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

  • 全部
  • 內容
  • 期刊號
  • 時間
  • 欄目
  • 作者
當前位置:首頁 > 月刊

李文心:文學的聖塔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3年4月號總第460期

子欄目:北美散文專輯

作者名:李文心

在我兒時,外面的世界是一個斑駁絢麗的存在。它真實、具體,像溪澗的細流,永不停息。另一個神秘的世界,則是隱藏在故事書裡,需要從字裡行間慢慢剔剝出來。這個世界,像琴弦下流出的音符,只有手指不停撥動才會延續。當我合上書頁,一切都拋到腦後,散到雲霄去了。

在當時,我不知道文學是一所聖塔,是我的生命之門。我感知它的存在,只是因為它有趣,但如同世上形形色色的事物,文學對於我並沒有特別的意義。後來在大學裡,我接觸到西洋文學,眼界雖然大開,讀書卻依然只憑興趣。就像你走進五彩繽紛的花園,左顧右盼,心曠神怡,卻也看不出有甚麽玄機。不過,在快樂的無意識中,我還是感到文學巨大的體量,像高聳在雲端的巍峨宮闕,時隱時現,終於决心到大洋彼岸一探究竟。

就這樣,對文學的嚮往把我引到美國來。不料想,我瞬時墜入一個魔宮,這裡詩亦不為詩,文亦莫為文。我所熟悉和敬仰的面孔不見了,取而代之的則是面目猙獰的怪物。我的文學理念開始動搖、崩塌,就像《紅樓夢》裡描述的,「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我在困惑中掙扎,但不甘屈服。在黑暗中摸爬滾打的幾年,是我人生最迷茫的時刻,因為腳下雖然沒有路,但我還是要走出一條路來,設法把「無米之炊」的文學做成賴以生存的「小康之道」。

這是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期,我初入美國文學大觀園的寫照。那時我的文學理念,已經脫離現實主義和浪漫主義相結合的範疇,甚至超越了「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的論述。我認為,文學對人類思想和情感的表達,超越社會階層和歷史階段,具有永久的精神價值。這一觀念在我出國前讀到的西方文學作品中得到肯定,比如勃朗蒂姐妹的作品、狄更斯的《遠大前程》和德萊賽的《嘉莉妹妹》。海明威的《老人與海》更是出世脫俗,將生命的價值體現於人與自然的搏擊之中。我帶着對「為藝術而藝術」的憧憬來到美國,不料卻遭到當頭一棒。其主要原因是中美文學的差異,再加上中美教育體制的不同。

令我挫折感强烈的是,這些給我人生啓迪的文學名著,並不受文學界的青睞。有些如雷貫耳的作家,比如托爾斯泰、巴爾扎克和司湯達,我一直想系統地學習。所以,當看到有門課程叫「大陸長篇小說」時,我十分期待,但從入學等到畢業,始終沒有一個教授去開這門課。而我的必修課,總有長長的書單,大多平庸無聊。例如,我選過一門英國十八世紀小說課,讀了十幾部長篇,現在卻連一部書名也記不起來。如果這個書單再往後延續十幾年,我就可以重溫《理智與情感》(1811)和《傲慢與偏見》(1813)。假如這樣,我的文學錯位感就會减輕。當然這不可能,因為簡.奧斯丁屬於十九世紀,那是狄更斯、喬治.艾略特、勃朗蒂姐妹、薩克雷和哈代的天下。

另一個讓我難以接受的狀況是,當代詩歌過多訴諸政治理念或觀點,缺乏深度和美感,甚至還有些極端作品淪為狂癡囈語。在表現手法上,它拒絕敍事,更蔑視抒情,慣用碎片化處理和詞彙堆積排列。我出國前讀過的詩人,包括彭斯、羅塞蒂、朗費羅和弗羅斯特,無異於明日黃花,無人問津。甚至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和迪金森的詩作,也因為傳統的表現形式,不為後現代詩人所動。弗羅斯特一生得過四次普利策詩歌獎,是二十世紀前半葉美國最受歡迎的詩人。他堅持捍衛傳統詩歌,認為「創作無韻詩就如同打網球時撤去球網一樣」,儘管此時押韻詩歌已經黯然退出歷史舞台。對於浸潤傳統詩歌兩千年之久的中國人來說,無韻詩的消亡更是理性認知的挑戰。

然而,我對文學的困惑並未能從文學理論中找到答案,因為當代文學理論已經脫離了文學本身,而轉移到哲學、意識形態、語言學、社會學和心理學等領域的交叉邊緣。「當代」在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就是「後現代」的代名詞。當代文學理論是最為艱澀抽象的課程,我由於缺乏背景知識,結果事倍功半。如果我能補習一下西方文學批評史,從亞里士多德的《詩學》開始,經過文藝復興和啓蒙運動,我的知識鏈就大致銜接上了。但是,當時學業緊張,我根本沒有時間補課。勉强應對下來之後,我對文學研究的目的和方法產生了重大異議。

