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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應鑄:老驥伏櫪——憶醫史專家宋大仁先生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3年4月號總第460期

子欄目:北美散文專輯

作者名:程應鑄

1

宋大仁是我們街道地段醫院的內科醫生,我們一直對他以「宋醫生」相稱。所有的病人都認為他是一個特別好的醫生,他的診病,不像有的醫生那樣敷衍了事,只想多多益善地完成自己的醫療指標。他總是樂於傾聽病人的吐訴,也樂於發表自己關於抗病强身的見解。大多數病人都喜歡他,樂意在他手中問診,而他的一些同事們則視他為迂腐和不識時務。

一天我陪母親去地段醫院就診,那是1966年的下半年,母親因為父親的緣故憂心忡忡,寢食不安,一天天下來,終於病倒了。這時,坐診西醫內科門診室的有四名醫生,幸運的是,護士在分配病人時,將母親的病歷卡放到宋醫生的桌子上。別的醫生走馬燈似的換着病人,而宋醫生這裡進程卻比較緩慢,但我們願意耐着性子等他。總算輪到母親了,宋醫生開始用略帶廣東腔的普通話詢問病况。宋醫生六十來歲,臉色紅潤有光,戴着一副金絲眼鏡,腦側和腦後的頭髮理得光光的,唯頭頂留着一盤黑髮。

母親說最近食慾不振、夜難成眠,而且神思恍惚。宋醫生用聽診器聽了母親的心律和脈動,斷然地說:「你可是心病,心病啊!」母親點頭默認。宋醫生繼續說:「心病難用藥治,心病的起因,一是外界環境的打擊,二是自己內心的軟弱。所以要治心病,一是靠改變環境,二是靠增强意志。在無法改變環境的情況下,若意志戰勝環境則病除,如環境壓倒意志則病增。」我在旁聽着,還真覺得老先生這番話充滿哲理。接着宋醫生又說:「事情來了就得挺起身子挺住,凡事都會過去,沒甚麽大不了的。」

過了幾天,母親身體仍無改觀,囑我去買些菜蔬。菜場就在地段醫院所處的丁字路口裡面。我還沒有走到路口,就遠遠看見那裡圍着一群人,還能聽到一陣陣叫喊聲,我走過去擠入人群,只見宋醫生頸上掛着一塊牌子,靠醫院門邊的牆站着,但他神情傲然,毫無懼色,或抬頭直對圍着他的同事,或仰起頭來遙望遠天,每當這個時候,周圍又是一片呼喊。當一個同事捧着稿紙,宣讀他的揭發材料時,宋醫生不時地打斷他:「純屬無中生有!」於是有人走上前去吆喝,要他端正態度,接受群衆的批判。

後來,在我家門前的那條路上,就多了一個架着金絲眼鏡、體弱斯文、拉着一輛大板車的老者,他就是宋醫生,宋大仁先生。我想,他的坐診權肯定被取消了。大板車上載的是藥品和醫療器材,有時也有廢品和垃圾。地段醫院除了總部,還有幾個分部,他就像一隻負重的螞蟻,在它們之間來來回回地運送物品。

宋醫生拉車的那副神情一如既往,毫不沮喪。他依然穿着他的白大褂,以示醫生身份。俗話說低頭拉車能使力,可宋醫生拉車從不低頭,車上的物品再多再重,堆得再高,他都仰着頭拉,即使累得汗水直冒,臉上那副怡然自得的神情總還在。

 

2

我相信「緣」的說法,若是無緣,即便天天相處一室,也會形同路人。若是有緣,雖然似無關聯,也會千迴百轉地碰到一起。我和宋醫生的忘年交屬於後者。我在對宋醫生的人品和風骨神往多年之後,由於一個偶然的機遇,終於有緣成為他寓所的常客。

宋醫生一家那時住在愚園路近靜安寺的一條弄內,在一幢舊洋樓的二樓和三樓。宋醫生接待客人的地方是位於二樓的臥室兼書房。房間並不怎麽大,一進門,對面就是一張小圓桌,左右各置一把椅子,右邊是臥牀。左邊,靠窗的是一張書桌,上面堆滿了書籍、雜誌和報刊。桌邊有一個帶玻璃門的書櫃。

我第一次和文友尤和周去造訪宋醫生時,印象最深的是一幀宋醫生的彩色照片,掛在圓桌上方的牆上。這是一幅放大的頭像,約一尺見方。鏡框裡的宋醫生和他本人一樣,臉色紅潤有光,目光中瀉出的是一種怡然自樂和陶然自得的神情,和他當時的處境很不合拍。更特別的是,在頭像下面,用工整的楷書寫了他的一首自述詩,記得開首兩句是:「爾係何人,中山狂夫。」宋醫生是廣東中山縣人,故有此語。我驚愕異常,心想這宋醫生真是狂得可以。「狂夫」兩字用在他身上實在妥帖不過,確是他真性情的寫照。我腦中浮現他診病、挨鬥以及拉車時的幾幕情景,它們與鏡框裡神情自得的他,與他自稱「中山狂夫」的題記是完全一致的,體現了他的耿介和處逆境而不餒的書生本色。

