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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蔚青:小瑪德琳及其它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3年4月號總第460期

子欄目:北美散文專輯

作者名:陸蔚青

1

「小瑪德琳」點心因為普魯斯特而著名。所有文學青年都記得它,記得《追憶似水流年》中那段話。

 

「那天天色陰沉,而且第二天也不見得會晴朗,我的心情很壓抑,無意中舀了一勺茶送到嘴邊。起先我已掰了一塊『小瑪德琳』放進茶水準備泡軟後食用。帶着點心渣的那一勺茶碰到我的上腭,頓時使我渾身一震,我注意到我身上發生了非同小可的變化。一種舒坦的快感傳遍全身,我感到超塵脫俗,卻不知出自何因。」

 

瑪德琳蛋糕是《追憶似水流年》的起點。如果沒有那個陰天的下午,沒有母親給馬塞爾的一杯茶和一塊「小瑪德琳」,沒有蛋糕泡在茶水中的味道,他就不會想起貢布雷的童年記憶,也就不會有這部巨作。這是一隻茶杯中的巨浪。

而對多年以前的我,「小瑪德琳」只是一個名詞。那時我還沒有見過它的真身。我是在外國文學課上聽到《追憶似水流年》這本書,當時還沒有看過。我記得當我聽到這個名詞,思緒停頓了片刻,那大概是在1984年或者1985年。那時候我讀書,常常會想像作家筆下食物的樣子,比如奶油蘑菇濃湯、小土豆牛排、番茄芝士。那時時髦的詞彙是弗洛伊德和熵定律。我去聽熵定律講座,在城裡的另一所大學。那天下着大雨,講堂中座無虛席。空氣中充滿潮濕的氣息,原子與原子碰撞的熱烈,興奮與好奇洋溢在每一個人臉上。我聽得雲山霧罩,大腦卻莫名興奮。講座結束,我們魚貫而出時,同來的伙伴悄悄對我說,她不跟我一起回去了。我望了她一眼,她眼睛明亮,臉色緋紅。我和她分手後,在車站等車時,在川流而過的人群中,看到她的橘黃色連衣裙在一把雨傘下面,與一個男生並肩而行。那是文學,青春,激情的時代。俄蘇文學在悄然隱退,我們開始關注陌生的名字,普魯斯特、卡夫卡、葉芝、伍爾夫。

「小瑪德琳」一定是美妙的,單憑名字我就這樣想。我甚至推斷它有一個故事在其中。不是嗎?所有讓人們難忘的什物,其魅力都不止是什物本身,而更多的在於它們的來源和掌故。翡翠白玉湯也好,成化鬥彩鷄缸杯也好,如果沒有朱元璋的逃亡故事和朱見深的愛情故事,就不會流傳甚遠。故事永遠是人類生活的篝火。我對「小瑪德琳」充滿好奇,這種好奇一直持續到我出國,來到蒙特利爾。

 

2

蒙特利爾是一座雙語城市,它隸屬魁北克。而魁北克是加拿大唯一的法語省份。這裡的居民以法裔為主,生活方式至今保留着法國風格。在今天的魁北克法語中,還保留着中世紀法語某些古詞彙,而這些詞彙在當代法國法語中已經被遺忘,有些詞彙的發音也不同。我的朋友在法國旅行,剛一開口,法國人就會問她,你是從魁北克來的吧?而魁北克人對法國的態度,充滿仰望和尊敬,那是對母國的永恆情感。

所以你看,我與「小瑪德琳」在蒙特利爾街頭遇見,就是必然的了。

那時我剛落地不久,到聖丹尼街上看省慶遊行。因為特殊的歷史原因,魁北克省慶遊行比國慶還熱鬧。魁北克人始終保持着獨立建國的意志,所以他們將省慶稱為國慶,魁北克國。我在遊行隊伍中,看到身高兩米的男人裝扮成戴高樂將軍,還看到早期來殖民的皮毛商人,看到那些穿白裙戴白帽的「皇帝的女兒」――早年法國皇帝想穩定住這塊殖民地,收養了八百多個孤女,賜予她們「皇帝的女兒」的稱號,然後送到魁北克嫁人,生子,繁衍後代。那時魁北克還有一個奇怪的稅收,叫做單身稅,如果哪個男人不結婚不生育,他就是收稅的對象。單身稅極高,所以即使生性自由浪漫的法裔男士,也只好乖乖進入圍城。天主教又不允許墮胎,於是「皇帝的女兒」們只能不停生育,魁北克人口終於繁榮起來。