我在中國所受的教育,主調是馬克思主義文學觀,注重文學的社會功能,强調為無產階級服務。即便我不完全贊成,這也是一家之說,可以分析探討。但後現代文學思潮背離了文藝復興以來以人為本的思想,放棄探索人類認知和情感的本質,一味絕望消沉,陷入虛無主義的泥潭。它選擇在表現形式上玩弄極端文字遊戲,將文學導入迷宮。後現代文學的代表作,例如約翰.巴斯的《迷失在遊樂宮》和庫爾特.馮內古特的《第五號屠宰場》,充分體現了上述特色。

現在看來,即便是極端的後現代文學作品,也可以確認打包,冷靜處置。但在當時,我對這類作者的過度自戀以及他們對讀者的冷漠和戲謔,都十分反感和不滿,對學界過度吹捧後現代作品深惡痛絕。我疑惑是否誤入專業歧途,興盡意闌、懷疑人生。出現這種情况,除了學科本身的原因,還有體制的問題。課程設置往往不是出於學生的需要,而是看教授高興開甚麽課。選課本應循序漸進,先易後難。但在我讀博第一學期,遭遇研究生主任為湊人數,硬是安排我選一門六字頭的現代文學研討課。我直覺不妥,卻沒有堅持拒絕,結果力不從心,效果不彰,險些讓我與西方文學精華失之交臂。

或許是命運使然,我有機會再選現代文學課程,由此窺見了我孜孜以求的文學聖塔面貌。現代文學是一次劃時代的文學運動,源於工業革命所孕育的各種思潮,尤其是達爾文、尼采、馬克思和弗洛伊德等人的理論。第一次世界大戰(1914-1918)摧毀了傳統的社會結構和倫理觀念,催化了現代文學的壯大,使其在1920至1930年代發展到頂峰。最有影響力的現代文學作品是喬伊斯的《尤利西斯》和T·S·艾略特的《荒原》,它們主題都是反傳統,挑戰現存的宗教和價值觀,並重新審視自我。在表現風格上,現代文學强調敍事的非連續性和語言的非規範性,大量運用荒誕、反諷、黑色幽默、意象、影射、文本互聯等手法,給讀者的觀感帶來巨大的衝擊,同時給讀者帶來前所未有的享受。現代文學教父埃茲拉.龐德從商湯王的浴盆銘文「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獲得靈感,把現代文學的宗旨貼切地譽為「創新」。

更進一步講,現代文學繼承了十九世紀末批判現實主義和自然主義的優點,摒棄道德說教,客觀表現普通人的生活。莎士比亞的戲劇固然好,但其主要人物不外乎王公貴族、才子佳人,語言是無韻體詩,這些都不再適合現代。托爾斯泰也很好,但他採用宏大敍事,注重文學的道德說教功能,人物也多為貴族,與現代人的理念多有不契合之處。狄更斯家境貧寒,他同情下層社會,關注普通人的悲歡離合,名聲蓋過所有同時代的作家。但從現代文學的品味來看,狄更斯長於濃墨渲染,人物塑造略欠深度,有時過於依賴情節的巧合。

現代文學最重要的成就是在表現手法上的創新。它拒絕宏大叙事和戲劇化的情節,用極為細膩的筆觸刻劃小人物的心理活動,將意識流手法推向極緻(代表作是《尤利西斯》)。它選擇更加多樣的敍事方式,比如採用多視角來突出作品的複雜性,用重複敍述來加强感染力,用不可靠叙述人來豐富敍事內涵(代表作是福克納的《聲音與喧囂》)。它推崇簡約、鮮活、真實,甚至是粗鄙的語言,與現實主義風格繁複的書面語形成鮮明對照。

回顧我的「朝聖之旅」,雖遠非一帆風順,但經多年寒窗之苦,終於得見「文學的聖塔」,我如願以償。英國十九世紀詩人及評論家馬修.阿諾德指出,文化是完美人生的追求目標,其宗旨就是瞭解「世界上最美好的思想及其表述」。對我來說,現代文學即是世界上最美好的構思和表達,是我的「文學聖塔」。

十多年以後,一個偶然的機會使我接觸到久違的中國文學,為我的「文學聖塔」增添了新內涵。上次「朝聖」,我是負笈遠行;此番「朝聖」,我在精神上重返故土。我讀英美文學是職業,時間久了,積纍多一些;我讀中國文學,完全出於熱愛,既不廣泛,也不精深。我以西學觀點解讀中國文學,雖難免有「外來的和尚亂唸經」之嫌,但仍收穫頗豐。以下簡述我對二十世紀的中國小說的印象。

按西方的劃分原則,二十世紀初到新中國成立是現代文學,從新中國建立起屬當代文學。中國現代文學有三位大師級小說家,他們是魯迅、沈從文和張愛玲。魯迅是中國現代文學第一人,毋庸置疑。國內的評價,在魯迅喚醒國民意識、呼籲民族自强等思想層面,可謂備至,但對他在中國小說技巧進步的貢獻上,研究尚且不足。魯迅吸取了西方象徵主義和自然主義手法,開創了白話文小說的先河。他筆調冷峻,叙事凝煉,人物刻劃傳神,無愧於同時代的西方現代派大師。

