和嫵媚的眼睛,以及臉部輪廓優美的線條,使我的目光久久不能移開。那是一種智慧與柔性相結合的美麗,從她美麗的臉龐中散發出來的迷人氣息,使我固執地認為這個女人非同尋常。

事隔半年,我偶然與她在一本書上重逢。原來她是布德伯格男爵夫人,一個迷人的女冒險家。二十世紀許多文學巨匠和政治偉人曾叩開過她的心扉。其中有高爾基、威爾士、洛卡特、彼特爾斯等。她被稱為克里姆林宮和西敏寺之間走鋼絲的人。有人為她寫詩道:

 

有甚麼能同女性的力量相比?

瞧她那勇敢簡直近乎瘋狂!

 

我喜歡「瘋狂」二字,瘋狂着追隨偉大藝術家走過人生旅程,一定是她的特色。於是我走近這個美麗的俄羅斯女人,呼吸着她的呼吸。她叫穆拉,兩次婚姻在她生命歷程中,並不佔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因為她不僅僅屬於家庭,重要的是她屬於國家、時代和階級。階級鬥爭是俄羅斯的一大特色,那個時代兩個人中就有一個可能被消滅。

穆拉是幸運者,她鬥爭過,又活下來了。

我喜歡柔中有剛,又情慾如火的智慧女人。她們往往能創造出奇蹟,使她們與她們愛着的男人們更加輝燁奪目。穆拉就是這樣的女人。她天生情慾如火,從不裝模作樣、裝腔作勢,她身邊的男人都是些有才華的、聰明的、獨立的人。她給予他們活力的同時,也讓自己逐漸變得光芒四射,生機勃勃。我知道穆拉的第一個丈夫叫邊肯道夫,她與他生有一雙兒女。1917年2月革命爆發時,邊肯道夫被鄰村農民用棍棒活活打死,並放火燒了房子。當時穆拉在野戰醫院工作,邊肯道夫是俄國駐德使館秘書。穆拉聞訊趕回家時,兩個孩子已下落不明。

若干年後高爾基評價她道:「瞧她,甚麼也不怕,自己走自己的路,日復一日,不論季諾維耶夫還是非常委員會,不論丈夫被人撕成碎片還是孩子下落不明,這些都沒有使她屈服。這可是個女人哪!她本應該穿上鑲花邊的衣裳,用期待的目光看着我,可她從來就不期待甚麼,也不乞求甚麼。」

穆拉的第二次婚姻為她帶來了男爵夫人的頭銜,儘管她同男爵本人幾乎是在結婚第二天就各奔前程了,但她對布德伯格男爵夫人這個稱號,至死不渝。女人總是有她虛榮的一面,但只要不過分,也讓人覺得可愛。

十月革命爆發時,穆拉與英國外交家洛卡特結為萍水鴛鴦。當時英國大使布坎南離任,洛卡特就當上了代辦。洛卡特在日記中寫道:「她二十六歲,是最有俄國味兒的俄國女人,對生活細節一向無所謂,性格堅忍不拔。我發現她是一個非常迷人的女人,跟我談話能讓我一天都快樂。」

穆拉當然是那種極聰明的女人,她對自己出衆的能力有清楚的認識,有責任感。既是做女人的責任,也是人對社會的責任。她知道自己的力量所在,把希望寄託在自己健康的體魄、旺盛的精力和女性的魅力之上。她善於與人相處,與他人共同生活,善於發現人並與他們搞好關係。她無疑是同時代女性中的佼佼者,然而時代對於她和她那一代人卻十分冷酷無情。戰爭、革命、流亡生活、勞動營和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恐怖毀掉的一代人。

不久洛卡特成了英國大使整個部門的首腦,他立即在堤岸大街租了一套公寓,窗外就是涅瓦河和彼得保羅要塞。他喜歡公寓裡那些高大的窗戶,以及窗外雲影翳鬱的北國天空。他與穆拉很快有了特別的性質,兩個人熱烈相愛,完全從飢餓、寒冷、殘酷可怕的現實中墜入愛河。對穆拉來說,她並不知道他要把事業前程完全寄託在這個國家,要與這個國家休戚與共。男人總是野心勃勃,墜入愛河的穆拉怎麽會知道日後他們會一起被布爾什維克逮捕?