坐在書桌前面那張轉椅上的宋醫生,含着笑意,招呼我們坐下,很快,他就毫無距離地和我們交談起來,彷彿我們是他的常客。更令我意外的是,對我們幾個年輕人,他絲毫不現以前我見到的那種狷傲之氣。他真誠、隨和、懇切,把我們視作沒有代溝的朋友。他的話題縱橫無涯,他的議論汪洋姿肆。從醫學而哲學,從文學而藝術,從歷史而人文,從自然科學而社會科學,沒有不涉及的領域,甚至連航天技術也是他感興趣的話題。而且,他每有自己獨到的見解,聽他談話,聽他意氣風發的議論,勝於在書本裡狩獵,因為他看問題的角度非常特別,常常會對你確信無疑的論點提出質疑和挑戰。我意識到他是一個勤於思考的人,一個不隨波逐流的特立獨行者。這時,他給我的印象不再單單是一個懸壺濟世的醫生,而且還是一個知識淵博,談吐自若的謙謙學者。後來我才知道他確實是一個學者,一個論著甚多並卓有建樹的學者,一個學貫中西的醫史專家。

初次到訪,我們就忘情地談到了夜深,當起身告辭後,宋伯母一直把我們送到樓梯口,用帶廣東腔的滬語說:「要再來哦,你們要再來哦。」於是,我便成了宋府的常客。

 

3

每次造訪宋府,宋醫生總是坐在他書房裡的那張轉椅上,不是伏案閱讀或書寫,就是背對着書桌,靠在椅子上悠然地閉目養神。見到我們來訪,馬上會睜開眼睛,精神抖擻地投入談話,絲毫看不出有所倦意。有時,在他太太和兒女們參與談話的情況下,他會乘隙閉一下目,蓄一下精神,然後又議論風發起來。他就是這樣一個善於勞逸調節,凡事拿得起放得下的智者。我也終於明白了,他為甚麽總是有那樣紅潤的臉色和飽滿的精神。

多次的隨意交談,使我對宋醫生有了更深的瞭解,知道他雖然是西醫內科的門診醫生,但對中醫有很深的造詣。他自幼家貧,但刻苦好學,在醫學院求學時,同時攻讀西醫學和中醫學,獲得雙料文憑。他向我們描述了他負笈求學時的一個故事:醫學院的晚自修有規定時間,每到熄燈時,他總還在捧讀書籍。校監雖欣賞他的勤奮好學,又怎敢經常違反校規,於是不得不拉下電閘,把他逼出教室。後來,事情傳到院長耳中,惜才的院長買來一大包蠟燭,讓校監在熄燈後特許他留在教室燃燭夜讀。有了這個特權,他常常通宵達旦,幾夜工夫就把院長送的蠟燭都用去了,然後便節衣縮食,省下伙食費來自備蠟燭。說到這裡,宋醫生感嘆萬千:「知遇之恩,終生難忘,沒有當年的醫學院院長,就沒有今日之宋大仁啊!」

宋醫生身上始終洋溢着一種激情,一種浪漫天真的童真。身處逆境,即便性格再爽朗的人,也免不了會變得謹言慎行。可我們從不見他有愁容和懼色,他始終是那樣的精神煥發,談笑自若。

宋醫生身上還有很深的詩人情懷,他喜愛寫詩。每當看到我們這幾個文學青年來訪,他會興沖沖地拿出自己新近寫的舊體抒懷詩,徵詢我們的意見。儘管我們不懂舊體詩,但也能讀出他的激烈壯懷,讀出他對生活的熱情和信念。宋醫生在地段醫院有一位詩友,是一名國學底子深厚的老中醫,姓白,每每見他身穿灰色長衫走在街上,一手提着手杖,一手撫着下巴上的長鬚,一副老夫子的派頭。這位白醫生和宋醫生被認為是地段醫院「古」「洋」兩怪,但宋醫生我行我素,如常地與他切磋醫術並吟詩唱和,與之保持着深厚的交誼,展現了無畏的詩人風采和坦蕩的君子胸懷。

 

4

後來我知道,宋醫生的職業雖然是診病的醫生,可他最鍾情的是對中國醫學史的研究。早在青年時代,他就抱憾中國醫學史的研究是一塊尚未開墾的處女地,於是立志要做一名開山者。他常常感嘆地說:「中國醫學源遠流長,理清它的歷史脈絡,乃我不辭的使命。」他的醫史研究是從收集醫史文物和對它們進行考據開始的,然後發展到對歷史上淹沒的醫界人物進行挖掘,收集和整理他們的墨迹、遺著和事蹟。

早年,宋醫生的醫生職業有一份豐厚的收入,可都被他用在醫史研究上了。業餘時間,他愛逛文物市場和舊貨市場,他尋覓的不是可以藏之增值的珍寶,而是和中國醫學有關的史籍、藥典、醫案、製藥和診病的用具,以及涉及醫學的古代字畫。它們樸拙無華,但宋醫生看重的是它們在醫史研究上的價值,所以賣主再怎樣抬高價格,他都會慷慨解囊。一次他在地攤上看到一個很普通的石臼,眼睛一亮,斷定是古時的製藥工具,用來搗碎烤乾的藥材。胸無城府的他不懂欲擒故縱的謀略,面對此物喜形於色。精明的賣主揣摩他志在必得,便漫天要價,讓他花了不菲的代價才如願以償。

