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煒：梅西詩語

歌子裡這麽唱着：「生命中最美好的相遇。」司湯達則如是說過：「美，就是幸福的承諾。」2022年卡塔爾世界盃足球賽的大美收官，把這最美的「相遇」和「承諾」，從天國降落凡塵，結晶成了詩。世人都在誦唸着「梅西」這首詩。故，有如下的詩語。

梅西給「大力神盃」的那一個吻

你，就是那個年幼時因缺乏生長激素而患上侏儒症的少年嗎？就是那個有病無錢醫治只能憑自己的天分被外國强隊收留、卻直到十七歲才以替補身份迎來處子秀的瓜娃子嗎？或，又是2014年的巴西世界盃止步八强後留起了鬍鬚、又在2018年俄羅斯世界盃輸給法國後留下失落眼神的那個倒霉蛋嗎？那張悲傷凝望着大力神盃、名為《一步之遙》的獲獎圖片，把你對足球皇冠的渴望與失落，鏤刻進了歲月年輪。先天的不足，命運的低谷，質疑的浪潮，曾一波一波把你淹沒，又一次一次逼你奮起。是的，今天，梅西，當你披上那件卡塔爾國王贈予的黑披風，一再搓着手，從足聯主席手上接過大力神盃的瞬間，你那重重的一吻，不光是吻給了足球，吻給了阿根廷和你的所愛，也是吻給了我們――三年了！這是濃縮了無數荒謬、哀傷、無力、意義失落的三年。這三年不敢奢望的美好、只留下的沉默夢想，都在全場為你山呼海嘯的歡呼聲中熨平了遺憾，慘酷的現實和殘酷的生活終於露出了一絲微笑――三年三年，梅西梅西！你重新讓我們相信了完美的可能，重新讓世界找到明天的動力。這是全球三年疫情的彌天黑暗即將走向黎明之際，大美之神用你的捧着大愛的幸福之手，抱擁着這個藍色星球，留下的輕輕一吻啊。

梅西腳上的紅繩和那張餐巾紙

若干年前，有位記者賽前送給梅西一根他媽媽編織的紅繩，梅西把它綁到腳跟上，那天，梅西贏球了。比賽結束，他翻開襪子，讓記者看到那條幸運的紅繩，記者落淚了。從此，低谷中的隊友庫蒂尼亞，渴望證明自己的隊友迪巴拉，都曾佩戴過梅西的這根紅繩――感恩上蒼的賜予，感恩命運的饋贈，這是梅西的信仰。他每場獲勝後都向天空展開雙手，是感恩天上的外婆自小就成為輔助他、祐護他的「貴人」，也是告慰直到臨終前都始終幫扶他、信賴他的恩師馬拉多納。巴薩首秀進球他跳到了小羅――羅納爾．迪奧背上奔跑歡呼，他自此終生感恩這位從孩童時代就引領他輔助他、利用各種機會臂助他成為巨人的生命貴人。這也讓我想起那張餐巾紙――2000年12月14日，巴薩球隊技術總監雷克薩奇拿過餐廳的餐巾紙，寫下了改變梅西命運的那幾行字；當然，還有他巴薩首秀進球後，接到的當時如日中天的馬拉多納的那個越洋電話――信仰，帶來力量；宿命，來自使命。偶然的明眸，終會照見你的熱愛、執著和奮進，而賦予你契合的機遇――這，就是足球昭示我們的生活真理。

脖子上和肩背上

捧起大力神盃的那一個瞬間，從領獎台走下來的梅西，被隊友簇擁着，又被隊友阿圭羅扛到了自己的肩脖上，高舉大力神盃，隨着歡呼的人流在魯塞爾足球場上巡遊。這是複製了三十六年前的同樣情景――1986年獲世界盃冠軍後的馬拉多納騎在阿根廷隊友的脖子上，高舉大力神盃，和隊友球迷一起在球場歡樂巡遊。把梅西負重扛在肩背的這位阿圭羅，其實是阿根廷隊的「最佳第十二人」――後補和陪練，卻又是梅西球場內外的多年戰友，最忠實的護祐者和最親密的伙伴。他因為心臟病而提前退役，此時卻渾然忘卻病痛，把舉着大力神盃、接近二百斤的梅西扛到了自己的肩膀上。這讓人想起那些幾個著名而熟悉的場景：首秀進球後，巴西小羅把阿根廷的梅西扛到了自己肩背上歡呼；若干年後，阿根廷的梅西又把進球的巴西內馬爾，扛到了自己的肩背上――扛，扛，扛。足球，說來就是一個「扛」字。本次世界盃，大家都可以看出：是梅西，獨自把阿根廷球隊「扛」到了自己肩上。「扛」，其實代表了整個足球的意義世界――「扛」責任，「扛」壓力，「扛」勝敗，「扛」榮譽，「扛」病痛，「扛」犧牲，「扛」奉獻，「扛」無私，扛「大我」……並且是跨越種族、膚色、地位的「扛」，直到以一衆的厚肩膀，最後扛起了這座大力神盃。