夏志清教授對魯迅的小說評價不够高,主要原因是他認為藝術創作不應受制於意識形態。他在《中國現代小說史》中譯本的序言中說:「中國現代小說的缺點即在其受範於當時流行的意識形態,而未能進行客觀的道德探討。」魯迅是左翼作家的旗手,立志以文救國,當然不迴避政治立場。而夏教授實際上也不完全排斥意識形態,因為道德探討當然屬於意識形態範疇,關鍵點是要「客觀」,即文藝不能專為左翼意識形態服務,而應為全人類所共有。

夏教授對沈從文和張愛玲的發掘和肯定具有重要意義。我八十年代初大學實習時,擔任英國電影隊的翻譯。他們要採訪沈從文,我才知道有這麽個作家。西方人推崇他,主要是他的作品脫離了意識形態的束縛,生動細膩地刻劃了中國鄉村的生活。沈從文的風格是唯美的,具有濃重的浪漫主義色彩。他創作的鼎盛期是1920到1940年代,那時的中國戰爭頻繁、政治動盪,但他的作品裡完全看不到戰火和硝煙,也沒有邪惡和暴力。這一特色使他在中國現代文學中獨具一格,娟秀永駐。

張愛玲是早熟的天才型作家,在1940年代初日據下的上海,她像一顆奪目的流星登場,在短短的幾年中完成了她一生的傑作。她於1950年代初離開大陸前往香港,而後來到美國,翻譯和創作了大量作品。但她對中國文學最大的貢獻,仍然是二十多歲在上海時期的作品。有人認為,張愛玲題材狹隘,走不出上海灘小資的男歡女愛,算不得一流的作家。這種觀點忽視了她獨有的人性洞察力和個性化的語言表達能力。在我們精密微觀的時代,最優秀的作家不再是面面俱到的宏觀敍事者,而是社會洞察力深刻、個性化表達精妙的佼佼者。

改革開放之後,國內湧現出各種文學流派,比如傷痕文學、鄉土文學、新寫實主義和先鋒派。如果以西方的理論框架來界定,前三種仍然是現實主義文學的延續(新寫實具有自然主義傾向),而後一種則屬後現代主義。從文學成就來看,先鋒派更引人注目。中國的所謂先鋒作家,大致可以分為幾類:一、現代派,代表人物是高行健;二、後現代派,代表人物是殘雪;三、魔幻現實主義,代表人物是莫言。

高行健是當代作家,但他卻是現代主義的忠實繼承者。他是第一個研究西方現代主義的中國作家,曾於1981年出版《現代小說技巧初探》。他的小說,包括《給我老爺買魚竿》《靈山》和《一個人的聖經》,都是對這些技巧的實踐,尤其是人稱「你」「我」「他/她」的轉換和意識流的運用。他的戲劇作品則更多地體現出後現代傾向,此處不論。

我把殘雪列為後現代作家的代表,主要依據是她在西方受關注的程度高於他人。後現代主義作為一個文學流派,可以視為現代主義的一個極端變種,通常採用激烈的非理性思維模式來表達對現實的疏離和絕望,其目的多為自賞和宣洩,而不是寄望和讀者溝通。一部作品可以通過人物傳達任何信息給讀者,無論正面還是負面。麥克白斯著名的「明天」獨白,無非是表述生命虛無論,讀者卻沒有義務接受這一結論。獨白本身華麗的詩意表達,才是莎士比亞永恆的原因,也是文學欣賞的要義。但如果後現代作品的非理性程度大到阻礙與讀者溝通,這就超出了敍事藝術範疇,而變為哲學上的問題。

魔幻現實主義在當代中國的蓬勃發展,恐怕連加西亞.馬爾克斯也始料未及。他1982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莫言於2012年再以同一文學風格獲獎,世所罕見。莫言雖學藝於加西亞.馬爾克斯,但他創造性地融入中國文化元素,把中國當代文學印上世界版圖。魔幻現實主義與其他後現代流派不同,它雖然運用超現實主義手法,但仍然在敍事的基本架構下運作,因此擁有更强的生命力。

我身居美國,順便一提對美國中文文學的展望,作為結語。繼先行者張愛玲的足迹,許多華人來到這裡,以新世界的素材創作出各式風格的佳作。他們有一個近水樓台的優勢,可以方便地獲取美國文學的滋養。現當代美國文學,得力於優渥的發展條件,有許多嘗試和經驗值得我們借鑒和學習。我最深刻的感受就是,不管何種寫法,也無論你接受與否,開卷就會受益。畢竟在過去一個多世紀,文學發生了最為翻天覆地的變化,沒有人可以熟視無睹,也沒有人能置身度外。


李文心 畢業於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後赴美國留學並獲得普渡大學英語文學博士。現任紐約州立大學教授,北美中文作家協會副會長和財務長。除出版兩部學術著作和兩部譯著,另有中英文散文、詩歌和小說若干。