穆拉與洛卡特墜入愛河的那些日子,除了一些留守俄國的英國、法國、美國朋友之外,身邊還有些俄國朋友。比如:列夫.托爾斯泰之友愛爾特爾一家,以及十月革命的主角托洛茨基,人民外交委員部副部長、外事委員會卡拉漢,契切林等。洛卡特自從結識托洛茨基後,接着就結識了列寧、捷爾任斯基和彼待爾斯等所有的領袖。

托洛茨基把洛卡特看作是英國政府的全權代表,帶進了克里姆林宮。然而進入克里姆林宮的洛卡特在交往時,卻很難有讓步的餘地。因為他是英國政府以一種少見的敏感挑選出來的特殊人物之一。

在莫斯科,洛卡特和穆拉在阿爾巴特街附近租了一套公寓。穆拉做廚娘的手藝也是一等的,用美國紅十字會的存貨燒出可口的飯菜。生活是家庭式的,浪漫的無規律不見了。雖然很好,但這時候穆拉想到做母親的責任了。她與孩子們已分別八個多月,她對洛卡特說要回雷維爾。自從邊肯道夫被人打死後,她一直不知道孩子的下落。可她知道愛沙尼亞的情况是:鐵路和郵路都不通。然而無論怎樣她決心已定,一定要動身到彼得格勒去。

我很能理解穆拉那種拿得起、放得下的大家之氣。她要冒着生命危險穿越愛沙尼亞邊境線,去尋找八個多月前就拋在一邊、一直不通音訊的孩子。她並沒有把握能按許諾於兩週之內回莫斯科。她想洛卡特難道不知道雷維爾已經一年不通車了嗎?

穆拉離開莫斯科後,洛卡特就收到了密碼電報,一場大規模登陸戰役要開始了。左翼社會革命黨被一網打盡,街頭爆發巷戰。沙皇全家被害,洛卡特也捲入了瘋狂的事件中。對這事件作家納波科夫在文章中寫道:「洛卡特所領受的任務之難實在難於上青天。按照比較實際的想法,在莫斯科需要安上『眼線』,以監視布爾什維克和德國人的活動,並盡可能捍衛英國在俄的利益。」

洛卡特後來被指控要炸橋、要謀殺列寧,以及其他一些罪行而被布爾什維克逮捕。穆拉回莫斯科後,當然也被立即逮捕。誰讓她是洛卡特的情人呢?但後來穆拉很快獲釋。當時洛卡特受到革命軍事法庭的審判,被判處死刑――但由於穆拉出獄後的活動使他倖免於難,被押回英國。

1919年,穆拉回到彼得堡這座奄奄一息的城市。她第一次有了要工作、要掙錢的念頭。這一年對俄羅斯人來說是可怕的一年,彷彿永遠令人畏懼地象徵着飢餓、死亡、斑疹、傷寒和西班牙猩紅熱。那些被毀壞的、拆得七零八落的住宅和恣意橫行的非常委員會。一匹匹死馬被積雪半埋着橫躺豎臥在街頭,寒風呼嘯、水管全凍裂了。沒有麵包、沒有脂肪、沒有肥皂、沒有手紙。幸虧穆拉在英俄協會期間,認識了作家科爾涅伊。

作家科爾涅伊為她在《世界文庫》找了份工作,並介紹她認識了高爾基。從此,穆拉的人生到達了某種高處。身為高爾基的情人和翻譯,她在高爾基家裡佔有重要地位。當然這與她抱定目標、百折不回的過人本領分不開。她的英語、德語、法語都說得很流暢。在談話中她又機智過人,處處表現得滴水不漏。

高爾基與穆拉的房間緊挨着。

每天早晨,穆拉先把高爾基收到的信件瀏覽一遍,再把他的手稿歸檔。在那些送來請高爾基看的稿子中,挑出應該看的段落,為他一天的工作做好準備;並把頭一天,他扔得到處都是的稿頁撿起來打字、翻譯他所需要的外國文字。

她善於認真聽高爾基說話。高爾基坐在桌旁,穆拉就坐在沙發上默默地聽着,並用那雙聰明又嫵媚的眼睛沉思地望着他。他問這個或那個的問題,比如多布羅文的音樂河、古米廖夫的翻譯如何、勃洛克又如何、季諾維耶夫讓他受了多少侮辱等,穆拉就一一回答。

高爾基喜歡聽她的回答,也喜歡聽她講一些事。那些事與他本人和他周圍的人大不一樣。天長日久,穆拉以女性柔情的力量,深深吸引和改變了高爾基對婦女的看法,使他在彼得格勒最常談起的話題就是婦女。從前他談到婦女總是說婦女溫柔、脆弱;現在他說到婦女,就說婦女也有許多堅强如鐵的地方,甚至勝過鬚眉。