細想想，世間萬事，山重水複，淘沙見金，何時離得開過這麽一個――「扛」？

小恩佐的長詩和德保羅的字條

「我們要如何說服你？如果我們自己就是災難性的。我們如何說服你？如果我們從未承受過你肩上的壓力的百分之一。你早上醒來，看着鏡子，你知道超過四千萬人要求你做到完美，這被强加了給你。我們如何說服你？如果我們無法理解你也是一個人，一個有着無與倫比的天賦、地球上最好的球員。但你畢竟也是普通人。我們如何說服你？如果我們不能停下片刻，認識到導致我們生氣的失利不是你的責任，這往往是我們在煽動自己的沮喪感。讓我們看着鏡子問問自己，我們對自己的要求，是否達到了我們對這個不認識的人的要求的百分之一，我們如何說服自己？很難看到我們每個人都奉承你，在假期你本可以躺在沙灘上，但你選擇在那裡奔跑，代表我們的國家，而一些人只是在看着你是否奔跑或唱國歌。做你想做的，萊姆，但請考慮留下，為了快樂留下，這正是人們從你身上奪走的。在一個充滿荒謬壓力的世界，他們設法奪走了比賽最高尚的東西――快樂。作為一個孩子，你肯定希望夢想代表你的國家出戰，同時享受快樂。看着你身穿藍白球衣踢球是世界上最大的驕傲。為快樂踢球吧，因為當你享受了快樂，你不知道你給我們帶來了多大的快樂。謝謝你，對不起。」（文字雖長，我忍不住還是全文引用了。）

不可思議：這真是一位十五歲的少年郎寫出的動人文字嗎？真不愧來自博爾赫斯的故鄉，這樣的文字，難道不正是一首不分行的長詩麽！

2016年美洲盃決賽，梅西踢飛點球，阿根廷隊痛失獎盃，被千夫所指，舉國一片辱罵聲，甚至梅西的塑像都被肢解推倒了。梅西心灰意冷，宣佈自此退出國家隊。時年十五歲的小恩佐．費爾南德斯在社交媒體上為梅西寫下了上面這篇千字長文，用詩一樣的語言懇求梅西回歸，據說梅西讀後淚如雨下。六年後的世界盃賽場，二十一歲的小恩佐與三十五歲的老梅西同場出戰，恩佐打墨西哥的圓月彎刀一球破門後，被梅西衝過去緊緊抱起；而在梅西捧起大力神盃的同時，恩佐也捧起了本届世界盃的最佳新秀獎盃――這，難道不又是另一首綿延六年完成的人生之詩嗎？這又讓我想起，2022年9月18日德保羅留在梅西房間的那張手寫的紙條：「我是德保羅，三個月後，我要和你一起奪取冠軍。」三個月後的世界盃賽場上，德保羅成了梅西的保護神。梅西三步之內，必有德保羅的護駕。人們看見球場上德保羅疾馳狂奔的身影，被對手一次次犯規倒地又一次次爬起。那滿頭汗珠和扭曲的面容，那是他在兌現他的紙條上詩一般的承諾。這位原是10號位的硬漢德保羅放棄自己的進攻位置，跑動中場做防守的角色，「我多跑，梅西可以少跑」，「人可以鏟倒，球給我留下」――這些何嘗不是詩？都是生命之詩啊！還有那位挽狂瀾於既倒的鐵打門將、公開說「可以為梅西而死」的大馬丁；首破法隊大門、站好最後一班崗的「大場面先生」迪馬利亞；在己方禁區一跪的羅梅羅，用大腿傳球給門將馬丁而護住勝局；昵名「小蜘蛛」的孩童時追着梅西合影、現在和梅西並肩作戰並單刀破門的鋒線悍將阿爾瓦雷斯；還有，都是替補上場的迪巴拉和最後一腳點球獲勝的蒙鐵爾……他和他們，心有丘壑，胸中飛雲，萬念一心：輔助輔助輔助！輔助梅西，就是輔助大局，輔助團隊，輔助勝利。這是一首輔助之詩！每一個人都在輔助梅西，而每一個人都是團隊和勝利的基石。說到底，足球，也是一個「輔」字――衆力相輔，攻守相輔；輔助主將，輔助隊友；輔助進攻，輔助破門；輔助逆天改命，以得換失；輔助將傾大廈，把不可能變成可能。最終，輔助他人，也就是輔助自己――賽場如此，人生亦如此。衆手捧起的那座大力神盃，不正是這樣昭告我們的麽！