購回醫史文物,接下來要考據它們的年代和使用機理,他得耗費大量精力來閱讀各種古籍,如醫書、藥典、醫案、野史、筆記、地方志等,像大海撈針一樣,從中收集佐證材料。他撰寫的這類醫史論文有數百篇之多,發表在不同的報刊雜誌上,他全數珍藏着。

然而,這些工作都只是他實現自己宏大目標的準備階段,他的真正抱負是撰寫一部自成系統的中國醫學史,他孜孜不倦,窮一生的精力,即使處境再艱困,也不言放棄。後來,有些停刊的考古、自然科學和技術類的雜誌開始復刊,他認為其中總會有他需要的材料,便把這些雜誌都訂下,堆在案頭高高的一大疊。他整天坐在轉椅上伏案閱讀,因患白內障,目力不佳,故而總見他手中執着一個放大鏡。

為了撰寫他的中國醫學史,他通過香港的朋友,和撰寫《中國科技史》的英國漢學家和皇家科學院院士李約瑟通信,與之切磋這部他構思中的史書。一天,我去訪宋醫生,他從一個大信封裡拿出一張書籍封面大小的照片,上面有五個大字:「中國醫學史」,用毛筆豎寫的,旁邊有三個小字的落款:「李約瑟」。是李約瑟為他的專著題寫的書名。

撰寫這樣一部醫學史,無疑是一件浩大的工程,單憑宋醫生老弱之身的一己之力,確是不堪重負。由於宋醫生目力上的障礙,加以他又沒有一個通曉醫學和古文的得力助手幫他整理和抄謄文稿,所以這部書的撰寫進展甚慢,直到宋醫生棄世都未見脫稿。壯志未酬,英雄落淚,這恐怕是宋醫生畢生最大的遺恨。

儘管,《中國醫學史》這部醫史巨著未能告成,但宋醫生對中國醫學史的良多貢獻,是醫史界有目共睹的事實。例如,宋代撰寫《洗冤集錄》的法醫宋慈,如今是人人皆知的歷史人物,當年就是通過宋醫生的挖掘、考證、整理,他的生平事蹟才得以清晰完整,他在法醫界的歷史地位才得以確定。甚至他湮沒在漫長歲月中的墓地,也是在宋醫生的考證下才尋覓到的。

 

5

長年以來,宋醫生的另一宏願,就是建立一個中國醫史文物陳列室,進而使其發展為一個中國醫史文物博物館。他深知他收集到的數千件醫史文物的價值,它們足以用實物的形態來闡述中國源遠流長的醫學發展過程。但是惜乎,它們如今只是被堆積在他家每一間房間沿四壁的壁櫃裡,這些壁櫃是他特意請木匠打製的。

到了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宋醫生年事已高,但是老驥伏櫪,壯心不已,他建立醫史文物陳列室的宏願猶在。但也清醒地認識到憑一己之力是無法實現的,所以發函和一些中醫學院聯繫,表示只要對方有建立醫史陳列室的意願,他願意無償捐出自己的所有收藏,並在建室過程中全力指導。最後他和廣州中醫學院達成合作協定,於是,他的所有收藏被南運廣州,隨後,他本人也義無反顧地偕老伴離開上海,雄心勃勃去施展他的抱負。

1985年的某日,我突然得到驚人的噩耗,宋醫生回上海出外辦事時,突然雙腳發顫摔倒,送醫院搶救不治,溘然長逝。

我參加了宋醫生的追悼會,瞻仰遺容時,想到他老人家未竟的事業,禁不住淚水潸潸,孔明《後出師表》裡的八個字在我耳畔迴響:「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宋醫生離開我們已有三十餘年了,近日,偶然中我讀到一冊本世紀初出版的《閩北掌故》,赫然看見這樣一段文字:「1955年,醫學史專家上海宋大仁先生委託建陽縣政府調查尋找宋慈墓……終於在距崇雒一里多路的昌茂村旁山坡上的叢林中,找到了宋慈墓。」我欣慰歷史沒有忘記宋大仁先生。

可以告慰宋大仁先生的是,他念念在茲的中國醫史陳列室早就在廣州中醫學院建成,並擴展成廣東中醫藥博物館,他無償捐出的數千件醫史資料和文物正在面向世人,佐證着中國醫學的輝煌歷史。


程應鑄 畢業於上海機械學院輕工分院,1999年定居美國,現為北美作家協會會員。著有詩集《月光下的徘徊》,另有譯著《死水惡波》《再見,明天見》《媽媽走的那一年》《加拿大》《芒果街,我自己的小屋》《重返查令十字街84號》《上校的大衣》《公主和偷獵者》《怪奇故事集》《世間的陌生人:梵高心理傳記》《信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