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欄目:《香港文學》2023年4月號總第460期
子欄目:北美散文專輯
作者名:盛林
1
學英文難?學中文難?說句公道話,學中文難。再說句公道話,美國人學中文更難。再說句公道話,菲里普這樣的理工男,這樣的德州紅脖子,學中文難上加難。
是的,菲里普學中文有些年頭了。
十幾年前,我倆在網上相遇、相愛。那時,我英文會一點點,他中文一點也不會。我讀他的情書,埋頭苦幹查字典;他讀我的回信,抓耳撓腮瞎猜一氣。
有一回,我以女媧補天之力,表達了「我性格嫺靜」,他以共工撞山之勢,猜成了「我是個聾子」,可憐的他,愁苦了一夜,不知如何與聾子談未來。他第二天回信說「你是聾子我也愛」,我感動得恨不得做個聾子。
對於交流障礙,菲里普認定全是他的錯,他應擔當「掃障」大任。一日,他高調宣佈,他要學中文了,他要做中國通,拜中國人為師。
我問我的學生,想學甚麽呢?他說,學重要的,學有用的,學浪漫的,學有助於中美聯姻的。那時沒智能手機,但有QQ,菲里普的「中文夢」,從QQ起飛。
菲里普學了禮貌用語:你好、早上好、晚上好、飯吃了嗎、今天有車位嗎、再見,等等。
然後學了重要地名:中國、浙江、杭州、西湖、山水人家。山水人家是我所在的社區。
接着,他學了浪漫用語:老婆、老公、我愛你、我吻你……
從此打電話,他開口是「老婆我愛你,飯吃了嗎」,閉口是「老婆我吻你,有車位嗎」……補充一句,我所在的山水人家,公用車位稀少,車位的事天天是大事。
我們要結婚了,他飛來了杭州,學會「好吃、好看、好喝」等交際辭令,一見女士就說「好看」,一捧茶杯就說「好喝」,一動筷子就說「好吃」,朋友們喜歡他,找他聊天,他除了「好看好喝好吃」,沒新詞了,急得冒汗。不能怪他,他腦中存貨少,總不能把「我吻你」弄出來應戰。
他並不氣餒,逮住機會就操練數量不多、卻任重道遠的中文。
比如「搶車位」。我天天唸「搶車位」,我的學生聽會了。有一次車進了小區,他突然跳下車,站到車位當中,嘴裡喊:「搶車位!」像個强盜。保安向他瞪眼,汽車向他按喇叭,嚇得我把他叫開,告訴他,不能這樣喊,更不能這樣搶。
某天,我們下樓,撞見一位女士,她頭髮蓬亂、睡眼惺忪,拎着兩袋垃圾,菲里普衝着女士說:「你好看!」對方渾身一顫,彷彿挨了當頭一棒。菲里普怕她沒聽清,提高了聲音:「你好看!」那女士眼珠子一翻,轉身進屋,垃圾也忘了扔。我的學生呆若木鷄。
我對他說,講禮貌是好的,但你講錯了時間、地點,她以為你笑話她呢!
又一日,在小區花園,我們遇到一個姑娘,瓜子臉、大眼睛、白皮膚、苗條身材,典型的杭州美女,菲里普認為這次不會錯,對她說「你好看」,那姑娘吃了一驚,困惑地看着菲里普。「你――好――看――」菲里普很努力地說,向她擠眉弄眼,那姑娘惱了,吐出「花瘋」一詞,氣乎乎走開,嚇出我一身冷汗,怕她去喊人,把菲里普揍上一頓。
我再次履行老師職責,對我的學生說,你好看三字,用在妻子身上合適,用在朋友身上過得去,用在陌生人身上太糟了,人家罵你花瘋。
「花瘋」不會說,我說成了「Crazy Flower」。
我的學生莫名其妙,不知這是甚麽花,懇求老師解釋。「花瘋」就是色狼,「Color Wolf……」老師粗暴地解釋,嚇着了學生,他有點口吃地問,甚麽狼,吃人嗎。
「是的,吃人,你就是。」我用蓋棺論對他做了鑒定。
「啊啊冤枉啊,我沒怎麽她呀,她確實好看,我是讚美她,我是好人啊。」他聳肩、攤手、做鬥鷄眼,像被冤枉死了。
我厲聲問:「啥?她比我好看?」
他立馬轉向:「不,你比她好看!」為了論證,他補充說:「她太白,你黑黑黃黃,你好看!」這句恭維話,差點讓我吐出鮮血。
打那天後,看到好看女人,菲里普只敢傻笑,不敢吱聲。他記住了,說「你好看」得看語境、國境,在中國誇陌生姑娘,是Crazy Flower行為,老婆也會生氣,封他為Color Wolf。
見我父母之前,我的學生挑燈夜戰,學說我爸媽姓名。我媽叫賀惠姬,我爸叫盛瑞生,結果,他把賀惠姬說成「灰飛機」,盛瑞生說成「孫元孫」。
我告誡學生,按中國習俗,小輩不可叫爸媽名字,就算可以叫,讓你叫成這樣,你也死定了……嚇得他腳軟,進了我家門,直接叫了爸爸媽媽。
我爸很快發現,洋女婿要麽不說話,要說就說「好吃好喝」。
我爸說,菲里普,你中文太差了,我會說的洋文比你會說的中文多,不信比一比,我說洋文,你說中文。衆目睽睽下,我爸迸出一句「豹愛狗兒」(男孩女孩),一句「發子馬子」(父親母親),菲里普哪裡會說,敗下陣來。
我後悔死了,教了他「爸爸媽媽」,沒教他「發子馬子」!