我站在馬路邊上,前面是坐在地上的兒童,後面是坐在摺疊椅上的老人。警察在維持秩序,而商家穿梭往來,發送免費樣品,五花八門,口香糖、小餅乾、避孕套、巧克力,還有巴掌大的省旗,藍白色,上面印着鳶尾花。姑娘們將長髮挽起來,把兩面小旗別在頭髮上,小夥子們披着省旗,好像鎧甲,又像披風。整個聖丹尼街都被愛與熱情燃燒着。

我們被人流簇擁而行,在鼓聲琴聲和人們的歡呼中,我看到了「小瑪德琳」。

它們色彩繽紛,整齊地擺放在街邊小店的玻璃櫃裡。賣貨的姑娘穿藍白條紋的長袖連衣裙,紅色圍裙,頭上戴着紅色無簷圓帽,圓帽下的金長髮,鬆鬆挽成一個大辮子。她的長圍裙上別着一塊名片,上面寫着瑪德琳。

它們比我想像中的普魯斯特的小點心還要好看。因為它不僅是「用扇貝那樣的點心模子做成的」,不只是金黃色的,有的上面還裹着一層巧克力,有的巧克力還點綴着糖霜。在這些漂亮的點心面前,我耳邊迴響起《追憶似水流年》中那種柔美的腔調,那也是「小瑪德琳」的腔調。

我一下子就回到第一次聽到「小瑪德琳」的那一天。春天,我坐在階梯教室裡,窗外傳來男生們踢足球的吶喊,柳樹長出嫩綠的葉子,垂垂的泛着嫩綠。後來我特地查了「小瑪德琳」名字來源。不出所料,這款小點心果然藏着一個故事。一個叫瑪德琳的女性的故事。

 

3

大約是因為懷有過高的企盼,我品嚐「小瑪德琳」的時候很失望。一旦入口,其味道並沒有想像中的好。我學着普魯斯特將它浸在茶水裡,沒想到更糟,它一旦落水,就癱成了一塊稀泥。望着這一坨點心,我想起奶奶年老的時候,她喜歡將蛋糕泡在水裡吃。

我奶奶是中國最後一代小腳女人,後來放開過,但小腳已經成型。她偏愛那種給解放腳做的鞋子,又叫做解放鞋。這種鞋在上世紀七十年代的百貨商店還有賣,隨着一代小腳女人的消失,也就銷聲匿迹了。奶奶的小腳穿解放鞋有些大,她就用棉花塞進鞋尖。這樣看着,腳是大一些,但走起路來很不方便,但她堅持這樣穿,大概是想有新女性的氣派。她穿一件黑色大襟衣裳,斜斜的一排扣,從腋下開始扣,一直扣到腰間。她坐着的時候,一條腿盤在另一條腿下面,因為褲腳用了綁腿,露出的一隻腳顯得格外小巧,我常常感到那隻腳實在不能支撑起她的身體。我喜歡看她梳頭。她先用一隻小瓷碗,裝了水和頭油,用小梳子蘸濕了,開始梳頭。那時候,奶奶大概有六十歲的樣子,或者更年輕些,還有一頭又黑又濃的長髮。她將髮髻打開,頭髮就紛披下來,用小木梳一點一點梳,梳得極仔細有耐心,好像時間停止,她可以一直這樣梳下去,一直梳到黃昏時分。

