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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艷群:漂泊者之歌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3年4月號總第460期

子欄目:北美散文專輯

作者名:陳艷群

獨自坐在關島公共電台播音室裡,我按下控制板上「直播」按鈕,以免閒人進入,亂了心緒。此時,我需要撫一撫緊綳的神經,平一平狂跳的心。畢竟,這是第一次,在異域,用英語主持音樂節目。我從背包裡拿出文件夾,攤開在控制台上,現出若干手寫的英文講稿。趁節目開始前的空隙,再輕輕練習一遍。

成為音樂編輯,是我走出音樂學院後,一心想求得的工作。原以為,只要有理想,便可朝着目標大踏步前進。也曾將一封封求職信,投向長沙的省市電台、電視台,卻如羽毛落到水上,無聲,也無紋。有人笑我木訥:媒體那個金飯碗,若無硬扎的人事關係,豈能奢望?父親早已明確告訴我,他不會因為女兒的工作去求助任何人,哪怕我失業在家。

賦閒三個月後,不得已放下身段,屈從好心人的引薦,去一家似乎與專業對口的單位――民族樂器廠報到。人事部經理熱情地接待了我,說民族樂器廠早已不生產樂器,改製銅火鍋。

我被安排到銷售科,跟着一位能說會道的大姐去推銷火鍋,看她如何用那雙會說話的眼睛,和迷人的微笑,為廠裡追回一筆筆欠款。

與專業風馬牛不相及的工作,使那顆純粹的音樂之心,在文山會海當中,在幾櫃子各類文件整理當中扭曲、揉碎。每天回到家,身如槁木,心如死灰。

如今想來,最初求職的慘敗,和後來南轅北轍的工作性質,將飄在空中的理想刺破,否則我不會破釜沉舟,提着箱子,和比箱子還重的揚琴,獨自離家,踏上駛往南方經濟特區的火車,開始遠方的流浪。也不會由此獲得出國留洋的機遇,經塞班,又轉戰至關島。

也許,這就是命,而命有定數。那個要用放大鏡才能在世界地圖上找到,位於東經一百四十四度,北緯十三度的關島,竟然闖進我的生活。

我由深圳一家公司派出,先落腳塞班,後移至關島。卻趕上九十年代初的銀根緊縮政策,導致公司陷入三角債中,資金困頓。為減少開支,公司斷然撤離關島。

出國已近四年,恰似空中的雲,海上的風,水中的魚,適應了淳樸自在的島嶼生活,何況遇上了心儀之人。他是位經歷過大風大浪的美國船長,果敢的氣質,豐富的見識,細膩的情感,讓隻身漂泊異域的我,如夜行於海上的孤舟眺望燈塔,尋覓港灣的木筏發現浮標一樣,心繫於他。然而,被他戲稱為「情人」的那艘四萬五千噸大船,常常無情地將他從我身邊拽走。被時空遠隔的異地戀情,甜蜜中夾雜着難以言說的苦澀。

愛情的力量,能穿透各種逆境。我沒有與萬里之外的父母商量,毅然抖落掉公司提供的住房、汽車和薪水,獨自留在舉目無親、四周環海的孤島。

離開衣食父母的公司,如失航的小舟,令我不知所措。在家待業,那家非我家――我寄宿於餐館打工的惠州女友的宿舍,與她分享房間裡唯一的寬牀。我嘗到過失業的滋味,決定去買一輛車,用信用卡付首付,有了車好出去找工作。

因緣際會,認識了一位香港來的珊妮,她是一家五星級酒店總經理秘書,得知我的處境後,就拉着我去她所在的酒店面試。只會彈琴的手能做甚麽呢?我問。「大小姐,先把你清高的架子放下來,這裡是美國。頭腦、四肢健全的人沒有做不了的事。目前酒店大堂咖啡吧有個空缺,雖然工作比超市收銀辛苦,但有機會晉升發展,也有醫療保險。」珊妮年紀與我相仿,已結婚生子,考慮問題比我實際。