離開杭州前,我爸對菲里普說,下次你們回來,我要和你打擂台,我一句英文,你一句中文,看誰說得多,你要是贏了,我給你大紅包,你要是輸了……我爸指着我說:「拿你老婆是問!」
天啊,戰火燒到了我身上。
2
回到美國後,菲里普起勁學中文,誓言打贏擂台,贏老丈人的大紅包。
其實他不知道,我爸只會說「豹愛狗兒」、「發子馬子」,沒第三句了。我沒敢說破,說破了,菲里普就沒鬥志了。
我拿出一套《寶寶早教書》,先教他人體器官,邊學邊做遊戲,我喊頭,他抱頭;我喊鼻,他摸鼻;我喊肚子,他拍大肚皮。他覺得好玩,學得飛快。
接着,我教他數詞、量詞。學「一二三」,沒問題;學「一個兩個三個」,沒大問題;學「一兩、二兩、三兩」,問題大了,「甚麽是二兩?」我的學生提問。我向他解釋,「二」是數詞,「兩」是量詞。我舉了一大堆例子。學生一邊聽,一邊扳手指,一邊轉眼珠,似乎懂了,又似乎不懂。我考考他,指着圖片上兩個人,問他有幾個人,他不假思索回答:「二兩人」。
「二兩人」事件後,我扔了《寶寶早教書》,這教材不好,誤人子弟。
我決定先教拼音,培養語感,對座入號,他就能自學了。菲里普自學能力極强,他會電工、木工、泥工、車工,全是自學的。
我拿出拼音卡片,教他唸「阿、歐、餓、衣、午、魚」。我說,張大嘴,阿――阿姨――,姓王的叫王阿姨,姓張的叫張阿姨。
我的學生接口:「你是盛――阿姨!」
「對!」我誇獎他:「你真聰明!」
学「餓」音時,他遇到了困難,學了半天唸成「阿」。我說,英文的「早」,第一個發音就是「餓」音,他學會了。我還解釋了詞意,餓,肚子餓了要吃飯,我問你餓不餓,你回答餓或不餓。他點點頭,反覆唸――餓?不餓?餓不餓?餓,餓,餓……
然後他說:「盛阿姨,我餓!」我表揚他說得好,馬上停課餵食,鞏固教學成果。
後來,他學拼音學累了就喊「餓」,我只好停課餵食,鞏固教學成果。
學拼音還順利,學四聲麻煩大了。我對他說,中文有四個音,「阿,阿,阿,阿!」我示範給他聽。他大吃一驚,問:「甚麽聲音?烏鴉叫!」
我說,四聲你必須學會,見了中國人,你把「主人」說成「豬人」,把「飽了」說成「抱了」,把「是了」說成「死了」,把「詩」說成「屎」,你死定了。
我拿了一支筆,邊畫邊解釋,平聲,像你騎摩托車,騎在平路上;上聲,遇到了高坡,你得往上攀;折聲,過大坑,下去又上來;下聲,別猶豫,從陡坡往下衝。
「明白了嗎,摩托車手?」我笑着問。
他做着鬥鷄眼,說:「不行,太危險,為甚麽不修路?會死人的!」
「菲里普同學,嚴肅!」老師扳下了臉。
我的學生仰起臉、張大嘴,伊伊呀呀學四聲,臉蛋憋出了豬肝紅,聽上去全是平聲,到後來平聲也沒了,像牙疼時淒厲的叫喚。
他嘀咕,學中文太難,他寧願種菜、修路、打獵、騎摩托車……
菲里普的學習態度越來越差,我唾沫橫飛,他心不在焉;我苦口婆心,他卻一隻眼丟給電視,一隻眼丟給我;我關了電視,他鼓起眼球,目光呆滯,像沙灘上的死魚。如果我說「休息吧」,魚立刻蹦起來,一擺尾不見了。
有時,我們剛開課,他一拍腦袋說,哎,草長高了,我得割草,明天吧,親愛的盛阿姨。到了明天,我又開課,他一跺腳,嘿,我忘了,今天得修房頂。跑了。
我的學生躥上了房頂,老師恐高,哪敢跟着往上躥。
有一個週末,上課時間到了,沒見着學生,我到處找,樓上、樓下、菜園地,差點翻鷄籠了,最後在「shop」找到了他,他滿手油膩,在給摩托車換機油,見了我有些尷尬,我批評他逃課,用中文罵他:「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老虎不吃飯,專吃菲里普!」聽到「菲里普」三字,他問我說他甚麽,我說,你不學中文,我回中國算了。
他一聽,連忙扔了工具,由我押回了教室。
……
菲里普硬着頭皮學,效果極差,學了新的忘了舊的,學了前面忘了後面,考試時只會說三句話,一句「盛阿姨,我餓!」一句「盛阿姨,你好看!」一句「盛阿姨,我吻你!」