我那時十歲,正在看魯迅的《故事新編》,看嫦娥如何拒絕吃烏鴉炸醬麵,等着羿帶回新的獵物。我坐在桌前,一邊想着黃昏時分的嫦娥,一邊看奶奶梳頭,看她將長髮梳得一絲不亂,然後開始編辮子。一左一右,兩條辮子。她編辮子的樣子有點滑稽,因為在我看來,那種辮子是我們小姑娘才梳的。奶奶編辮子時很認真,她抿着嘴不說話,好像遵循着孔夫子的格言,食不言,寢不語。她將辮子編好之後向上捲,兩隻手臂舉得高高的,有些吃力。我不知道她是怎麽捲上去的,又是怎麽盤上去的。總之她手指靈巧的盤好,頭面光滑如流水。

 

4

在離我家不遠的芒克蘭地街角處,有一個「第一家咖啡店」,是蒙特利爾的名牌連鎖店,裡面有很多甜點。那些名字真是好,除了脆片草莓、波奇芒果這樣好懂的名字,還有皇家、歌劇這樣比較隱喻的名字,也有的叫崔西,好像是一個女姓名字。有一種叫巧克力三重奏。我最早喜歡的是一款起司蛋糕,起司磨得極細,入口即化,上面點綴些時令水果,以草莓和橘子瓣為主,鮮紅與橘黃搭配,不僅賞心悅目,還會讓我想起《德伯家的苔絲》那個經典鏡頭。後來我開始偏愛馬克龍餅乾,這款與當今法國總統同名的糕點,兩塊錢硬幣那麽大,外皮酥脆,圓圓的兩片餅乾中夾着不同色系的夾心。那些顔色十分輕柔,充滿明媚嬌嫩的氣息,檸檬黃、玫紅、矢車菊藍、初春的綠,中間沒有一點晦暗,它們如此輕盈,如此柔嫩,以至於成為一個色系――馬卡龍色系是世界上最治癒的色系。它們味道濃郁而香甜,咬上一口,兩顎就會分泌出歡愉的口水。如果配上黑咖啡或紅茶,就會產生豐富複雜的感覺。

就像一個遠足的人忘記了出發地,我也忘記了「小瑪德琳」。

我從未將「小瑪德琳」和綠豆糕放在一起思考過,直到有一天去參加朋友的派對。朋友是一個喜歡美食的人,也喜歡氣氛。她用漂亮的餐具裝飾糕點,用木製小餐具裝食物,還用闊口玻璃瓶放長棍餅乾。她癡迷於西人的種種下午茶儀式,高腳杯中用薄荷葉和冰塊調了水果酒。說實話,我對這些知之不多。我有點好奇。我圍着桌子仔細看那些小餅乾上的沙丁魚醬,烤麵包片上的三文魚,還有烤得四分五裂的燕麥餅。一直到我看到紫花盤裡的「小瑪德琳」和與它相鄰的綠豆糕。

開始我有點不相信,但那真的是綠豆糕。只是綠豆糕被模製成了花型,上面還有字,正宗漢字,擺設得像乾隆銅錢,東南西北,上書四個大字,純綠豆糕。

我說你居然還弄到了綠豆糕。現在疫情,海運不易,華人超市的貨物常常斷檔。

主人很得意,說這是台灣的,台灣綠豆糕最好吃。

台灣的綠豆糕我吃過。有一年參加世界詩人大會,到了台北,就去找綠豆糕。因為來時有朋友說台北綠豆糕極好,讓我回去時帶一份給她。她說她到了台北,坐在小店裡喝茶,吃綠豆糕,讀一份當日報紙,很是享受。我的朋友那年八十歲,自己乘飛機去台灣,一個人拿着地圖去逛街,回去時還帶了果脯給我,是極甜的玫瑰桃脯。即使如我這樣愛甜的人,都覺得齁得慌。