狹小的播音室內,沒有窗戶,陳設簡單。除了一把椅子、音樂控制台和麥克風,就是整齊地隊列在三個原木架上的數千張CD。這是我第二次進入播音室,先前在這裡接受過主持人辛西婭的採訪。我們相識在一次別開生面的音樂博覽會上。由關島交響樂團舉辦,演出場所設在希爾頓酒店各個宴會廳。大半天的時間,觀衆扶老攜幼,隨意走進每一個演出廳,免費觀看合唱、室內四重奏、鋼琴獨奏、交響樂等節目。樂團將我的揚琴獨奏,和豎琴獨奏者辛西婭安排在同一間室內。分別演奏十五分鐘,一共四場。

室內可容納一百來人。有人後來告訴我,就見我們的門前大排長龍。我猜想是人們從節目單上看到揚琴這罕器,欲一睹為快。

我端坐在台上的揚琴後面,試奏一串巴音,確定音準無誤,即進入第一首曲子《海燕》的演奏。

「在蒼茫的大海上,狂風捲集着烏雲。在烏雲和大海之間,海燕像黑色的閃電,在高傲的飛翔。一會兒翅膀碰着波浪,一會兒箭一般地直衝向雲霄……」俄國作家高爾基的文字生動激昂,給了作曲家創作的靈感,譜寫出形同文字般流暢的旋律。從旋律的高低起伏中,勾勒出海燕在空中的輕盈矯健之態,以音樂語言,對海燕禮讚。

一開始,握琴竹的雙手同時擊弦,高低兩個八度,音樂的空間迅速拉開,宛如飛燕與波濤對話。隨着一串密集而不協和的半音上下疾速滑動,恰似海燕在風暴中逆風直上、雷電俯衝的雄健英姿。日月穿梭,海浪翻騰,海燕在風雨中搏擊。那雙手似乎不屬於我,而受某種力量的驅使,我被它彈,隨着它呼吸。那一刻,我是雲,我是浪,我是那海燕。

詩意的慢板,迴旋着隱隱哀傷。如同味蕾,旋律描繪出畫面來,它激活並還原出昔日的環境、氣味、氛圍,甚至溫度,它將人生首尾相連的歲月串起,從靈魂的深處升浮,異乎尋常的清晰。記憶的旋律一直在延伸,伸向高闊的雲端。

街燈昏暗的巷子裡,一個細長的人影,推着單車和車上簡陋的行李,深一腳淺一腳地,從深圳某住宅小區出來,至柏油大馬路上。正欲騎車,忽然她的右腳踩空,卡在未蓋嚴的下水道井縫中。單車和行李失衡倒下,壓在她身上,小腿皮破血湧,隨即感到陣陣揪心的刺痛。她迅速掃一眼四周,無人,自己彷彿是城市中看不見的一縷空氣,唯有小腿的疼痛感到真實。她掙扎着站起,扶正單車,重新綁好行李,一瘸一瘸地繼續前行。黑暗無聲地舔着從她面頰滾落下來的鹹珠。

那是一隻羽翼未豐,飛離故鄉,隻身在深圳闖蕩的雛燕。

三年的深圳生活,我五次更換單位,八次搬家,皆靠那輛單車作為搬遷工具。

人生於我,即不斷地漂泊,不斷地遷移。從長沙到深圳到塞班到關島,孑然一身,惟有心愛的揚琴不離不棄,陪伴左右。一路走來,也明白了,人世間各有各的命運,各人得個人的眼淚,用不着別人來看笑話或施予同情。無數個深陷孤獨徬徨的日子裡,寄情於音樂;讓愉悅或憂鬱的心聲,隨琴聲流淌,傾空內心的孤獨,引我走出迷惘。負荷的心便沒有了體積,沒有了重量,開始漂浮起來。

二百多根琴弦,與心共顫,在海洋、音樂和文學之間碰撞出火花。歡快昂揚的樂曲,在小小的空間繚繞,穿透觀衆的心壁,直達心靈。

每每演出結束後,觀衆便紛紛圍攏過來,提出各式各樣的問題,直到下一場的觀衆入場,方一一退出。

重返鍾愛的音樂,我找回從前自信的我。

一連數天沉醉在演出所帶來的歡愉和喜悅中;男友從塞班來電祝賀,他從太平洋日報上看到了我的大幅演出照。最興奮的莫過於豎琴演奏者辛西婭,她在關島大學執教,並主持週一的公共電台音樂節目,她極希望我能接受採訪,談談揚琴和我學琴的經歷,並當場演奏若干曲。