常來高爾基家的有英國作家威爾士。威爾士後來就是穆拉的第三個情人。高爾基第一次與威爾士見面,是1906年在美國,彼此通過譯文瞭解對方作品。1907年,第二次倫敦會面後,確定了他們的友好關係。當然威爾士第一次來俄國,首先到莫斯科拜見了列寧,接着才來彼得堡與高爾基和高爾基夫人安德列耶娃見面。威爾士智慧出衆,談笑風生,行動敏捷,給穆拉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高爾基家裡有一種氣氛,一切都可以開展集體討論。許多俏皮話和玩笑,不僅涉及家裡的一般問題,而且還涉及家中成員的私生活;有時甚至涉及主人。穆拉在高爾基家裡的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了,她既在高爾基家裡又在《世界文庫》工作,她還負擔着家務和接待賓客。這時候他們在家裡已經開始討論高爾基的來年,也就是1921年出國的問題了。高爾基的健康狀況不佳,每個人都清楚,呆在俄國只會更壞――列寧就是在信中,或者當面這樣跟他講的。

然而穆拉不等到來年,就出走了。

她終於找到了她七歲半的兒子和不滿六歲的女兒,以及家庭教師密茜。她把他們安排到了英國,一切都料理完後才回到高爾基的身邊。高爾基那些年到過美國,然後又移居意大利,並且從1928年春開始,每年都外出一次,穆拉就是他最好的陪伴者。

高爾基和穆拉,在意大利有一棟精美絕倫的別墅。那年穆拉把馬克西姆、季摩沙,以及高爾基的第一個小孫女瑪爾法,帶到這棟叫做加洛蒂的別墅。他們在這裡住了好幾個月,高爾基在那幾個月裡寫出了新的長篇小說《克利姆.薩姆金的一生》,有人說這是高爾基整個一生的基本事業。小說是獻給穆拉的,他在全稱中這樣寫道:獻給穆.伊.扎克列夫斯卡雅。

高爾基曾經和穆拉說好,小說一旦完成就要回俄羅斯去。然而穆拉卻不想與高爾基一道返回俄羅斯。他們在愛沙尼亞的旅行中,穆拉忽然被逮捕。穆拉被警方從列車車廂押出,行李被翻了個底朝上;在車站票房裡她被搜身後,又扣留了幾小時。獲釋時,她的許多文件沒有被歸還。

原來穆拉當時被誤認為拥有多種間諜身份。莫斯科認為穆拉是英國暗探,愛沙尼亞認為她是蘇聯間諜,在法國,俄羅斯僑民有一段時間認為她為德國效力,而在英國她被看成是莫斯科間諜。

其實類似穆拉這樣的遭遇,不少優秀的俄羅斯女人都遇上過。比如帕斯捷爾納克的情人伊文斯卡婭,女詩人茨維塔耶娃、阿赫瑪托娃、吉皮烏斯等。俄羅斯是一個苦難的民族,也是充滿罪惡與矛盾的民族。然而越是苦難的民族,倒是產生了不少偉大的作家、詩人、政治家、哲學家和神學家。

穆拉與高爾基最後在一起的日子,是1932年10月。當時他們在莫斯科居住,並開了高爾基文學活動四十週年紀念會。高爾基得出結論說:「文學――是歷史及其文獻的最寶貴的插圖式資料。」後來穆拉帶着裝有高爾基檔案的手提箱,回到倫敦,與兩個孩子生活一段時間後,隨即投入了英國作家威爾士的懷抱。確切些說,穆拉從1933年到1946年這十三年間,是威爾士事實上但沒有舉辦婚禮的妻子。

關於穆拉的故事還有很多,但這個美麗的俄羅斯女人,以柔情的力量神話般地創造着愛。她的愛超越了自我的小我的愛。她是一個真正懂得愛的俄羅斯女人。


顧艷 作家,文學教授,博士,現居美國華盛頓特區。1993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曾在《人民文學》《中國作家》《青年文學》《鐘山》《花城》《大家》等刊物發表作品。獲多種文學獎。已出版著作二十九部,包括長篇小說《杭州女人》《夜上海》《靈魂的舞蹈》《辛亥風雲》;傳記《譯界奇人――林紓傳》《讓苦難變成海與森林――陳思和評傳》;詩集《火的雕像》《顧艶短詩選》;散文集《歲月繁花》《一個人的歲月》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