大會結束開始採風,下了車,大家一哄而入,擠得糕餅店滿滿的,每個人都提上幾盒,惹得在店裡喝茶的人們側目。坐下喝茶是不可能的。小導遊面色黛黑,小背包上吊着玉做的吉祥物,對家鄉充滿熱愛,滿滿的自豪感。不能免俗的我們大包小包地拎着,好像購物狂。至於果脯,我們在日月潭邊購買過,因為人太多,供不應求,商家已經不用自然曬乾,而是用烤爐烘乾。水果們躺在烤爐中,一圈圈的轉動,一圈比一圈縮小了形體,從水分充盈到形容乾癟。嗡嗡的轉動聲並沒有阻止顧客們的熱情,那些高舉的手臂揮舞着錢,一邊喊着,五袋,十袋,二十袋。

這樣買來的食物,真的會好吃嗎?我想。

除了給朋友買綠豆糕以外,當然也給自己買了幾袋。我想起了奶奶泡在水中的綠豆糕,鼻尖上居然縈繞着小時候的味道。有研究說嗅覺是有記憶的,我是相信的。我小時候吃綠豆糕很容易噎住,那時的綠豆糕結構不够親和,很容易散開,有時會缺一個小角。綠豆糕中心處還會點上一個小紅點,不知道為甚麽,讓我想起舊日裡小孩子眉心的一點紅。

但台北的綠豆糕貌似與故鄉的不同,它賣相極好,也不缺角,樣貌很滋潤,裝在透明的盒子裡,像碧玉一樣。

我回到賓館,吃晚飯時特意留了胃口,淨身之後,選了安靜的獨處時間,沖一杯高山茶,細細品味。打開精緻的小盒,用兩指捏來入口,甜糯,柔軟,一層綠色之下裡面是紅豆沙,與我童年記憶中的綠豆糕儼然兩個物種。口味很好,只是不是小時候的味道。我呆呆地想,望着夜幕中的台北,高樓上閃着霓虹燈,想起羅大佑的歌,台北不是我的家。

我望着窗外發了一會呆。

 

5

當我想起童年的食物和點心時,還是會想起那些如今不大能擺上檯面的江米條、光頭餅、牛舌糕、兒童餅乾、爐果、動物餅乾,還有青紅絲月餅。對我來說,這些點心也不再只是食物,還有回憶,還有故事。也許它們做工粗糙,口感一般,今天的年輕人都不知道它們,也成為老年人憶苦思甜的道具,如果不改良,有一天,它們會像我奶奶的解放鞋一樣消失。但是它們與我過去的生活,過去的人和事糾纏在一起,它是記憶。

如今,「小瑪德琳」每天都在街角靜靜的佇立。褪去普魯斯特賦予它的詩意,它真的只是一種十分大衆的點心。綠豆糕是我童年的記憶,但如果我不去唐人街尋找,就找不到,它距離我越來越遠了。

而那天在聚會上,當我看到它們同時被擺在東歐風格的紫花盤中,好像一齣戲中的不同角色,擁擠着,沉默着,微笑着,寒暄着,不同顏色和不同氣味互相碰撞和融合着。普魯斯特的「小瑪德琳」因為記憶綿綿而來,形成了洋洋大觀的文字,而我的童年因為綠豆糕而充滿回憶,它讓我想起那些遠逝的祖先,這才是這些名詞的含義。

那是生命回歸的體驗。

我沒有普魯斯特那樣的生命體驗,但我有自己的生命體驗,或者說我正經歷着自己的生命體驗,有一天,這體驗會成為我的回憶。有時候我散步到「第一家咖啡店」門前,也會買上一包,細細品味,好像在讀一本書。童年記憶,中年遊歷和曠日持久的疫情帶來的情緒,如孤桐直上,又如草蛇灰線,它們與我如此遠離,卻又如此貼近。「小瑪德琳」也好,綠豆糕也好,都是生命的意象,生命的幻影。當它們與我們生命融合在一起,就有了別樣的意義。


陸蔚青 加拿大華語作家,現居蒙特利爾。作品廣泛發表於兩岸三地,曾獲第二届全球華文散文大賽二等獎、第五届都市小說雙年展優秀作品獎等,出版有小說集《漂泊中的溫柔》,散文集《曾經有過的好時光》,長篇童話小說《帕皮昂的道路》等,作品入選多種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