主帥斯卡諾尼的淚光

有曰：每一個笑容後面，都是一個咬緊牙關的靈魂。那麽，可不可以說：每一滴淚光背後，都有一個靈魂穿越千山萬水的歷程？

馬拉多納曾有多麽不看好他，說他「連交通都指揮不了，何況指揮國家隊？」從首戰沙特失利到最後舉起大力神盃，這位被稱為「國家隊臨時工」的低薪教練，究竟穿越了甚麼樣的心路歷程？四十四歲的阿根廷主帥斯卡諾尼從來不被看好，曾參加過2006年的世界盃，當過梅西的隊友，2018年成為臨時應徵的主教練，似乎誰也沒把他當一回事兒。但，他在隨即的2019年就率阿隊斬獲美洲盃第三名，2021年更擊敗巴西，獲南美洲盃冠軍――這也是梅西在國家隊獲得的第一個冠軍。本次世界盃賽，首戰輸給沙特並沒有奪走斯卡諾尼的自信。他根據每一場的不同對手不斷果敢改陣，始終保證攻守平衡，大膽啓用替補新人，直到替補上場的迪巴拉在最後的點球大戰中成為「關鍵先生」，同樣替補上場的蒙鐵爾踢進了最後一個點球，在整整三十六年以後，帶領阿根廷隊終於舉起了大力神盃。

那一刻，在全場排山倒海的歡聲淚雨中，我看見斯卡諾尼勉力穩住自己的情緒，坐回到教練座椅，默默嚥了一口水（那一霎，他心頭翻滾過的是甚麼），然後才迎向梅西和他的隊友們走去。走到場邊他先俯下身，撫摸一下腳下的草坪並劃了一個十字，隨後，才與衝上來的愛將帕雷德斯緊緊相擁，馬上，竟像孩子一樣縱情大哭起來。此一刻，環形看台上，萬千為梅西和阿根廷歡呼的球迷觀衆掩面而哭，戰神巴蒂在解說席位上當衆落淚，而那位為阿根廷播報足球四十年的白髮老爺爺在話筒前的哽咽呼喊和嚎啕大哭，更令舉世動容。

淚飛如雨，亦如雷如電，如歌若詩。

「順，不妄喜；逆，不惶餒；胸有驚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將軍。」這句出自《史記》的太史公名言，在這場世紀足球大戰中屢屢被各方華族球迷轉化成各種字眼相近的「金句」，奉送給梅西和他的隊友們。我以為，此語，恰可成為主帥斯卡諾尼的「標配」。這位卡塔爾世界盃最年輕、據說薪資只有梅西身價四十分之一的「菜鳥」總教練，上任以來指揮過五十七場比賽只輸了五場，卻始終保持着他的隱忍沉穩和堅毅感性，終以其勤奮謙遜獲得了全體球員的認可，將歷來强手如林卻一盤散沙的國家隊擰成一股以梅西為中心的鋼筋鐵鍊。梅西就曾一再稱讚：是斯卡諾尼超强的管理和溝通能力，使本届阿根廷隊成為一個完整有力的整體。我注意到這麽一個細節：奪冠後的斯卡諾尼馬上換上了一件深藍色的18号球衣――那是他當年第一次代表國家出戰時穿的球衣――沉靜緩步地走向領獎台，這果真是「胸有驚雷而面如平湖」的「上將軍」之身姿啊！

姆巴佩的小動作

足球場上的小動作往往令人生厭。姆巴佩的兩個小動作，卻讓我把視頻重看了幾遍――劇本都不敢那麽寫的精彩絕倫的阿法大戰，緊要關頭，法國隊的前鋒放倒了德保羅犯規罰點球，姆巴佩上前，把倒地的德保羅拉起來，然後又走過去，為罰點球的梅西輕輕停住了球。這一拉、一停，毫不起眼，纖塵不驚，卻似讓我聽到電閃雷鳴。這位不紋身、從不為煙酒做廣告、被隊友昵稱為「忍者神龟」的姆巴佩（隊友送他的聖誕禮物，都是這「忍者神龟」面具，他當場樂呵呵嬉笑着戴上；梅西在阿根廷勝利遊行中，接到球迷扔上來一個忍者神龜玩具，他也樂呵呵地扔回去），網上曾有過若干關於他的負面議論，但只是這一拉一停的兩個小動作，卻讓我如熱狂中感到忽然拂來一道清風，對這位二十三歲的天才小子，頓時刮目相看。