電台經理對這次採訪節目褒揚之餘,不失時機地邀請我在電台做一檔音樂節目。那可是我夢寐以求之事!我怦然心動,但心存疑慮:英文不够好,發音不够標準,豈能勝任?「你懂音樂,這就够了。英語,我可以教你。」他給我吃顆定心丸。接下來的三年播音當中,這位經理從未履行他教英語的許諾。

機會如坦途,迎面而來。貴人在逆境時出現,濟困解危。人生是如此捉弄人,讓你哀愁,也賜予你歡樂。我回到合租的宿舍,關起門大哭一場,哭出所有的孤獨、困苦和迷茫。音樂是我的信仰,助我度過逆境;音樂是我的導師,讓漂泊的心,找到了歸宿。

我仍在咖啡吧調製咖啡,業餘時間在精心準備音樂節目和撰稿中度過,清苦卻樂在其中。

播音不同於以往登台,無需亮相,亮的是聲音,是音樂功底。因性格孤僻,少言寡語,平日練琴,動手不動口,以至於言語表達成為我的軟肋。我反覆唸誦講稿,盡量將功課做足。在家能準備的也就是這些,餘下,就靠臨場發揮了。

時間已到,我戴上耳機,移麥克風至唇前,兩手輕輕滑動按鍵,將之前的節目靜音,同時開啓麥克風。

「下午好,這裡是關島公共電台KPRG,FM89.3,坐落在關島大學校園中。我是主持人Juliet Chen。歡迎收聽『星期三古典音樂』。第一首播放的是《流浪者之歌》(又名《吉普賽之歌》)。這是西班牙小提琴家帕布羅.德.薩拉薩蒂的代表作之一。演奏者埃里克.弗雷德曼。指揮XXX,由XXX交響樂團演奏(指揮家和樂團的名字已記不準確)。敬請欣賞。」說完我關閉麥克風,將樂曲的音量鍵緩緩推至適當位置。

咪—拉—西—三個音在管弦樂强有力的齊奏下,一音一頓,由低向高,停留在延長高音「哆」上,聲浪的氣勢足可推開大山。彷彿看到衆多吉普賽人,或坐或躺或走,隨大篷車隊蜿蜒前行、顛沛流浪的一幕,悲壯之聲撲面而來。宏大史詩般的長鏡頭畫面,隨小提琴聲的出現,轉為特寫――憂鬱而深沉的哀怨。透過耳機,我能感受到弓與弦摩擦,發出的細小顆粒在血管中噴射,如粗獷的男聲,蒼勁而嘶啞。

聲聲琴語如鶴鳴,裹挾着孤寂苦悶的靈魂,化作在餐館給人看手相,大鬧餐廳的美麗俏皮的葉塞尼亞;化作在巴黎聖母院大教堂的廣場上,為被綁縛着遊街的卡西莫多遞上一碗水的愛斯梅拉達;化作為封閉落後的馬孔多小鎮帶去磁石、望遠鏡和鼓面大的放大鏡的吉普賽人。比才的《卡門》、威爾第的《遊吟詩人》裡的人物魚貫而出……

跌宕起伏的變奏,反覆陳述命運的不濟:寒冷侵蝕,飢餓困苦,疾病摧殘,世俗冷眼,一一化作深沉哀婉的悲愴,從演奏者心中,透過琴聲流淌出來,縈繞於心,將靈魂孤苦無助之哀怨推向極點,動人心魄。