那些數字,他只記得一二三,幫我拍照時,他宏亮地喊出「一二三」,像老鵝子叫,我噗嗤一笑,這張照片一定美。
終於有一天,我的學生攤牌了,他用手做成一把槍,指着自己的腦門,悲慘地說,盛阿姨,我這裡笨,記不住中文。說完扣動扳機,「砰」地把自己斃了,屍體倒向地毯。
我嘆了口氣,沒有怪他。我對他說,我們不學拼音了,我每天給你一個中國名字,你記住就下課。我話音剛落,那屍體滿血復活了。
我說:「今天,你的中國名字是花。記住了嗎?花?」
於是,我不再叫他菲里普,叫他花。花,吃飯了!花,散步去!花,幫我拿杯水!花樂得手舞足蹈,聽我使喚,主動練習,滿院子找花,找到就說:「花!你好看!」
第二天,他叫玫瑰;第三天,他叫綠葉;第四天,他叫美麗;第五天他會造句了,美麗的綠葉,我愛你,美麗的玫瑰,我吻你……
看着我的學生,我既高興又過意不去,這個德州硬漢,生生被我教出了娘娘腔。
一天,女兒伊麗莎白回家,帶着兒子泰勒,我們正在上「名字課」,他們覺得好玩,也想參加。我說:「參加可以,要遵守規矩。」倆小祖宗連聲說「OK」。
我分配名字,菲里普的名字是土豆,伊麗莎白的名字是洋蔥,泰勒的名字是蛋。
我說,記住,你們之間只能喊中文名,誰犯規誰去掃院子。
他們領了自己的中文名,一遍遍練,互相幫助,都學會了。菲里普說:「蛋、洋蔥,和土豆一起看電視!」蛋和洋葱答應着,和土豆一起看電視,他們邊看邊笑,用中文名打招呼,從不出錯。我極有成就感,一天學三個詞,十天三十個,一百天三百個,三百天……菲里普的「中文夢」不就成了?老丈人的擂台不就贏了?
我沉浸在喜悅中,慢慢感覺不對了,電視室鴉雀無聲,三個學生不說話,互相打手勢、說啞語。原來,看了一陣電視,他們把中國名字忘得乾乾淨淨,但誰也不想掃院子。
終於,土豆跑了出去,回來時手上有一隻蛋、一個洋蔥,他晃晃洋蔥對我說「要帶」,他再晃晃蛋說「回家了」。蛋和洋蔥也不示弱,指指蛋、洋蔥,又指指我說「謝謝」。
天啊,我的學生想出這樣的辦法逃避處罰!
幾個月後,菲里普榮獲一百個中國名字,我測試了一遍,他只記得「花」。另外,還會說三句話,哪三句我就不重複了。
老師頗有挫折感,唉聲嘆氣,沒有學不會的學生,只有教不好的老師啊。
現在的問題是,我們就要回杭州了,面對老爸的「豹愛狗兒」,菲里普如何應戰呢?
我心事重重,菲里普看出來了,他想逗我開心,弄來一張音樂光碟,殷勤地說:「親愛的,送你的生日禮物。」我聳聳肩,我生日還差八個月呢。
光碟進了轉盤,傳來了鄧麗君的歌喉,空氣變得柔軟、甜美,彷彿塗了蜜一樣。
我閉上眼,欣賞鄧麗君,菲里普馬屁拍對了,我們這一代人,誰不愛鄧麗君呢。
突然,菲里普狂叫一聲,嚇我一大跳,只聽他說:「聽!聽!」我問他聽甚麽,他把光碟倒回去,我聽見鄧麗君在唱《絲絲小雨》:「問你,問你,再問你,何時回到我的懷裡……」
菲里普兩眼放光,亢奮地說:「她在唱吻你、吻你、我吻你!我聽懂了!哈哈,我聽懂了!」他揮舞雙手,原地蹦跳,中獎一百萬,他也不至於樂成這樣。
我先發呆,然後大笑,把自己笑到了桌子底下。菲里普越發起勁了,唸着「吻你、吻你、我吻你……」
那天,看着他的燦爛笑臉,我做了決定:不再逼他學中文。菲里普幹嗎要學中文呢,他不是有我嗎,有我還怕老爸?有我走遍中國也不怕啊!
……
歲月的河滾滾向前,我們隨波漂流,一起漂過了十四年。
這十四年,我們一起種菜,一起養鷄鴨,一起釀蜂蜜,一起騎摩托車,一起回國探親,一起陪老爸釣魚。我爸一拿起釣竿,就把和菲里普打擂台的事忘了。
新冠時期,我倆一起感染,一起康復,一起步入後疫情時代。
這十四年,我們活着,努力着,前行着,我英文還是差,他中文還是不會,但這有甚麽呢?過日子,扛風雨,爾儂我儂,和語言有多大關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