殘酷，是世界盃的常態。足球（包括一切競技體育），畢竟是人類生活中最和平也最激烈、最美好亦最慘酷的戰爭。有勝者，必有敗者――戰場有桂冠，也有枯骨。俄國詩人茨維塔耶娃說過：「一切愛好和美好，總有令人絕望的憂傷。」當你看到最後因點球落敗的姆巴佩久坐草坪不起，連總統馬克龍過來好言相慰他也不假辭色，就可以深深領會他的憂傷之深。央視解說賀煒的「諸神的黃昏」一語，更道盡了競技場上衆多一線球星韶華易逝、英雄遲暮的悲歡。然而，球場一如戰場，球局一如棋局，足球亦如人生。人生中也許幾十年才能明白的道理，球場上幾十分鐘就會教明白你。球場上姆巴佩這一拉一停的兩個小動作，超越了勝負心，卻忽然讓我想到了中國的古老國粹――圍棋。

真正的棋枰高手，都是超越了勝負心的。拋開一時的勝負和功利，從更高的角度境界去把握圍棋和自己――此乃中外古今那些棋壇聖手的為棋之道和恆勝之道。只有境界超脫，才可能棋力大增。比如唐代《圍棋十訣》中的「第一訣」，就赫然寫着：「不得貪勝」。又比如中日棋院各有相似的規矩：輸棋「只能哭三聲」，首先要感謝對手的强大對你的造就。回到足球場，梅西就一再如是說過：我不是甚麼天才，造就我的，永遠是敵手的輕蔑和英才的挑戰。俗說：王不見王。梅西和C羅，一陰柔，一陽剛，十五年同在一個綠茵場上爭鬥，卻競爭互贏，互相成就，爭鬥成了絕代雙驕和最好的朋友。此一刻，一拉一停，高盧雄鷄與潘帕斯雄鷹的相生相惜，互相尊重，相映成輝。都說：認知，是一個人成長的天花板。認知的高度，決定人生的高度。認知不到位，上限高不到哪裡去。姆巴佩在賽後一再為梅西慶賀祝福，他在獲得是次世界盃的獎金後，第一時間就把獎金全部捐了出去。他這樣說：我在足球裡追求的遠不是金錢，足球給予我的，也遠比足球更多。這個「更多」背後，可不正是天才小子姆巴佩對足球的認知――他的「悟道」與「得道」之見麽！

純粹，即是詩――從梅西到賀煒

行雲流水，水銀瀉地。萬花叢中，片葉不沾的凌波微步――控球、變向、過人；沉肩、閃轉、騰挪，獨自拿球就可以過掉整個球隊。球場上最溫順的球員，也是最不能被惹怒的球員。被用釘鞋踩踏也從未假摔，被全場多次惡意犯規也只用進球為自己說話。進球進球進球！只有進球的執念，是他在球場上一而貫之的利劍和盾牌。總是命懸一線，總是能絕地求生。對手的重點照顧，極限拉扯甚至上下其手，直到口吐鮮血也被裁判無視，卻咬着帶血的紗布如天神降臨，絕殺絕殺絕殺，一劍封喉！三十五歲只做一件事。球技和球品、人品與球德雙全的球員，舉世無雙。自帶流量，自帶光環，心中有愛，腳上就有遙控，對方的球門就成了簇擁歡呼和熱淚的凱旋門。「散步帝」梅西，靜如處子，動如獵豹，漫不經心的散步，一擊致命的爆發，他的那些倒勾破門，驚艷了世界。持之以恆，本身就是一種天賦。離開巴薩的他證明了，他不是一個體系的成員，他是一個自帶體系的成員。他的右路一條龍，他的五届世界盃，又何嘗不是我們自己的青春？仁者無敵。梅西是唯一一個可以和一桌子巴西人吃飯的阿根廷人。荷蘭的德容說：這一次在我眼前難以置信的絕妙傳球，我今後做夢也不會忘記。范迪克賽後說：他擁有上帝的視角，天知道他是怎樣把球傳出去的？他從來不需要碾壓別人，他的想法其實很簡單：他只想踢得更好一些，一次比一次踢得更好一些――純粹，產生領袖意識，產生了奇蹟……

――上面錄下的，難道，不全都是詩嗎？不錯，這都是是次卡塔爾世界盃球場內外關於利昂內爾．梅西的各種描述文字。知根知底的球迷一定注意到，我特意沒有選錄這次世界盃的另一位「網紅」――被譽為「足球詩人」的央視解說員賀煒那些膾炙人口的「金句」。「晴空一鶴排雲上，便引詩情到碧霄。」其實，從梅西之詩到賀煒之詩，都可以上面一個詞名之――「純粹」。純粹決定品質，品質決定前景。所得精純，所以乾淨，也可以說：所得乾淨，所以精純。晶體的堅硬透徹，決定閃光的幅度和光波的力量……

結筆於2023年元月一日，耶魯澄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