情到深處人孤獨,苦至深時命滄桑。

忘不了前一段失業的時候,靠室友從餐館打包殘羹剩飯度日;忘不了獨自徘徊在沙灘上,不敢看天邊那愁苦的殘陽;忘不了因提出為酒店省錢的建議,挑戰了部門經理的職責,尖瘦黝黑的菲律賓部門經理罰我去大堂外泊車;忘不了我接過客人的車鑰匙,一路小跑到停車場的情形――坐進奔馳車,引擎卻怎麽也發動不起來,我嘗試能觸摸到的按鍵,車子依舊紋絲不動。汗水濕透我的內衣。瞎折騰數分鐘後,車輪居然滾動了!我小心翼翼地向大堂前徐徐駛去,遠遠便見車主指着迎面而來的車大笑。原來引擎蓋誤被我打開,朝他咧着大嘴。屈辱隨淚水掛滿臉上,刺痛我的自尊。不知世上可曾有過女性做泊車工作?對汽車所知甚少的我,吃足了苦頭。尖嘴猴腮的菲律賓經理這麽做,無非是難為我。

奔馳車主不但沒生氣,還打趣說從未見過女孩泊車,給了我五十元美元小費。菲律賓經理得知後,旋即將我撤回咖啡吧,他容不得這般好處落在我身上。

漂泊是人類難以迴避的話題,它不限國籍,不分地域。薩拉薩蒂為吉普賽人創作的這首名曲,也寫照了我的異鄉漂泊。

中部慢板低吟淺唱,如山泉嗚咽,那是不可救藥的纏綿悱惻。臨至結尾,曲風突轉,由慢轉快,輕鬆歡快不期而至,恰如其分地展現了吉普賽人歡歌曼舞、樂觀向上的民族個性,在不斷迴環反覆的快速跳躍中衝向最高點後,戛然而止。

一曲既終,情卻難了。索性借起伏的心潮脫稿而侃:弗雷德曼的琴聲飽滿淒涼,情感把握恰到好處,多一分則矯揉做作,少一分則欠深沉力度,他手到心到,心、手、琴合而為一,旋律質樸深厚,盪氣迴腸。

一曲接一曲,那天精心選編的曲目還有德彪西的《月光》,羅西尼的《威廉.泰爾序曲》,蕭邦的《即興幻想曲》,德沃夏克的《自新大陸》……以及《梁祝》。沒錯,《梁祝》。那天恰為中國農曆新年,借此機會向聽衆介紹中國的經典音樂,也替自己紓解鄉愁。

其時,正值意大利抒情歌曲《告別的時刻》(Time to Say Goodbye)風靡全球。我以安德烈.波切利和莎拉.布萊曼這首二重唱來結束當天的節目。

走出播音室,T恤衫已濕透。財務人員羅茜喜滋滋地對我說,今天的節目很好聽,她好幾次放下手中的活兒,凝神享受。說着遞給我幾張電話留言,有聽衆在車上聽我的節目,稱讚《流浪者之歌》這個版本好,又問哪裡可以買到《梁祝》?很多人問最後的二重唱歌曲叫甚麽名字……花店送來一瓶玫瑰,我好奇地抽出插在花叢中的小卡片,是男友的心意:祝賀你,親愛的Juliet!真希望我能在那兒聆聽你的節目……我摺起卡片對羅茜大嬸說,得出去一下。

跨出電台,我快步朝前走,又調頭返回,一會兒向左,一會兒轉右,內心複雜的情緒如架在火爐上的高壓鍋,不斷膨脹,又無所適從,難以安頓。我此時需要分享,需要傾訴,而此刻「他」卻在遠方。唯有滾滾熱淚,釋放我無以言說的心曲。

日月穿梭,不經意,流連電台節目工作已三個年頭。透過音樂的洗禮,精神得以脫胎換骨,靈魂蛻變,混沌飛揚的心,覓得皈依。昔日所從事的銷售銅火鍋、超市收銀,以及咖啡調製極為普通的工作,與音樂調和,構成生命豐富的層次和厚度。而愛情的小舟,載我離開了關島。從此,我和船長一同揚帆遠航,駛向另一個未知的地方。


陳艷群 湖南長沙人,畢業於湖南師大音樂系,北美中文作家協會會員。隨夫經歷海上風浪後,開始寫作,進入記者行業。航海系列散文曾在《美文》雜誌連載。著有《冉冉檀香》《二十個人》散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